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评弹

2019-01-17 07:28许仙
野草 2019年6期
关键词:世道师娘

许仙

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

——《新约·马太福音》

开篇

本小说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欢迎对号入座,你打官司我成名,何乐而不为?

故事发生在咱们村——五棵树村。假的。村南,山峦叠嶂,终日云雾环绕,仙霞灵气绵绵不绝,宛若神仙居处。怎么可能?山上古木参天,奇石林立,各险峰处有寺庙、道观和庵堂十数家,彼此相安无事,香火鼎盛,法器之声隐约可闻,恍若天籁。任由你想象。有缘人放眼望去,群山由近及远,一一数来,有一道青龙抱白虎,有二道青龙抱白虎,有三道青龙抱白虎……顿时“啊唷”失声,击掌惊叹,此等好风水,那可是要出帝王将相的。但是没有。毕竟假的真不了。

再说咱们村,因村口有五棵香樟树而得名。千年古树,擎天蔽日,百鸟之天堂;清晨与黄昏,树冠绚丽,鸟声宛如流经天堂的音乐河,美不胜听。烦请读者将双眼闭久点,方有幻觉。五棵树长得可是大有讲究,就长在金、木、水、火、土五行位上,形似八卦图,完全符合五行八卦理论。源于途听道说。村中更有一小溪,潺潺细流,往西蜿蜒,四季不涸。水往西流,人间罕见,那还得了,风水宝地呀,因为佛坐西天。参照灵隐寺前一条溪流。别说是在村里建屋安家,就是百年之后随便挖个墓穴,祖坟也必冒青烟;但咱们村自南宋始建以来,伪造的,迄今已去千载,山水常属,祖祖辈辈也生于此、死于此、葬于此,却不曾出过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呜呼哀哉。

综观咱们村历史,就是没有历史。老

百姓不造正史,只造杂屎。

咱们村历时千载,若以20年为一代计,迄今已是第50代孙;若以25年为一代计,迄今也已第40代孙;但无论是第50代孙,还是第40代孙,都足够久远,这么多代人奋斗千年,却不曾出过一个镇级及以上的人物,也算得上是丢尽祖宗的颜面。臆想。

据代代口传,当年因为战乱,四乡八邻的人逃难进山,在五棵树下歇个脚。这一歇,就不想再走了。那会儿“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乌合之众,语言不通,建村之初,大家就都跟哑巴似地生活在一起,倒是和睦相处,见面点个头,有事笑一笑,便就过了;反倒是后来,村语自成一派,心灵与口语达成一致,人人可以沟通,事事可以相商了,村子却迎来多事之秋,李家挖斷了从其门前经过的陈家之路,高家与方家为争一条田埂而大打出手,等等,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俚俗小事,摆不上台面,却搞乱了人心,世风日下。这正应了那句新话,因不理解而结合,因理解而分手。纯属胡编乱造。

不过,细究起来,能称得上特大村事的也就三件小事:

一是明末清初,村中有做豆腐的陈家,凌晨三四点钟,陈秃子生火,第一把湿柴点不旺,扔到一边;第二把湿柴也未点旺,又扔到一边。第三把他找来干柴,刚要点,屁股后头的两把湿柴突然发出“嘭”的响声,窜出火焰来,吓得他赶紧将干柴压上去,火焰顿失,谁知火焰狡诈,再次窜出火来时,已将灶前的柴垛引燃了。陈秃子是个聪明过头的秃子,年纪不大,头发却都想没了,但凡屁大一点事,都能想上三五天,他尚未弄明白湿柴是咋回事,陈家已陷入火海中。借鉴某实时新闻。因是凌晨,乡亲都在沉睡,被大火惊醒后,能自我逃脱就算不错了,哪里还有心思去灭火呀?因此,烧掉了半个村子。没烧死人已属万幸。纯属添油加醋之笔。

二是晚清时期,人间苦雨,天象异动,第二道青龙抱白虎的龙尾处,于某年某月某日清晨突然山体滑坡,淹没了两个天亮就出门上山的村民,一个陈家祖宗,一个高家祖宗。两个中年人都是进山去采草药,高姓巴结,山里熟,爬得又快,生怕有人跟他抢食;陈姓懒散,不屑于高姓为人,故意游山一般落在后头。泥石流冲下来时,高姓连个转身都不及,当即就被活埋;而陈姓返身逃出百把米远,才身陷泥流。陈姓侥幸爬将出来,泥人一个,浑身土黄,唯独双眼中尚有一点黑色。他冲新生成的烂泥坡发了阵呆,嘀咕了句“小样!”才一步一个黄泥脚印地回村。至于高姓,村民扒了三天,仍挖不到尸首。抱歉,未亲历过上吊,描不出上吊那个味。

三是1949年春天,老蒋全线撤退,一股残兵败将路经此地,夜间团团围住村庄,不费一枪一弹,就抓走七个壮丁,充实挑夫,仓皇向东潜逃。未及东海,半途中逃回来五个,仍有两个去了台湾。此为同事涂君所言,老家浙江常山。

常年蜗居在村里的人,翻起这本老账,苦不堪言,哀叹这鬼地方,哪是人住的!当年一场大火,烧了半个村子,活人比死人都难过;好端端的山里突发泥石流,把高家的祖宗给活埋了,连个尸首都找不到;还有那次抓壮丁,李氏兄弟没回来,多半是淹死在大海里,即使到了台湾,是死是活谁知道呀……这是好风水的地方该发生的事吗?老婆总是别人家的美!

而出门在外的村人,同样翻这本老账,却自豪地向外人吹嘘,咱们村风水才叫好呢,有次发生火灾,烧掉了半个村,硬是没伤一个人。有次泥石流,被埋进去两个人,还能爬出来一个。还有一次抓壮丁,李氏兄弟去了台湾,都不用签证,就上了宝岛,有了绿卡,现在可就大发了,八十年代初回大陆来探亲,吭哧吭哧扛回来一台大彩电,可惜山里没信号,成了奢侈摆设;还有两麻袋旧西装,跟新的一样,穿在谁身上都像个城里人。同为常山涂君所言。这都是菩萨在保佑咱们村。你想想看,村前有三道青龙抱白虎,村中有溪水西流,还有五行八卦的古树,有钱人想住咱们村都想不到的苦呢!儿子总是自己家的俊!

唉,历史就是个婊子,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言归正传。现今82岁的高世道,和基督耶稣一样,父亲都是木匠;而且巧得很,耶稣生在马厩里,他生在马桶里,产床都有个“马”字。高世道上头有三个姐姐,他是老四,他娘朱来水的两爿大屁股白花花地压上冷冰冰的马桶,用力将一大坨硬屎挤出体外,沿着黏满污垢的马桶内侧哧溜滑到桶底,她起身就盖上马桶盖。按照惯例,这回又将是个丫头片子。高世道的父亲高叶青,也就是被泥石流活埋的高姓后人,其祖父深谙采草药是个高风险的生计,遂改行从事木匠工作;高叶青和老伴早就商量定了,既然在几家尼姑庵里都讨不到药,就只能生下来后,马桶盖一盖了事。是高世道的奶奶,有心揭开马桶盖朝底下张望,顿时惊呼“带把的”,这才捡回来高世道一条小命。凡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唉,人生如同牛粪,有人当柴烧,有人养鲜花。

这天是1936年12月13日,农历十月三十日,西安事变后第一天。

这年初,日本鬼子继侵占东北三省后,又将魔爪伸向华北。与此同时,毛主席率领红军长征部队胜利到达陕北,登上海拔千米白雪覆盖的塬上,不禁感慨万千,诗兴大发,欣然写下帝王霸气的《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是何等壮烈!年底,东北军领袖张学良将军和西北军领袖杨虎城将军在西安扣留民国总统蒋介石,迫使其“停止内战,联共抗日”。此乃扯虎皮拉大旗之举,以时代背景给主角贴金,让他也混充像个人物。

高世道当然不是西安事变的产物。这些重大历史事件跟他浑身浑脑不搭界。和他有关的,是当时民不聊生,小木匠高叶青见家中又添一张狼嘴,不禁仰天哀叹,什么世道?高世道的大名由此而生。高世道黯然出世,不关世道,只关妇道。女人嘛,你给她一粒精子,她就给你一个孩子。198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戈尔丁语。高叶青要怨,也只能怨他自己把持不住,饭都吃不饱,还有精力饿着肚子瞎搞女人!民间有俚语说,生个孩子是爹不像,娘不像,就像隔壁王木匠,是有道理的。木工活靠腰力,但凡木匠都练就一身好腰力,而床上活要做得漂亮,同样靠腰力,木匠应该是那个时代的好男人,而且他们走村串乡,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女人,即便是窝边草,也决不放过,方才有此俚语的吧。

高世道是痴儿,能在他家木头门槛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盯着群山,不动,也不吭声,犹如老僧入定;高叶青瞧着出气,喊他不应,就顺手摔过去一根木条,砸在他背上,高世道一头撞到地上,放声大哭。他哭起来没有底,非要哭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到哭昏过去为止。所以他从小就有个绰号叫“小毒头”。总之,他是个毒头毒脑的人,小小年纪,心思沉得像海底针,谁搞得懂他呀。古人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后来,高世道能成大事,人生际缘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还在于他与生俱来的癖与痴。

高世道7岁时,其父又给他添了两个弟弟。木匠就是木匠。他娘朱来水自生下他后,突然改性,专生儿子,令木匠险些自宫,马桶盖一直盖不下去,没法将屙在里面的男婴和血水、屎尿一起倒入化粪池。毕竟是佛光普照的村庄,加之世俗观念,不敢擅自扼杀男婴。高叶青也曾试过将刚出生的男婴扔到山里,寺庙、道观或庵堂门外,但出家人不打诳语,后脚就给他送回来了。高叶青也曾想过把女儿送给人家做童养媳,但山里人家女多男少,谁家有这个闲钱和闲心替你养呀;再说女儿都养到十来岁了,过几年就可以变钱或换亲,他也不舍得出手。患得患失,一事无成。

高世道7岁那年——也就是1943年——1月,汪精卫政府向英国和美国宣战;2月,斯大林格勒战役结束,德军保卢斯元帅及9万人被俘;3月,由陶希圣执笔以蒋介石名义发表《中国之命运》一书;4月,波兰华沙犹太人起义;5月3日,农历二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的头个诞辰。观世音菩萨也真是的,一个人居然有三个诞辰,不要苦煞她老娘呀。高叶青骗他进山,说山上寺庙、道观和庵堂今天都要做法事庆生,绝对有好吃的。小兔崽子不信,问老头子,菩萨不是佛教的吗?那意思是说,道观怎么也会给观世音菩萨庆生呢?分明是骗人。木匠就冲他大吼,道教也一样信奉观世音菩萨呀,只不过给她换了个称呼而已,叫“慈航大士”或“慈航真人”。高世道有些愕然。木匠叫他用心听,果然有佛音道声从山上隐隐传来,令他心动。心动不如行动。木匠带上他说走就走。两个小弟弟高世云和高世雨,听说有好吃的,也哭着闹着要跟去,被高叶青一顿呵斥,让他们多吃几年饭再说。父子俩走过五棵树,望山而去,依旧能听到两个泼辣的哭声交织追来,仿佛两条打瘸了腿的饿狗,在纠缠不清地狂吠。

父子俩爬了一山又一山,先后去了显宁寺、崇光寺、佛日寺、龙居寺、雨花寺、太平寺、孤舟庵、伏虎庵、白云观、碧霞观……上述名称多借于半山遗存。处处法事喧哗,供品奇香。但是去早了,法事尚未结束,供品尚未散发;去晚了,法事早已结束,供品早已散尽,害得高世道饥肠辘辘,舌干口燥,唯有山泉以解。高叶青每到一处,就鬼鬼祟祟的,总想溜进去找主持商量啥个骨头脑髓,却均被轰了出来。直到午后,两人饿不择路,误打误撞,来到一座小庙——普济庙——前;孔望山甚小,此庙更小,门前冷落,破败到令高叶青都懒得开那个口,不想无为地加重口干。高叶青带高世道跨入狭窄的小庙门,只是想进去稍事休息,缓口气,收把老汗,好打起精神來下山。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一个短打扮的胖和尚,站在猛太阳下,双手紧握铁耙,一下一下,在青石板上炼泥。一滩黄泥炼得精稠精稠的,浮动着一层尘土所不曾有的光泽。父子俩一前一后钻过单人宽的小门洞后,十分贸然地出现在小院子内,胖和尚才直起腰来,双手支着铁耙,扭头审视这对不速之客,那表情分明是羊栏里来了两头猪,他们肯定是走错了地方。高叶青从僵硬而又汗湿的脸上使劲挤出一丝笑意来,朝颇为面熟的胖和尚哈腰点头,并小声地试探道:“师傅,麻烦给碗水喝行不?”太阳火辣辣的像有千万根钢针直扎头顶,麻麻的,发根结满了汗珠,如同春草挂满了晨露。高叶青心说,秃驴,不至于连碗水都不肯给吧?他仔细琢磨那张光秃秃的圆盘脸,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他发觉和尚的右脸比左脸大一倍,以至于那张死人嘴巴都歪了。

“佛留,倒两碗茶来!”

胖和尚四十来岁,浑身不着一寸出家人该有的白净,古铜色的皮肤倒像个庄稼汉;他高声叫喊时,右脸就更大了,鼓捣出一坨肉来,像是右边嘴里含着个囫囵鸭蛋。

父子俩齐刷刷地往小庙的大殿里张张,却不曾有任何动静,倒是从左侧的厢房里飘出一个人来,两人顿时就懵了。竟然是个女的!而且还是个姑娘!脚步发飘,一蹦一跳的,两条粗长的麻花辫,在她脑袋两侧扭起秧歌来,煞是好看。再细瞧,年纪应该二十还差几年吧,衣着朴素,白净的一张脸甚是好看,椭圆形,标标准准的鹅蛋脸,五官不但长得端正,而且慈眉善目,笑意盈盈,流淌着浓郁的善意,显得特别端庄。最醒目的是胸大,蜂腰俏肩加那么一对大胸,要是黄昏时分在山里无意撞见,不说她是个妖精才怪呢。

思绪就像瓦片儿削水花,在父子俩的脑海里,一朵未散,一朵又起。是胖和尚的女儿?但和尚哪来的女儿?这儿是寺庙吗?你瞧她叫胖和尚老猴,不像是女儿呀?再瞧她的眼神和动作,和胖和尚关系挺暧昧的吗?……未等父子俩理出个头绪来,姑娘说可以吃饭了,胖和尚就邀他们来到头间西厢房里,姑娘给他们两碗茶,茶还没喝尽,她就盛来两碗白花花的米饭。米饭哪!高世道激动得肚子咕咕叫,饥饿就像无耻的乞丐在沿街乞讨,连续不断的肠鸣声,惹得姑娘捂住嘴唇如多肉植物骨朵似的小嘴浅笑。胖和尚说没啥菜,两位随便吃点。

这还随便呀!白米饭,四只小菜里居然还有碗红烧肉。原来是个酒肉花和尚。高叶青夹了筷青菜,入口就辨出荤油味儿,那个鲜香,跟素油的截然两样。高世道更似饿煞鬼抢到羹饭,连菜都忘了夹,就哗啦哗啦地将白米饭往嘴里扒,倒是那位好心的姑娘又给他夹蔬菜,又给他夹红烧肉,让他慢些吃,别噎着了。果真,高世道扒得太急,嘴里来不及咽,又硬要咽,不噎就太不像话了,只见他发疯般双手捶胸,突然别过头去,一声高咳,终于将满嘴的饭菜喷射得青石板上到处都是。他倒是挺机灵的,哧溜下了桌,趴在地上像觅食的饿狗,一粒粒地捡回嘴里。姑娘硬要拉他上桌,他死活不肯,固执地跪趴在地上捡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高叶青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手艺人,这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但照样吃得相当斯文,他边吃边在肚皮里盘算,候到一个机会就跟胖和尚说明了来意。胖和尚瞧了眼地上的“小狗”,“小狗”在抠青石板上的饭子,但青石板满是麻点凹坑,怎么抠也抠不出来,他就索性伸出鲜红而又小巧的狗舌头,低头将凹坑里的饭子舔进嘴里。胖和尚又扭头瞧姑娘,只见她眼里闪过一道水光,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就说“成”。高叶青来煞不及地把儿子拎到胖和尚脚跟前,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胖和尚问高世道愿意留在这儿吗?吃到白米饭的他使劲地点头。高叶青随后掸掸屁股就走,他双腿僵硬地撇出小庙,又回头瞪了眼门楣上的瘦匾。普济庙?他独自走出三道青龙抱白虎,才想出胖和尚原是在镇上兜售泥菩萨的贼秃。难怪这么面熟。

肉段

1966年6月以降,山上一直不太平,即便是最小的普济庙也不例外。

高叶青得到内部消息,顿时火烧屁股,拔脚就往山里跑。高叶青的二女婿陈少云,也就是从泥石流中爬出来的陈姓后人,大家都叫他“硬卵”,现任大队长(五棵树村改名东方红大队);高叶青的关门儿子高世光——之所以说他是关门儿子,是因为朱来水生完这个老七后,就不再有生育。谢天谢地谢菩萨。高叶青得知老婆不再生育了,老腰都直了不少。高世光现今22岁,当过三年侦察兵,复员回家就当了大队民兵队长。老话说多子(女)多福是有道理的。日他娘的,你生他十个八个,说不定就出个县长给你瞧瞧。当年小木匠,全凭腰好,就一口气日出七个来;这不,家里就有了两个“国家干部”,极大地扩充了寻常汉语“日子”或“日”与“子”的内涵。高叶青的木器店被大队收为集体经济后,日不晒雨不淋,风也刮不到,在店里一坐,就有一天工分;大队里谁见了敢不高看他三分呀,狗日的日脚过得不要太惬意呵。高叶青有了大队长的二女婿和民兵队长的小儿子,内部消息自然及时又准确,等他赶到普济庙,都59岁的人了,喘得那个罪过相呀,上气不接下气,中间眼眼叫就要断气了。

高叶青叫他们下山避避风头。

但高世道和师娘佛留走不了。

因为师傅老猴快不行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没几天活头了,你叫他们怎么忍心顾自己走呀。老猴就像拔出泥的大地瓜被扔在床上,一个头两个大,不,应该说是两个头。这两个头就像成熟的大地瓜,而他的身躯和四肢,如同地瓜根须般细瘦,骨节突出,极其畸形,压根儿没有了人样。年初,原本在他右脸下颚边的那颗鸭蛋大的肉瘤,突然爆发,两三个月就长到一个头大,而身上其他地方一下子就瘦空了,仿佛全身的肉都跑去肉瘤那儿,余下就剩一张老皮了。老猴也因此一病不起,冷热不断,米水不进。按现代医学的说法,这是良性肿瘤转化为恶性肿瘤,淋巴癌晚期,全身扩散了。但那时候谁晓得呀。高世道不知请过多少郎中,郎中只会摇头,谁也不敢下这个狠手来切除它,那一刀下去十有八九是要出人命的,就委婉地告诉他们,该准备的都该准备起来了;但高世道和师娘哪里甘心呀,死马当活马医,终究是死马,又撮过不知多少中药,佛留天天煎药,但哪里灌得进去呀。

高叶青急了,活人总不能被一泡臭尿憋死吧,届时胖和尚腳一伸就极乐了,屁事不关,但你们还得保命呀。他说,人可以迟两天走,但保命的东西得先弄走,要不就全完了。他又说,如果眼眼叫碰到眼眼叫,千万别做傻事,命是自己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师娘佛留听高叶青这么说,起身要去收拾,高世道一把拉住她,叫:“师傅他……”佛留见老猴依旧像头死猫蜷缩在床上,毫无动静,顿时一愣,就僵在那儿。高世道让父亲先回去,等天黑了他再下山。这天夜里,高世道背来一筐精雕细刻的树根,说都是宝贝,高叶青却牙痛似地嘴里直抽冷风,说这些树根当柴烧都嫌蹩脚,你师傅卖泥菩萨数十年,就没有点东西?他的怀疑其实是正确的。但高世道摇摇光头,说一场病就全光了。

高叶青大失所望,说还不如搬些有用的。

接连数夜,高世道山上山下跑,像家贼一般。

6月19日午夜,老猴回光返照,双头通红,声音清晰地告诫他俩:“活着,即便全是受难的日子,也是限量的。”然后叹出生命中最后那一小口游丝般的浊气,一了百了。人活一世,结果就看最终的死;老猴算是个有福之人,死得真是时候,没有吃其他苦。高世道和师娘佛留赶紧给他收拾停当,哪敢再担待呀,这时候山上早已风声鹤唳,天天蹦出枪声和狼烟来,山上人担惊受怕成了常态;第二天下午就匆忙但不失庄重地将师傅埋入后山的墓地,给亡灵以亡灵的尊严。

这边眼泪还没有抹干呢,那边就荷枪实弹地找上门来了;说啥都是多余了,小小普济庙当即就被毁得一干二净,光头高世道和长辫子师娘佛留被一群来人乖乖地带下了山。

8月5日,农历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第二个诞辰。巧了,又是菩萨生日。

两人心里都燃着一盆火,却故作镇静地坐着。

佛留终于打破了沉默,她说:“今晚,你还是叫我师娘吧。”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哀伤,也有些悲凉。

“嗯,师娘。”

柠檬色的月光,不知从啥时候变成了银色,但不真切,人世间唯有一片虫声。

夜已深,佛留说:“进去吧。”

客堂中央的湿草堆已燃尽,不再生烟,但卧室里充斥了烟味,味道比客堂间都凶猛。高世道让师娘睡在床上,自己在床前铺了张草席,席地而睡。也不知是煙味呛人,还是别的啥,让人呼吸不畅,翻来覆去的,怎么也进入不了睡眠状态。其实,翻来覆去是高世道臆想出来的,他想翻来覆去来着,但事实上,他曲身侧卧,一动都不敢动,心里一片狂乱,某处竖起,涨痛。以往也有和师娘独处的时候,但都没有今晚让人来得心烦意乱。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佛留轻声问:“睡着了吗?”

“嗯。”

“哪来的念经声?”

“啪!”高世道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说:“蚊子叫的。”

“是啥个蚊子呀,都会念《心经》……”佛留浅笑着揶揄道。

她忽然从床上坐起身来,说:“反正也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吧。”

高世道也连忙坐起身来,怕她看到他跟二姐夫的绰号那样的地方。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回忆起山上的生活。高世道是个痴儿,除了哭泣,轻易不开金口,师傅教他捏泥菩萨,说上十句八句,他都不嗯一声;师傅一懊恼,也不顾手脏,甩手就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脸上顿时多出一个清晰的泥手印,黏答答的。高世道往往会愣上半天,才如夜游神回到家,突兀地哭出声来。师娘安慰他。他就把头埋在她香喷喷的怀里,幸福地用眼泪湿透她的胸衣。晚上,师傅教他诵经,经常敲三记木鱼,总有一记敲在他的小光头上。

难得师傅高兴,就带他俩去孔望山西边的白龙潭沐浴。陡峭山崖上,有一道三折瀑,形似白龙蜿蜒而下,在瀑布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冲击下,水滴石穿,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潭,就叫白龙潭。高世道好生纳闷,瀑布总是白的,岂不是天下所有瀑布形成的潭都是白龙潭吗?那么,黑龙潭、黄龙潭等,又因何而生呢?师娘总是让师傅和高世道先浴。他们浴罢,就让他们去巨石后面等着,不许偷看,她才肯下潭。但是奇了怪了,如果师傅不去,师娘就让高世道和她一起下潭。当然,这是高世道还小的时候,或者师娘认为他还小的时候,高世道不止一次亲眼目睹了师娘的大胸。一对像雪团瓜似的白大奶子,在水下忽大忽小的,晃荡的潭水坏得就像男人的双手。

让高世道冷不丁地胆颤的是,他多次梦见那是自己的双手。

高世道无意中“啊”了声,赶紧关上铁笼子,将思绪扳回师傅身上。

师傅骂他揍他,但师傅有师傅样,教经文也好,教手艺也罢,都毫无保留。每天天还没有亮透,他们就下山赶去镇上的集市,他跟师傅兜售泥菩萨,师娘去买些酒肉或生活用品。蔬菜是自己在山上种的。师娘本想偷偷地养几只鸡鸭的,但师傅不许。说庙里养这些,给人看到了像啥个样子。师娘不是天天去镇上的,每周只去一到两趟。他和师傅则是天天去的,除了雨雪天。解放后,泥菩萨不能卖了。师傅和他就改捏泥人、泥猫什么的。下午,他跟师傅或上山找土、挖土和炼土,或去白龙潭挑水,或教他捏泥菩萨、泥人和泥猫。晚上,师傅教他经文,教他写字。但他在庙里盘腿一坐就犯困,哈欠连连,可能是白天太累了的缘故。师娘就劝师傅慢慢来,师傅那张臭脸就跟啥似的,就朝师娘和他凶。教育得从娃娃抓起,决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不知不觉,窗外发白,早起的鸟儿不去捉虫,却像泼妇似地在林中喳喳叫成一片。

“都天亮了?”佛留问。

高世道低头瞧自己裆儿,早就没事了。

第二天,佛留去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她刚到田头,就被一群婆婆妈妈们团团围住,就被七嘴八舌的。高世道的二姐高小燕,也就是“硬卵”老婆,凭借其大队长夫人的身份,畅通无阻地走到佛留跟前,干了件漂亮的事情。高小燕二话不说,就将自己头上的大箬笠脱下来,亲手给佛留戴上。高小燕以闺蜜般亲昵的口吻埋怨佛留道:“这么大个猛太阳,大妹不戴草帽怎么行呢?”其实高小燕比佛留还小两岁半。佛留再三推让,但她不依不饶,在佛留肉嘟嘟的下巴上,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佛留心头一亮,又是感激又是难为情地问:“那二姐您呢?”高小燕就大声叫她女儿:“小萍,回家去给妈拿顶帽来。”婆婆妈妈们见状,就眉来眼去地散了。

高世道去他爹的木器店,和高叶青一起上工。这是“硬卵”精心安排的。这家原本比较冷清的木器店,就因为高世道的“加盟”,而迅速火爆起来。乡亲们抽空送来该补修的木器,态度都是立等可取式的,烂屁股往店里一放,就只管和高世道白话,胆大的,甚至向他讨教有关灵魂等诸问题。高世道的木工活自然远远不及他父亲,但他有着其父所没有的细密心思,比如,用焐红的烙铁在木器底部烙上主人的姓氏,或者给不识字的主人,烙上有象征意义的花朵。即便张家和李家要求烙上同样的花朵,他也能烙出明显的特征来,便于两家区别。这一招就特别招人喜欢。比如,高叶青做马桶盖,抓手是两个凹坑,千年不变;而同样做马桶盖,高世道做的抓手是个圆柄,柄头雕成大朵牡丹,就显得大气,高大上。同样是盛放污秽的马桶,高世道做得就气派多了。比如,高叶青做寿材,大头上只画一个“福”字;而高世道在大头上也画一个“福”字,但他在“福”字两侧又添一对鞠躬的童子,仿佛这两个童子在恭敬地等候主人老爷,就显得亡者身份高贵,令人景仰。此等小小的变革,那可以说是不胜枚举。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那天,高世道几乎就没做啥活,就听顾客说三道四,就听他爹边干活边唠叨,他很少开口。

傍晚,佛留烧了四只小菜,其中有碗红烧肉。肉和酒都是从“硬卵”家借来的,那个年代也就他家有别于寻常人家,还能借到肉和酒;蜡烛和香是庙里偷藏的。佛留让高世道到门口张着,自己在客堂里祭拜老猴。高世道问她今朝是啥个日子?她说你师傅断七。高世道噢了声。一会儿佛留出来守着,让高世道进去祭拜。高世道斟酒,跪地磕头,请师傅一路走好,起身就问师娘收了吗?佛留说:“等一下,等你师傅走了再收。”这时候风声贼紧,两人又是这种身份,被人抓住了可就不得了了。两人紧张地守在门口,高世道不停地问师傅该吃饱喝足了吧?师傅该走了吧?等一拄香点完,佛留才吹熄蜡烛;高世道拿了把麦秸扇子,在客堂间转着圈子狂扇,企图把香蜡的味道扇干净,怕有人来。

直到红烧肉吃到嘴里,高世道才想起来问,肉是哪来的?佛留忽然就兴奋起来,有关他二姐给她草帽的事,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箩筐,高世道听了也笑出声来。末了,佛留才说是跟二姐家借的。高世道吓坏了:“你不会把师傅断七的事也跟她说了吧?”佛留见他小样,就说我才没有这么傻呢。我说你是在公社关了一个半月,都馋死了,二姐就笑你“酒肉穿肠过,佛祖心里坐”。她笑起来简直就是菩萨。其实她跟他二姐全说了。二姐才不是那种人呢。

他们坐在门前小道地上乘凉时,月亮依旧是柠檬色的,仿佛能闻到柠檬特有的香味。佛留就问,你不觉得山下的月亮很奇怪吗?高世道问怎么啦?佛留问,我们在山上时,你有见过黄色的月亮吗?高世道摇摇头,好像没有。他仰头望着夜空,问,这会儿师傅应该是在天上放牧羊群了吧?佛留也仰望夜空,居然看到一群白云。她的凝视,似乎在琢磨他为什么这么问?

过了一会儿,她手指着夜空,划了一个圈,问:“是这一块吗?”

她在黄浆浆的月色中“扑哧”笑出声来,笑声仿佛击石爆出来火星。

那是高世道十来岁时,有次在白龙潭,他就这么用手指比划着天空,居然大开金口,对佛留师娘说,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到这里,我会摘下来给师娘的。见他严肃认真的小样,佛留乐了,问他这天空是你的吗?高世道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嗯,都是我的。”

高世道也笑了,说:“师娘,你还记得呀。”

佛留说:“或许,你师傅是回到那棵老树了吧。”

在普济庙的后院围墙外,有棵上千年的槐树,老树上有数颗大瘤子,像师傅的第二个头;距离根部半米高的地方有个很大的洞,高世道小时候在树洞里躲过,骗得师傅和师娘到处乱找。现在,树洞已经被高世道填满,洞口用捏人的稠泥糊住了。师傅说过,这样的古树都成精了,是树妖,会吸附人的灵魂的。高世道那时候还小,就问师娘是真的吗?佛留说真的呀,她说每到夏天呀,从树根里爬出来的蝉,就是人的灵魂变的。高世道竟信以为真。

高世道说:“那也好。”

佛留轻轻说:“今晚我还是师娘。”

“嗯,师娘。”

第三天晚上,佛留采了小半竹篮木槿叶,在木盆里揉出稠稠的香香的汁来洗发。沐浴后,她又洗了衣服,晾出,才坐到小道地乘凉;月亮还是柠檬色的,虫声一片,人间特别寂静,微风里有淡淡的清香,是佛留身上的。可能是洗过头发的缘故吧。也可能是别的,毕竟八月是接近成熟的季节,山里越来越香。两人都没有出声,一起望着嫩黄色的月亮。

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灰色蝙蝠,从他们面前掠过,正确无误地倒挂在屋檐下,发出一记短暂而又明确的叫声。

佛留说:“今天可以了。”

“嗯,师娘。”

“你也该改口了,叫我佛留吧。”

“嗯。”

“那你叫呀?”

“师娘,我……佛……留……”

“还记得师傅禅房里的那副对联吗?”

“嗯。”

上联: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

下联: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

“早点睡吧。”

“嗯。”

高世道收进两把竹椅子,佛留轻轻地关上大门。

高世道在铺地席,佛留抓过他的手说,以后睡床上吧。

关篇

高世道既是木匠的儿子,又是木匠,腰自然就好,却浑然30载,一夜幡然,不可收拾,白天里,满脑子都是佛留昨夜哭泣般的呻吟:“哎唷菩萨!哎唷唷菩萨!”初次他慌了,连忙松开,她反倒抓得更紧,催他快,催他用力,将木榫夯得更深。她又叫:“哎唷菩萨!哎唷唷菩萨!”高世道身在木器店,心却赤条条地跑了;他跟江家拿来修的破脚桶有仇似的,木榔头乱敲一气,当当声比檐外的阵雨更密更急,突然木榔头一掼三尺远,凶巴巴地对老木匠说“我出去一下”,就冲入午后的雨中。

佛留见他落汤鸡般杀回家来,出了一惊,以为出啥大事了。

高世道恶狠狠地扳住她瘦肩,直喘大气道:“我…我…我想…看看你…在家里做啥……”

双目炽然,热浪扑面。

佛留“扑哧”笑出声来,顿时羞臊道:“你这是……”

高世道竟厚颜无耻地说又想吃了,想听她叫菩萨。

村人喜听壁角,早有人听闻佛留夜叫“哎唷菩萨”,举报她搞迷信活动。农民朴素,批斗会就开在田头垄尾,劳动之余,责令她交代事实经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少人还纳闷她嘴上的“哎唷菩萨”是哪位新菩萨,闻所未闻。佛留羞愧难当,头低到腹部。

佛留生气了。真的,脸色急白。

高世道素来敬畏师娘,欲念顿时冷却下来。

佛留是个有原则的女人。她板起脸道:“白天不能做夜里事。”挣脱身去,从破衣柜里捡出一套衣服,让他换了赶紧回去。她说多少人盯着,小心扣工分。佛留的话,他是句句听的。高世道将干衣一团,塞在胸口,返身就跑。

佛留抱来蓑衣箬笠:“喂……”却不见男人。

她依偎在门边上,眺望密雨中淡去的身影,淹没了。

唯有满天发亮的雨,一粒挨着一粒,落到凡间。

做木匠的,就想夜夜把榫头打进榫眼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窗外,秋月如水。佛留就说他,你神仙呀!高世道却嬉皮笑脸,说神仙还敲啥个榔头呀。佛留说:“榔头虽好,也要爱惜着用。”高世道就跟她算了笔细账,初一十五不能用,各路菩萨生日不能用,啥啥日脚不能用……你算算看,有一半日脚都荒废哉。佛留笑他:“还不够你吃呀?一夜都吃三四顿呢。”高世道不无得意道:“热锅热灶烧得快嘛。”少儿不宜。

“不理你了!”佛留背過身去睡。

高世道一个熊抱,又惹她尖叫。

长话短说。自从以重生的名义,佛留被迫下山,返回人间的头五年里,就给高世道生了三个儿子。照理讲,她40岁生头胎,属于高龄产妇,木佬佬难生的;但她或许真有菩萨保佑的,生产时颇具她婆婆朱来水的风范,两爿大屁股白花花地压上冷冰冰的马桶,用力一屙,就屙出一大坨活生生的“硬屎”来,容易得像一枚流星不经意间就流落到人间。

第三个儿子高兴出生时,佛留在床上倦怠地说:“好啦,这下你满意了吧。”

高世道雄心勃勃地说:“再给我生四个女儿。”

他有别于老木匠,很想要女儿。他说:“女儿一定像你。”

佛留只念:“阿弥陀佛!”

村人说高世道本事大的,到底是做过和尚的。他们相信俗人只会铁杵磨成针,而和尚却能针炼成铁杵。他们倒没有往木匠方面想。高世道认定自己会像老木匠高叶青,再生四个女儿小菜一碟,头颈候得老长,可是数年过去,佛留的肚皮纹丝不动,连他自己都诧异,同样弄法,而且更勤更卖力,咋就再也弄不出来了呢?

高世道想到她做师娘20余年,不曾有后,就问佛留:“你吃药了?”

“我哪有?”佛留难为情道,“傻的。”

“傻的?”

这两个字,高世道想了许久才想通。

佛留刚来东方红大队那会儿,身上出家人气味很重,走路又慢又小心,生怕踩到蚂蚁;一脸与世无争的慈善,满目怜悯,见谁都像是见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动辄就“阿弥陀佛”,习惯使然,让村人极度不爽,尤其女人,见不得她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假正经相。干净个屁!大腿掰得比谁都勤快,哎唷菩萨,她们已猜到几分,小人一个接一个生。当然,到了大队干部嘴上,这就是封建迷信思想毒害太深,需天天批月月斗,方能清除余孽。男人们是乐意批斗她的,乐意看女人们扒她的外衣,脱她的鞋,摆出各种姿势,一饱眼福。

因此,佛留没少吃苦头。

直到她生下高渡、高照和高兴三个儿子,衣着大众了,走路急急风了,当着男人能背过身去撩衣喂奶,露出一团雪白来,说话也去了慢条斯理的毛病……就完全像个寻常村妇,村人才初步认同她。但也只是初步,毕竟她那三个儿子,越长越像她,儿子像娘,金子打墙,漂是漂亮得没话说,瞧着就叫人来气,凭什么一个尼姑样的女人,能生出这般小人,而我们贫下中农的小人,个个歪瓜裂枣呢。唉!嫉妒没有底线。

老木匠家没有老人赋闲,高世道和佛留只得每天出工时,把小人抱去木器店里。高世道私底下打了木摇篮、木坐桶和木站桶,分别安置大小不一的儿子。他从山上挖来树根,给他们雕各种玩具。大的晃着小木枪,嘴里能“啪啪”地叫;小的抱着小木鸟,只会往嘴里塞。有人反映高世道干活的时间,还没有看小人的时候多,队里就把他每日的工分从10分扣到8分,相当于佛留的工分。高世道不满,说他的工作用的是脑子,而不是时间,拔腿要去找二姐夫“硬卵”,被佛留硬邦邦地拉住了。

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佛留趁工歇时间,跑去木器店喂奶,喂了老三喂老二,喂了老二喂老大。她胸口像塞了两只排球,那个海拔,扎痛男人的眼睛;劳动时,她胸前的单衣动辄就被奶汁湿透一大片,奶水多得似白龙潭,喂饱三个小人还有余。佛留一来,老木匠总是站到店门外去抽棵烟、看野眼。高世道赖在店里,一对贼乌珠比儿子都馋,佛留不忘瞪他一眼,侧过身去。

队里有几个男人,假装有事回趟家,从木器店门口过去,又过来。

老木匠的眼睛像刨刀,刨得他们满脸出血,又痛又烫。

佛留喂完奶,给孩子把屎把尿,换了尿布,又匆忙跑回田里劳动。

男人称赞佛留,就有女人责问:“她哪儿好?”

“好处很多。”男人嘴硬。

“多吗?就一两个吧。”

大家就笑,各笑各的。各怀鬼胎,心照不宣。

佛留生下老大,老大睡在两人中间,但他睡熟了,就被移到床里边。佛留生下老二,高世道打了张小床,结果自己被挤到小床上。不过,他常常等两个小人睡熟了,就回大床过把瘾。佛留生下老三,高世道就彻底歇菜。三个小祖宗夜里比他还黏佛留,丝毫不让他有机可乘,一碰就哇哇大哭,颇有他小时候的雄风,每每哭得声嘶力竭,佛留就不许他动。等到老大睡小床,老二也睡小床,他理直气壮地收回失地,又谁知佛留变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随便。

佛留纯属应付,生怕儿子察觉,草草了事,没有势如潮涌,没有“哎唷菩萨”,没有缠缠绵绵,事儿就变得索然寡味。我听隔壁老王说,女人一旦停电停水,生活就没味道了,高世道事前激动万分,生命不息,运动不止,事后懊悔不已,往事如烟,快乐已逝,渐渐地,也把心思转移到别处。移情别恋,痴迷手艺。

对佛留而言,养孩子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有了三个儿子,空荡阴暗的草舍亮堂许多,饱满许多,也温暖许多;他们闹啊,笑啊,哭啊……春风万里,不曾说出她内心的欢喜,让她感受到生命的不可思议。她教儿子们数天上的白羊。她手指南天划出一大块天空来,告诉他们,这是你爸送给我的,数数有多少只羊呀?

一只、两只、三只……

六只清澈如泉的眼里,飘过一朵朵白云。

“哇!”高渡问,“这是真的吗?”

佛留默默地点头。

她就像守候在黄昏的母猫,呵护一群嬉戏的猫崽,微微笑着,甜甜望着,安静到有些寂寞。

草舍前,春光薄凉,群山苍茫如初,人间低到不能再低。

每到夏天,佛留就抱一个,背一个,牵一个,热天热地地走过五棵树,慢慢地上山。村人颇有怀疑,佛留进山,是何阴谋?他们上了甚小的孔望山,在白龙潭里嬉水,到杂草丛生的普济庙旧址上玩耍,就又慢慢地下山,热天热地地回家。据说白龙潭里沐个浴,夏天不生痱子,不被蚊子叮。村人带孩子上山,洗澡,摸鱼,打水仗,白龙潭搅成黑龙潭。但痱子照生,蚊子照叮,可见“据说”这种东西,不靠谱。就越发怀疑佛留,独缺证据。

村人也不敢咋样。一来,高世道的二姐夫,也就是“硬卵”陈少云,已是公社副社长。文革后,他做到副县长的高位上才退休,也算是不蒸馒头争口气,光宗耀了祖,给五棵树村历史添上光彩夺目的一笔。他47岁杀进县城,站稳泥腿子后,一对儿女摇身一变,成了公子哥儿和傲娇公主。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到县城依旧“硬卵”得很,身后留下数个版本的“風流韵事”。儿子陈新华既有二分之一高家木匠血统,又有二分之一陈家“硬卵”血统,在县城女人窝里,更是搅得风生水起,比老头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题外话,就此打住。二来,佛留素不和村人来往,一门关紧,只过自己日脚;唯独高世道二姐高小燕,经常来家中坐坐,关系不同寻常。佛留唯喜山中野花,如春兰、夏堇、秋菊、冬梅,高世道上山挖树根时,顺手带株把回家,她就随意种在舍前舍后,让它们活个自在;开是欢喜,凋是悲悯。

在村人眼里,佛留总归两样生的。鸡皮贴不到鹅身上。

1976年1月,周恩来逝世。3月,北方突降世界罕见的陨石雨。7月,朱德逝世。同月,唐山大地震。9月,毛泽东逝世。10月,“四人帮”倒台……世界变得太快,让人头涨得嗡嗡作响,无法思想。转眼到了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头上无形高帽摘了,大队集体经济散了,高世道接手木器店,和老木匠一起,招了两名徒弟,生意红火,没两年就吃掉两边的僵尸店铺;他家的草舍也翻造了砖瓦房,墙头涂得雪雪白,反光,扎眼。

前进公社又回到沐尘镇,五棵树村也跟着回来了。世界轮回,一夜回到从前,十多年白活。三个儿子都上学了。虽说家里分到两亩半山地,就她一个人伺候,但不比集体生产那会儿,早出晚归,不分晴雨,做死做活;现在,做不做全凭她高兴,家里不差钱。佛留就任性地种东种西,全非经济作物,只图四季灶上有时鲜。她走路又慢又小心,说话耐声耐气,慈善的脸上又泛起一层佛光。30年河东,30年河西。

人间宽松多了,在家点烛焚香,拜佛念经,再无人管;佛留念旧,想要尊泥菩萨,悔不该当初全毁了;高世道说泥菩萨两三年就会碎,留也没用,就给她根雕了一尊佛像,精致倒是蛮精致的,但雕像令她大吃一惊,连声罪过,求观音菩萨宽恕,就没敢供出来。佛留识字不多,但她在普济庙20余年,倒是能念好几本经。听多了,自然就会。

高世道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如鱼得水,先有木材厂,后有古典家具公司,手下百号来人,采用传统工艺,专做老式家具,倒是给他整出名堂来,名声远播山外。1983年春天,“硬卵”陈少云引了帮城里人从山上下来,人五人六地拐到五棵树村,参观過古典家具公司后,告诉高世道,县里立项重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显宁寺,让他一起干。

高世道拉起一支队伍,承包了显宁寺的木工活。

此后10年,他们相继重建了显宁寺、崇光寺、龙居寺、白云观、碧霞观、孤舟庵、伏虎庵……一座座造得比旧的气派,但终究只是高仿。那些几经战乱和自然灾难,穿越千年幸存下来的无价之宝,当年就这么随随便便毁了,心痛呀。每建成一座,各地善男信女就赶集般涌上山,枪声般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恍若隔世。佛留就问高世道,普济庙何时重建?高世道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等建完太平寺。”

“太平寺何时重建?”

“等建完雨花寺。”

“雨花寺何时重建?”

“等建完佛日寺。”

“佛日寺何时重建?”

“现在还勿晓得。”

曾几何时,山上恢复了昔日的繁华,各险峰处有寺庙、道观和庵堂重生,香火鼎盛,法器之声隐约可闻,恍若天籁。村里批斗过佛留的女人,到山上烧香拜佛,比她跑得都勤快。佛留不喜热闹,很少上山,只是偶尔冲着孔望山发呆,普济庙也该重建了吧。她说她想住到庙里去。高世道叹息道:“要想上面重建普济庙可就难啰。”

高世道在外地廉价买下数幢明清破房子,拆了运回来,给她在村西头建了幢两层半楼高的木结构房子。此处容我浪费点笔墨,刻意虚构。一楼中央是间偌大的客厅,坐北朝南的木墙上,挂着元代王蒙的《夏山高隐图》。全幅气势恢宏,突出南方山水所特有的明秀清润的韵致,望之郁然深秀,营造出一个清谧静寂、可居可游的氛围。也是民间收来的。两边挂着一副对联,启功大师的笔迹,上联:山静尘清,水参如是观;下联:天高云浮,月喻本来心。“启体”书法所特有的优美的韵律和深远的意境,与这副对联的寓意非常吻合。像是真的。客厅里唯有一块船形的丑石,托起圆桌面大的数千年树龄的香樟切片,原汁原味,未作任何处理,未进客厅就嗅到一股浓郁的奇香。东边是间幽雅休息室;西边是半间厨房、半间用膳室。佛留原本不忌口,如今常年吃素。二楼与楼下客厅相对应的,是一间很大的佛堂,供着一尊千年沧桑的石佛,民间收藏之物,全天候供着香烛和果品。佛留早晚盘腿坐在菩萨面前,手盘佛珠,轻敲木鱼,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虔诚诵经念佛。东边是卧室,西边是禅房,接待有佛缘的贵宾。

院子东侧围墙内是几排用高大的石片组成的山峰错落的假山,假山前砌了一长条米把高游龙般弯弯曲曲的水池,池里浮着这儿几朵、那儿几朵柔弱的睡莲,红花红,白花白,金镂玉雕一般。成群的红鲤鱼游来游去,从不把自己当客人。水池西头有三株五针松,枝干盘曲嶙峋,树根龙蟠虬结,瞧着不起眼,但很有些年头了。水池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葡萄藤架,木架上郁郁葱葱,悬挂下一串串晶莹碧绿的葡萄;葡萄架下设有两把实木躺椅,中间木茶几,佛留常在架下饮茶。西侧围墙内,西南角是一丛观音竹,竹子茂密而秀长,轻轻摇曳,微微作响;西北角是九株芭蕉,睡美人般舒展着叶子,随风轻轻颤动,犹如羞怯的女孩遇见了心仪的男子。佛留喜欢雨天,就坐在屋檐下倾听雨打芭蕉的声音,出神。

高世道问佛留喜欢吗?

佛留双眼微红,湿润了。

1995年冬,高世道59周岁,高渡、高照和高兴合计着给他搞个隆重的寿宴,习俗做九不做十,但高世道坚决不要。他说人生甲子一轮回,上一轮我是给你们活的,下一轮我要为自己活一把。他说不如留下这点钱去搞点有意义的事。他从小有个愿望,现在不做,就来不及了。

儿子们一头雾水,问是捏泥菩萨吗?他们听说过此事。

“根雕。”

“啥?”

“啥?”

“啥?”

“爸,你老糊涂了。做生不如做熟,干吗搞那破玩意,谁要呀?这分明是奔破财去的。”高渡振振有词。他们坚决不干。他们把母亲推上前线,去做老糊涂的思想工作,让他放弃天真有毒的想法。前面已经交代过,佛留比高世道长9岁,过去又是他师娘,一向把他当儿子看待,当小奶狗养的,他说什么,佛留没有不依的。小兔崽子叫她去劝,岂不是帮倒忙;况且高世道从小就痴,行事不懂拐弯;他说要这么干,就定要这么干。

佛留笑微微地对儿子们说:“这人呀,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高世道就冲佛留傻乐。小样,你们等着瞧吧。

高世道不顾儿子们强烈反对,创办了九州痴根艺品有限公司。其间的艰辛曲折我就不多啰嗦了,总之,可以用九死一生来形容。10年后,公司上市。有人说高世道先后掷进去5千万,也有人说一个亿。谁想得到高世道和师娘佛留会藏得这么深?有人说树洞里的金银珠宝有满满一箩筐;也有人说岂止一箩筐呀,光是金菩萨就有好几尊呢。而高世道和师娘佛留却随便他们怎么说,只是笑而不语。高世道建起了中国第一根博园,大到吓死人,从我们五棵树村到第一道青龙抱白虎的山地全收入高氏旗下,景点20余处;其中,村口五棵古树和村里小溪,就是迎接游客的两大景点。谁不惊叹这儿好风水,吊足了游客的胃口,他们热情暴涨,游得那个兴致勃发。另外,山峦及山上的寺庙、道观和庵堂,也成为根博园的风景和景点。这笔生意不要太划算呵。四两拨千斤。高,实在是高!内有中国根雕佛像博物馆、中国根雕博物馆和中国根雕历史博物馆,分别由高渡、高照和高兴担任馆长。高世道自己所带的大师团队,在过去13年里,创作盆景奇石4000余件,重量在吨以上的不计其数,最大的竟达40余吨!佛儒道、民间神话传奇、历史风云等系列大型根艺作品6000余件,数量之多,品质之优,堪称一绝,人称“万佛之国”。

2008年,1月,华中、华南大雪灾;5月12日,汶川大地震;8月,北京举办奥运会;11月7日,农历九月十九日,也就是观世音菩萨第三个生日那天,德高望重的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虚境大师,纯属虚构,专程来根博园莅临指导。据传,1987年大兴安岭森林发生大火,大师亲自作法祈雨,听说道行深不可测,人称弥勒转世。

上午10时,大师一行准时抵达。

大师果然气度非凡,锃亮的脑门上自带佛光,清瘦的脸上,五官那个清澈,对,是清澈,目光炯炯有神。果然是世外高僧。大师对根雕佛像的兴致之浓厚,谁都看在眼里,只见他双手合十,步履稳缓,就连他身披的金缕褐黄袈裟,也仿佛是挂在固定的木質衣架上,纹丝不动;可以想象,大师的脚步有多么稳健。

高世道走在大师外侧,先他半步,笑容可掬地为他引路。展览大厅里鸦雀无声,大师是高僧,自然无需作任何介绍;大家都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唐突的呼吸声惊动他。大师见到第一尊观世音菩萨佛像时,神情是非常愉悦、非常欢快的,看得出他老人家相当满意,他还转头朝高世道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馆中每尊观音菩萨佛像的头像,都是椭圆形的,标标准准的鹅蛋脸,五官不但长得端正,而且慈眉善目,笑意盈盈,流淌着浓郁的善意,显得特别端庄。都是大胸,仿佛菩萨不仅渡人,而且还哺乳众生。观察时,谁都不曾去注意万尊佛像,而是暗暗地关注大师的神情,更想聆听他的高见。但是没有,大师自始至终没有说啥,只是一味地口占“阿弥陀佛”。那怕是他拜见那尊千手千眼的观音佛像,其气势之恢宏,世上再无第二,佛像与底座基石,重有五吨,他也没有丝毫惊讶,脸部表情寡淡,笑意尚在,却有些僵硬。

这是怎么回事?大师的表情越发凝重了。别人看不出来,但高世道是谁呀,眼刁得很。难道精美绝伦的佛像有何不妥?令大师心态变化如此之快,又如此之大。大师就是大师,他依旧从容地观察完佛像馆,回到贵客休息室,欣然接受高世道的请求,接过接待小姐手中的湖笔,片刻沉思后,奋笔疾书,为根博园题词:“万佛之国,一佛之村”。一气呵成。题词藏头藏尾,锋芒尽收,笨拙天成,满满的天籁之野趣。在场者无不鼓掌叫好。高世道发现大师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伪笑,和一些别的;尽管藏得很深,但高世道敢肯定,他捕捉到的东西绝对是真实的。

有人请大师释义。

大师双手合十,向群人拜谢道:“只可意会,只可意会。”

深藏玄机?大师观察佛像时思想波动,情绪变化多端,以及隐忍不言的观后感,就藏在其中?这几个字中,“万佛之国”出自进馆就一眼能看到的前厅大墙上的“馆记”中,大师是直接拿来套用的,应该没有问题;唯有“一佛之村”是他自拟的,深意肯定在此。“一佛”是指“观音菩萨”,那么“村”呢?谐音“蠢”,指“愚蠢”?“万佛”只是“一佛”?

一尊佛被万次复制,就是单调粗暴?萨特说:存在即合理。

按事先敲定的行程,大师在博园用过斋饭,稍事休息后返程;但不知怎么的,大师临时改变主意,要去显宁寺用膳,已让助手通知了显宁寺主持云空大师。

“阿弥陀佛!”

大师双手合十,施施然地扬长而去。

大师助手盛情邀请高世道上山,他婉拒了,让长子高渡陪同前往。高世道恭送大师离去,让高照和高兴带大家去吃饭,他说他不饿,先回去休息。高世道背着双手,垂头丧气地往家走,一路琢磨,虚境大师瞧出倪端来了,他应该不晓得佛留呀?高世道回到家中,见佛留睡下了,就问她吃了吗?

佛留知道他们今天很忙,中午给自己烧了两只菜,素烩豆腐和青菜汤,刚坐下吃饭,脑子里就嗡嗡作响,像有个人在拼命地念咒,用透明胶细密地封住她的嘴鼻,胸闷到肺都要炸了;忽然像是有人抽去她赖以倚重的脊椎骨,整个人就瘫软在地上。过了许久,她才挣扎着回到卧室。她从未这般难受过,感觉要死了。

佛留82岁,身子骨一向健朗,眼能用,耳能用,嘴也能用,虽说功能大打折扣,但自理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高世道早就说给她雇两个女佣,但她一直不让。她事事亲力亲为,别人做得最好都是不舒服,非得自己重弄了才满意。那三个有着百分百木匠血统的儿子,绝对高富帅,方圆百里都寻不出第四个的,都说找媳妇只要有母亲佛留一半好就够了,但箩里挑花,挑花了眼,都拖到30好几才独立门户,而且唯有老大高渡生了个女儿,活脱活像佛留。儿媳妇们个个孝顺,每天都来看看,知道婆婆喜静,不敢吵着她。

佛留喜欢呆在家里,10余年足不出户。

高世道本想和她说说心中不悦,见她难受,便咽了下去,关切地问她怎么啦?佛留说上半日还好好的,中午就突然不舒服了。高世道要叫儿子回来,送她去医院。她摇摇头,抓住他的手说,不用了。她说她百年之后,想葬到普济庙的塔林里。高世道突然生气道,你说这些做啥?她微笑,说她刚想到的,现在不说,过会就忘了。

高世道说:“你安心休息。”

佛说:“我觉得好累,想睡一会儿。”

“你睡吧,我不吵你。”

高世道回到佛堂,点了三柱香,供在佛前,跪拜。他又回进卧室,见佛留睡着了,怕吵醒她,不敢上床,只枯坐在床前的一把太师椅上,打盹。

午后,高渡从山上回来,未进家门,就听到父亲沙哑的泣喊声,声音从缓到急,从低到高,忽儿又低缓下来,最后近似于无语的啜泣声;高渡听出其中无边的悲哀,他心儿一颤,急冲冲地赶到卧室,只见他父亲跪在床前,向床倾着上半身,双手捧着他母亲的手,浑身颤抖,悲伤得像个在大街上突然丢失母亲的孩子。

“妈!”

“妈怎么啦?”

高世道微微侧过脸来,落泪道:“圆寂了。”

感谢硬着头皮阅读完此文的读者君,我不扶墙,就服你!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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