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梅花引》本事旁证及“墙头”母题

2019-01-28 11:56山西顾文若
名作欣赏 2019年22期
关键词:元好问

山西 顾文若

学者张石川先生在其研究白朴的著作中,曾提到元好问《江梅引》词的本事问题,这引起了我探究的兴趣。

元好问《梅花引》词曰:“墙头红杏粉光匀。宋东邻,见郎频。肠断城南,消息未全真。拾得杨花双泪落,江水阔,年年燕语新。见说金娘埋恨处,蒺蓠沙草不知春。离魂一只鸳鸯去,寂寞谁亲?惟有因风委露托清尘。月下哀歌宫殿古,暮云合,遥山入翠颦。”这似乎只是一首歌颂男女爱情的小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还不如其《雁丘词》有名。不过该词有一篇很长的序很值得玩味:

泰和中,西州士人家女阿金,姿色绝妙。其家欲得佳婿,使女自择。同郡某郎独华腴,且以文采风流自名,女欲得之。尝见郎墙头,数语而去。他日又约于城南,郎以事不果来。其后从兄官陕右。女家不能待,乃许他姓。女郁郁不自聊,竟用是得疾,去大归二三日而死。又数年,郎仕,驰驿过家。先通殷勤者持冥钱告女墓云:“郎今年归,女知之耶?”闻者悲之。此州有元魏离官,在河中潬,士人月夜踏歌和云:“魏拔来,野花开。”故予作《金娘怨》,用杨白华故事。词云:“含情出户娇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春去秋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郎,中朝贵游,不欲斥其名,借古语道之。读者当以意晓云。“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讬清尘。”是崔娘书词。事见元相国传奇。词序交代了词的写作背景,作者词中所咏叹的爱情悲剧是发生在泰和(1201—1208)年间。词写作时间不详,是其早期作品。女主人公是一个名叫阿金的姑娘,爱上一个本郡男子,这位男子长相标致并有才华,二人曾在墙头见过面,说过话,但后来这位男子远赴他乡,女方家长不愿等,把阿金许配别家,阿金心愿不得偿,郁郁而亡。

词序中提道:“郎,中朝贵游,不欲斥其名,借古语道之。读者当以意晓云。”说明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男主人公在朝廷居于高位。元好问借用了一个古代杨白华的典故来引发这个故事,实际上是对故事中的主人公做了暗示,“读者当以意晓云”。

张石川认为元好问这首词写的是其好友白华的故事,原因有四:

其一,词序云:“郎,中朝贵游,不欲斥其名,借古语道之。读者当以意晓云。”所谓古语即杨白华故事,即暗指白华。其二,以时间来说,白华生于金大定二十七年(1187),泰和中为十余岁,正值豆蔻年华。其三,词序云“其后从兄官陕右”,而元好问《南阳县太君墓志铭》中说白华“既冠,从兄贲官”,元好问《善人白公墓表》云白贲“泰和三年词赋进士第。历怀宁主簿、岐山令”,而怀宁属延安府,岐山属凤翔属京兆府,合于所谓“陕右”。其四,词序云“以文采风流自名”,又“中朝贵游”,而白华有文名,且官至枢密院判官。

我认可张先生的推断。元好问的好友当中同时具备上述四个条件的只有白华。元好问《梅花引》写的是白华与阿金的故事。关于杨白华故事,《乐府诗集·杂曲歌词》中载北魏胡太后诗一首,名为《杨白华歌》: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有注云:“《梁书》曰:‘杨华,武都仇池人也。少有勇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华》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蹄歌之,声甚凄惋。’故《南史》曰:‘杨华本名白花,奔梁后名华,魏名将杨大眼之子也。’”杨白华(亦名杨华),所降为南方的萧梁王朝。胡太后即孀居的宣武帝妃胡充华。

熙平元年,宣武帝去世,年仅六岁的元诩继位,是为孝明帝。正当盛年的胡充华以皇太后身份垂帘听政,实际掌握了北魏最高政治权力。临朝听政之初,胡充华颇有一番作为。一时之间,朝纲肃整,百官膺服。胡充华与杨白华的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期,然而杨白华因为恐惧南逃。胡充华写下了哀婉的《杨白华歌》,表达对情人的怀念和情意。

元好问选用杨白华故事做所吟本事的引子,在于两者都属于多情女子对男子的钟情,因男子离去,女子心愿不得偿的悲剧。元好问很可能有一些顾忌不便明说,所以在词序中说“借古语道之。读者当以意晓云”。以下我将再列出两个旁证来补充支持这个观点:

第一,故事发生的地点“西州”,古代泛指中原以西的区域。又说“此州有元魏离宫”,用北魏的杨白华故事为引子,是在暗示故事发生的地点在今山西地区,因为山西地区就是古代北魏的主要辖区,大同,是金朝的西京,曾是北魏的首都,后来才由大同迁至洛阳。元初胡祗遹在给山西陵川人赵继先写的祭文中说:“友以世为西人,还家之念日往来于心不肖辈恳不能留,奉母氏挈妻子复归故乡。后三祀,以西州地僻土瘠,生理艰苦,举家复东来。”胡祗遹为磁州武安人(现属于河北省),他说的西州很明显指山西地区。说明金元时期北方人称山西地区为“西州”是很自然的事。阿金故事发生的地点应该在山西地区的北部,也就是金朝的河东北路。第二,元好问写情的佳作,还有《摸鱼儿·雁丘》和《摸鱼儿·双莲》。这两首词与前述《梅花引》都有很长的词序,词序都记载事情的经过,都是确有其事,有感而发。元好问本人有以诗存史的思想,这种纪实思想也体现在他的词序之中。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首《梅花引》词及序也是纪实性的。只是由于涉及好友而写得比较隐晦。

白朴对元好问的作品肯定是比较熟悉,他是否知道父亲的旧事以及元好问这首词之所指呢?他的创作是否受其影响呢?

元好问与白家关系非同一般。元好问与白华自小就相识,友谊保持终身。元好问在为白华母亲所写的《南阳县太君墓志铭》中云:“某自龆龀识文举于太原,与之游,为弟昆之友,今三十年矣。知夫人之德与文举念其亲者为祥且久,乃为之铭。”在为其父作的《善人白公墓表》中提到白华对元好问说的“敢以通家之旧,属笔于吾子”,可见两家交情之深久。

王博文《天籁集原序》提到元白二家关系时说:“元白为中州世契,两家子弟每举长庆故事,以诗文相往来。”王博文,字子勉,号西溪,东鲁人。位至元御史中丞,生于金元光二年(1223),他在《天籁集原序》中介绍自己与白朴交情说“太素与予有三十年之旧”,可见他对白朴及其家世是比较了解的。

战乱中元好问对白华次子白朴的照料则更可以作为元白两家关系密切的有力佐证。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正月,崔立以城降元,此时,白华随金主出奔,白华委托元好问照顾自己的子女,王博文《天籁集原序》载:“(白朴)尝罹疫,遗山昼夜抱持,凡六日,竟于臂上得汗而愈,盖视亲子弟不啻过之。”白朴在元好问身边有近四年之久。“既读书颖悟异常,儿日亲炙遗山声欬谈笑,悉能默记。”其从小在元好问身边耳濡目染并成长起来。

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四月,元好问等被押往聊城监管,白华子白朴随其离京北渡。蒙古太宗八年(1236),白华回到北方定居真定,元好问将白朴等送还白华处。白华曾写诗谢元好问,诗曰:“顾我真成丧家狗,赖君曾护落巢儿”。

蒙古太宗十三年(1241)年,元好问由顺天至秀容,路过真定,到白华家做客,并指导白朴学业。王博文《天籁集原序》记载:“律赋为专门之学,而太素有能声,号后进之翘楚者。遗山每过之必问为学,次第常赠之诗曰: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未几增长见,闻学问博览。”可见,白朴与元好问不但在战乱中结下了父子之情,元好问还是其授业恩师。

元好问作为金末文坛领袖,对后辈学人多有指点,如雷渊之子雷膺、王天铎之子王恽等。而对白朴的指点无疑是最多的。

考察其作品,可以看出白朴不仅在思想上、创作上,甚至在写作技巧、谋篇布局上都能找到受父亲挚友和授业恩师元好问影响的痕迹,如其词作《水龙吟》序曰:“遗山先生有《醉乡》一词,仆饮量素悭,不知其趣,独闲居瞌睡有味。因为赋此。”词曰:“醉乡千古人行,看来直到亡何地。如何物外,华胥境界,升平梦寐。鸾驭翩翩,蝶魂栩栩,俯观群蚁。恨周公不见,庄生一去,谁真解、黑甜味。闻道希夷高卧,占三峰、华山重翠。寻常羡杀,清风岭上,白云堆里。不负平生,算来惟有,日高春睡。有林间剥啄,忘机幽鸟,唤先生起。”白朴《水调歌头》词序曰:“予时在遗山家,阿姊尝教诵先叔放言古,今忽白首,感念之余,赋此词云。”词曰:“韩非死孤愤,虞叟坐穷愁。怀沙千古遗恨,郊岛两诗囚。堪笑并蛙裤虱,不道人生能几,肝肺自相仇。政有一朝乐,不抵百年忧。叹悠悠,江上水,自东流。红颜不暇一惜,白鬓忽盈头。我欲拂衣远行,直上崧山绝顶,把酒劝浮丘。藉此两黄鹄,浩荡看齐州。”直接化用元好问的《水龙吟》一词(陈希夷《睡歌》,有契予心,因衍之。)和《放言》五古一诗。王博文曾经评价“移山之后,乐府名家者何人?残膏剩馥,化为神奇,亦于《太素集》中见之矣。然则继遗山者,不属太素而奚属哉?”(《天籁集序》)王博文认为白朴不仅直接师承元好问,而且有所发展,应该是切中肯綮的。

元好问以白华为故事原型所创作的《梅花引》这首词是否对白朴有影响呢?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是,一个有意思的关联引起我的注意,就是“墙头”这一母题在元好问的词作中与白朴杂剧创作中的反复出现。

《梅花引》词第一句就是“墙头红杏粉光匀”,词序中也说“尝见郎墙头”,而白朴《东墙记》《墙头马上》杂剧本名称都用了“墙”,这应该不是巧合。

“墙头”这个意象,与男女爱情有关,最早在《文选》卷十九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云:“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元好问词中的“宋东邻,见郎频”用的就是这个典故。白居易的诗作《井底引银瓶》云:“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黄庭坚在《次韵赏梅》中也提道:“安知宋玉在邻墙,笑立春晴照粉光。”狄宝心《元好问年谱新编》以为《遗山新乐府》卷五《虞美人》(花心苦被春摇荡)、卷四《西江月》(悬玉微风度曲)、卷三《鹧鸪天·效东坡体》之二十(煮酒青梅入座新)皆有“宋东墙”“宋玉邻墙”“宋家邻”等字样,用宋玉邻女窥墙典故。另有《采桑子》(儿家门户重重掩)有“郎往墙东”句,《鹧鸪天》(著意朝云复暮雨)有“宋东邻”句,说明元好问在写到男女相思情事时喜欢用这个典故。

但不同以往的是,这个文人诗作中常用的典故在元好问《梅花引》为代表的金代写情佳作中却体现了一种新的时代思潮。元好问在词作中对金娘的忠贞不渝给予了充分肯定与深切同情,他的另外两首佳作《雁丘词》《双莲词》也热情歌颂了世间执着追求的“痴儿女”和他们为之“生死相许”的爱情。这些被封建传统所不齿的故事,在元好问这里受到了极力的颂扬。其思想倾向与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之创作动机是大相径庭的,所秉持的是完全不同的伦理婚姻观念。

元好问这种新的创作思想并不孤立。其歌颂人间至情的写作是金朝泰和年间文士之中出现写情、重情新潮流的体现,这是金末文人创作的新动向,在这种新的思想潮流中金代还产生了划时代的戏曲杰作《董西厢》。白朴戏曲代表作《墙头马上》把裴少俊和李千金的爱情与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故事加以比附,认为前者并不逊色于后者,以“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的大团圆结局反映出自己的美好向往与追求。从其创作思想的角度看,白朴的杂剧是金元之际写情重情潮流影响之下的成果。董西厢在元代的延续有王西厢,而白朴《墙头马上》的创作也是这个潮流在元初的产物。

“将维护等级观点和封建礼教的《莺莺传》改编为基于男女恋情并得到大团圆结局的《董西厢》故事,只有在少数民族政权的金代才能产生,而且也只能在同样是少数民族政权的元代才会进一步完善、传播、普及”,白朴的创作不是孤立的,其创作思想是有根源的。

要寻找元好问《江梅引》词对白朴影响的具体证据其实已经不重要了,白朴创作深受元好问影响是肯定无疑的。他们虽然都在作品中运用了传统的母题,但在立意上与传统上的此类作品相比已经做了重大转向。

金元文化传承关系在元好问与白华家族的具体交往与文学创作之中有着生动具体的体现,这是关键,也是我们需要重点认识和把握的。

①②④⑤⑧[10]姚奠中主编,李正民增订:《元好问全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043页,第1043页,第1043页,第1043页,第1043页,第543页。

③赵永源:《遗山乐府校注》,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263页。

⑥张石川:《白朴与元初词曲之嬗变》,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93页注释。

⑦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890—891页。

⑨胡祗遹:《祭赵继先墓文》,《胡祗遹集》卷十九,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403页。

[11][12][13][14] 韩瑞等编著:《白朴全集》,三晋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页,第113页,第112页,第112页。

[15]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四,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19页。

[16]刘尚荣校点:《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634页。

[17]牛贵琥:《金代文学编年史》,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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