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要做一名异教徒”

2019-01-22 03:00然潘
南都周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教徒彩绘涂鸦

然潘

距离目的地还有不到10米。

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从停车的地方徒步了半小时;翻栅栏,钻地洞,爬进地下室后,我们距离目的地还有不足10米。

垂直距离10米。

在我们头上大约10米处,有一座曾红极一时的罗马天主教堂,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这座罗马天主教堂建于1850年,以12扇精妙的彩绘玻璃柳叶窗而闻名。被刷成亮绿色的天顶,和一个巨大的、直径两米的玫瑰窗不仅为人称道,更曾出现在众多电影之中 。

只需往上爬10米。

如果你想做一名合格的游客,你可以去逛博物馆,也可以去看一场IMAX电影,或者穿上黑黄相间的队服为你的球队助威呐喊,挤在人山人海中,排队、买票、交钱。假如你觉得这些早就看腻了, 你可以走到市中心,找到一个泥巴洞口,往下爬10米,在一个空气质量糟糕,泥水盖到脚踝的地下室里憋上40分钟——

那个躲藏在整座城市背后的另一个城市的入口就要向你敞开了。

在废墟中迷路

2017年夏末,我和我的同伴Chris定位到了两座非常庞大的教堂,七拼八凑了几天假,便出发了。

在城市探险领域内,废弃的建筑物比比皆是,然而是否進得去却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以及运气。比如我们定位到的这座建于19世纪末的罗马天主教堂,废弃时间已久,但由于政府时而提议修复时而提议拆除,教堂的看守力量时松时紧,最容易的时候据说可以从正门横着爬进去,而最难的时候——2005年Chris独自来到这个教堂,转了半个小时没找到入口,最后被闻讯而来的警察带了出去。

然而这次寻找入口的过程却出人意料地简单。

按照惯例,我们绕着这个外表青灰色的大教堂走了一圈。教堂正前方的铁门敞开着,两侧和背后更是连示意性质的围栏都没有。到了左后方,一个在地面上不知被谁砸开的洞口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仿佛在冲我们招手:快来吧。

这黑暗,仿佛有实体一样,浓稠地将我们的手电光亮一点点吞噬。脚下的泥水混着我不愿意细想是什么动物的尸体,腐臭味忽远忽近。

我和Chris对视了一眼,看看周围,此时整条街道仍然空空如也,周围的民宅也是窗帘紧闭,我们迅速顺着洞口溜下去,洞内被时间打磨到参差不齐的砖块正如天然的梯子,最低的一个踏脚处和地面只有半人高,我瞥了一眼下面的一滩泥泞,顺势跳下——软着陆。

“Yikes!(好恶心)” Chris跟着我一起跳下来,恰恰好落在泥坑之中,他甩了甩靴子上的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便和我一同按亮了手电。洞内比我们想象中大得多:往上看,上面足有一人多高;往前看,前面一片漆黑,手电亮光可及之处,除了一些作为支撑的柱子,只有高低不平的泥泞地面。我们摸索着戴上手套,往前走了不足10步,洞口外面那个幻梦一般的世界便消失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夏日清晨若有若无的风声、不知谁家的狗叫声,忽然间隐匿起来。空气逐渐转凉,接着变冷,随着不知何处滴滴答答的落水声,一点一点刺破我们的外套,我似乎感觉到双臂上的汗毛由于乍然接触到冷空气而站了起来。

我们顺着地下室走了一圈,除了深浅不一、盖住脚面的泥水以外,就是垃圾和柱子,四周密封得很严,除了进口以外,没有多余的门窗,空气质量非常糟糕。然而更糟糕的是,在这个手电筒只能照亮面前半米的泥巴洞里摸索了将近30分钟后,我们俩终于承认:我们迷路了。

在废墟中迷路,地图和手机是指望不上的,而此时若是突然从黑暗中蹦出一个路人,恐怕我们受到的惊吓要远远高于惊喜。

教堂的地下室一团漆黑,这黑暗,仿佛有实体一样,浓稠地将我们的手电光亮一点点吞噬。脚下的泥水混着我不愿意细想是什么动物的尸体,腐臭味忽远忽近。也许,我们甚至不在教堂的地下室,而是在地下室之下的地基和教堂主体之间的那层空洞之中。但是无论猜想如何,我们都无法确认自己身在何处。唯一能确保我们尚未陷入疯狂的,无非是知道,在身后遥远的某处,入口仍在。

最后一次鸣钟

教堂,作为教徒集会和祈祷的地方,几乎遍布欧洲、北美的每一个角落,一份来自2010年的统计数据显示,纽约城内有至少6000座教堂。虽然服务对象不同,但不管是罗马式还是哥特式建筑,大部分欧美的教堂总会包括一间大堂、穹顶、钟塔、管风琴、彩绘玻璃。

在我遭受如此重大的危机时刻,本该看护我的上帝哪去了?

从简单的礼拜堂(Chapel),到教堂(Church),再到座堂(Cathedral),和更高一级的圣殿(Basilica),这些建于17世纪前后的宗教场所,在经历了多个世纪的发展和演变后,曾经华丽雄伟的教堂却逐渐荒废,虽然矗立在市中心却无人问津,在时光的打磨中变得黯淡无光。

自探险初期到现在,我每到一座城市,总能发现一到两座废弃的教堂——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教堂被废弃?

一份来自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报告指出,从1910年的6亿到2010年的20亿,全球基督教徒的数量在过去的100年中翻了3倍。然而却赶不上全球人口的增长速度。另一份来自《大西洋月刊》的综述性文章更清晰地指出:在美国,放弃或拒绝宗教信仰的人数,自1992年的6%上升到2014年的22%。而在新生代的80后、90后中,主动脱离宗教的人数高达35%。一些观察家认为这种变化有益于缓解文化战争和促进文化融合,一份来自奥巴马政府的 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美国发展报告)中表明,这场由年轻人引领的世俗化“运动”正在削弱文化战争 。

教徒的流失,又称为“世俗化”,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教徒世俗化的最常见原因是人生受挫:在我遭受如此重大的危机时刻,本该看护我的上帝哪去了?当失业狂潮席卷底特律时,大部分人拒绝继续出席周日的礼拜活动。而在十几年后经济良好的今日,诸多从未经历过经济滑坡或战乱的年轻人主动放弃信仰,却是和同性恋及大麻的合法化密不可分。而这个突飞猛进的世俗化“运动”,又进一步影响着美国政治党派斗争,同时也使得以特朗普和一系列自认为支持white nationalism(白人民族主义)随之崛起。

在底特律高街黑人区,一座名为各各他山的浸信会礼拜堂(Chapel),正是由于种族变化,于2010年彻底关闭。2017年,我和Chris第一次进入时,这座仅仅废弃7年的礼拜堂已经一片狼藉:大部分宣讲册及圣经被扔得到处都是,除了一楼大厅地面上散落的一些,还有一些被撕烂后塞进厕所,更有几本在地下室内被摆成一个低俗的姿势并被画上更加低俗的涂鸦,旁边还标注了一行小字:God believes nothing(上帝没有信仰)。因为疏于看管,一楼长椅被扯得七零八落,画上了“DETROIT OR NOTHIN”的字样,苔藓遍生的墙壁上也断断续续出现了或简单或复杂的涂鸦。这间礼拜堂唯一看似宝贵的财产——一架三角钢琴,早被人打断琴腿,敲烂琴身。

而相对于这座简陋的浸信会礼拜堂,另外几座宏伟壮观的教堂和座堂的废弃就更令人唏嘘不已。

圣约瑟夫教堂,始建于1810年,废弃于2000年。虽然今时今日已被人忘记,但那些传承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辉煌却从未消失。庄严的塔楼,红砖建成的拱门,一个双层镶嵌的方形彩绘玻璃玫瑰窗,和一架从威尔士运来的管风琴,奠定了两个世纪前圣约瑟夫教堂在美国东岸教徒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将近20年的废弃并不能抹杀这座教堂的美丽。我们进入时恰好是一个秋日的日落时分,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恰好落在教堂暗红色的砖墙上,原本寒冷的内部竟也有了一丝暖意。而从彩绘玻璃透过来的光芒,在铺满剥落墙皮的地毯上画出一小块美丽而斑驳的光斑。

我们站在这个寂静到令人耳鸣的教堂神坛之上,静静地注视着随太阳移动而缓缓伸长变暗的光斑,想象着两个世纪前当这座城市刚刚兴起时,圣约瑟夫教堂就这么高耸在一片荒原之中,在每个日出日落时分,将这块同样的恍若神迹的光斑投射在教堂正中,让每一位教徒和前来参观的非教徒们感受到一丝宁静。

然而在这200多年间,随着周围摩天大楼的兴起和移民的涌入,原本应该更加繁荣的圣约瑟夫教会却逐渐衰落,终于入不敷出,在1997年的一个周日最后一次鸣钟示意后,永久性关闭了教堂大门。

时至今日,圣约瑟夫教堂虽仍矗立于市中心,却始终笼罩在周围高楼大厦的阴影中。虽然柳叶窗和玫瑰窗都完好如初,而四个吊扇、古钟和长椅也原封未动,但管风琴却早已从墙壁上掉了下来,天花板也早已一层一层脱落,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掩盖在灰白色的剥落墙皮之下的是一条厚重的猩红色地毯。

彩色阳光

建造教堂时的斥资之巨,也间接导致了废弃之后重新修复的困难程度之大。修复一座教堂究竟需要多少钱?一个简单的数据可以让我们有个直观的概念:修复一扇彩绘玻璃的柳叶窗需要约2.4万美元,包括腐朽的木质框架,用金属重新包裹并上漆,拆除彩绘玻璃部分,清洁重新上色,替换破裂的玻璃,然后在整扇已完工的窗子外面加装一层保护性玻璃。

从彩绘玻璃透过来的光芒,在铺满剥落墙皮的地毯上画出一小块美丽而斑驳的光斑。

纽约城(NYC)附近的一座废弃的圣兄弟会圣殿,从2010年开始募资修复,到2017年夏天,才达到了第一阶段的资金要求:250万美金。我和Chris潜入时,主堂已经完全封闭,只有穹顶仍能让人一探究竟。从5扇细长窗户破碎的玻璃中,几乎能俯瞰整个城市——如果不担心太靠近窗户被人发现的话。

时间转回今日早些时候。另外一些废弃的教堂,虽然早已被大众遗忘,却也通过另外一种方式被重新使用了起来。

当我们最后一次扩大搜索那个仿佛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通往地面的出口,在深深浅浅的泥水之中,我们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摸到了松动的木板,轻轻一推,隔壁,教堂真正的地下室,干燥的、用和外墙一样的青砖石铺成的地下室,终于显露出来。顺着真正的地下室爬到地上一层,从一块破掉的木板挤进去,教堂大厅赫然呈现在我们眼前——

这座著名的圣彼得保罗教堂名不虚传,虽然废弃多年,但却一点不减当年荣光。左侧六扇彩绘玻璃在阳光的映衬之下仍光辉夺目,右侧六扇玻璃却已被尽数封死。那个亮绿色的天顶和独特的双尖结构(twin spirals)房梁,在時光的冲刷之下逐渐褪色,其中一侧的墙皮掉落不少,露出天顶后面的金属网。

由于早年疏于管理,教堂废弃后常常有人造访,离地面较近的墙壁早已被涂鸦掩埋。甚至神坛正中也被画上了各式字符。

然而,神坛正对面那个直径比我身长还大的玫瑰窗,却奇迹般的完好无损。不知名的圣经故事被精巧地嵌在窗子内部,在光线并不强烈的教堂内部,仿佛一个巨大的光轮,将外面世界的日光一丝丝滤进屋内,五彩斑斓地在灰蒙蒙之中闪烁着。

此时的我,非常希望自己是个教徒,能看懂窗子上画了什么,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端起相机。

圣彼得保罗教堂于1992年关闭。与其一同关闭的,还有另外5所教堂。教区内仅存的教徒全部挪至距此3公里处的圣查尔斯教堂。教堂废弃之后,曾用以拍摄电影《怒犯天条》,虽然打着幽默讽刺的招牌,但电影由于颠覆性地解读宗教信仰,在发行时曾遭遇多方阻力。好在电影终究是上映了,也使得人们重新意识到这座教堂独一无二的魅力。时至今日,教堂时不时仍会被租用来做一些视频和MV的拍摄场地。这些不多的租金,却足够雇佣一个看门人。虽说无法扭转废弃的命运,但至少内部常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涂鸦数量也不再增长了。

众生平等

相对于这座幸运的教堂,另外一些废弃的教堂,虽然早已被大众遗忘,却也通过另外一种方式被重新使用了起来。

那些入口明显的教堂,即使门口挂着“禁止入内”的标牌,却挡不住流浪汉的光顾。在一座教堂附着的教会学校顶层,我曾瞠目结舌地目睹了一家流浪汉的生活痕迹:不仅有两个行李,众多或干净或肮脏的衣物,更有没有喝完的牛奶、铺着毛毯的沙发和一些属于3-5岁幼童的鞋袜衣物玩具。但是放眼望去,却看不到女主人的生活痕迹。而挂在黑板下方的整洁的西裤似乎暗示了这个独自带着孩子的流浪汉,可能还有一份正经工作,或者仍在寻找工作,我禁不住猜测,在他带着幼儿寄宿于此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我们这些探险者来说,进入一个废弃的教堂只是为了拍照,但对于那些精力无处发泄的青少年和破坏狂而言,寻找一个废弃的建筑,是为了打破玻璃,喷上涂鸦,砸烂墙壁,甚至是一把火烧掉这个地方。我无法想象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晚上回来,发现自己借以躲避风雪的地方被砸得破破烂烂,或者发现自己的床上被人莫名其妙的涂上一行 “When I grow up, I want to be a heretic(长大后我要做一名異教徒)” 的涂鸦。

我们在这座教堂中消磨了一整个上午,待到阳光凶猛的正午12点才从入口撤退出去。

街上的行人已然多了起来,走几步便要停下拍照的游客也比比皆是。或许是当晚有比赛的缘故,许多人已经戴上了黑黄相间的帽子,仿佛是过节一般兴高采烈地冲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行人打着招呼。而那些戴着兜帽穿着略微肥大的衣物的流浪汉,也一模一样地走在阳光之下,和街边支持“海盗”棒球队的本地人你来我往地讨论着当晚的赛事。

在我经过的时候,也冲我喊着“How are you(你好吗)”,然后是“Goodbye”,一如每一个我在探险过程中遇到的、萍水相逢的朋友,相遇问安,一声道别后便消失不见。没有任何分别。

众生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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