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的张力

2019-02-12 09:07罗伯特·梅普尔索普江融
摄影世界 2019年12期
关键词:索普梅氏肖像

罗伯特·梅普尔索普 江融

01|《自拍像》,1980年,梅普尔索普摄

1989年6月13日,美国华盛顿科克伦美术馆(Corcoran Gallery of Art)宣布取消原定即将开幕的罗伯特·梅普尔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1946~1989)“完美的瞬间”摄影展,原因是该展览获得美国国家艺术基金的赞助,但美国几位保守参议员认为,梅氏作品是“淫秽的”,国家艺术基金不应当赞助这种展览。科克伦美术馆董事会因为不想卷入这场争议而取消展览,结果反而引起了许多艺术家和梅氏作品支持者的强烈抗议,成为美国当年爆发的一场文化论战的导火索。

该展览在华盛顿易地展出后继续巡展。1990年,该展览在美国辛辛那提当代艺术中心开幕时,警察封锁了展馆,并对展览中的作品录像取证,随后以“纵容淫秽作品”的罪名正式起诉该美术馆馆长。这是美国历史上美术馆馆长首次因举办展览而被起诉的事件,为这场文化论战火上浇油。围绕着这场审判,美国法律界、艺术界、媒体、政客和公民社会团体等都参与了辩论。

掀起论战的争议性摄影

争论的焦点主要是,梅氏的作品到底是“淫秽的”,还是“艺术的”?谁能确定公共展览中的作品是否“淫秽”?纳税人的钱是否应当赞助诸如梅氏这类有争议的展览?如果艺术可被视为言论自由的形式,那么,以作品淫秽为由取消联邦政府的赞助是否违反了美国《宪法》保护言论自由的第一修正案的规定?在庭审过程中,起诉方认为,该展览中有七幅作品是“色情照片”,辩护方则认为,应当将这七幅作品放在梅氏的整体作品中审视。经过双方的激烈陈述后,陪审团认定该美术馆馆长无罪。

对一位艺术家作品的评价往往需要时间的沉淀,并经过大浪淘沙之后,才能作出较为客观的评价。这场文化论战已经过去30年,应当是将梅氏作品从历史的角度和当下的语境来重新评价的好时机。科克伦美术馆今年举办了题为“6.13.89”展览,展出当年如何决定取消展览始末的相关资料,与观众共同检讨和反思是否应当取消该展览及后续效应等问题。

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也在今年分两部分举办梅氏作品回顾展,上半年举办了梅氏精品展,这些展品是从梅氏基金会1993年捐给古根海姆美术馆的194幅作品中挑选出来的。除了一些早期作品和其他几幅未发表过的作品外,绝大部分作品均已经在梅氏以往的展览或画册中出现过。但对于许多年轻一代的观众来说,他们可能是首次较为系统地观看梅氏的作品。尽管有几幅作品因其男同性虐恋内容而可能会让部分年轻观众感到惊奇,然而,经过过去30年的努力,同性恋问题基本上可以在大庭广众进行讨论,梅氏关于该亚文化的作品虽然不像30年前有震撼力,但已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不少艺术家的创作。

因此,古根海姆美术馆下半年举办了受梅氏作品影响的6位艺术家的作品联展。这几位艺术家本人均采用肖像形式来探讨身份、种族、性别和性爱等问题。例如,美国摄影家凯瑟琳·奥佩(Catherine Opie,1961~)在1991年至1997年期间,曾在工作室中用大画幅相机和彩色背景拍摄了一组洛杉矶的同性恋群体的肖像。奥佩本人也是一位同性恋,她能感同身受地反映该群体的身份认同感。

02|《无题》,1973年,梅普尔索普摄

另外,来自南非的赞纳利·穆霍利(Zanele Muholi,1972~)2006年拍摄了南非后种族隔离时代的黑人同性恋和变性人的肖像,这些被摄者正面凝视着观众,从他们微妙的面部表情和特征以及服饰,观众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尊严,这些被摄者不少是仇恨罪的受害者。除了摄影之外,穆霍利还积极参与促进妇女和同性恋权益的活动,她自称视觉活动家。

那么,30年过去后,到底应当如何评价梅氏的作品?他的作品是否淫秽?他是否有将黑人被摄者物化?他是否通过拍摄骇人听闻的同性虐恋照片来引起争论而增加知名度?他拍摄肖像、花卉和性爱的作品是否为了迎合上流收藏家的消费?这些问题都有待回答。

盖蒂博物馆和洛杉矶郡立美术馆在2011年共同收藏了梅氏的12万张底片、3500张宝丽来照片和大量的信件等资料。经过5年的研究,这两家美术馆于2016年联手举办了一个名为“完美的媒介”的梅氏摄影展,并出版了一本由7位重要策展人和评论家撰写的评论文章,他们分别从梅氏的成长经历、通过艺术对自己性向的探索、如何发现并选择摄影作为创作的媒介、摄影风格如何形成、他的肖像和自拍像的重要性,以及他作为同性恋者的生活方式与他的摄影之间的关系等方面来论述梅氏的作品。结果,他们的研究发现梅氏的作品有着一条发展的线索,梅氏有着独到的眼光,他的摄影作品不断朝着完美的方向发展,并最终成为了20世纪艺术界最具有争议和最有成就的艺术家之一。

梅氏作品主要分三大摄影类型:肖像摄影、静物摄影和人体摄影。主题也可分为三大类:人物、花卉和男同性恋亚文化。梅氏本人则将他的作品主要分为X、Y和Z作品集:X作品集是关于男同性虐恋作品;Y作品集是花卉作品;Z作品集是男性黑人人体作品。虽然他的作品各种类型之间均有相互联系,应当作为一个整体加以分析,但为了方便论述,以下我们还是按照梅氏的摄影类型来分析他的作品。

占据主要地位的肖像作品

梅氏的肖像作品又可細分为名人肖像和自拍像两大类。肖像在梅氏作品中占据了主要地位。梅氏在艺术院校主修的是图像艺术专业,并兼修雕塑课程,他原本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雕塑家。1969年,当他离开大学校园进入社会时,正赶上因纽约警察突袭“石墙(Stonewall)”同性恋酒吧而爆发同性恋争取权利的运动,他本人在这个时期也在通过艺术创作发现自我,包括对自己是否为同性恋性向的探索。因此,他的早期作品主要是从同性恋杂志上剪下一些男性裸体图像或利用自拍像创作拼贴作品。从他的早期作品中,便可看到梅氏作品的内在张力:既要暴露,又有遮挡;既像男性,又像女性;既表明被禁止,又表现出抗争。

用自拍表达自我

在梅氏肖像摄影创作作品中,自拍像占据重要地位。在他的早期作品中,他曾拍摄自己赤裸的身体来探讨自己的性倾向。如果说1970年代他的自拍像仍然呈现出他不太确信自我的表情和姿态,那么,进入1 980年代,梅氏已开始利用自拍像来有意识地表现他的不同面向。1980年,他創作了一幅穿着貂皮大衣的自拍像,他将自己双眼画上眼线并涂上口红,正面对着观者,脸部的表情似乎在质疑自己是否为雌雄同体(图10);同年拍摄的另一幅自拍像中,梅氏身穿男同性虐恋“皮革族”常穿的皮衣,仍然是正面像,两眼炯炯有神,嘴里叼着一根烟,表现出自信的神态(图01)。

1985年,当梅氏被诊断出患有艾滋病时,他又拍摄了一幅自拍像,画面显示他的侧面像和快门按动时转动脸部的重影虚像(图11)。他的表情既愤怒,又坚定,仿佛在否认自己患病的事实和战胜病魔的决心;1988年,当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快到尽头时,他又拍摄了一幅令人难忘的自拍像,画面中,他身穿黑色套头毛衣,在黑背景前,他的一张憔悴的脸仿佛悬在黑暗中,但双眼仍然有神,右手紧握着一根带有骷髅头像的手杖,镜头焦点聚集在他攥紧的手上,传递出他在临死前仍要与死神搏斗的信念。同年,他拍摄了一张由自己一双眼睛大特写构图组成的横幅自拍像,将自拍像提炼成一双能象征自己一生敢于面对各种挑战的摄影家的眼睛。

梅氏将自拍像的外延扩展了。早在1977年,他就创作了两幅由自己右手拿钢笔书写英文“图像”这个词的作品,名为《图像/自拍像》,分别在两个同时举办的不同主题的个展中展出,其中一幅是显示戴着名表和穿着高级衬衫的手正在书写“图像”,另一幅是戴着男同性恋“皮革族”的手套和手镯的手正在书写相同的词(图08、09)。这两幅作品含义深刻:前者可以理解为纽约曼哈顿上城受人尊敬的阶层人士,后者可理解为下城同性恋亚文化的人士。这是梅氏双重身份的暗示,同时,也是梅氏强调摄影图像是经由手工创作的,摄影应当与绘画和雕塑艺术形式平起平坐。

10|《自拍像》,1980年,梅普尔索普摄

11|《自拍像》,1985年,梅普尔索普摄

12|《阿吉托》,1981年,梅普尔索普摄

关注性向与情欲主题

当梅氏确定自己是同性恋后,他开始对探讨男女性向的主题发生兴趣。1982年,他与获得首届世界女子健美大赛冠军的丽莎·里昂(Lisa Lyon)合作拍摄了一个专辑。里昂像一只变色龙,可以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梅氏利用她像男性身体的肌肉和躯体,以及女性的乳房等性征作为对比,拍摄了许多象征雌雄同体的肖像,其中几幅蒙面的人体肖像效果尤其突出(图06)。通过这些作品,梅氏试图打破人们对男女性别区分的定型观念,表明人体中存在雌雄同体的性向。

1986年,他又出版了一本名为《黑人摄影书》(The Black Book)的作品集,汇集了他从1977年至1986年间拍摄的黑人男子肖像,这些肖像大多为人体肖像。梅氏将光线变成雕塑刀,利用黑人古铜色的肤色,加上丰满的肌肉,将这些黑人的躯体变成了一尊尊雕像(图12)。他甚至将他们放置在基座上,并彰显他们的生殖器官。这本画册的出版,是梅氏对人们关于黑人男子身体的定型观念的挑战,在1980年代,这部作品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和争议。

黑人艺术家格伦·利贡(G1enn Ligon,]960~)在1990年代初创作了一部题为《在黑人摄影书边缘的笔记》(Notes on the Margin of the Black Book)作品(图13),他翻拍了梅氏这部摄影书的每一幅作品,之后,将他自己关于此书的笔记加上他收集的哲学家、批评家、策展人、历史学家和宗教界等各类人士对此书的评论变成图说,分别将翻拍的作品和图说装框并分两排展出。利贡及这些人士的评论对梅氏这部反映黑人男子阳刚之气的作品做出了毁誉参半的评论,引发观众对这部作品进行讨论。

有人认为梅氏将这些黑人变成他创作的工具,而没有将他们当作正常人来看待,有人甚至认为梅氏作为白人男同性恋者,是从阶级、性别和种族的角度歧视这些黑人模特;另外一些人则认为,梅氏在拍摄这部作品的动机并非是要诱导观众的性欲,而是要追求完美的形式。梅氏本人则说过:“我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形式,无论是在拍摄肖像,还是阳器,或者花卉。”

13|《在黑人摄影书边缘的笔记》作品展览现场

的确,梅氏在拍摄花卉时,也将它们看作是植物的性器官,并能看出它们的不同象征。他总是将精选的花卉放在各种雅致的花瓶中,并分别用彩色和黑白摄影以及光影和几何图案来表现它们的色彩和意象(图14)。他喜欢拍摄单独一种花卉,甚至单独一朵花,并俯拍或近距离拍摄这朵花,让花朵充满整个画面或处于中心位置,使得它们图腾化。他不仅表现出花卉的性感意象,而且也表现出它们的脆弱、细腻、旺盛的生命力、与死亡息息相关的联想,甚至让人感到花卉具有危险和诡秘的一面。梅氏将花具有的各种矛盾象征与形式美结合起来,构成具有完美秩序的形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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