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格山条约

2019-01-25 01:45阿卓务林
民族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雨水姐姐

阿卓务林

草木青

青铜青

三万年铁石,三千年心肠

炽热的.是焰火

草木青

三千年死去,三万年活来

苏醒的.是雨水

不朽的不朽,易碎的易碎

你我彼此,偶然路过

一眼,或为一世

炙手的炙手,埋伏的埋伏

风吹山河,子子孙孙

一茬,接生一茬

看,雪后初春狼群没入了森林

看,雨过天晴羊群徜徉在原上

草木青青,青铜青青

蓝色的山

这是十月。山坡上打转的母绵羊终于卸下

甜蜜的幸福,甜蜜地咀嚼秋天的金果

这是十月。倏然轻松下来的母绵羊肆意

踩踏

黄金家族的草籽、麦粒、坚果,像是踩踏

郁积的惫倦和愤慨。它确实受够了不堪

之负

这是十月。咩咩两声,母绵羊背后一道红光

秋天竖直了耳朵。母绵羊四处张望

微微躬身。一个母亲像极了母亲的模样

就在这一刻,高山上的诸神合声唱

头顶上湛蓝天空的湛蓝,是它身上升腾

的湛蓝

脚底下碧绿湖水的碧绿,是它身上流淌的

碧绿

就在这一刻,牧羊人胸中的爱意隆隆轰鸣

仿佛游历于天际的古滇羊,正隆隆归来

云南的云

云朵落下来

云朵长成了雪山

翅膀落下来

翅膀长成了森林

星辰落下来

星辰长成了古镇

雨水落下来

雨水长成了温泉

喜怒哀乐,酒歌声声

在山上,在山下

悲欢离合,凤舞翩翩

在湖畔,在江边

飞鸟不叹息

飞鸟绝无绝望的抒怀

走兽不退步

走兽断无断续的游弋

水深深,这云南

凉在心头,热在心头

山绵绵,这云南

春也花开,秋也花开

源头

一滴雨水,给一粒种子解了围

壤土咧开嘴,春天的风

一路追赶绿叶,直达山顶

一朵花瓣,给一只麂子解了围

山崖打开门,溪水流向山外

红了岩石,肥了原野

一根肋骨,给一头豹子解了围

目光洗白冤屈,洗净灵魂

你若不会坏了心.它们也会好好的

一口血液,给一条虫子解了围

诸神交响的山歌,断断续续

有的失传已久,无人会唱了

一滴雨水,给一朵云彩解了围

它百转千回,回到了天空

它若回不去,万物都得渴死

万格山

拉基觉果向东仰望的山

名叫万格火普,一条羊肠小道

从宁蒗县城系着它的腰

拉基觉果向东仰望的山

我的出生地,梦里常回的故乡

它像一尊佛,端坐在白云之上

无论脚下发生什么,一声不吭

拉基觉果向东仰望的山

陡,有狼,曾是棕熊出没的森林

只有父亲的几杆猎枪,自由出入

拉基觉果向东仰望的山

我的母亲远嫁而来,她逃了

一千次,第一千零一次

父亲蒙住她的双眼,恐吓说

前面是滚滚金沙江

传说中卷走两岸巨石的江水

吓出她一身冷汗,并回心转意

生下我哥哥。其实父亲所谓的

金沙江,它只是一条山涧小溪河

而我的母亲信以为真,为它

耗尽了一生

万格山条约

一只獐子与我对视。打量

响鼻,错开。一切尽在不言中

邻人相见无客套,只有甜

分享,胜似万纸条约

万格山不语。盘坐,等我下山

一只獐子钻入密林,等星光闪溢

索玛花

原以为索玛花只会开放在

金沙江两岸众神闪熠的山上

在松花江畔,在太阳岛

偶然遇见她时,她开得正艳

我不知道中文应该怎么称呼她

更不知道俄语应该怎么叫

与横断山上漫山遍野的气势相比

这里的她蜷缩在花卉园的一隅

飒飒寒风中,像个四海為家的游子

但我认定她就是金沙江畔的索玛花

家乡那边普普通通的映山红

孤寂的树

多孤寂的一棵小树

她站在—座小山头

身边伴着仰天而卧的苔藓

和匍匐的草。一朵紫黄色的花

欲从树冠绽开,在云贵高原

蔚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如此美

恰似一幅背景辽阔的油画

而春天还在路上,黎明静悄悄

只有一只小鸟一遍遍喊

她的名字,喊得整座山的脸

红一阵,白一阵

夜之子

南高原突然静了下来

只留下一只无名小虫

为夜的幽深发布悠长的感叹

它的嗓音,和我一样沙哑

迷离,带有淡淡的忧伤

这只小精灵肯定是知道了我的

心事,它把我最后一丁点睡意

唤得空空荡荡,思绪茫茫

哦,今夜,除了这只小精灵

和我,南高原睡得死死的

鼓舞

幻觉之音,来自天堂

像万能的上帝窥视人类的过往

现在、未来,他挖空心思

揣测某人灵魂深处尚未泯灭的良知

和觉醒的梦。不幸的是

他无时无刻不在用那万分敏感

欲言又止的第三只耳朵

怂恿你去说出生命的善与恶

冷与暖。当皮鼓舞动

天堂之音在大地上敲响

总有固执己见的祭司仰望星空

低沉吐出神的卜辞,仿佛

那真切是天外咒语,万能的隐喻

可入药疗伤。玄奇的是

某人脑门闪烁,眼里泪水汪汪

仿佛有—万只麂子,已向他奔来

亲人

总想出人头地的那人

总是惹是生非的那人

一路走来一路唱的那人

哪天突然变乖了,反倒

让他的女人怀疑其中的变故

把嫁衣珍藏一生的那人

把牛羊伺候一生的那人

脸上绣满酸甜苦辣成的那人

偶尔偷懒几天,马上招来

群山的指指点点

哦,那个人

操着叽里呱啦的彝语

刚刚从山坡上风风火火跑过去

像去追赶一次盟约

那个人,他是我前世的父亲

哦,那个人

穿着花枝招展的衣裳

刚刚从小溪旁嘻嘻哈哈飘过去

像去奔赴一场盛会

那个人,她是我来生的情人

洒脱的姐姐

我的姐姐开门见到山

与她密不透风的森林相比

我川流不息的街道是幸运的

我的姐姐伸手摸到云

与她石头遮盖星星的黄板屋相比

我低头不见大地的高楼是幸运的

我的姐姐一生以土豆充饥

与她吐不出去忧愁的兰花烟相比

我白花花的大米是幸运的

我的姐姐不会说汉语

与她叽里呱啦的幻觉相比

我谓之曰诗歌的文字是幸運的

我的姐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与她倒头便入睡的洒脱相比

我辗转反侧的星空并不算幸运

火的河流

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湮没山岗,生灵措手不及

彝人四处取火的敲门声

叫醒村庄,叫醒早晨

寒冷并不可怕。人群的变故

人心的散离;遗失的器皿

流失的水土,也可忽略不计

但昨夜的内伤,今日的牧场

和睦如初的明天,怎能置之脑后

圣火照耀的胸膛,鼓鼓囊囊

最后一杯烈酒,献给了祭司

我看见老大爷故事中火的河流

迅疾淌过他的脸颊,仿佛

为了早一点流入我们的身子

祖先的火镰

一亿个夜晚燃烧了一亿次

烟云堆积为土,山越长越高

当我醒来,轮回在尘世

某一个房间,一日两餐的族人

刚刚从荞麦地里平安地归来

照耀在他们头顶的雪光

时而亮,时而被翅膀遮蔽

我占据有利位置,占卜未来

那毫无预兆的明天。而幸福或灾难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

突然改变谁盲目的行程。那燃烧了

一亿次的夜晚,它的火镰

也必将生锈,质地多好的火绒草

再无法把它唤醒、点燃

山门外

世界给我的第一印象,色彩单调

背景模糊,恰似一部黑白影片

两岸一晃而过的山,那么高

那么不可攀比,无厘头的梦

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从青冈树林

缓缓流逝在桦树林,它比纪录片中

有名有姓的河流,干净了许多

一根溜光的独木桥横在沟堑

与崖上的羊肠小道,好有一比

桥下蛋白的卵石,不怀好意

发出贼亮的光;沟边蛋黄的荞麦地

和风低语.翻滚一层层波浪

父亲的背影,微微亮;母亲的声音

淡淡香。背负我前行的堂兄

一言不语,眼睛紧紧盯视脚下

像是被纤绳系在了路上

那信徒般虔诚的脸,感动山

感动水。而世界给我的第一印象

那么遥远,那么不可信,以至于

全然忘了针尖麦芒的细节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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