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落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2019-02-01 05:20里则林
传奇故事(上旬) 2019年1期
关键词:心酸大叔保安

里则林

关于生活的样子,在年少时,是在心里悬而未决,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个谜题。

在我初中刚刚回到父母所在的城市时,住进了一个陌生的小区。按照规定,出入都要带一张门卡,在门口的感应器上刷一下,栏杆才会升起。

那时的我总是觉得麻烦,喜欢直接从下面钻过去。而门口有一个常年站岗的保安,是我曾经最痛恨的人之一。每次都会过来拦着我,让我出示业主卡,我摇摇头,然后又要求我报出门牌号。我才用不耐烦的语气说出门牌号,并且每次报完,都要还以一个鄙夷的眼神。

那时我和所有生活优越娇生惯养的无知少年一样,并不知道尊重是什么。如此反复多次之后,终于我忍不住了。在保安大叔再一次把我拦下时,我深知他一定认得我,觉得他完全就是没事找事,忍不住地破口大骂起来。保安大叔只是憋红着脸,并不敢和住户吵架,礼貌地对我说,这个的确是规定,没业主卡的必须询问,否则拿什么保证你们住户的安全。

听完他这一番道理,我更是想笑,心里只觉得他就是个有点小权力就要用尽的小人。我依旧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径直走了进去。那时的我,心里不但没有内疚感,反而是暗爽。

在某天下午,我在家里阳台傻站着,突然听到楼下大门方向有谩骂声,望过去,发现一个中年男人正指着那个保安大骂着。原因和我一样。

我看到保安大叔无助地叹着气向四周张望,眼里满是委屈和无奈。那天我才明白了自己是怎么样伤害了一个尽忠职守的人。

那年寒假,大家都在忙着过春节,我站在阳台,发现保安大叔依然在站岗。那天下着雨,天很冷。他一个人站在小小的亭子边,时而抬头看天,时而往远处呆望。

我皱起了眉头,那天的保安大叔,定格在了我那时年少的记忆里,我想他一定也有自己的亲人,有父母和孩子,为了他所爱的家人们不用在寒风中,烈日下像他一样站着而努力地站着。

是否他的苦楚和委屈,都会融化在这样一个信念里,融化在一个来自远方的电话,告诉他的孩子,爸爸很好。

后来多次搬家,但我总能在不同的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初中毕业以后,我便离开了父母。在另外一个城市上高中。

在那里我遇到一个小男孩,他每天下午六点会准时到他爸爸的小推车那儿。他爸爸是卖山东煎饼的。我经常经过那个地方会看到小男孩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眼里映射出一般孩子所没有的孤独。

他偶尔自己在旁边玩树下的小草,偶尔趴在一张塑料凳上写作业。到晚上9点多10点的时候,他困了就枕着小书包睡在爸爸手推车旁的一块硬纸板上。每次经过他身边我总是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然后我对他眨一下眼睛,他却马上看向别处,仿佛害羞一样。

有一天晚上一位中年男子经过,小男孩的爸爸不小心把面糊溅到了那位中年男子的衣服上。中年男子大发雷霆,指着小男孩的爸爸开始骂,瞬间就吸引了大规模的围观群众。

中年男子的说法是,这里本来就不准摆摊,摆了摊还要那么不小心,还要溅到别人。小男孩的爸爸很窘迫,一个劲地道歉,脸上尽是无奈和委屈。

我透过人堆看到了小男孩,小男孩眼里满是惊恐和无助,紧紧地抓着爸爸的衣角。后来中年男子终于骂舒服了,走了。小男孩的爸爸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凳子上。也许是在儿子面前丢脸了,也许是心酸和委屈。小男孩站起来,坐到了爸爸的腿上,然后抱着爸爸的脖子安静地看着爸爸,在后面轻轻地拍着爸爸的背。

那时候我正好走到了后面,我扭头过来,看到小男孩眼睛里一扫往日的孤独,有的只是心疼。那一刻我觉得心酸又温暖。只是突然,小男孩的眼睛竟然一滴一滴地流出眼泪来。小男孩咬着嘴,也许在努力忍着,不让爸爸发现,手不断交替着擦自己的眼睛。

那一瞬間,我被心酸淹没。我渐渐明白,也许生活有时有一种残忍的温情,在那些相依为命努力生活的人身上。

长到20几岁的年纪,回到家里的厂实习。我总算开始听我爸的话了,这让他多少有些欣慰。

在厂里,我注意到了业务员小胡,他来这里两年了,总是很勤快,平时不谈业务的时候沉默寡言。曾经我陪他一起出去跑业务,他两手托着样品,一家商店接一家商店地屡受白眼,虽然他汗流浃背却依然有礼貌地笑着。

在某次饭局上,我和小胡坐在一起。我看到他在饭桌上,被人戏弄,被人灌酒,而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往锅里添菜,倒酒,倒茶,递纸巾,叫服务员,开酒瓶,还有强颜欢笑。饭桌上其他人叫我小伙子,叫他“喂”。不胜酒力的他醉得一塌糊涂。饭后,我负责送喝多的小胡回家。

我开着车,顺手开了音响,飘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是张国荣的《取暖》。我听着听着就觉得受不了,因为太沉闷了,想随手按掉,他却急忙制止了我。然后断断续续地说起这首歌,他上学的时候也觉得不好听,不过出来工作以后就觉得挺好的,只是很久没听了。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听着这首歌,突然耳边传来嘶哑的声音:你不要隐藏孤单的心/尽管世界比我们想象中残忍/我不会遮盖寂寞的眼/只因为想看看你的天真/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间……

歌声很难听,我转过脸看着他,却看见他眼眶湿润。他沙哑地说,开下窗。我刚一打开窗,风便凶猛地呼啸而入,但最让我措手不及的不是风声,而是他的哭声,他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右脚掌不断敏捷地踩着刹车放慢车速,他对我摆了摆手,然后把脸埋在另一只手上,泪水从他手心里漫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只剩下抽泣了,最后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到他家楼下的时候,他红着眼睛,用力地搓着脸,用手抚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我,还看得出来吗。我说有点。我知道他老婆还在等着他。

他站在晚风里,用力挺直了腰杆,扯了扯衣服,用纸巾把脸上的水擦干,咳了两下,吞了一口口水,然后深吸一口气,挺起胸口来,对我笑了笑,提着包上了楼梯。

我抬头看着面前这栋老旧的楼房,楼道甚至没有一盏灯,听着他疲惫沉重的步伐声,整栋楼黑压压地立在我面前,沉默而冰冷。我想他马上就要回到那个简陋却温暖的地方,他的脆弱不会让自己的老婆看到,他仍是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大男子汉,在他年幼的孩子面前,他依然顶天立地。

我看着他起早贪黑,看着他回如此简陋的家,看着他面对客户的时候手有意无意地遮住衬衫上没有纽扣的扣子,他总是有礼貌地笑。只是生活对于他来说是怎样的寒冷,以致于他喝醉之后,听了一首沉闷的《取暖》,能哭得像一个孩子。

作家刘亮程说过:“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那些生命中的陌生人,如果我可以和他们一样,为了亲人去忍耐那些劈头盖脸的风霜雨雪,忍耐所有世事艰险,而后依旧坚持,依旧感恩,依旧奋斗。也许那样的男人,才算真正的成长与成熟。

我曾经以为活着就是每天看太阳东升西斜,月亮阴晴圆缺。只是岁月总会领着我们一路前行,在沿途里,捡到自己所碰见的答案。

当年少时的轻浮和空洞被成长所填充,才明白一些挂在嘴边诸如“责任”“坚持”这样的褒义词为什么是褒义词。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才会突然开始对生活有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看法,而那么个瞬间,便是成长。最终在那些你以之为镜的人身上明白,生活也许时常残忍,在这残忍里保持温情和感动,坚持和付出,努力去生活,才是真正的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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