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泉眼浪漫心

2019-01-25 01:45郭培明
民族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舍济南青岛

郭培明

北方的内陆城市,给予南方人的第一感觉是空气干燥,时有风沙,秋冬一片肃杀,到处枯枝残叶,但是济南不是。我来的时候已是秋天,天气与南方并无差异,看大明湖畔杨柳依依,千佛山上绿意醉人,才明白先入为主带来的误导有多深。“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湖光山色是济南最宝贵的自然资源。历史记载,北宋时期,大明湖原名叫西湖,当时的齐州知州、名列唐宋文坛八大家的曾巩搞了一个形象工程,在湖边建设了七个风景桥。逢上季节,湖中荷花,湖岸垂柳,配上亭台楼阁与卧波桥梁,和苏杭风光比较难分伯仲,难怪大书法家黄庭坚直呼“潇洒似江南”。

“北城南相”的济南其实骨子里面还是北方风格。江南山水过于柔美飘逸,“暖风吹得游人醉”,而济南与脂粉气拉开了距离。历史上,瓦岗好汉聚义在济南,秦琼、罗成、关胜等武将的老家在济南,梁山水泊离这里也不算很远,就是成长生活于此的文化人,也常怀一份刚烈豪迈之气,不信你读读这样的名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济南不可替代的特色是“泉”,在中国,敢以“泉城”命名并且名声在外的城市大概只有济南。“家家泉水”,据传有名之泉就有七十二处之多,因为数量多,不管贫富,均可享用,用今天的说法表达,济南老百姓的幸福感比周边城市应当是明显要高一些的,煮饭、泡茶、洗衣、淋浴,以及做食品、办企业的用水,不但取之便利,而且水质清纯,那才叫他城的人们赞羡有加呐。

山东是中华文化的圣地,有人以一河一山一人概括之,即流经济南、在东营入海的民族母亲河黄河,古代皇帝朝觐的神山泰山和诞生于曲阜的至圣先师孔子。奇怪的是,山东有多个城市曾是帝王之都,偏偏泰山脚下的大城市济南不是。1923年康有为到过济南,留下一份考察报告《新济南记》,他说,济南地貌上有反相,君王皆面南而王,济南却背水而面山,有犯冲之忌。历史上济南战事不断,似乎也可证明这一说法。

.见识有限,我到济南前,还不知千佛山的大名,济南朋友严正声明,此山与大明湖、趵突泉形成泉城三大风景区。来的那天大雨滂沱,朋友小张热情接待,并带我冒雨游览了千佛山。由于时间关系,我只是在千佛山的山脚下转转,看到的寺庙佛像,都是近年的新作,观音与弥勒佛的做工与福建惠安工匠的雕刻技艺相去甚远,留给我深刻印象的,倒是满山的绿意和清新的空气。一场暴雨初歇,水从高处哗哗往低处流,一级级的台阶,成为一道由小瀑布串起的珠帘,煞是好看。车子停在牌坊前庭,我们脱了鞋子,趟水而行,拾级而上,清凉的山泉渗入新落的雨水,尽管是大热天,脚底有些许寒意,肩膀偶尔触及路旁的枝桠,水珠便顺着前胸后肩往内滑下,这时候,我对沁人心脾这个词语有了更贴切的理解。北望济南城,高楼触目,新厦林立,哪里有半点文化古城的味道?济南是国务院颁发的第二批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在山东的六席中,曲阜是第一批,青岛是第三批。窃以为,历史文化名城的命名可以休矣,如果只是珍藏于记忆与典籍中的意义,可称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的城市是相当多的,如果以保存的历史遗存作为重要依据,那么济南的多数历史风貌区早已面目全非。

读李耀曦教授的《品味济南》可知,老舍是1929年到济南齐鲁大学任教的。老舍先生这样写道:“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楼,有狭窄的古路,有宽厚的古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济南。”此前一年,日军为阻挠国民革命军北伐,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济南“五三惨案”。事后,山东军阀韩复榘拆了东、西、南三个被日军炮击得面目全非的城门,修了城墙上的环城马路,路宽可以通行汽车。老舍《济南的秋天》与《济南的冬天》中充满韵味的古城城墙城楼早已不存在了。20世纪50年代,济南又经历了一次大拆建,城墙、寺庙、四合院、名人旧宅,许多都消失踪影了,那些砖石当然也没有浪费,用来修建大明湖湖岸以及八一广场。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相关景观应是解放阁,那是为纪念当年华东野战军“打开济南府,活捉王耀武”的攻城地点而建,因为“文革”,1964年开始的工程,直到1986年才完全落成。2000年再次开始拆扩改造旧街巷。为迎接2009全运会的召开,济南更是不遗余力,掀起新一轮的大建设热潮。新济南并没有跻身于中国现代城市排行榜的前列,至少在本省,与美丽的青岛还有一大截的距离。也许让市民多少感到欣慰的,是道路出行条件的改善,是市容市貌的美化,这点从千佛山就可见一斑:触目的绿色,经过雨水涮洗的各种树叶与草皮,不管黛绿还是嫩绿,一片生机盎然,一点不亚于南国景观,也引来来自东南沿海地区的我到达济南后的第一声惊叹。

老舍先生曾用这样的生动比喻:济南像“穿肥袖马褂的老先生”,青岛像“摩登少女”。在山东,青岛与济南的双城竞争暗地里一直存在着,青岛的名气后来居上超过了济南,北京奥运之后,青岛在全球的知名度更上层楼,也许又给济南带来更大的发展压力。有人曾在山东大学进行过一项抽样調查,结果是总体印象的多项指标青岛均高过济南。我是从青岛坐动车到济南的,青岛的“红瓦绿树,碧海蓝天”(康有为语)确是秀色可餐,旧城欧式洋房的诗情画意,新区现代建筑的亮丽时尚,徜徉大街小巷,风物赏心悦目。站在青岛山观景塔俯瞰周遭,城市美景尽收眼底,最令我不解的是,在旧城风貌区竟然矗立着几幢笔直的高楼,如同音乐会中不和谐的音符。不过,这种建筑的败笔在济南也许算不上失误,济南有精心照料的大明湖、趵突泉,却缺乏整个城市建设的时空历史感,与百年青岛比较,古城济南无疑是厚重的,然而厚重有时候也会成为包袱,成为缺乏魄力与进取的注脚,几次大拆建隐约可以看出济南的焦虑。青岛在经济领域的霸气更是让济南胆怯,海尔、海信、澳珂玛、青啤、双星五大品牌已昂首阔步走向世界,全省经济中心、航运中心的地位无可捍动。在经济主导的年代里,青岛明显拥有了更大的话语权。难怪在不少社交场合中的自我介绍,从济南来的多说是山东人,自青岛来的只说是青岛人,底气十足。

朋友小张却说自己并不大认同济南,着实让我大吃一惊:早巳事业有成,春风得意的他莫非还志存高远?都说山东人直爽,莫非小张的表述过于谦逊?我投宿的酒店位于经十路,新济南以“经”、“纬”加上数字命名了一批街道,不知是否有模仿国际化大都市纽约以数字编列大街之嫌。老济南府的街巷多冠以泉、河、水、湖、桥、亭、洲、湾,如大湾街、后湾街、临湖街、顺河街、江家池、起凤桥、百花洲等,既容易判断方位,又极具水城特色,通俗性与个性兼备。放弃长年积淀的人文传统,玩所谓的对接国际做法,其实并不为一座城市的形象加分,济南是全省政治文化中心,文化传承,仅仅用心去保护几处历史孤岛是远远不够的。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查了地图,我发现酒店附近是山东大学的校区,早餐后慕名前往,随即一阵失望,过后向朋友“投诉”,才知道那不是山东大学的主校区。小张是山大的高材生,才华横溢,举止端庄,谈吐优雅,气度非凡,更印证了我对这所名校的景仰。山大的前身是袁世凯任山东巡抚时创办的山东大学堂,它只比京师大学堂的创办晚了3年,杨振声、闻一多、梁实秋、老舍、沈从文和臧克家、李希凡、蓝翎等文化名人均有在山东大学主政、任教或者求学的经历,山大曾举校迁往青岛,也曾易名为国立青岛大学,但最终还是凤凰于归,巢落泉城。大学之盛名并非只有大楼而是拥有大师,当时的山东大学及教会主办的齐鲁大学可谓名士云集、群贤毕至,喜欢花雕的梁实秋口出的狂言“酒压胶齐一带,拳打南北两京”一时传诵山东学界,梁氏等八名教授组成的“醉八仙”(其中有女才子方令孺)逸事日后成了文坛佳话。可惜,这批学贯中西、满腹经纶的硕儒大家留给济南的价值,并没得到很好的挖掘,明显被今人低估忽视了。

从文化层面上看,城与人密不可分,提到一个城市,必然与这个城市的人联系在一起,因为两者共同构建了特定的市井生活。我对一个城市特别有好感,有时候并非这个城市多大多漂亮发展得多快,而是有好友生活在那儿。挖掘文化名人资源,已成为城市竞争的一道风景,君不见连西门庆之流,都有好几个地方在争夺,拿下世界遗产硬通货的城市,更是马上就打起门票涨价的如意算盘,经济利益成了考量城市管理者的唯一标准,这是何等可怕的社会现实。历史上,杜甫、李白、高适、苏轼、欧阳修、曾巩、黄庭坚、赵孟頫、元稹、纪晓岚、何绍基、郑板桥、刘鹗等名流都来过济南,留下千古传诵的绝句诗文,成为这座城市的最佳广告语。其中,以杜甫的“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和刘鹗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最为著名。一个外地人给一座城市带来影响力的例子不胜枚举,祖籍天津的弘一法师,晚年十余年在闽南泉州的开元寺、净峰寺、雪峰寺等寺庙挂锡,最后圆寂于温陵养老院,舍利塔安放于泉州清源山。以至研究他的专家,必到泉州的“长亭外,古道边”一游,因为天津几乎找不到大师遗下的第一手资料。易中天的学术成就奠定于武汉大学,却因上了央视百家讲坛而红遍天下,上海世博会厦门馆开张时,不会讲闽南话的易教授以城市代言人角色为观众现场推介起他的厦门。当年跳槽厦门大学的真正原因也许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曾戏言看中風景宜人的厦门是出于养老的考虑;今天的他堪称厦门一宝,据说,当年到了厦大后并没有多少人留意过他,更没有人预测到他日后“如日中天”。

有一个北京人的名字是济南不会遗忘的,他就是作家老舍。应聘齐鲁大学教职后,风华正茂的青年作家老舍在泉城生活了四年多。处于创作黄金期的他写下许多关于济南的散文,包括《济南的秋天》《济南的冬天》《趵突泉的冬天》《大明湖之春》等名篇。老舍的《大明湖》《文博士》《蜕》三部长篇小说,都以济南为背景,可见这座城市对他的影响之深。老舍对济南的爱更多地是出于文化上的认同感,文化北京与文化济南有着诸多相似点。他写道:济南“似乎是真稳立在中国的文化上,城墙并不足拦阻住城与乡的交往;以善做洋奴自夸的人物与神情,在这里是不易找到的。这使人心里舒服一些。一个不以跳舞和开香槟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这里自自然然会感到一些平淡与可爱的滋味”。老舍之后,也许还没有一位现当代作家的作品给济南带来如此广泛的美誉度,老舍是济南的骄傲。

当然,从小生活在济南的季羡林是当代中国学术的一座泰山。受陈寅恪和朱光潜两位师长的影响,季羡林到德国哥廷根大学留学,研究常人望而生畏的东方学、梵文、佛经翻译,博览群书,潜心修炼,西游归来,第一个愿望便是回到济南看望亲人,没想到家里的情况比想象的还差,于是他放弃了德国导师推荐进入剑桥大学的机会,由陈寅恪引荐到北大出任东语系主任。季羡林留德十年,早年在济南的小学中学也念了十年书,可以说,他的宏深丰博的文史构架最初的根基在济南。季羡林总结的人生格言是“爱国、孝亲、尊师、敬友”,其核心价值就是“和谐”,自然也与山东文化传统中的“中庸”一脉相承。在《学海泛槎》文中,季老说,上小学时他因贪玩成绩并不好,中学时的老师董秋芳对他作文的点评“影响了一生的写作”。大凡擅长动笔之人,皆有过语文老师鼓励指点的经历,小说《黑骏马》的作者张承志曾经在文章中写到,他授业导师的一席话影响了他人生的选择。普通的济南国文老师董秋芳,应当成为济南的另一种骄傲。

季羡林先生走了,在他身后,留给济南一方隽永的丰碑,留给中国一笔无价的遗产。离开济南之前,我特地去了趟趵突泉。如织的游人纷纷争着以池塘中的泉眼为背景合影留念,不解与猎奇,大概是人们此时的主体心理状态。如果没有千百年来的生生不息,没有历代先人的精心呵护,没有民族文化的长期浸染,趵突泉就不会至今活力不减,风韵依然,名扬寰宇。趵突泉不像瀑布,喧哗燥动;也不像小溪,一路低吟;更不像大明湖,装点渔火,映山衬树。静观趵突泉,地盘不大,水花不溅,波澜不惊,源源不断,而托起它的源泉,是地底深处的一腔热忱;支撑它的力量,是永不熄灭的不二信念。不妨把趵突泉看作是济南城跳动的心脏,热忱与信念,营造了这座城市亘古通今的文化浪漫史。于无声处听惊雷,平凡之中见奇伟,应当是趵突泉的最好写照。想到生活在泉水边的人们,他们接纳清泉长年湿润的爱,回报济南绵延真挚的情,作为这座城市新历史的创造者和见证者,他们同样也可以做到不张扬,不浮躁,不冒进,反思过去,调整步伐,守住自我而积极进取,泰然自若而形象鲜明。

许多年前,这座既非帝都又非开放口岸的古城,曾是洋人认识中国内陆城市的一个窗口和范本。美国学者鲍德威谈起为何撰写《中国的城市变迁:1890-1949年山东济南的政治与发展》的原因时说:“我为什么不研究上海、天津或者青岛?我不是在找寻一个中国城市的最佳代表,而是试图寻找一个具备最佳潜能,以实现西方化最佳工业城市发展的城市,而首先涌入我脑海的,便是济南。”洋人的眼珠毕竟闪着蓝光,解读危度是西方式的,若干年后若有机会再访泉城,真希望小张能够送我一册“很中国”、“最山东”的济南城市变迁“新读本”。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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