俞樾注释学方法初探

2019-01-17 10:53秦茹梅
西部论丛 2019年2期

摘 要:晚清经学家俞樾继承了乾嘉学术运动之余风,遍注“群经”、“诸子”,于典籍的注释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其“通经致用”的注释宗旨,“发挥经义,自抒心得”的注释原则以及“正句读, 审字义, 通古文假借”的注释方法丰富和完善了中国注释学史。本文拟以《群经平议》为范本,通过分析实例来探讨俞樾的注释学特点。

关键词:俞樾 通经致用 通假借 注释学

清代经学之盛仅次于汉代,与之相应的注释学也迈上了一个新台阶。儒家经典流传至清代已历经千年,正如清代学者戴震说:“昔之妇孺闻而辄晓者,更经学大师转相讲授,而仍留疑义,则时为之也。”而注释的目的正在于贯通今古,解决疑惑、揭示义理。正如张舜徽《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所说:“注, 取义于灌注。文义艰深, 必解释而后明, 犹水道阻塞, 必灌注而后通。”清人注释以求真务实为要, 一改明末学术空疏之流弊。正是这种注重考证的学术风气使清代考据学为中国典籍注释史增添了光辉的一笔。清代的众多考据学大家同时也是注释学大家,如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父子等。王引之的《经义述闻》、《经传释词》享负盛名,被誉为注释学的高峰。而本文所谈的晚清硕儒俞樾,潜心学术达40余载,遍注“群经”、“诸子”,自称继承乾嘉学术运动段玉裁与王念孙、王引之之余风,著成《春在堂全书》,其中《群经平议》被梁启超评为“价值仅下《经义述闻》一等”。笔者试以《群经平议》为例,浅析俞樾是如何运用注释学的。

一、以“通经致用”为宗旨的语言解释

清初统治者为巩固政权极力强化中央专制,一定程度上取得了稳定社会、恢复经济的效果。然而,过度强化中央专制的举措必然逐渐走向弊病丛生的反面,及至晚清时期,思想混乱,内忧外患接踵而至,较之以往任何时代都不同的是,西方列强入侵导致了民族矛盾日益加剧。严峻的时势使一批批具有良好学术修养、富于忧患意识的有志之士发出复兴儒学的呼声。

俞樾则在这一时代背景下研治经学,重树“通经致用”的大旗。他认为:“士不通经, 不足致用。”“通经而不足致用,何贵通经?”那么如何“致用”,对此俞樾有独特的见解,在他看来,所谓“用”,便是“尊本重教”,他说:“人人言富强, 而孔子言富教, 教即所以为强也。”又说:“此意惟孟子得之, 故曰:‘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 入以事其父兄, 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孝悌忠信即是兵法。”俞樾注重风俗教化,认为学术风向关乎道德风俗,而风俗道德则关乎社会兴衰。他所主张的“通经致用”表现在儒家经典的注释方面便是致力于发扬传统道德,特别是对仁、义、礼、智、信的后天教化。例如,在注释《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一句时,俞樾提出自己训“率”为“修”的见解, 认为“性不一性, 必率之而后为道;道不一道, 必修之而后为教。率与修有功力存焉”。俞樾不取孟子的“性善论”,而是认可荀子的“性恶论”,赞同荀子的“教化成性”说,他认为“荀子取必于学者也, 孟子取必于性者也。从孟子之说, 将使天下恃性而废学。”[1]然而,俞樾对孟子“性善论”的认识也存在一定程度偏颇,孟子主张“性善论”并不是要放弃后天的培养,而是在肯定人皆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的前提下,“求其方心”,使善良的本心得到发展扩充。“性善论”并不会导致“恃性而废学”的后果,俞樾此说有失公允,但他强调道德教化这一点实际上与孟子主张修养孝悌忠信具有共通之处。

再如,《群经平议·论语》:“赐不受命而货殖焉。”解曰:“赐不受敎命,唯财货是殖。”俞樾按:“子贡之贤何至不受敎命?何氏此解不可通也。不受命而货殖,自是一事。古者商贾皆官主之。故《吕氏春秋·上农》篇曰:‘凡民自七尺以上,属诸三官,农攻粟,工攻器,贾攻货。以《周礼》考之,质剂掌于官,度量纯制掌于官,货贿之玺节掌于官。下至春秋之世,晋则绛之富商韦藩木楗以过于朝,郑则商人之一环,必以告君大夫,盖犹皆受命于官也。若夫不受命于官,而自以其财市贱鬻贵,逐什一之利,是谓‘不受命而货殖。《管子·乘马》篇曰:‘贾知贾之贵贱,日至于市,而不为官贾。此其滥觞与?盖不属于官,卽不得列于太宰之九职,故不曰‘商贾,而曰‘货殖。子贡以圣门高弟,亦复为之,陶朱、白圭之徒,由此起也。太史公以货殖立传,而首列子贡,有开必先,在子贡固不得而辞也。”[2]

可见俞樾认为子贡“不受命”不是指“不受教命”,而是“不受命于官”,为此他引《吕氏春秋》、《周礼》、《管子》中对“商贾”和“货殖”的记载,表明子贡既属于“货殖”则不受官命,从中可以看出俞樾力图肯定孔子对弟子的教化作用,可见他注重道德教化的思想倾向。

二、“发挥经义,自抒心得”的注释原则

俞樾曾说:“文章必自出机杼,虽模仿六经,可耻也。”为此,他提出要区分“著经之见解”与“场屋中之经解”两个概念。前者必须要有著述家自己的独到见解,其所引的前人成说要能够证实己说,对于固有的成说要加以思辨,择善而从,而后者没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只跟随旧说。其《诂经课艺五集》序中曰:“合吾说者吾从之,不合吾说者吾辨之驳之,而非徒袭前人之说以为说也。”俞樾本人非常善于思考,遇有疑难处能够科学合理地考辨,提出符合逻辑的见解。例如,俞樾认为《孟子·吿子上》中“‘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与《孟子·尽心下》中:“‘子以是为窃履来与?曰‘殆非也。”两段都属于自问自答之辞,而赵岐误以此“曰‘殆非也”为“馆人曰”。如果认为是“馆人曰”,则下文“夫予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皆为馆人之言,这与事实不符,而后世将经文“夫予”字误作“夫子”,不得不说是受赵注的影响。再如,《孟子·尽心》篇:“若崩,厥角稽首。”俞樾按:“《汉书·诸侯王表》:‘厥角稽首。應劭曰:‘厥者,顿也。角者,额角也。稽首,首至地也。其说简明胜赵注。‘若崩二字,乃形容厥角稽首之状。盖纣众闻武王之言,一时顿首至地,若山冢之崒崩也。当云‘厥角稽首若崩,今云‘若崩厥角稽首,亦倒句耳。后人不得其义,而云稽首至地,若角之崩,则不知角为何物,失之甚矣。”

发挥经义、自抒心得也难免失于主观。当今社会在“大数据”的背景下信息云集、数据丰富、考古手段多样,特别是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的互证,考古发现与文献记载的互证,从而形成一条客观严密的证据链。而古代社会相对封闭,学术交流相对滞后,古代学者接触到的数据资料也相对有限,往往会做出一些囿于生活经验的主观猜测,这一点在俞樾身上也同样存在。例如,《群经平议·诗经》“无酒酤我”一句,《传》曰:“酤,一宿酒也。”《笺》云:“酤,买也。”《正义》曰:“既有一宿之酒,不得谓之无酒。”俞樾按:“王者燕其族人必无酤酒于市之理,此自以传,义为长有酒湑我,无酒酤我,言有酒则莤之,无酒则酿之也。《经》言酤我,正见无酒之意,必言酤者取其成之易。若必经久而成,则无及矣。《玉篇·盐部》:‘盬,仓卒也。《淮南子·道应》篇:‘断轮大疾则苦而不入。高诱注曰:‘苦,急意也。酤与盬、苦同声,亦有急义。故一宿之酒谓之酤。下文曰‘迨我暇矣,饮此湑矣然则酤是仓卒而成,经固自释其义矣。”这种以经验常理推测的做法并不客观严谨,极有可能存在例外情况,俞樾仅仅根据后世的生活经验便推测王者宴请族人必然不会在市集上买酒,未免有点片面。

三、“正句读, 审字义, 通古文假借”的注释方法

俞樾注释涉及考证古音古义、串讲文意、解读语法、说明修辞手段、阐释典故、记述山川河流、介绍典章制度等。尽管注释的内容广泛,但首要的是对字、词的研究,他在《群经平议》自序中说明治经“其大要在正句读, 审字义, 通古文假借”, 并指出“通假借为尤要”“诂经当先明字义” “以声為主,不泥其形”等观点。俞樾的这一注释观点与戴震、王念孙父子一脉相承。戴震曾指出:“字学、故训、音声始未相离,声与音又经纬衡纵宜辨。”[3]又说:“字书主于训诂,韵书主于音声,然二者恒相因。……凡故训之失传者,于此亦可因声而知义矣。”[4]王引之在其《经义述闻》自序中引其父王念孙说:“训诂之旨,在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如其假借之字强为之解,则诘屈为病矣。”[5]俞樾一方面吸取前贤的理论成果,一方面依靠其丰厚的学识、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和敏锐的洞察力,进一步将通假借的理论综合运用于注释实践。例如,《孟子》“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正义》曰:“孟子答齐宣王以为臣尝闻有地但方阔七十里,而能为王政于天下者。”俞樾按:“政与正,古通用。政字,当读为正。”他援引《尔雅·释诂》中“正,长也”的例子,认为“为政于天下者”应理解为“为长于天下也”,此句是说汤由七十里而为天下长也。俞樾又举出《吕氏春秋·君守》篇中的记载:“既静而又宁,可以为天下正。”高诱注曰:“正,主也。”由此而得出“为政于天下”与“为天下正”虽然表述不同但意义相同的结论。

俞樾亦善于根据古书中的内在逻辑来辨析通假字,这种注重内证的注释方法能更好地把握古汉语的语法规律。以《孟子·公孙丑下》中“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吿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一句为例,俞樾认为“有仕于此”之“仕”,卽“夫士也”之“士”。“夫士也”,正承“有仕于此”而言,虽用字不同而含义相同,可知“士”为正字,“仕”为假借字,这正是根据上下文意的因果逻辑而辨明通假。

通假借建立在本训的基础上,固然对辨明字义有巨大帮助,但文献典籍浩瀚无穷,有时也需灵活解释字义,不可拘泥于本训,即通过仔细研读原文之意,达到“随文释义”的境界。例如,《周易·谦》:“谦谦君子, 卑以自牧也。”王弼注曰:“牧, 养也。”俞樾则认为:“‘牧固训‘养' , 然‘卑以自养, 于义未合。《荀子·成相篇》:‘请牧基, 贤者思。杨注曰:‘牧,治。然则卑以自牧者, 卑以自治也。《方言》曰:‘牧, 司也。又曰:‘牧, 察也。' 司、察二义皆与‘治义近, 虽亦从‘牧养' 而引申之, 然诂经者当随文以求其义, 未可徒泥本训矣。”俞樾为明字义,往往对各有关数据做索引式的整理,多方面考辨,选择最顺承文意的解释,可见其训诂思想的朴实之风。

俞樾还提出字音重读以区分字义的方法,如《孟子·吿子上》篇:“异于白马之白也。”俞樾按:“上‘白字当重读。盖先折之曰‘异于白,乃曰‘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则又申说其异之故也。如此则文义自明,亦不必疑其有阙

文矣。”

由以上看来,俞樾继承并发扬了乾嘉学派的注释学方法,为清代考据学的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其治学的钻研精神、严谨态度当为后世所学。

参考文献:

[1] 俞樾.宾萌集[A].春在堂全书[C].清光绪二十三年重订本(石印本).

[2] 俞樾.群经平议.春在堂全书[C].清光绪二十五年重订本

[3] 戴震.与是仲明论学书[M].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83.

[4] 戴震.论韵书中字义答秦尚书蕙田[M].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55.

[5] 王引之.经义述闻[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2.

作者简介:秦茹梅(1990.9~),女,籍贯:甘肃省陇南市,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学历(16级硕士), 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