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王丽红

一

肖英，回来了？

门外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肖英看不清来人，就随口接了一句：回来了。那人仿佛觉出她的懒怠，也再没停留。

是啊，回来了。走出这镇子快30年，从没想到会回来。这条街上的老老少少，也早当她是城里人了吧，现在谁知道背地里怎么评说她。

街面上晒得亮晃晃的，只有路对面有点儿树荫，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吵得人心慌。满屋子的东西，肖英也没心思归整，就那么靠着柜台站着。树荫后面是镇高中的大门，恍惚间肖英仿佛看到多年前高考放榜的那天，那个梳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两手握着黄布挎包的背带跨出这扇门，再也压不住鼻子里的酸楚，终是落下泪来，一路上躲着熟人低头快步跑开。

那一年肖英17岁，爸妈多少是有些重男轻女的，她学的好坏他们并不很关心，可是肖英刻苦，班主任也看好她，老师常说肖英啊，高考就是鲤鱼跳龙（农）门，走出这个镇子你就能有大出息！班主任的话刻在了肖英心里，可一场高考让走出去的憧憬转眼成了泡影。

爸妈是不可能让她复读的，肖英也觉得没这个脸，接下来的几年过得有些昏昏噩噩。妈在镇上供销社给她找了个差使，她就安安分分干，后来又介绍了老韩给她，肖英也就顺了妈的意。可走出去的念想仿佛在心里埋下种子，随着时光的流逝不但发了芽还长出蔓。儿子5岁那年，同学说城里的玩具厂招人，肖英一狠心把儿子托付给婆婆，进了城。城里如水的车流、熙攘的人群，厂里醒目的标语、宽敞的车间，甚至车间主管好听的普通话，都让肖英喜欢，她莫名地就有了一种归属感，觉得自己就该属于这里。

二

肖英感受着自己的新世界，老韩却渐渐有了些怨气。老韩是个只愿干现成事、不愿多动脑子的人，农忙时顾田里，农闲时在镇办的机修厂打打零工，对他来说就是安稳日子，这跟肖英正好相反。要说老韩平日里对她还不错，就是有股子倔脾气，倔劲儿上来是不转弯的，一点就爆，最近为肖英进城的事就已经跟她闹了好几回了，这天居然还撵到厂里。

肖英那会儿正拿了碗筷准备去食堂吃饭，远远地看见老韩气势汹汹地迎面过来就暗叫不妙。果然，老韩一见她，扑上来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嘴里就一句话：“跟我回家！”肖英的胳膊被捏得生疼，心里急脸上臊，这个时间点去吃饭的工友马上就会越来越多，她可丢不起这个人，她知道老韩的脾气，不能硬碰，只好假意顺着老韩往外走。好不容易经过楼侧一片绿化带稍微僻静一点儿的地方，这才拖住老韩坐在一张条椅上再也不肯走了。老韩正要发作，肖英先是一句哭腔喊出来：“我也知道你不容易啊！”眼泪便扑簌簌地掉下来。其实她心里的确也觉得理亏，虽说现在挣得多了，但毕竟照顾不上家里，老韩一个大男人，媳妇在城里打工，自己跟老妈在家带孩子，指不定背地里被人指指点点。想到这些肖英止住抽泣，拉着老韩的手坐近了，掰着指头入情入理地给他摆城里比镇上的好处，讲自己的长远想法，眼见老韩不再像刚才那么声色俱厉，肖英又说：“咱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你再辛苦两年，等我扎下根，我也给你在城里谋个差事，那时候咱们一家人搬到城里来团聚，那多好啊？旁的不说咱儿子也能到城里来上学，以后也好给你们韩家长脸啊！”老韩来时硬下的一颗心逐渐被肖英的泪水涟涟和柔声细语泡软了，在长椅上抱着头坐了许久，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去了。肖英长出了一口气，但她也不敢大意，每每稍有点空就赶紧赶回镇上，洗衣服做饭管孩子，好让老韩顺顺气儿。

好容易日子就这样对付着过。一转眼儿子小学毕业了，肖英早早打算，求爷爷告奶奶给儿子联系上一所城里的初中;又托人在隔壁厂子里给老韩找了份机修的活，在城中村里租了一间半房子，一家子总算在城里团了圆。

三

租住的地方最大的好处就是交通方便。可因为跟房东住一个院兒里，进进出出都得看人家脸色。今天自行车没放规矩，明天衣服没晾对地方，提前个把月又开始催房租，让人心烦。租房户多人也杂，最夸张的是过年前老韩忙了两天高高兴兴腌好的腊肉香肠，挂在院儿里居然一夜之间被人顺了个精光，气得老韩跳着脚骂了一场。肖英看得长远些，慢慢地就有了买房的念头。可看看房价数数存折，肖英还是有些泄气，她不愿意跟人借钱，总想着自己攒够了再买，日子过得节衣缩食。在厂子里吃中饭有时候一个馒头就白开水就是一顿，买菜回家做饭也是能省就省。老韩是个不讲究穿戴、吃喝上却不愿亏着自己的主儿。他对买房本来就不怎么热心，见肖英这就把眼前的日子搭进去了，就更不乐意了，有两回惹急了骂肖英心里穷，干脆带着儿子出去买着吃，肖英只好再让让步。

可是几年过去，钱没攒到多少，房价却噌噌地疯涨，肖英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想错了，一下子着了急。新房已然买不起了，买到手装修、家具也负担不了，她开始四处打听二手房，最好是那种家具家电一起卖的。一般这些旧物在卖家眼里已经没有多少分量，加不了几个钱，而对肖英来说，只要东西能用，省下的都是赚的。中介她是不去的，不愿多花那个钱。她托厂里的同事打听，自己大街小巷地转，有时一天能看四、五套房。一个多月下来总算看上一套心仪的，肖英说服老韩，跟兄弟、同学又借了一笔钱，一套80多平方的房子总算安顿了一家三口，仿佛也安顿了肖英的灵魂。肖英买了一套小巧舒适的休闲桌椅放在阳台上，窗外的铁艺花架上小小的太阳花、九叶梅竞相开放，都是些不怎么需要打理却顽强生长的植物，正合肖英的意。空闲的时候她很喜欢坐在这儿，哪怕是择个菜做个针线也要端到这里，白天看远处马路上奔波来往的人流车流，夜晚看四周楼宇里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四季流转，雨雪阴晴。不管窗外是什么景致，肖英的心里都有一种现世安稳的宁静，因为她觉得在这座城里，总算真正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四

儿子考重点高中时差了几分，肖英咬咬牙，还是花钱把儿子送了进去，心底里依然想让儿子圆自己当年的念想。可三年后肖英还是没能如愿，儿子无缘大学，只好去了一所职校，人家爷俩都挺淡定，肖英却在心里别扭了好久。还好毕业后儿子很顺利地进了一家大厂子，时间不长婚事也解决了，让肖英长舒了一口气。此时肖英待的玩具厂江河日下，她就在家附近盘了个小商店，早出晚归，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可安宁日子没过多久，问题又来了，随着儿媳的入住、孙子的出生长大，80平米的房子日渐拥挤。光孙子一个小人儿，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就布满了房子的角角落落。阳台上的小桌椅肖英早挪到店里，腾出的空间光是晾晒所有人的衣物都不够用的。而一家五口挤在一个屋檐下，就像一张嘴里的舌头哪有不碰牙的。比如说一个洗手间本来就用得紧张，尤其是早上出门前，更是高峰期。肖英很注意，每天早早起来洗漱完，给年轻人腾地方，甚至有时候跑去小区外面用公厕。老韩却是个没眼色的，经常是不偏不倚跟年轻人凑到一个时段，老半天不出来，儿媳那脸拉得老长，老韩却没事人一样。肖英说他还不爱听，嚷嚷说老子省吃省喝买的房，上个厕所还得看他们脸色？一句话把肖英噎得够呛。遇到人家小两口拌两句嘴，肖英是从来视而不见的。除非儿媳在她面前絮叨，她就当着儿子面袒护儿媳几句，背后再开导儿子，要不了两天也就翻篇儿了。老韩就不行，每每沉不住气，非得向着儿子说几句，矛头直指儿媳，矛盾瞬间升级。再说休息日，小两口爱睡个懒觉，肖英早上开店出门早，老韩起初还屁颠屁颠地给人家做好早餐，没完没了叫人家起床。结果可想而知，出力不讨好，儿子叫急了黑着脸出来拨拉两口，儿媳妇却不知道有意无意，该睡睡，一点儿不耽误，老韩气得骂骂咧咧。

肖英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别人家都是婆媳关系难处，他们家倒好，婆婆小心翼翼，公公却着实跳得欢。其实即便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也不是哪儿哪儿都满意，更何况是别人家的女儿，人家在家里也是宝贝疙瘩，凭什么让你教训？只要人家小两口处得好，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老韩就看不明白这一点，时时处处摆出当老子的谱，不受人待见。

在肖英眼里，儿媳大体是说得过去的，大毛病没有。当然人家心中有数，有啥自己不多言语，都是儿子的嘴说出来，就拿房子来说，媳妇儿肯定也是觉得种种不方便，却是儿子好几回在饭桌上话里话外说孩子现在越来越大了，要写作业要玩儿，到处都嫌挤。而老韩的回应简单粗暴，眉毛一扬说：“你小时候我们租一间半房不也过来了？现在就挤了？嫌挤谁有钱谁再去买一套！”话一出口小两口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肖英忍不住拿筷子敲一下老韩的碗终止了话题，心说再买一套？老韩你说得轻松，你不知道现在城里的房价吗？

五

这年刚过完年，老韩终于跟儿媳爆发了一场正面冲突，媳妇带着孙子拧身回了娘家。事发时肖英和孙子在店里，儿子也不在家，所以搞不清到底啥情况，肖英旁敲侧击从老韩嘴里打听，事由倒是鸡毛蒜皮的，可老韩的臭脾气肖英知道，气头上口不择言都说了些啥，人家媳妇又觉得受了多大委屈，就不得而知了。家里走了一大一小，尤其少了孙子，感觉像是少了五六个人，一下子清静了，气氛却尴尬得要命，儿子进出拧着脖子，老韩也哑哑的。有时候上下楼遇到邻居问这两天怎么没见媳妇孙子？肖英赶忙闲扯两句对付过去，老韩脸上也很不好看。是啊，怎么说呢？说公公爹把儿媳气走了？

肖英看着成天黑着脸的儿子，趁老韩不在家问他：“给你媳妇打电话没？媳妇咋说的？”儿子仍是气鼓鼓的：“人家不回来，说咱爸净找她的不是，说话还不讲理！”肖英想了想说：“行了别气了！妈陪你去把人接回来！”肖英安排儿子给亲家买了礼物，两人大包小包地进了亲家的门。媳妇避而不见，亲家先是客客气气地在肖英面前评说了女儿的不是，紧接着绵里藏针狠狠数落了一通老韩，肖英小心陪着好话，终于说得亲家脸色缓和些，亲家也算是通情达理，说开了便劝着女儿外孙跟他们走。儿媳回来了，但跟老韩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肖英甚至感觉儿媳下班回家都是掐算好时间尽量躲着老韩。肖英也没什么主意了，她让老韩多到店里来，给她帮忙都是其次，关键是给人家年轻人腾出空间减少摩擦。可是老韩那种机修岗，上班本来也辛苦，休息日再不愿多受束缚，就爱躺在沙发上看个电视，店里根本呆不住，肖英真是有些发愁，日子不能这样过啊。

想来想去肖英觉得恐怕得分开过，俗话说远香近臭，真是一点都不假！肖英心里清楚，当初儿子结婚时，城里这房子在亲家那里是加了分的，人家闺女娶进这屋里哪有讓人家出去的道理？要挪也是他们挪。可出去租一套？一来又得增加一大笔开销，房租、物业、水电，更重要的是让肖英没有了归属感，觉得自己又成了这繁华都市里的一片浮萍。

六

这天同学来店里坐，突然说起镇里老街上老刘家的儿子这些年在成都生意做大了，给老刘两口子安置了房要接他们去成都生活，正在卖街上的房子。肖英听着心生羡慕，再比对自己当下的日子，忍不住跟同学牢骚了几句。同学突然说：“肖英啊，你要不把老刘家的房子盘下来住回去？那房子带着半间门面，还能接着做你的小生意，跟城里的房比价钱可就太实惠了。”

这话像是电了肖英一下，成了她的心事。在店里想，回家也想，走路上还在想。回去？肖英从来没想过。这些年镇上外出打工的，好些人都是赚了钱攒起来回老家修房，两层三层五间八间攀比着修，外墙贴着各样瓷砖，阳台装上欧式栏杆，不管屋里咋样，都争抢着先把面子撑足。肖英和老韩原来住着三间砖瓦房，进城以后起初还出租了两年，后来因为位置不当道，房子又旧，门窗都开始朽了，慢慢地也就无人问津了，肖英也再没上过心。肖英的面子在城里，老家早已经不在她的世界里。可是现在家里这么个情况，让肖英心里一团乱麻，她暗暗问自己：“是不是得重新打算了？”

想来想去，肖英压着心里的不甘，还是约同学陪她去看看老刘家的房子。这小镇上原来就这一条老街，街上的房子大多是祖上传下来的门面，这些年房主又陆续翻修了。老刘家是和左右邻居连排一起修的，原本只有一间房的面积，一楼的一间从中隔开，一半门面一半当厨房餐厅，后面带个小院子，从院里上二楼，隔成了客厅和卧室。肖英心里盘算，房子虽说不大，但要说她和老韩也够住了。同学在一旁叨叨：“这小院儿城里哪有？而且现在镇上也比咱们年轻时候热闹多了，镇中心还建了个小广场，往返城里也就是几块钱的公交车钱。肖英你起码图个自在清净啊！”肖英有些无奈，不由得长叹一声。

家里的冷战继续，肖英开始做老韩的工作，孙子马上要读小学五年级了，个子已经一米五多一点，学校离家也就5站路，上学放学自己已经能解决。他俩搬回镇上，肖英把小店也开回镇上，老韩的厂子是给交了养老保险的，再有两年就能拿到退休金了，就辛苦一下，每天往返城里镇上。老韩开始不冷不热，后来也就认了，粗喉咙大嗓门儿地说：“当初我就没想过要进城！还不都是你成天闹的？现在回去就回去！镇上我那些老伙计也不少哩，随时随地凑一桌麻将，我看个个过得也挺舒心！”肖英任凭他发泄，兀自放下心来。

从镇上到城里，肖英当年拼了吃奶的力气花了好几年时间，如今从城里回到镇上，一天就够了。肖英提前转让了小店，打包了他们老两口的东西，儿子找了几个朋友，整了个皮卡车，早上8点多开始张罗，中午2点多就全运回镇上了。之前肖英和儿子谈自己的想法时，儿子多少有些动容，但也没怎么留她，想了想说镇上的房他要先看看，收拾妥当了再搬。肖英有点难过，但也是意料之中，后来看到儿子找人把那房简单装修了一下，儿媳去采买了新窗帘给挂上，心里又好受些。

七

肖英愣着神，隔壁突然传来婆媳俩的吵架声，像是跟树上的知了比赛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隔壁人家肖英也是认识的，不一会儿，那婆婆就噙着泪拐到肖英店里，执意要帮肖英归整满屋的东西。肖英明白她想找人说说话，也就随她去。果不其然，话匣一开，家长里短，鸡零狗碎，听起来隔壁的媳妇是个厉害角色，这婆婆呢，比老韩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小事都想大包大揽，家里的生意也和小两口裹在一起，没有矛盾那倒是奇了。肖英问：“就不能分开过吗？”这婆婆抹着泪说： “你也知道，我們就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分开惹人笑话啊！”惹人笑话？肖英看着对方强忍着委屈压抑着抽泣的脸，一直以来的不甘突然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与其绷着神经和儿子儿媳挤在一起在城里憋着，憋出些闲气老老少少不得安宁，倒不如不在乎别人的评说自己回来重开一片天！只要想通了，自己的“退”就是“进”，不管怎么说年轻时拼了一把好歹把儿子送进了城，现在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剩下的日子守着老韩好好过，给自己过，有什么不好？

微信滴滴响着，群里有两个高中同学招呼自驾游去内蒙，问有没有想搭车同行的，费用AA，肖英的心思突然就活泛起来，这么多年了，忙着打工进城带孩子开店带孙子，肖英的活动半径几乎一眼能看到尽头，现在同学能出去她怎么不能？给老韩说一声，能去就一起，老韩不去就自己去，出了这个镇、出了这个城，到底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个啥样。

屋里的东西已经归置得差不多了，小店肖英打算赶着开学时再开张，回头要把这楼上楼下按自己的意思再好好布置一翻，门前院儿里都摆上花盆种上花草，要整得像模像样，从此以后再也不担心妨碍了儿子儿媳的空间，踩坏了孙子的玩具，自己想咋过就咋过。

想着想着笑容不知不觉浮上肖英的面庞，她突然想起不知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