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囿于会场者的狂想曲

2019-01-25 03:49文珍
书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会场

文珍

一个声称该学考古却错入中文系的人。一个因为才华和友善人缘明显好于绝大多数同类项者。一个热爱独自逛街的隐秘的摩羯座购物狂。一个与其说拿烟斗抽烟毋宁说掩饰发呆,但每次发言都让人信服的人。一个一再强调直男趣味,反而凸显某种审美判断犹疑的文艺工作者。一个靠夜跑分泌内啡肽控制体重,同时迷恋西式围巾和中式袍子的男人。一个眼光如刃却始终留有余地、重视体面的规则遵守者。一个悄悄从后门逃离会场的人。

给一个定语如此复杂的人写书评,不啻一场冒险。

然而还是写了。因为看完书后真的想写。不为别的,就为终于知道了这个会场上看似八风不动的人到底元神出窍去了什么地方。

去了五国城。去了庆州。去了上海大陆新村一三二弄六号(茅盾故居)。去了西贡。去了汴梁城的井底。去了雅典。去了小区里的游泳池——他偶尔诗意地称之为一汪碧水的地方。去了桑干河畔大妹子莳弄的果园。去了南阳。去了国博特展。去了每晚与人辩论不休却永远寻不回吉光片羽的幽冥梦境。

从眼下的会场定身移心,闪回曾经待过的,上一个或上上个会场。从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思绪游离到很久以前说过的话。从眼前翕动的嘴巴,走神到另一些曾经一开一合的嘴巴。看着那些被人煞有介事说出的言语在空中如风吹柳絮般飘散,他怀着一点笑意莫名其妙想起同为摩羯座的聊友飞宇,想起梁鸿和黄昱宁——他曾慷慨地称之为中国维特根斯坦和阿特伍德的二位女史;从与会人员想到会场速记和翻译。不知什么地方说过一两句让他印象深刻的话的陌生人。那些不能再踏足的故都山水,一生只合见一次的壮阔苍茫。像庞德笔下“湿漉漉的黑色纸条上的许多花瓣”,人群中惊鸿一瞥又迅速黯淡下去的若干面孔。也不断逃到曾读过的无数本书里,回到家中便根据记忆一一翻出验证,有时候这样的寻觅甚至可以断断续续维持数日,别无他事,只是找来看看,确定自己仍然拥有足以和最好的小说家相媲美的记忆力,以及和最好的诗人一样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场景感。但他不写小说,也并不写诗。这并不妨碍他的工作就是日常点评小说和诗歌,虽然对于前者他说早已过了迷恋的年纪,纯粹只是工作,对于后者他更谦称从来不写,不敢置喙。更吊诡的是这样的人还是天生的传道者和出手精严的批评家——然而我相信他早已对这两重身份深深厌倦。他要当新锐作家,当创世者,不再疲于阐释他人和给时代注解。

是的,阅毕全书,我印象最深的,竟然只是一个男人对于历史细节的反复探究,以及对于在世之人包括自己的疲惫怀疑。他嘲笑每一具实际存在的皮囊,迷恋各种意义上的远方和早已成为幽灵者。他在无数梦境里遭遇他们,追逐他们,狭路相逢勇者胜,舌战群儒死不休。更多的时候,他从幻空搬出一张椅子请他们坐下,一起聊聊百思不得其解的千古谜团。对于文人高士和杀人犯,对于帝王将相和窃塔情圣,他一视同仁——是的,厌世和好奇竟然可以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并存。在没被世人认出的时刻,他怀着侥幸希望自己被看作一个做小生意的普通人,一个提问者而非被提问者。

《会饮记》李敬泽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我想起我很多年前第二次见他时,是领了一个杂志的提名奖,他是评委。也许出于礼貌,他没有直接问我,脸转向在座的另一个女生:颁了这么多奖,我总是好奇那些提名者对于正奖得主到底怎么想。不服气?无所谓?还是其他?

我早该从那时起就辨认出这无药可救到不可遏制的好奇心;而这好奇心同样是我所熟悉的。在每个可以发问的台下时刻,好奇心就蠢蠢欲动起来。为什么要回答那么多记者提问?自身所知有限,更何况我们根本记不住自己说过的所有话。让他感到兴味的永远是陌生有趣的他者,湮没不考的古代,那些人与人交接最尴尬也最迷人的时刻,私下里暗潮汹涌而表面上波澜不惊的淑女雅士。他有如社会学家在时代人心最深处每一个角落展开田野调查,又说起差点就继父母之后读了考古系。

幸好没有。

我试着替他解释为什么说“幸好没有”。在尘土飞扬的发掘现场,有这么鲜活的世道人心吗?有那么多言不由衷的废话吗?有那么分裂的表面唯唯背后窃窃吗?太阳之下,虽无新事,口不对心,皮里阳秋,永远只存在于活着的人身上。他在厌倦透顶的同时又永远看之不足。没有这些赝品,怎么知道极少数真的珍贵?

吹尽狂沙始到金。我猜想他或许早已熟练掌握某种识人辨伪之术,正如他有时看到某个玩意,会立刻想起哪位朋友可能喜欢。每猜必中也是一種本领。他心里满满当当地住满了人,死人和活人,远去的人和每日都会见到的人。他对死人留心,对活人更有情。而在他的世界里,到底有没有完全可以严词拒绝的人?

就因为不善拒绝,因此活得比常人更累。累也没有办法,累也要四角俱全。而这本《会饮记》,正是一个疲于奔命的聪明好人上下求索的平衡之道,一个文明与人性考古者的秘密日记。他借这些隐藏的出口不断脱逃,精心炮制会议室里的小小解毒剂。否则,光对文学的不断发言和千篇一律的流程就腻死了他。他说每次在旅途中遭遇延误,其实都满心欢喜——完全听天由命地把自己交给某种大自然狂暴的力量,就像历史上那么多次坏天气对人类曾做过的那样。这样精确到仿佛永远不会失控的生活才会被悄悄撕开一条缝隙。而那正是可以退回到头脑最深处,与里面住着的千百个死人和活人真正开始对话的时间。

而在现实生活里,这样自由无碍的对话永难发生。

我们其实很少说话,更少见面。但他给我的第二本小说集写过序,最后收束是:你太文雅拘谨,想当巫,应该更神游八极,有一份天地不仁而任它天塌地陷的刚忍。

我听得出那期许中的遗憾。但是,作为敏感病人我同样也有可供逃往的所在:小说或者还不够狠,但我写诗。

有一次他甚至当众背诵了我的诗。背完后好奇地问我:这到底是谁写的?

我当时笑道:《红楼梦》里不是讽刺过,那起子闲人为了夹带自己几首歪诗,不惜虚构故事,扭捏人物,写篇小说。

其实当时就应该更诚恳地告诉他,这就是我的“会饮”。是我和心里面那个渐渐喘不过气的“我”偶尔性命相见真正谈话的时刻。就像一些时候的他。

会散了。他和他的对谈者们告别,他不能参加聚餐了,因为他要赶飞机。他来到了街上,走在阳光下,人群里,他是多么喜欢这简单的阳光、这热腾腾的人群。他在路边打开了一辆摩拜单车,他并不是要前往机场,今天根本没有一架等着他的飞机。他只是想回家,喝一杯茶,安静地坐在电脑前。

当无数次魂飞天外需要一个白纸黑字的载体,便从虚空中催生出这本美妙的《会饮记》。字里行间开满了一个人头脑里的狂思之花,如林冲夜奔,如太空漫游,如举杯邀月,对影三人,举杯碰响的,是自我无限膨胀之后又迅速消散在上下五千年来无穷止之境的光阴碌碌之声。肉身易衰,美有终结,但十足有趣的灵魂可以横冲直撞去往任何时空,也并不受囿于弹丸方寸之间,比如这位去年据说一共开了三百场会的先生。

他说人是巫,人也说他是巫,假借以无数史书专著扎成的飞天扫把上天入地,写得一手空自教人艳教人羡却学也学不来的好文章。“说小说也可以,说散文也可以”,只要足够美与自由,准确与诚实,渊博与复杂。少顷,荡游八荒完毕,又从扫帚端然而下,拿起毛笔开始写一手在外行看来可以乱真的瘦金。人咸赞之,不料他旋改练魏碑。为什么练字?这位先生或许会答:这也是一种夜奔,一种逃离,一种会饮。与其说单纯与今人古人相敬相知,毋宁与天地众生万物以息相吹,岂不快哉!

他若不是巫,也可能是青鸟,是理想读者,是野马,是狐狸,是官家,是盗匪,是尘埃。你永远只能看到他暂时形困神劳,而无法限制他一念乍起,便云破青天;寻踪下马,犹流水在瓶。如此,我们拿起他曾自斟自饮过的夜光杯,空杯也可倒映出一个早已不属于文学的时代的余风流韵,车马萧萧。

《解放的种子:制造伍德斯托克》

[美] 埃利奥特·台伯  汤姆·蒙特著  吴冰青译  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11月版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一家广阔荒凉的奶牛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因“和平、反戰、博爱、平等”的理想,开启了长达半个世纪的音乐狂欢——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在这之前,它的主要发起人埃利奥特·台伯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他热情、乐观、叛逆,充满对爱和梦想的渴望与执着;尽管冰冷的社会现实狠狠地压抑着他的自由意志与情感诉求,让身处边缘群体的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正常地表达爱、追求爱,但他不愿屈服,他决心向世界表达自己,向世界反抗——不是通过暴力,而是通过音乐与和平。

本书语言亦庄亦谐,故事性强,且引人深思,在幽默轻松的叙述中夹杂着对平等、权利、自由、爱的严肃思考;尤其是台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探索了人应当怎样通过实际行动去面对外部环境对自我的束缚,怎样将内心受压抑的情绪变为提拉人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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