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唐权德舆文脉及其文学意义

2019-01-19 20:28蒲向明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蒲向明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与传媒学院,甘肃 成县742500)

“文脉”之说,最早出于语言学范畴。朱自清先生指出,如果自己写话读给别人听来,似乎通顺的文字,叫别人看如果思路不清,那就是“文脉不调”,一些人写白话文,还容易犯“把语脉混进文脉”的错误。[1]随着学科研究的发展,“文脉”一词被借用到文化学范畴,赋予了“文化的脉络”涵义。[2]近年,文学研究界也引进“文脉”这一文化学概念到了文学范畴,以推进对作家作品的深入研究。如张剑先生研究认为:“《岳阳楼记》至最后一段,有文脉分散拗折之嫌。”[3]甚至有些学者从研究作家层面深入到了“文学艺术文脉及其传统”和文脉即“文学血脉”的更深领域。有鉴于此,本文对权德舆文脉之象和文学意义做一探讨①本文相关内容为作者给陈江英著《权德舆策问思想内容研究》所作序言,该书已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可参阅。,以为引玉之砖。

一、权德舆的文脉内蕴受南北文化大系浸润和化育

权德舆(759~818),字载之,其族自秦初至唐天宝末,世居天水略阳(今甘肃秦安)。韩愈在给他盖棺论定撰《唐故相权公墓碑》时,[4]524-530以为追溯权载之族源不能过远,就汲取他自撰《梓州刺史权公文集序》一文说法:“其本出自殷帝武丁,武丁之子降封于权。权,江汉间国(在今湖北当阳)也。周衰,入楚为权氏。楚灭徙秦,而居天水略阳。”查权德舆原文,权氏一族北迁属于“楚灭秦迁,始居汧陇。”这里的“汧陇”《旧唐书》本传理解为“天水略阳”,而《新唐书·卓行·权皋传》(权皋为权德舆父)解释为“秦州略阳”,到《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二者兼而用之。可见,权氏自秦以来世居天水略阳。岑仲勉《唐人行第录》总括权德舆传记、陈述著录情况称:权三德舆,字载之,旧(唐书)一四八、新(唐书)一六五有传,全(唐)文六一八李直方《祭权少监文》、九一七清昼(皎然)《答权从事德舆书》记述甚详。王红霞《权德舆研究》论云:“权德舆先世为历代仕宦,至皋虽名位不显,但名节冠于古今,还是颇有影响的。”[5]17“权德舆先世以儒业传家,以德行、政事、文章显世……家族内学术气氛亦很浓厚,家风也很淳正,这些都对权德舆的成长产生过不小的影响”,[5]19所述甚为中肯。不错,权载之生长之根本在秦地汧陇,于此已明就里,而且世业续传,家风熏陶,学术滋润,都毫无疑问。

但是,权德舆的生地毕竟不在秦域汧陇,生地润州的自然与人文环境给他成长的影响,当然最为直接,而且不应回避。据《新唐书·权皋传》:权德舆父权皋,第进士。由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上表为幕府,后来他发觉禄山要反叛,欲私下离去,但考虑会祸及亲属,就等待机会。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派他献俘京师,中途他诈死,奉母潜往江南,这个义举给他赢得了很大的声望。权德舆父皋避乱,自天水略阳奉母移家,到润州丹阳县(今江苏省镇江)居住,这时权德舆还没有出世。因此,权德舆祖脉天水略阳,而他的生地是在丹阳。这个“江山清绝,襟吴带楚”之地,使他耳濡目染楚骚文学、齐梁诗风,[6]不仅博大了他的学养和胸怀,而且就其文学成就来看,权载之文化品格的建立,与其祖籍家乡秦地汧陇、生地润州丹阳的地域文化和谐交织在一起,是密不可分的。秦地世业与家风,给他刚毅、执着、勤勉的品性,楚骚文化滋养出他文化气质的温婉多情,而齐梁文风熏陶到他行文炼句的言语华丽、辞藻巧工乃至精细音律。所以权德舆的文学与文化内蕴,系南北文化大系养育,独特与唯一在其自身,不可复制。

比较而言,权德舆的历史声望似乎以政治家为重,文学家相较为轻。他一生历唐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宪宗五朝。二十二岁从“杜佑任江淮水陆运使,辟公为从事”起,步入仕途,离开丹阳至扬州“署朝职为试右金吾卫兵曹参军”起,[7]31-67二十七岁“奉母赴江西任观察使判官,朝衔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其后十年仕途不遂,以散官云闲居多。三十七岁改尚书省驾部员外郎,仍知制诰,散官迁宣德郎,勋官为云骑尉。三十九岁仍驾部员外郎任,充进士试策官作《贞元十三年中书试进士策问两道》。四十岁任职生涯风生水起,“迁尚书司勋郎中,兼知制浩,散官为朝议郎,赐绯鱼袋,勋官如故”,真正步入朝堂。不久擢中书舍人,四十四岁以职知供举,放进士二十三人及第。不久拜礼部侍郎正四品,凡三岁掌贡士。四十七岁以礼部侍郎撰德宗谥册文,遂文名,旋转户部侍郎,迁朝散大夫。四十八岁转兵部侍郎,勋官迁骁骑尉,四十九岁改太子宾客,五十岁复任兵部侍郎,散官迁太中大夫,勋官迁上柱国,爵封襄武县开国侯。五十一岁迁太常卿,赐紫金鱼袋,散官迁通议大夫。五十二岁守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五十三岁任宰相,权知门下省过官,达到政治生涯的最高点。后罢相,官职升降,颇有轮替。六十岁以山南西道节度使,病乞还,归至洋州白草薨。他一生的政治贡献,主要在治理国家方面,主张德治和法治并用,对贪官污吏坚决严惩,相对平民的疾苦则倍加关注。他以实用而俗化的生存态度,试图重振王朝权威、恢复儒学礼教秩序,并以此显现元和中兴赖以成功的思想、制度、经济、文化和人才基础。[8]由之,则不失君上肱股、朝廷栋梁。因此,不仅在当世影响很大,在为事、为政时方面誉为“一代宗匠”,杨嗣复、白居易、元稹、柳宗元等都先后出其门下,其所擢进士中有七人后官至宰相,而且培养了大批的人才精英,为中唐网罗人才、奖励贤俊贡献非常,颇受时人的仰慕与推崇,后世余响不绝,褒称“文坛宗师”。

二、权德舆作为文学家的意义在中唐文坛列于显位

权德舆作为文学家的意义,被他重大的政治成就与声望所遮蔽。《辞海》甚至不立条目,现今诸多《中国文学史》提及权德舆者鲜有。如广有影响的游国恩《中国文学史》(1963),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1997)和袁行霈《中国文学史》(2004)等均未提及权德舆的诗歌和散文创作。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中国文学史》(1962)仅在论及刘长卿诗歌时说:“刘长卿的诗内容丰富,各体都有佳作。权德舆称他为‘五言长城’,主要是指他的五言律诗而言。”[9]485刘长卿诗有“五言长城”之称,竟然出自权德舆。可其他文学史提到“五言长城”,多称刘长卿自诩,因而形成一段公案。说权德舆有此称,其实由来已久,《新唐书·秦系传》:“(系)与刘长卿善,以诗相赠答,权德舆曰:长卿自以为‘五言长城’,系用偏师攻之,虽老亦壮。”《唐才子传》说“权德舆称(其)为‘五言长城’”,《全唐诗》亦称“权德舆尝谓(其)为‘五言长城’”。查《权载之文集》《四部丛刊初编》补遗《秦征君校书与刘随州唱和集序》云:“彼汉东守(按:长卿曾任随州利史,故称)自以为‘五言长城’,而公绪(秦系)用偏伍奇师攻坚击众,虽老益壮,未尝顿锋。词或约而旨深,类乍近而致远,若珩珮之清越相激,类组绣之玄黄相发,奇采逸响,争为前驱。”显然,《新唐书》是直接采用了权序之说,而《唐才子传》、《全唐诗》对此有所演绎。

可以肯定的是,权德舆最早载记了“五言长城”之说,是毫无疑问的。这里的权德舆仅以一个诗论家的身份被指出来,虽然见地卓尔,但没有进一步的敷陈,具体的细节就永远湮灭在历史的烟尘中。比较而言,只有钱基博《中国文学史》论说盛唐、中晚唐诗歌的相互影响时,提到了权德舆诗歌的风格:

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可人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大历以后,吾所深取,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10]722

这里是说,权德舆的诗歌创作风格“绝似盛唐”者,大体指那些词近情遥、语浅情深,含蕴丰富、既明朗又耐人寻味的作品。在艺术手法上,多用白描,无论即事感遇抒情写景,无论古诗、近体,语言清丽、平淡,不事涂饰。笔墨省净,情韵耐人寻味。[11]119-134在中唐大历以来诗风趋于平庸的诗坛上,权诗显示了自己的个性特色,其清淡、自然的语言风格,为后人所称道。因创作特色相近韦应物和刘长卿,以致在大历诗人集团里面位列李贺、柳宗元、李益等诗家之中,并为著者所竭力取法,这一点主要表现在其具有的清淡、自然的语言所构成的恬静、闲远的意境方面。权诗对生存状态的汲汲关注,实用化、世俗化的人生态度,浓郁的生活气息、琐碎的生活细节描写等,包括他在赠内诗、咏史诗、游戏诗表现出的某些开拓、丰富和深化,都是与其思变创新的创作理念密切相关的。权德舆还是我国古典美学重要范畴之一“意境”说的早期开拓者,他首次把“意”与“境”联体论述,使之组成一个互相关联、互相依存的完整意义表达,从而赋予“意境”完整、独立的范畴品格,并且第一次完整表述出了意境的含义,为后人完善这一理论表述规定了合理的路径,此为他对意境说的最大贡献。

蒋寅先生指出:“权德舆在中唐文学史上的意义始终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从贞元到元和间,这位声望卓著的文学家,不仅以文坛盟主的地位提携了一批中唐文坛的中坚作家,同时他自己的诗歌创作也成为贞元诗坛的重要内容。”[12]226这段论述,显然比钱基博所言又进了一步:一是明确肯定了权德舆在中唐文学史上的意义,是声望卓著的文学家,居于文坛盟主的地位;二是他影响并提携了一批中唐文坛中坚;三是他的诗歌创作是贞元诗坛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近400首诗歌的创作实践丰富了唐诗宝库,奠定了他在中唐贞元、元和文坛上应有的地位。

较之文学通史,唐文学断代史述及权德舆诗歌和散文创作就更多一些。如罗宗强、郝世峰主编《隋唐五代文学史》(1994)、吴庚舜、董乃斌主编《唐代文学史》(1995),但还是没把他作为重要作家予以观照。倒是日本学界在唐文学断代史中讨论权德舆在文学上的成就要多一些,如松本肇著《唐代文学の視点》(2006)、川合康三著《唐代文学——终南山的变容》(2013),它们把权德舆的诗文创作打通看做一个整体研究,并对其创作心路予以探讨。这个研究视角,无疑是国内学界在研究权德舆方面值得借鉴的。

三、权德舆的诗文创作互为鉴照且言志与缘情并重

观权德舆的诗歌,是理解权德舆散文的最好参照物。宋严羽《沧浪诗话》称:“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明王世贞《艺苑危言》云:“绝句,李益为胜,韩翃次之。权德舆、武元衡、马戴、刘沧五言,皆铁中铮铮者。”清冒春荣《葚原诗说》曰:“以十字道一事者,拙也,约之以五字则工矣。以五字道一事者,拙也,见数事于五字则工矣。如韦应物‘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权德舆则以‘十年曾一别’五字尽之。……此所谓炼字、炼句尤不如炼意也。”[13]490由此看来,权德舆诗歌有如下几点值得充分肯定,并因之位列中唐名家行间:第一、整体诗歌风貌具有盛唐气象,感情饱满,基调高昂,格调明朗,技巧精纯;第二、具体创作风格上近似刘长卿、韦应物,含蓄温和,清雅洗炼;第三、其五言绝句音律和谐,清越激荡,如铁击铮铮;第四、其五言诗不仅重视炼字、炼句,还特别讲究炼意,造成他诗歌特有的艺术意境和审美意趣,可举其代表作之一《岭上逢久别者又别》以观:

十年曾一别,征路此相逢。

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

此五绝用淡淡笔墨,写久别偶逢亲友,不料又匆匆道别的瞬间,阐释了“人生何处是归程”这一永恒的话题。[14]164“马首向何处”一句,犹如千言万语凝聚。此情此景,如一个镜头定格:夕阳西下而薄暮渐起,岭头山峰却静默无语,离去的征人队伍留下伫立远望的诗人,多少友情与牵念,多少人生无常的感慨,溢满脑海和心田。聚散离合,何处归途;滚滚红尘,哪里是人生的归宿?唐张荐《答权载之书》评云:“(权德舆)词致清深,华彩巨丽,言必合雅,情皆中。”可谓一语道破他五言绝句的玄机。权德舆的《舟行夜泊》诗“萧萧落叶送残秋,寂寞寒波急瞑流。今夜不知何处泊,断猿明月引孤舟。”(见《全唐诗》)属于他行旅诗的代表作,向为历代评价所赞赏,作品所营造的凄清孤寂艺术氛围,以及抒发羁旅行役之思,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同类题材的《月夜江行》诗,属应制题赠之品,常被誉为佳作。[15]4385其应制诗中的《杂兴》诗:“巫山云雨洛川神,珠襻香腰稳称身。惆怅妆成君不见,含情起立问旁人。”前半写姑娘之美艳,后半写她的心情。起句赞其容貌,连用两位神话传说中的美女表现以提升格调,后句则把内心踌躇、娇羞含情交织在一起,从而真切地表达了这个艺术形象的现实性。

韩愈评权德舆为当时中正之宰相云,“人所惮为,公勇为之;人所竞驰,公绝不窥”。其实以此用于对其诗歌创作的鉴赏,也颇有相类之处。他的《严陵钓台下作》属于寻访怀古佳作,其中“奈何清风后,扰扰论屈伸。交情同市道,利欲相纷纶”的咏叹,是对人所竞驰、利欲纷争的直接否定,而“我行访遗台,仰古怀逸民”,“人世自今古,清辉照无垠”等句则表现了他追慕古贤,留清名于后世的处事追求。[16]109-110在这一点上,《与沈十九拾遗同游栖霞寺》相类。他的五古中《广陵》写广陵(今扬州)街市建筑宏伟,车水马龙,人欢市闹的景象,而在结尾发出“且申今日欢,莫务终后名。肯学诸儒辈,书窗误一生”的感叹,基调还是落在“曲士守文墨,达人随性情”的认识上。[17]48权德舆有诗《览镜见白须》:“秋来皎洁白须光,试脱朝簪学舞狂。一曲酣歌还自乐,儿孙嬉笑挽衣裳。”写月夜离朝还家的情景,生活气息浓厚,朝官还家情亲心怡,诗人形象跃然纸上。同类型的作品还有《竹径偶然作》(其一):“退朝此休沐,闭户无尘氛。杖策入幽径,清风随此君。”[18]9唱和诗是权德舆诗歌的重要方面,作为当时的文坛盟主,他的唱和诗体现了儒家诗教观指导下的言志与缘情并重理念,如《无事喜而有作三首》(其一)“众人哺啜喜君醒,渭水由来不杂泾。遮莫雪霜撩乱下,松枝竹叶自青青。”言志色彩何其鲜明。而《奉和礼部尚书酬杨著作竹亭歌》中的诗句“直城朱户相逦连,九逵丹毂声阗阗。春官自有花源赏,终日南山当目前。”“上奉明时事无事,人间方外兴偏多。能以簪缨狎薜萝,常通内学青莲偈。”“兰台有客叙交情,返照中林曳履声。直为君恩催造膝,东方辨色谒承明。”[19]45-46既提供了唐代士人诗歌唱和的基本情况,也在创作实践上对唱和这一艺术形式进行了一定探讨。

四、权德舆是大历时期向元和年间过渡的重要诗人

权德舆是中唐文坛由大历向元和过渡时期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古文家、诗人。[20]《巫山高》诗由摹写瞿塘峡山高、水急、行险,转向了触景生情:“洒泪问流水,泪归东海边。含愁对明月,明月空自圆。故乡回首思绵绵,侧身天地心茫然。”泪流入江,明月空悬,故乡回思,心地茫然,意象在连绵不断与相间叠加中,构筑如潮流涌来的心绪,直接助推了诗境的开阔。[21]84他的咏物诗如《石楠树》:“石楠红叶透帘春,忆得妆成下锦茵。试折一枝含万恨,分明说向梦中人。”一二句比石楠为盛妆美人并用拟人手法,让人赏心悦目。三四句写离别之情,以致相思入梦,显得情真意切。而其农事诗如《田家即事》:“闲卧藜床对落晖,迪然便觉世情非。漠漠稻花资旅食,青青荷叶制儒衣。山僧相访期中饭,渔父同游或夜归。待学尚平婚嫁毕,渚烟溪月共忘机。”[22]665不仅有情致,雅正如山水田园诗,而且正如张忠纲先生所评云“性忠恕蕴藉”,“为诗赡缛浑厚”。[23]87

权德舆文学集团是贞元后期诗坛的主导力量,其影响笼罩了整个中晚唐的文坛与政界。唐代文学的最高成就是诗,它是唐一代文学的标志,但唐诗的发展存在着不同的段落,中唐诗坛就是一个不能忽视的段落,台阁诗风占主体。权德舆在贞元、元和间掌文柄,刘禹锡、柳宗元皆投其文门下,是就其台阁体创作而言。这时期,台阁体诗人前有包估、后有权德舆引领风气。蒋寅先生的论述特别值得重视:“在台阁诗风中起直接作用的还是权德舆,他继包估之后事实上成了贞元后期至元和年间的文坛盟主。权德舆文学集团是贞元后期诗坛的活跃人物,他们的台阁诗风是这个时期的主导诗风。元和、长庆以后的大部分重要文学家和名臣,权德舆的光辉笼罩了整个中晚唐的文坛与政界。旧作家的发现与新作家的诞生意义几乎是相等的,结果都将改写文学史。我相信,对权德舆的发现,将改变我们对唐诗史的认识。”[24]130-140沿着这个思路去探寻,我发现权德舆的台阁体诗,确实有重新发现的文学史意义。其被广泛收录和鉴赏的诗作《玉台体》(其十一):

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

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此诗描摹女子盼夫回归的急切心情,极其活灵活现。裙带自解是夫归之兆,而“蟢子飞”属喜乐之瑞(刘勰《新论》)。前两句写两个喜兆,表现小女子急切、思念、惊喜的复杂心理过程极为生动、传神,场面展现也颇让人玩味。后两句写女子对喜兆的思忖与反应,脂粉(铅华)不能不妆,藁砧(稿砧,丈夫的隐称)怕是真要回来。女子见喜兆,心态激灵,诗人用笔不仅仅在细致入微,而且在展示种种疑问、设问的同时,抓住女子思夫的一瞬间进行渲染,将思情表达得含蓄而真挚,给读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未尽之意由读者的联想去补充。[25]183-184再看其《玉台体》(其十二):

万里行人至,深闺夜未眠。

双眉灯下扫,不待镜台前。

诗人从闺中画眉寻常事中,细腻地表现女子心理,借画眉写思妇盼夫归。显得别致的是,思妇画眉不在早起之时,却在深夜,不是对镜画眉却是信手而描。这就显得一反常情,深刻揭示思妇迫不及待迎候丈夫的心情,独具新意而别有韵味。联想温庭筠《菩萨蛮》“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朱庆馀《闺意献张水部》“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等画眉名作,这首《玉台体》也可比肩媲美。[26]212《玉台体》(其九):“秋风一夜至,吹尽后庭花。莫作经时别,西邻是宋家。”也是写就闺情,朴素含蓄,可谓俗不伤雅,乐而不淫。[27]505实际上,通观权德舆《玉台体十二首》组诗,感情真挚,用生活细节表现人物心理及性格,是其脍炙人口主要原因。有论者称“模仿南朝文士及梁朝诸帝有关宫廷生活,男女私情,绮靡艳丽之作,权德舆玉台体酷得六朝意象”,[28]130是切中肯綮的。

权德舆的民事风俗诗、赠内诗、茶事诗,也是需要重新发现的。如《七夕》:

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

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霄。

七夕佳日,祥云聚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不再是遥隔天河的含情凝视、无语相对,不再有远离的路途漫漫。而人间也是喜气一片,姑娘们开梳镜妆,在皎洁的月光下穿针引线,乞巧拜谢天上的织女星。这首作品,写民事佳日、传统风俗,无论是天上人间处处弥漫着喜悦、甜蜜与幸福,不禁使人产生对七夕的向往、对乞巧的虔诚、对爱情的渴望。权德舆写给妻子的诗在唐诗中有其特殊地位,在中唐确立了“赠内”诗的基本范式。“这不仅对唐诗乃至整个古代诗歌主题研究,就是对女性文学生活,对女性在中国文学中的参与都有不可忽视的意义。”[29]420权德舆与陆羽有诗文唱酬,题涉茶事,如《全唐诗》卷322《同陆太祝鸿渐崔法曹载华见萧侍御留后说得卫抚州报推事使张侍御却回前刺史戴员外无事喜而有作三首》,系和陆羽诗,为戴叔伦坐谤后翻案澄清而庆贺之作,言其心志:“如今天下无冤气,乞为邦君雪谤书。”权德舆还有一些涉茶诗文(见其《文集》),饱含廉简育德的茶人思想,[30]506限于篇幅无须多论。

权德舆“三岁知变四声,四岁能为诗”(韩愈《唐故相权公墓碑》),从他终身的诗歌创作来看,他取得的诗艺和诗学成就,可以极大丰富我们对于唐代诗学史的深刻认识。他中唐掌领诗坛,追随者多系重要文学家和名臣。他的影响,笼罩中晚唐文坛,为评家严羽于大历以后诗人所深取者,称“有绝似盛唐者”。此后杨升庵、许学夷、毛先舒等人或谓其诗近六朝,或谓近盛唐,或谓近初唐,都予以相当高的评价和重视。[31]696于右任《略阳滞雨咏权德舆》称:“诗开元白当时体,雨湿西南不断山”,[32]448也是极恰切的评骘。然而,如前所论,近代以来研究者对他的诗歌创作一直缺乏关注,以致他的诗歌史意义始终未得到揭示。检索近年学界研究成果,这个局势正在发生扭转。《全唐诗》收权德舆诗10卷,《全唐诗补编》补10首,今人郭向东有《权德舆诗集》(中国民艺出版社2006 年版)行世。

五、权德舆为文雅正鸿博对中唐散文贡献颇有昭彰

权德舆出自祖德清明、家风雅正的仕宦家庭,具有秉政忠直、刚正不移的个性,其为人“外坦易而内谨重,雅正而自然,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33]其诗似刘长卿、韦应物,含蓄温和、清雅洗炼的风格,源于其个性和为人。这一点,同样映照到他的散文创作,十五岁就有文章数百篇,中唐以文章著称,为台阁体重要作家。其文雅正鸿博,气象恢宏,这一点是他的诗歌创作所未有。他的史论以《两汉辨亡论》最负盛名,后世史家以为“有补于世”。从写作分类上看,除史论外,权德舆碑铭、行状的写作占了很大比例,“公卿侯王碑铭、行状多出其手”。[15]4385

关于权德舆散文创作的辑录与流传《两唐书》均有记载,而《新唐书·艺文志》之著录,比之其他诸家要更细致些:“《童蒙集》十卷、《权文公集》五十卷、《制集》五十卷。”唐杨嗣复《权载之文集序》称:“公昔自纂《制集》五十卷,托于友人、湖南观察使杨公凭为之序。”其后,舆孙宪孙编《文集》五十卷,托杨嗣复撰序。杨凭所序《制集》,不在《文集》编次之内。《制集》五十卷,南宋时已佚,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自纂《制诰集》五十卷,杨凭为之序,今亡逸。”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亦云:“今未之见。”由此可知,南宋以来所传世者,惟权宪孙编、杨嗣复序之《文集》而已。[34]549-550但据今查实《童蒙集》《制集》已佚。清人朱珪据宋本①《宋史·艺文志》著录《权德舆集》五十卷。元代以后,宋刻权氏《文集》罕见著录,所录者多系抄本和清嘉庆间刻本。此本乃宋蜀刻唐人文集之一,也是权氏《文集》现存最早的刻本。传世宋蜀刻《新刊权载之文集》有上海古籍2010印本黑白复印本,2013年抄本黑白影印本。校刊有《权载之文集》五十卷,为目前通用的最全面的本子。[35]208

《权载之文集》前十卷为赋诗,后四十卷为散文。从容量上看诗远少于文,而从后人对其文脉的认可上,似乎刚好相反。权德舆为文,力求实践其“二尚”、“二有”理论,重视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但是在“创新”方面成绩不算卓著,后人对其了解逊于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考察其全部近500篇作品,碑志、赠序、策问、表状、表、祭文、集序、状等实用文就占去了绝大部分,[36]587-622其中虽不乏新颖、生动、准确的富有表现力的语言,但终究未能创造出富有个性色彩的、崭新的散文佳构。比较而言具有文学性的记、议论、书等则相对较少,由于他只认识到“善用常而为雅,善用故而为新”(《醉说》),且为固化,竟至对于从丰富的现实生活中汲取素材、提炼生动新颖的文学语言之重要意义缺乏明确认识,以致散文作品引起后人的关注度不够,影响就当然很有限了。古文家皇甫湜的评论是极有客观性的比照:“(权文)如朱门大第,而气势宏敞。廊庑廪厩,户牖悉周,然而不能有新规胜概,令人竦观。”(《皇甫持正文集》卷一《谕业》)这个比喻,颇为形象,不失公允、客观之处。

权德舆写作的大量集序文反映了大历、贞元时期的一些文学活动、创作风貌与理论观点,其中《秦征君校书与刘随州唱和集序》《唐使君盛山唱和集序》《韦宾客宅宴集诗序》等作品,体现了儒家诗教观指导下的言志与缘情并重理念,既提供了唐代士人诗歌唱和的基本情况,也在理论上对唱和这一形式进行了探讨。[37]

在赠序文的演进历程中,权德舆的写作占有极为醒目的位置。权氏因长期辗转于幕府、台阁,为中朝风雅主持,遂成为第一位大量写作赠序的作家。他的创作表明,赠序写作首先与职务密切相关。其赠序在话语和文体两方面都显示出对文体功能的自觉和文章结构的成熟,标志着赠序的定型,从唐代散文史的角度考察有着多方面的意义。[38]如《送灵澈上人庐山回归沃洲序》,揭示心与境的关系,认为心是主,境是从,体现了佛教的文艺观。[39]88-89

议论文“尚气尚理,有简有通”,如《醉说》表述如何写好文章,认为“气”与“理”不可偏废,若一味鼓其气(气势),置“理”(内容合理)于不顾,内容粗浅或不尽合理,则将流为叫嚣鼓怒,也即说文之气势应服从于理,但若言理而不以气行之,则文章也会孱弱无力,不能动人。为文理念明显受道家理论影响,在其为人与其所说确有一致方面,亦可见其吸收道家思想之自觉。[40]342-343再如很有影响的《两汉辨亡论》,讨论两汉之亡,对保位持禄、尸位素餐的大臣极其不满,而对原始察终以追求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其法可取,主张有关国之兴衰的大事,更应未雨绸缪,做长远的规划。权德舆眼界宏阔,能突破一时一论之限去推溯史事时政,将汉代灭亡置于积久的历史因缘中考察,令人赞叹。可惜他把历史变革归罪于个别人物之上,亦不免表现出儒者的迂腐。他的文章立论新颖,叙议结合,论述透彻,笔端饱含激情,写得义正词严,给人雄辩滔滔的感觉。[41]144-145

六、权德舆的“策问”助力古文运动推进

权德舆的碑铭行状属于应用文,王侯将相碑铭行状多出其手,其创作成绩也主要在这一类,因见重于当世“时人以为宗匠”(《旧唐书》本传),但他终生身居要职而少变故,对人生和时代缺乏深沉的感受,以富贵人为文词,自然儒雅温润,行文没有摆脱旧的格局,也缺乏深刻的思想内涵,鲜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墓志碑铭等文章,往往写得周详备至,气势宏敞。如为杜佑写的碑铭(序),详述了这位“盛德相三朝”的封建政治家的家世祖德,为人品行功勋业绩,笔调端庄雅正,洋洋洒洒,可谓“多而不烦”。

他的策问饱含着深刻的哲学思想,集中表现在他经世致用的儒家观念中。他身居要职,或为宰执,或镇外藩,虽非应举入仕,却能凭借才能、文名而仕宦显达,在唐代重视进士出身的政治环境中极为少见。儒学思想是权德舆身处仕进的根基,能书善文,为政公正,兼有政声和文名。经世致用是他的人生理想,其一生称得上是正道直行、文质彬彬的君子正儒;但他又不泥古,识通变,深知儒学思想缺失之撼,因而他周流于儒、释、道三家,强调三者同源一体,可资政、济人、宏化,因而他具有以儒为主,以释、道匡儒,圆融调合三教的倾向。权德舆从改革科举考试内容入手,以“通理”、“辩惑”作为选拔人才的标准,这在实质上极大地推进了古文在现实生活中的使用,提高了古文在现实政治和生活中的地位,从而极大地推进了古文运动的开展。他信奉道家思想,提倡无为,把虚静与淡泊作为得道的要领,发挥齐物论观点,主张无是无非,无利无害,否定生死富贵界限,承继道家知止知足的思想,甘于寂寞,才最安全。柳宗元认为权德舆“力学掞文,时侪称雄。子亟拜之,足以发扬”,[42]212是对他在文学上继起后学的一个总概括。《四库全书》“史部”《唐才子传》称:(权)德舆善辩论,开陈古今,觉悟人主。为辅相,尚宽,不甚察察。虽动止无外饰,其酝藉风流,自然可慕。[43]87值得注意的是,权德舆的散文牢笼今古,众体皆备,对中唐散文文体的发展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凡此,均具有厚重的文学史意义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