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仕元动了谁的奶酪

王随元

摘要：由宋及元，历史嬗变，皇权易祚，元蒙统治者对汉民族施以压迫和歧视，儒生低微，遁迹旷野，拒不出仕，以抗元廷，然赵孟頫身为宋皇室后裔，效忠元朝，官至一品。明清以降，史家学者品藻元代之绘事，诟病松雪“贰臣”之气节，訾议其“人品”贱微，应者云集，唱和者以讹传讹。松雪仕元，仁政清廉，心远地偏，实乃大隐于朝之人。

关键词：赵孟頫;仕元;大隐;元一家

一、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元蒙统治者奉行民族压迫与种族歧视政策，将大元帝国的子民按等级贵贱分为四等，蒙古人至尊，色目人次之，汉人又次之，南人居末。各级政府长官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担任，汉人、南人不得认正职。蒙古人杀死汉人可以不偿命，汉人杀了蒙古人或色目人则必须处以死刑。元代不设宫廷画院，取消科举取士，儒生地位低贱，在娼妓之下，仅高于末尾的乞丐，当时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说。

自古儒生诵经读典，为的是有朝一日能经世济国。然而元代的政治制度和民族歧视政策导致汉族儒生晋身无阶，出仕无期，报国无门。“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文人雅士纷纷遁迹幽林，澄怀观道，襟抱超然，卓而不群。士人皆以仕元为耻辱，逃避现实，拒绝出仕，以抗元廷之“无道”。

“吴兴八俊”之首的钱选，南宋时为乡贡进士，宋亡后，他将所撰经学著作付诸一炬，从此拒绝仕宦，隐于绘事而终其身。钱选和赵孟頫同为元初画坛的领军人物，钱隐居不仕，后世对他美誉有加，与宋室后裔的赵孟頫仕元形成鲜明对比。

二、名满四海，荣际五朝

赵孟頫（1254—1322年），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浙江吴兴人，宋太祖赵匡胤之子赵德芳的十世孙。12岁时父去世，母亲规劝他：“乳幼孤，不能自强于学问，终无以觊成人，吾世则亦已矣（2）。”在他23岁那年，腐朽飘摇的南宋政权被元军推翻，江南大地处于铁骑之下，文人才子“学而优则仕”的美好夙愿霎时变为泡影。赵孟頫赋闲宅室，习字作画，研学经考。母亲再次告诫他：“圣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之，汝非多读书，何以异于常人（3）。”在生母的激励下，赵孟頫拜师质疑，求学问道，研习书画，声名涌溢，跻身“吴兴八俊”。

1286年，程钜夫奉元世祖之命，第二次赴江南搜访遗逸，行前特意向元世祖推荐了赵孟頫，33岁的赵孟頫被应召入都，元世祖“一见称之”，使坐于右丞叶公之上。赵在元廷才华初露，忽必烈对他深爱不疑，关爱有加，并委以重任。1290年，元大都发生大地震，赵孟頫借机出谋诛杀了苛虐残暴的权臣桑哥，替忽必烈铲除了心腹大患，于是皇帝颁旨让他参决庶政。

元仁宗对赵孟頫倍加恩爱，多次为他加爵封官，到延祐三年，拜他为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官至一品，推恩三代，其妻管夫人也被封为魏国夫人，真可谓名满四海，荣华至极。仁宗皇帝告侍臣们：“文学之士，世所难得，如唐李太白，宋苏子瞻，……今朕有赵子昂，与古人何异（4）。”又与左右论及赵孟頫，人所不及者有七，一帝王苗裔;二状貌眣丽;三博学多闻知;四操履纯正;五文词高古;六书画绝伦;七旁通佛老之旨，造诣玄微。1322年夏季的一天，经纶满腹、才华横溢的赵孟頫溘然而去。

三、小隐于野，大隐于朝

赵孟頫深受皇帝的赏识和器重，但他并没有依仗权势而为所欲为，他谨言慎行，找借口“稀入宫中”，并力请外放，闲居江南数年，于泉声鸟鸣、松涛雾霭中纵情笔墨，使其艺术修为得以沉积，书画技艺得以升华，声名隆盛，门徒陡增，成为江南有名的一代才人。作为宋宗后裔的赵孟頫，入仕元朝前，已成名士明人，周遭师友皆以效忠皇元为耻辱而拒绝出仕，赵孟頫知书达理、深明大义，他岂能不顾个人声誉而贪图富贵奢华？个中定有情由。

南宋政权浑噩腐朽，君臣苟安误国，庶民苦不堪言，即便是南宋政权到了山雨欲来、大厦将倒、一木不支的地步，赵孟頫并没有倒戈降元。到了元初，时任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司事的夹谷之奇赏识赵孟頫的才学，想推举他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赵孟頫谢绝了夹谷公的邀请;元朝大臣程钜夫第一次去江南征召赵孟頫，赵愿意学巢、由做隐士，借疾力辞，程钜夫感动之下应了他。

儒生血脉中流淌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因，赵孟頫亦然：“士少而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此学者之初心（5）”，儒家入世思想的渗化、个人经世济国的梦想和母亲望子成龙的宿愿，让赵孟頫在主观上并不排斥仕元。

程钜夫第二这次搜访遗逸，是奉元太祖诏令去的，没有人敢违抗圣旨，除非像谢枋那样一抗到底，直至被元杀害。赵孟頫没有选择以身殉国，而是逼迫入仕元朝，他的诗：“捉来官府竟何补，还望故乡心惘然”足以证明。

臣宦间勾心斗角、权贵中虎党狐侪，再加之汉族官员与蒙古贵族不能比肩齐声，霎时让赵孟頫感到事与愿违。他在朝中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入仕不久便如梦初醒：“误入尘网中，四度京华春”。吴澄和他一同入仕元朝，后来吴弃官归隐，赵孟頫借此表达自己的心声：“吴君之心，余之心也。”赵孟頫一生以陶渊明的诗意入画最多，书归去来辞卷，画陶潜事迹图14幅，尤喜吟陶渊明诗：“闲吟渊明诗，静学右军字”。他为自己徘徊在朝野间未能超脱而感到自责，夜半时分常暗自神伤，欷歔不已，次日神情恍惚。其妻管夫人鉴于此，在他的《渔父图》上题词道：“人生富贵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赵心领神會，终得以释然。

赵孟頫仕元，绝不是元朝统治者为了“藻饰太平”而设的“政治花瓶（6）”，他仁政清廉，帮助朝廷办实事，为元廷举荐擅长书法的才子艺人;当元朝要废除宋代才出现的纸币时，他挺身而出，拯救了江南经济;他为民昭雪，平反冤案，挽救无辜者的性命。汉淮南小山《招隐诗》曰：“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晋王康琚的《反招隐诗》：“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唐白居易《中隐》诗曰：“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赵孟頫以大隐于朝的大境界坦荡荡仕元，与长戚戚之小隐者不可等量齐观。

四、言人人殊，坦荡无愧

在中国山水画发展史上，赵孟頫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关纽性人物，文人画起自东坡，至松雪敞开大门，在元、明、清几代画家中影响深远，他的托古改制、书画同源思想，在中国美术史上标程百代、光耀千古。赵孟頫的书法，在元代当属巨擘，无可匹敌。若从泱泱大元帝国中甄别出“元一家”，非赵孟頫莫属，唐有李太白，宋有苏子瞻，元有赵子昂。

据《二十四史》记载，赵孟頫能说出音乐表达不出的美妙，读了他的诗文，让人有飘飘出世的感觉。他的书法名扬天下，真、行、隶、篆、草，无不冠绝古今。他画山水、木石、花竹、人马，特别精致，他的才能被书画所取代，知道他书画的人，不知道他的文章，知道文章的又不知他经国济民的学问。董其昌在《画眼》中说：“赵集贤画为元人冠冕。”元四家中，黄公望是赵孟頫的入室弟子，倪瓒、吴镇也都很尊崇赵孟頫，王蒙又是赵孟頫的外孙，可以说，没有赵孟頫，难有元四家。

史家学者高屋建瓴，善于从一个朝代中管窥蠡测出“四家”，让跻身者流芳百世，垂馨千祀，未入围者则相形见绌，稍逊风骚。有元一代的书画家皆对赵孟頫推崇备至，夏文彦称他：“荣际五朝，名满四海”，倪云林视赵画为宝，元大鉴赏家柯九思称：“国朝名画谁第一，只数吴兴赵翰林”。到了明代中期，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将高克恭和赵孟頫放在最高位置，其次才是黄、王、倪、吴。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提出：“赵松雪孟頫、梅道人吴镇仲圭、大痴道人黄公望子久、黄鹤山樵王蒙叔明，元四大家也（7）”。张丑的《清河书画舫》、《书画传习录》、《绘妙》，梁元汴的《蕉窗九录》和屠隆在《画笺》中都以赵、黄、王、吴为元四家。

末了，赵孟頫倒在董其昌的笔下，董因松雪仕元，处处发难他的人品，遂将赵孟頫剔除出元四家。随着“南北宗论”（其归属尚未定论）之说在清代走红，后世陈陈相因，“元四家”至此盖棺定论。然董其昌膏腴万顷，妻妾成群，奴仆列阵，纵其子在华亭一代为非作歹，61岁时抢夺民女做妾，据《民抄董宦事实》载：“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8）”;大书法家傅山告诫子孙：“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9）”;张庚《浦山论画》曰：“赵文敏大节不惜，故书画妩媚而带俗气（10）”。时人恶其余胥，鄙视松雪人品，以标榜自我高洁。

董其昌内心纠结矛盾，既想拿赵孟頫的人品说事，又常以赵孟頫为楷模，直到晚年，才对赵孟頫心悦诚服，傅山到了晚年，也对赵孟頫的看法有了大的转变。

时下画界热闹，从艺者众，画史画论汗牛充栋、四家画册林林总总，凡谈及元代绘事艺人，无不因袭董其昌之说，责难松雪人品卑微、气节不保。真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一代宗师被“唾沫”淹没，渐行渐远。笔者有疑，赵孟頫仕元动了谁的奶酪？

结语

赵孟頫用“唯余笔砚情犹在，留于人间作笑谈”的诗句与世人话别，老子曰：“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在逐名趋利、物欲横流、神短气浮的当下，从艺者应以史为鉴、明辨是非，以人为鉴、正己衣冠。

注释：

宋学海：论语，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8月，第160页

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12月，第239页

王璜生、胡光华：中国画艺术专史 山水卷，江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12月，第286页

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12月，第241页

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12月，第241页

陈晨：中国绘画史原来可以这样读，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1月，219页

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精读，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1月，第48頁

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12月，第402页

姜金军：“古意论”探微-以赵孟頫书画艺术为视角，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11月，第50页

姜金军：“古意论”探微-以赵孟頫书画艺术为视角，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11月，第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