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塔峙圃藏琴录》书后

2019-01-25 03:49严晓星
书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镇海杨氏古琴

严晓星

晚清之世,藏琴最富有两家,一为定慎郡王,一为叶诗梦。前者藏琴百余,后者凑足了一百二十之数。他们都是天潢贵胄。藏琴之兴衰也都紧系国运,一经庚子之乱,便一蹶不振。二十多年之后,琴坛祭酒杨时百占据北京的地利,生逢改朝换代的天时,加上自己苦心孤诣、孜孜以求,竟以布衣之身,先后藏琴约六十张,并据其中五十三张,撰成第一部古琴私藏记录《藏琴录》(1925)。庶几同时,他的南方琴友周梦坡,大肆搜集不入藏书家法眼的古琴典籍,短短十多年,成绩超迈前贤,亦撰成第一部琴籍专藏记录《梦坡室收藏琴谱提要》(1930)。这一南一北,一书一琴,均刻书存世,时间也相距不远,不像是巧合,倒似别致的唱和。

杨、周二人同庚,刻书时杨氏六十二岁,周氏六十七岁,都已进入生命的最后阶段。毕生收藏心血,汇而刊之,固然是总结,也不妨说固定于斯,不复有勇猛精进、贪多务得的念头。每到此时,这些藏品的去向,常为识者所关心。藏书史上,常见某人毕生或某家几代的积累,为一位藏书家全部继承或极少数几位藏书家分而有之的例子,类似现象却从未出现于藏琴史中。这可能是因为好琴较之于书,堪称重器,数量既大,整体接纳所费必巨,有力者鲜;也可能是因为琴的实用性远不如书,亦非收藏主流,吸引不到太多注意力。杨、周二人的经历也大抵如此。周氏藏书,身后整体(不独琴籍)转让给陈葆初;杨氏藏琴,则由其亲手散之,甚至有知道内情的人说,《藏琴录》其实只是一部出售藏琴的说明书罢了。不过,一位买家手笔不小,一下子买下五十三张中的二十一张,足足占了四成,使这批藏琴避免了全然星散的命运。比起那两位前朝藏家,杨时百不可不谓幸运了。

杨时百《藏琴录》

买下二十一张杨氏藏琴的人,是浙江镇海人徐桴(字圣禅,1884-1958)。据《中国国民党百年人物全书》(团结出版社2005年),他结业于日本东京第一高等师范学校。一九○五年加入同盟会。参加过上海光复之役及护法、护国运动。一九二○年起历任广东省长官公署统计科长、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经理处处长、黄埔陆军军官学校政治教官、广东省东江各属行政委员。一九二七年八月任财政部全国卷烟统税总局局长。一九二八年五月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军法处中将处长,同年八月至一九三六年三月,迭任福建省政府委员兼财政厅厅长。此后任上海市财政局局长兼土地局局长及上海市银行董事兼总经理、上海兴业信托社董事、中国农民银行理事等职。一九四○年十一月起历任浙江省粮食管理局局长、浙江省政府委员。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当选“制宪国民大会”浙江区域代表。

需要强调的是,徐桴是江浙财团的核心人物,抗战前夕曾问鼎福建省主席,几成定局而意外失之。他买杨氏藏琴,经济财力之外,更有政治保障。他的镇海同乡、同样身在军政界的杨氏弟子虞和钦(1879-1944),则是联络这一大宗古琴转让的中间人。不过,虞和钦本人却在《谢甘某寄惠舞胎仙馆旧藏“苍龙吟”琴》诗前小序中说,这二十一张琴,是他与徐桴“合购”的(《诗稿待删》卷十六)。这或许是在委婉地表示,自己并不曾因此而牟利。总之,天时地利与人和,水到渠成,杨氏舞胎仙馆旧藏就此万里南下,入藏徐氏塔峙圃。

徐  桴(1884-1958)

虞和钦(1879-1944)

这二十一张琴,各有其名,即鸣凤、鹤罤、大成、仙籁、风鹤、来凰、谷应、遏云、玉壶、彩凤鸣岐、疏影、百年、秋鸿、汉槐、滟滪仙舟、巴峡虹桥、春雷秋籁、飞龙、无上第一、无上第二、韵雪。存放它们的塔峙圃,在徐桴老家的北仑大碶塔峙东岙山,“傍山结庐,栽植花木,凿池作亭”,是他北伐完成后号称要“退隐山林,结茅读书”的地方。虞和钦来游,诗里也有“行止谢人役,有若云无心”(《诗稿待删》卷十六《塔峙墺晡游》)之句,可见景色幽美,足启归去之思。然而四五十岁正当盛年,当然只能进不能退,不久抗战爆发,又退无可退,等到胜利后重回家山,发现这批琴“依然无恙”,遂有刊书之念,终于印出了这部《镇海塔峙圃藏琴录》。

《镇海塔峙圃藏琴录》首为何振岱(1867-1952)《镇海徐圣禅先生家藏古琴拓本序》、徐桴《镇海塔峙圃藏琴记》,凡四叶,正文《塔峙圃藏琴录》,凡十九叶,线装铅印,薄薄一册,大小较三十二开本高出约一点五厘米,无牌记,刊印机构可据书名定为塔峙圃,时间可据何、徐二文定为丙戌孟冬(1946)之后。

何振岱序已见于《何振岱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与此相较,标题、文中提及徐氏,“镇海”均误作“杭州”,标题无“先生”二字,文末无“岁在丙戌孟冬南华何振岱谨序”十三字。是年何氏八十岁,堪称清末民国福建诗坛硕果仅存的元老,也是具备相当资历的琴人。他在回顾了自己的访琴见闻与琴学经历后,谈及与徐桴此書的渊源:

镇海徐圣禅先生曾官吾州,有循声,性好琴,购得宁远杨氏古琴二十有一张,依原式拓印,并留铭文,欲出以质海内闻人。以予颇知琴,问序于序(当作予)。

彩凤鸣岐琴

所谓“曾官吾州”,当然是指徐氏迭任福建省政府委员兼财政厅厅长。但从一九二三年起,何氏举家迁居北京,至一九三六年仲夏始回福州,与徐氏完美错过,其间二人实无交往。从此文的文集版本以徐氏为杭州人,大约也可知他对徐氏没有太多了解。

何振岱又说“依原式拓印,并留铭文”,与标题所谓“家藏古琴拓本序”相合,大约可知徐桴的初意,是出一部古琴拓片集。徐桴《镇海塔峙圃藏琴记》文末亦云“谨将原琴式样钞录、摹印篇帙,藉供鉴览”,与何序取意一致。这部古琴拓片集若是刊成,倒真不失为一件前所未有的盛事,然而終竟成了画饼。

最终成书的正文十九叶《塔峙圃藏琴录》,题下小字注为“舞胎仙馆原本”。所谓原本,便是将杨氏《藏琴录》中徐氏所得二十一张琴的介绍,依次摘出,全文照录。不仅如此,甚至连原书半叶十行、行二十字的规格都原样搬来,近乎亦步亦趋。取二书稍作对勘就能发现,原书“风鹤”琴关于虹玉楼的错误认定未得更正也就罢了(吾友赵鹏先生撰有《虹玉楼与“风鹤”琴》一文),连“仙籁”琴“不得多之异品”一句中“得多”当作“多得”这样明显的错误都视而不见,只管照葫芦画瓢。这大概可以显示,徐桴得到这批琴后,未曾有丝毫研究的兴趣。

更多时候,这个“瓢”还画得错漏频出。何振岱序中的错字不计,只看正文七千二百字,凭空多出了十个错字、三个衍文、五个脱文,一处互乙。文言文阅读经验丰富的读者,大约能自动辨别其中部分,如“声知〔如〕败木鱼,拂按〔拭〕安弦”“与比〔此〕相伯仲也”“锦襄〔囊〕”“录〔绿〕绮”“《过玉京道人基〔墓〕》”,但仍然有非校勘不可,否则就导致理解错误之处。如第四叶正面第五行“腊月”,原本作“腊日”(腊月初八),意思有记月、记日之别;又如第十二叶正面第三行“泰山之桐高八尺”,八尺差不多一人高,何足挂齿,检原本,原来是“百尺”。

如此说来,有杨氏原本在,除了核对出二十一张琴的名字,这样的《塔峙圃藏琴录》不要也罢。其实,前引虞和钦诗序也已准确地记录了二十一琴名,时在癸酉(1933),它的价值就更有限了。全书稍有些用处的,无非就是卷首的何、徐两篇文章而已。而何序又早见于文集,只有徐桴的夫子自道难得一见。这就颇有些买椟还珠的意味了。

徐桴坐拥名琴,最初亦不乏妙想,何以草草收场呢?留意他与何振岱两篇文章的写作时间,一为一九四六年十月,一为农历十月孟冬,再看他简历中“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当选‘制宪国民大会浙江区域代表”这一节,就知他此刻心思全在选举。浙江省博物馆古琴展厅中陈列的徐桴签赠本,封面墨书“烈敷先生惠存,圣禅敬赠”(另有极小极浅的钢笔字两三行,不能尽辨)。“烈敷”即浙江平阳人林竞(1894-1962),为抗战后浙江省议会秘书长,也参加了国民大会选举。《镇海塔峙圃藏琴录》或许就是会议期间赠给他的。如此说来,先印出《镇海塔峙圃藏琴录》,或许还有辅助交际之功能,至于琴拓制作则不妨徐徐图之。

但他不知道,历史留给他做这件雅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徐桴奔走大半生,精心营造的塔峙圃不知消受过几天,又于一九四九年离去,从此再未归来。据说,镇海土改结束以后,十几位农民将塔峙圃所藏的十四张古琴送到镇海文化馆,说是当地农会、农民保护下来的。文化馆请示县长后得到指示,于一九五三年派专人送到了浙江博物馆(今浙江省博物馆)。

据《镇海县农业志》(中华书局2001年),镇海土改完成,已届一九五一年底。文化馆接收古琴,大约是第二年的事。入藏博物馆的究竟是二十一张琴中的哪十四张,未见浙博完整公布,但综合展厅展出及出版的图册、论文,不难得出结论,当系大成、风鹤、来凰、谷应、玉壶、彩凤鸣岐、疏影、百年、秋鸿、滟滪仙舟、巴峡虹桥、春雷秋籁、飞龙、韵雪,绝大部分堪称精品。

《镇海塔峙圃藏琴录》(浙江省博物馆藏)

那么,另外七张琴,鸣凤、鹤罤、仙籁、遏云、汉槐、无上第一、无上第二,去了哪里?似乎可以排除徐桴携去的可能。要是让他选几张琴带走,即使再外行,他也不会不选风鹤、来凰、谷应、玉壶、彩凤鸣岐、疏影这几张。此外,就可能毁散于一九四九年五月底镇海解放到一九五一年年底土改结束这两年半之内了。听友人言,前些年这批藏琴引起关注之后,浙博也曾考虑寻访这七张琴,不知至今有线索否?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杨时百藏琴的四分之一入藏博物馆之际,周梦坡所藏古琴书籍也经历了相似的命运。一九四一年九月,南通陈葆初整体买下周氏藏书,结合买下的徐乃昌藏书,想在常熟办一个松禅图书馆。但馆未办成,藏书保管不善,偶有零星散出,如袁寒云让给周梦坡的明初黑口本《太音大全集》。抗战胜利,陈葆初因身为汉奸,于一九五五年被枪决。他的藏书在被捕后查封,凡一百五十三箱。就在塔峙圃十四张藏琴转入浙博的同一年,这批藏书的八十三箱运往镇江,入藏柳诒徵先生张罗的绍宋图书馆;另一部分为上海图书馆所接收。周氏的古琴书籍,绝大多数在入藏上海图书馆的那一批中,至今保存完好。二十世纪前期最大规模的古琴与古琴书籍收藏,殊途同归。

《何振岱集》 何振岱著 福建省文史研究馆编 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藏琴较藏书更难整体性保存,也体现在杨时百、周梦坡的继起者身上。杨时百之后,以查阜西、杨新伦藏琴最多,如今全都风流云散;周梦坡之后,以查阜西、汪孟舒藏古琴书籍最多,如今汪氏藏书星散,而查氏藏书绝大多数捐赠给中央音乐学院图书馆保存。世易时移,今之藏琴藏书者要赶上他们的规模与质量,几乎已绝无可能。其实,藏品若得到妥善保管、充分利用,公藏兴而私藏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部《镇海塔峙圃藏琴录》,大约可算是民国古琴私藏史的最后一点纪念罢。

二○一八年十月一日至十四日

附:《镇海塔峙圃藏琴记》全文

余幼好吟咏,尤喜音律,每于塾课之馀,窃取诗词默诵,东坡《古琴吟》尤爱不释卷。只身赴辽沈,创立报社,主持新政。及辛亥光复,值党国多难,备历艰危,因间关南旋,时在闽之永春,仍主教育,并与郑苍亭、纪筱楠诸名士结桃源诗社,诗简往还,积久成帙。护法军兴,身与其役。及南北议和,在黄埔追随领袖,赞襄军务,历参秘书、军法、军需、审计各职。及北伐完成,微志初遂,屡思退隐山林,结茅读书,以娱岁月。邑之东南,塔峙东岙适有山麓隙地,冈峦环抱,溪涧淙流,一胜境也。于是傍山结庐,栽植花木,凿作池亭,一琴一鹤,藉以度置,颜其庐曰“塔峙圃”,将藉以栖息焉。荏苒迄今,忽忽廿载,一官匏系,欲罢未能,抗战之中又疲于奔命,所谓舒啸东皋、消忧琴书之乐者,不知又待何年?胜利以还,言念家山圃中书籍、所藏二十一张古琴,劫后视之,依然无恙。是琴也,为杨君时伯旧物,虞君和卿,予琴友也,介以售于余,间有唐宋元明精品,爰购藏之于塔峙圃中。海内不乏知音之士,谨将原琴式样钞录摹印篇帙,藉供鉴览,幸有以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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