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性命成了我的罪”

郑立颖

2017年1月26日，墨西哥城，特朗普签署行政令后，美墨边境将造墙（新华社 图）

“政府未能将人类基本的仁慈定为犯罪”，11月20日，被判无罪后，人道主义救援者斯科特·沃伦（Scott Warren）站在法院大楼的台阶上说。

5年前，站在亚利桑那州立大学讲台后的沃伦不会想到：5年后的自己会站在法庭上，接受重罪审判，并成为全球关注的中心人物。这一切都源自他的救援工作。

作为非营利机构“勿再枉死”（No More Deaths）的一名志愿者，沃伦和其他组织成员为美墨边境徒步穿越沙漠的移民，提供食物和水，帮助他们免遭黄沙的吞噬。

但在2018年沃伦却因此遭到了美国政府的逮捕。在全球移民政策收紧的当今，政府将治理移民问题的矛头指向了援助者。不止沃伦，不止美国，近年来，越来越多人道主义救援者被逮捕、被起诉。

各国政府以执法为名，救援者以人道为义——是在帮助人犯罪，还是在阻止人犯罪，移民救援者的处境愈发尴尬。

“救人性命成了我的罪”

阿霍镇，位于美国亚利桑那州西南部，特朗普边境墙以北约64公里，从小镇棕榈环绕的广场望过去，绵延不断的沙漠另一端，是另一个国家墨西哥。沃伦时常顺着这个方向凝视。

阿霍镇郊区的一栋建筑，是沃伦效力的非营利机构“勿再枉死”的大本营，沃伦和其他志愿者从这里，向附近的索诺兰沙漠多个补给点供应食物和水，以供徒步穿越沙漠的难民取用。

2018年1月17日下午，阿霍镇郊区，沃伦正在与两位徒步跋涉而来的中美洲无证移民交谈。这时，边境巡逻人员突然出现，将沃伦三人捆绑起来，押至车上。在阿霍边境巡逻站，三人被关押了一整夜。次日，三人被转移至邻近的图森市，两名中美洲男子被驱逐出境，沃伦则被指控犯有三项重罪：两项非法窝藏无证移民罪，一项串谋贩运无证移民罪。若罪名成立，刑期可达20年。

根据法庭文件，边境巡逻人员在巡视过程中，发现了两名可疑男子。通过与两名男子交谈，巡逻人员得知，沃伦给了他们干净的衣服，并提供给他们可以睡三天的地方，同时，告诉他们在哪里可以找到水和食物。

沃伦指出，遭到巡逻人员逮捕的时机有些微妙。当天早些时候，“勿再枉死”组织发布了一份报告，指责美国边境巡逻队干预了组织的援助工作。报告指出，在过去46个月的时间里，边境巡逻人员破坏水和食物投放点415次，平均每周两次。与报告同时发布的还有一则视频，在这则视频中，边境巡逻人员踢翻水壶并大笑。网络上，这则视频迅速引起公众注意，几天内，观看次数达数百万。

在另一个场景中，一位移民绝望地说道，“我需要水，我们其他人（移民）也需要水，但当我们发现供水点被摧毁的时候，我们感到愤怒和无助，我知道，他们（边境巡逻队）恨我们，逮捕我们是他们的工作，但我们也是人，他们不会像对待人类一样对待我们。”

这段指控边境巡逻人员的报告与沃伦被捕是否有相关性？目前并无证据，但他确实是被巡邏队逮捕了。

被捕后，针对沃伦的第一次重罪审判在今年6月，审判中，检察官放弃了串谋贩运的指控，但坚持提出窝藏指控。当时，陪审团未能对此达成一致，陷入僵局。

期间，沃伦被捕引发全球震动。六位联合国人权专家发表了联合声明，他们强调，“对移民权利维护者定罪，是不可接受的行为。”

直至数个月后，11月20日，陪审团达成一致，沃伦被判无罪。

对于自己因援助工作被捕，沃伦直言感到意外，“没想到，救人性命成了我的罪。”沃伦说。

“边境巡逻队员在捍卫法律”

“边境巡逻队员捍卫的是该地区的移民法。” 美国边境发言人卡洛斯·迪亚兹（Carlos Diaz）并不觉得逮捕救援者有何不妥。

2019年11月1日，总统特朗普批准了一项计划，将2020财年美国接收难民的上限降至1.8万人，这是该计划启动30多年以来的最低水平。

3年多前，特朗普举着反移民的大旗宣布竞选，2017年，时任司法部长的杰夫·塞申斯（Jeff Sessions）就宣布了美国检察官新的执法重点：检察官必须考虑对贩运或者妨碍移民政策的任何人提出起诉，这也意味着向移民提供援助或者医疗帮助的人也将同样面临指控。

特朗普执政期间，沃伦并不是首位因帮助移民而受到起诉的美国援助人员，但对于沃伦的指控却是迄今为止最严重的。

7个月前，沃伦还曾被起诉非法驶入野生动物保护区等轻罪，除他外，还有至少8名“勿再枉死”志愿者面临类似的轻罪起诉。今年早些时候，4人被撤销指控，4人被定罪，判处15个月的无监督缓刑。8人全部被处罚金250美金。

特朗普当选以来，美国政府到底起诉了多少名移民救援者，并无具体数据。

不过，锡拉丘兹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的最新数据显示，2019财年，在美国，因贩运或窝藏无证移民，有超过5200人被起诉，相较于2018财年，增加25.6%。

.11月20日，美国亚利桑那州图森市联邦法院宣判沃伦无罪（东方IC图）

对于自己被起诉，沃伦在接受《时代周刊》的采访时表示，“我感到非常意外”，而更让沃伦担心的是，除了自己，会有更多人的人生因此陷入困局——从激进分子到无证移民的亲人，每个人随时都将有被关押、被起诉的危险。

“你正在为没有证件的叔叔购买食物，所以我们将起诉你窝藏;你开车将孩子带到公园野餐，政府会逮捕你，并迫使你说出，你是窝藏还是贩运？这是我的另一个担心，政府试图用新的法律瞄准更多的人。”

被起诉的欧洲救援者

不仅在美国，欧洲救援者的处境也十分尴尬。

11月12日，美国亚利桑那州，人们举着“人道主义援助不是犯罪”的标语，声援因援助难民被起诉的沃伦（东方IC图）

移民浪潮开始于2014年的欧洲，当年，超过20万名移民，为逃离冲突和贫困，从中东和非洲地区横渡地中海，目标就是欧洲。一年后，85万人抵达希腊海岸，10万人登陆意大利。

一系列搜索和救援行动后，欧盟国家宣布停止该系列项目，理由是：担心救援活动会成为“拉动因素”，鼓励更多人踏上移民旅途。

英国智库种族关系研究所所长利兹·费克特（Liz Fekete）指出，人道主义救援者填补了欧盟国家中止的救援行动。他指出，“正是由于欧盟削弱了搜救的力量，非政府救援组织才必须加紧行动。”

萨拉·马尔迪尼（Sara Mardini）是非政府组织的一名救援者，同时，她也曾是一名横渡地中海的难民。

2015年8月，萨拉·马尔迪尼和妹妹尤思拉·马尔迪尼在地中海的橡皮船上飘荡，突然，发动机开始猛烈震动，船上的人紧张地望着彼此。终于，一个人从人群中站起来，宣布自己要跳入海中，从外面抓住船游泳横渡，以减轻船体负担。一个接一个，更多人跳入海中。

20岁的萨拉也是其中之一，“如果有人必须这样做，应该是我”，她说。

彼时，萨拉和尤思拉正在逃离叙利亚，但她们在叙利亚接受了职业游泳训练，逃向欧洲前，萨拉的最后一份工作是救生员。尤思拉当时则准备参加2016年里约奥运会的难民游泳队。即便如此，跳入大海的瞬间，萨拉依旧感到恐惧，“我们是在鲜血中游泳，我不知道是否能活下来”。3个半小时后，船只和难民共同抵达希腊莱斯沃斯岛，无人丧生。

一年后，萨拉在德国获得庇护，回到莱斯沃斯岛，并在一家非营利救援组织进行游泳培训，让更多救援者帮助遇险的移民抵达海岸。

但在2018年8月，萨拉的房门被敲响。警方以走私、贩运、欺诈和洗钱等罪名将萨拉和其他4名志愿者逮捕。警方指责他们通过帮助移民牟取暴利，并没收了两艘救援船。志愿者在希腊监狱度过3个多月，直到去年12月获得保释。

目前，萨拉和她的团队仍旧面临着未进行的审判，若罪名成立，他们最高面临25年的监禁。

与萨拉类似，另一名救援者卡罗拉·拉克特（Carola Rackete）也因海上救援引起全球关注。

6月初，31岁的德国籍女船长拉克特在利比亚海域从橡皮艇上搭救了53名难民，以非政府组织的名义，硬闯意大利港口，并撞向了试图拦截的意大利巡逻艇。

“这是一次难忘的靠岸。”美国《纽约时报》称，在现场充斥的欢呼声中，“罪犯”“叛徒”的喊声也清晰可闻。

最终，拉克特因暴力冲撞官方船舰和贩运非法移民而遭到指控，若罪名成立，刑期为15年。“我知道这会冒着法律的风险，但我不想让船上的人绝望死去。”拉克特说。

2017年4月15日，利比亚塞卜拉泰以北的地中海海域，救援人员救下2000多名准备前往欧洲的非法移民（新华社 图）

移民与庇护研究所ReSoma指出，在欧洲，因帮助移民而被捕、被调查或起诉的救援者人数从2015年的10人增至2018年的100多人。

没人救援，难民就会消失吗

拉克特卷入非法移民政治的漩涡，更搅动了整个欧洲移民政策的漩涡。意大利副总理兼内政部长马泰奥·萨尔维尼，作为内政部长最主要的政绩就是强硬的反移民政策和拒绝难民船入港。

萨尔维尼担任内政部长之初，就关闭了意大利港口，撤销了搜救船。第二年，意大利当局拒绝了数十艘载有数千名无证移民的船只，并至少对八家与移民相关的非营利组织进行调查。

萨拉的律师扎卡里亚斯·凯西斯（Zacharias Kesses）说，“将人道主义援助者定为刑事犯罪，最大的‘帮助就是，最快速地增加溺死在地中海的人数。”

根据国际移民组织的数据，2014年至2018年间，有3万多人在试图穿越边境时丧生。迄今为止，最危险的边界是地中海，1.7万人葬身于此。而同一时期，至少1871人死于美国南部与墨西哥的边界。

数据同时显示，当今的移民规模要小于2015年，但移民庇护中心却负担倍增。9月，1万人抵达莱斯沃斯岛，岛上的一家接待中心不得不超负荷运转。与此同时，更多人在地中海沿岸垂死挣扎。国际移民组织数据显示，截至今年11月初，至少1090名无证移民在这里死亡。

在美国，克林顿政府于1993年开始将边境执法工作集中在高流量的城市入境口岸，例如埃尔帕索，得克萨斯州和圣地亚哥。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墨西哥移民实地研究计划名誉教授韦恩·科尼利厄斯指出，政府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沙漠和山区成为边境巡逻队的助手，因为难民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在沙漠和山区过境。“但事实证明，这是错误的。”

如同继续“在血液中”乘船前往欧洲的移民一样，从墨西哥来的移民开始在广阔的沙漠中冒险。死亡人数最多的地区就是亚利桑那州。沃伦从事志愿工作的小镇阿霍，就在这里。今年到目前为止，该地区已经发现了90具遗骸。因此，这里成为了“勿再枉死”关注的焦点。37岁的沃伦拥有地理学博士学位，他希望在这里将课题研究与志愿服务相结合。

“我不是一个激进主义者，我只是一个正常的人，如果一壶水、一些豆子、一件外套能救人的命，我不愿意让他们独自在沙漠中死去。”沃伦认为，他的行为和抗议筑造边境墙的人还有些不同。

11月末，经陪审团裁决，沃伦被判无罪。但在全球，更多的人道主义救援者正在遭到起诉。萨拉和尤思拉姐妹受审前仍旧不得进入希腊，意大利政府仍在对拉克特进行调查。

国际特赦组织成员布赖恩·格里菲（Brian Griffey）指出，由于内战、迫害及暴力等原因，全球正在出现二战以来移民激增的情况。他同时指出，“令人震惊的是，美國政府和欧洲国家却在此时，将矛头指向了人道主义工作者。”

萨拉说自己不会放弃人道救援工作，“如果执政者们认为，将人道主义援助定为刑事犯罪，让志愿者们失踪，那么难民就不会再来，这种想法太愚蠢了。”

“如果基本的生存问题未能得到解决，无论移民路途多艰难，人们还是会冒着生命危险前进”， “勿再枉死”组织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