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和乌托邦的试验地

2019-02-14 02:37豌豆苞谷
世界博览 2019年3期
关键词:营地沙漠

豌豆苞谷

夜,2018火人节沙漠深处,骑车探奇几小时,已疲,掉转头回营地。微弱的灯光勾勒出几张桌椅轮廓,如露天咖啡馆。我和先生下车,拉开椅子坐下,好奇地拿起桌上用细铁链挂住的菜单:开胃菜、主菜、甜点一应俱全,不过一道道菜由各种人生问题组成。

溜了一眼,我依序挑出有意思的问题,开始一一发问。星空之下,火人庙灯光渺远,黑夜将我们罩在中心。

“若可任意选择,你希望从事什么职业?”

先生的回答出乎意料——我以为我已经非常了解你了啊。

火人节很多方面也让我出乎意料,读了那么多相关报道介绍,看了那么多照片录像,我还以为我知道什么是火人节。

初来乍到

去之前,我对火人节颇有点不以为然一一一群人跑沙漠里天天喝酒跳舞,玩各种出格的游戏,用致幻药获得嗨的感觉,烧个人,烧个庙,就自以为自己很有精神追求。不就是疯玩几天吗?但,不屑之余,沙漠里矗立的艺术品,我心向往已久。

虽信奉人生就是经历,参加火人节不是一个轻易决定:古老的干湖床寸草不生,环境恶劣犹如世界末日之后的地球,晴则风起尘土,雨则泥泞难行。气温在0℃度至40%之间忽悠,烈日耀眼,世界发白,细面粉一样的盐碱沙无孔不入,腐蚀皮肤。需备四季衣服与防沙护肤等种种琐碎之物,自带一周食物与用水,一个星期只能用气味不堪的临时厕所,离开时不能留下一针一线,还沙漠一个空无。

因这种种艰难,我2016年放弃了一次机会;2017年被哈维飓风挡住未能成行;2018年,火人节两个多月前,还意志动摇了几下。但,好歹得去一次,不是吗?幸得先生已去过几次,他打点一切,提前驱车去扎营准备。我只负责自己个人用品,几天后,飞到Reno,乘坐火人节巴士,星期二“拎包人住”我们的营地。

火人節所在的内华达州黑岩沙漠,是美国联邦自然保护区。秋冬的雨水在这里降集成浅湖,到夏季被高温慢慢蒸发,湖床干涸平坦,有如沙漠。Playa乃干湖床之意,但在火人节上,此词另有特指——火人节活动范围分城市和Playa两部分。城市是有街道名称号码和公共汽车的营地汇聚之处,人们吃喝拉撒睡的地方。Playa指城市之外点缀着形形色色艺术品的空旷之地。场地格局如钟,火人像是指针中心,火人庙位于12点,营地为2至10点之间,钟之外为Deep Playa,远的营地影子都看不见。

我们这个以猫为主题的营地相对比较小,仅30来人。慢慢熟悉后,这一小群人的多元化让我印象深刻——大部分来自美国,其他来自乌克兰、法国、英国、委内瑞拉、韩国。职业就我所知的,有工程师、学生、医生、律师、艺术家、硅谷高管、政府雇员、无业者。

第一晚黄昏,先生带我去Playa。古老的干湖床上散落着各种雕塑,花枝招展千奇百怪的艺术车或放着音乐慢慢地行走,有些不时喷出一些火来,或停着有人群聚集群舞,音乐震天。黄昏是Pldya上一天最美丽热闹的时光。高挂了一天的烈日斜在山顶,目光温柔,骑车的人们来来往往,影子长长地扯在地上。空中跳伞的人身后飘着彩带,与牵引的风筝一起点缀粉霞的天空。当太阳亲吻山脊线时,部分火人发出狼一样的吼声。这是不知源自何处的火人仪式之一,每逢日落日出,就闻“狼”啸。巨大的木偶人,绚丽变幻的灯光艺术,各种服饰的人,之前看过的火人节照片和录像,相比现实黯然失色。

第二天早上,先生兴致勃勃地继续做向导。第一站去城市内沿六点钟位置的中心营买咖啡。圆形宽大的中心营地里早上人不多,打坐、做瑜伽、聊天、发呆、睡觉的,与外面世界不同打扮的人形形色色,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兴奋。营地一侧舞台上,一位女士敲打着我从未见过的乐器,台下观众毫不在乎地坐在铺满尘土的椅上沙发上。

回到营地,叫上绰号为“超人”的印度裔工程师,三人骑车几分钟去到一个十字交叉口,开始排队吃早饭。第一站营地提供面包夹火腿,有人端着小杯烈酒给排队的人们享用,我毫无酒量谢绝了,更多人仰头一口干掉。吃着面包火腿,到对面营地排队。十来种麦片,可选配牛奶、杏仁奶、豆浆或椰子奶。我们各要了一份,吃完,移步对面要咖啡。

咖啡营地边上,一全裸男子正在主持玩游戏。摇摇晃晃的长木板,尽头放着一巨大阴茎模型,玩者走过去抓住算赢。若模型倒地,玩者脱下一件衣服再试。大家一边排队领咖啡,一边看游戏起哄,一位女子玩到脱光也未得逞。有人看出诀窍,快步前跑一把抓住,赢一张营地特制的贴纸。

拿到咖啡坐下,看见对面正在装置两匹前腿腾空的铁马,由各种齿轮等机械部件组成,像是科幻片《西部世界》灵感作品。我说,哎呀,自己不带吃喝,只拎一个帐篷来,好像过一个星期也没问题啊。超人说,是的,但你会觉得没有家,哪里不对劲儿。

骑车经过一个南美风格的营地,被他们热情招呼着停下,端了一盘南美特色的玉米薄片加调料。几分钟后到了一个提供服装的营地,四排五花八门的内衣和漂亮衣服,男男女女挑选得不亦乐乎。我不想费太多时间,马马虎虎选了一套,换上,让营地主人立此存照存档拍了一张。边上,一位女孩子穿上一身淡蓝色的镂空服,欣赏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连声说,谢谢谢谢,这太漂亮了。边上服务的营地主人一脸开心。

火人庙

这一天是火人庙开放之日,先生说,先把伤心事儿了结吧。然后拿出一个小小的仙人掌娃娃。我一看,不免情绪涌动,有点眼潮,这是儿子小时候一度爱不释手的玩具,源自某电子游戏,当年我们与孩子一起玩过。小小仙人掌凝聚了孩子们童年时代一家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而今年,儿子,我们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上大学,也离家了。

火人庙今年名为Galaxia,一圈圈柱轴螺旋上升汇集到中心为尖顶,空中看去犹如银河系。每年有不同艺术家设计火人庙,由义工修建完成。先生早去,也参与了火人庙的搭建。

这是一个人们反思自己人生并寄托哀思的地方。开张第一天,里面已贴了不少图片与倾诉文字,摆放了各种物件。有人闭目默思,有人在擦眼泪。

我们将仙人掌娃娃放在中心吊灯下的木板上,各写一段。我感激与孩子们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快乐时光,祝福他们人生幸福。完毕,我们流泪相拥,回顾二十余年养育生涯,伤感人生最重要的一段一去不复返。“有些人失去得更多,”先生安慰我。

后来某一天,我独自再次回到火人庙,在横梁上写下人生中其他让我黯然的失去,聆听一位女子拉着伤感的小提琴曲。转到另一个角落,一位中年女士跪著,对着亲人的图片,流着泪幽声地唱着《月亮河》。

人生伤痛,有些,只属于自己。

沙尘暴

某天上午,独自一人骑往Playa。刚出营地边沿,但见Playa上沙尘飞扬。我停下自行车,拿出防沙面罩蒙住面孔,犹豫是否返回营地。尘土越来越浓,越逼越近,就在我犹豫不决的几分钟里,来来往往的人,附近的艺术品,在弥漫的沙尘里,忽然变得缥缈如仙,如梦如幻。

我掏出手机,拍了几张雕塑,女巫的房子,彩色的提琴,小飞机改造的雕塑,然后上车冒着沙尘暴往Playa去。风来急时,不得不停住。狂沙中,风沙细细如针抽打裸露的腿部,能看到只有自己和走沙——我好像被裹在了宇宙最深的怀里,整个宇宙里只剩下了我、风声、亘古的湖床和走沙。

奇异地,仿佛我融入了宇宙,灵魂不再受任何限制。心如花瓣绽开,舒展怒放;风灌满了心,涌动欣喜。这是火人节给我的一个大意外:进沙漠前让我担心害怕的沙尘暴,在强风劲吹的几个短暂瞬间,赠予我无可形容无法解释的极大欢喜。

在巨型梳子斜插的雕塑前,我与来自纽约的一位女孩子结伴而行,走走停停,直到火人庙后才分手,为彼此在沙尘里定格几张难得的留影。临别,她送了我一只玻璃蓝蝴蝶,说是她奶奶做的。回家后,我将蓝蝴蝶插在了后院花丛里。

点点滴滴

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另类世界,一两天后就失去了今日是何日的概念与感觉,年月日不再有意义,时间被一个又一个经历标记着。资格老一点的火人们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绝不是我一个人才这样。印象较深的人与事,在记忆中是不连贯的点点滴滴。

营地外号为“幸福”的韩国小伙子尚未大学毕业,抽出一年时间周游美洲,在北美晃了半年,火人节后将前往南美,几个月后回国完成学业,并打算出书记录这一年的经历。临走,他向大家赠送了他用自己摄影照片印刷的明信片。

来自纽约的汤姆去某营地参加太极活动,与一位香港女孩分在一组做对手。活动结束后,汤姆如拾到了宝贝生怕丢了一样,再没有让女孩单飞过,出双入对,形影不离,那股黏劲儿牛皮糖也比不上。香港女孩秉特立独行之质,聊起来,她在南美背包客独自旅行数月,火人节后就回港读大学了。汤姆说,回到外面的世界后,他们要继续交往。我替汤姆担心结局。

黄昏,与来自英国的女工程师结伴去Playa,我们在抽象树一样的雕塑品处坐下欣赏日落。咫尺之处,一对全裸男女,满身灰尘,正在地上滚着表演柔术一类的杂技,两人处处暴露无遗。周围坐落的人们,只有少数漫不经心地看他们表演。我们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开始讨论这么滚在地上,盐分很重的沙子,是否会灼伤私处。随即,我忍不住心里暗暗感叹,火人节第一原则绝对包容性,没几天,就让我们“见怪不怪”。

在ME拼写成的雕塑前,碰到一对超帅的年轻小伙子,他们来自南斯拉夫解体后两个不同的国家。“我们的国家离婚了,但我们结婚了,”其中一位说。

骑到火人节“边境”,发现用绣花布料围搭起来的栖息之地,里面有一桌四椅,桌上供着金色的观音坐像,棚周围挂着风铃、木鸟房等等,惬意万分的歇脚处。一位头戴羽毛、衣着简洁的二十多岁的女子坐着里面,正在笔记本上不停地写着。她点头同意后,我在她对面坐下。她前两天就发现了这个地方,喜欢之极,几乎天天来这里写笔记。她说,桌上很多石头,看看哪一块在对你说话,挑走,对之默思。我花了好几分钟,仔细挑了一块。微风拂幔,幔子问望出去,看天看人,不远处聚集着一群人围着一部艺术车在跳舞。我静静地坐了半个多小时,睁眼闭眼都是美好。

很多美妙点滴是一个镜头,一个瞬间,一段时光:黄昏中Playa上的婚礼;夜幕下,年轻男子单腿跪下向另一位妙龄男子求婚;躺在堆满了靠枕的木亭里,看日落人往;穿过仿如太空虫洞的通道;夜遇记录有多少风吹过的神秘夜灯;拿出白色的婚纱,吆喝路过的女郎,超人转眼就与人拜了天地……

燃烧

周六晚是烧人的时候。火人节创始人之一Larry Harvey,据说为悼念逝去的恋情,1986年夏至日这天的晚上,约朋友在旧金山沙滩上烧了个自制木人,在场只有12人。以后每年人数渐增,三年后,旧金山市政府禁止沙滩点火,活动迁移到350英里之遥的内华达干湖床。参加人数年年递增,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上万人到目前的近七万人,时间从三天延续到现在的一个星期,但高潮,仍是烧人。

整个城市几乎倾巢而出,艺术车与戴着各种灯光装饰的人们,以火人像为中心,围成一个耀眼的大环。天色暗下来,白衣火舞者入场,沿圈环列,在乐声中开始跳起了火舞,持续了近半个小时。舞罢,烟花升起,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声,在沙漠夜空中炫丽开放了一刻钟。烟花一停,火苗从人像中心高窜。火势渐盛,良久,当人像倒塌时,大家发出欢呼之声。

我没有去仔细研究火人节烧人的含义,但于我,这个折射了各种人类文明祭祀传统影子的仪式,仿佛象征着烧掉那个进入沙漠前的旧我,庆祝从沙漠中走出一个新我。

星期天晚上九点烧火人庙,营地数人约着一起骑车前往。我一边骑车一边放眼沙漠,但见轻尘四起,勾勒出人们的影子,一串串奔向一个方向,有浩浩荡荡之势。这场景让我莫名感动。

艺术车灯光熄着,人们低声交谈,九点一到,火人庙的一个边角开始燃烧起来,上万人围着,却几乎悄无声息,几分钟后,周围时闻抽泣之声。火焰一点点蔓延,一点点升高,那个容纳了数万人悲伤哀痛的火人庙,一点点被火焰辉煌地吞噬。当火焰窜上庙顶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Thank you Larry!Larry在今年火人节前病逝,享年70岁。

火人节是什么

回到凡俗尘世,再放看网上种种火人节的录像,就知道那一切不过皮毛而已。更深沉动人的,在皮相之外。

艺术品是火人节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难以想象沒有各种艺术品点缀的这个沙漠之城。也许,自由带来的创造力,艺术是最好的表达渠道。绝大部分艺术品可摸或可爬,比外面世界可看不可摸的艺术品,更被欣赏喜爱。

很难描述火人节到底是什么。对那些花一两万美元来看热闹的(美国国内自力更生参加者,平均费用一千五百美元上下而已),火人节无非就是一个稀奇;对艺术家,这是一个极佳展示机会,一些展品进了博物馆,每年一些博物馆都派人前去探寻值得收藏的作品;对于整天在酒精与致幻药中嗨的人,这是一个醉生梦死、流动的大派对;对自恋的,火人节是一个拍酷照到社交媒体上显摆的绝佳场所;对不喜欢现实拘束的人,火人节是一个尽情放任自我的地方;从艺术作品到个人生存与自我表达,这是一个激发创造力想象力的地方。

根本上,火人节是一个人类尝试无政府主义理想世界的试验地,一个年年在沙漠里昙花一现的乌托邦。遵守次序、不伤害他人的基本原则之外,这里,人们赠予而非获得,共享而非私有。这里没有权威,没有一定之规,没有阶层,只要不伤害他人,你怎么做、做什么都没错。这里没人指责,没人侧目,没人冷眼,让你发现自己究竟能走多远,做个彻底的自己。

乌托邦的世界也面临种种问题。火人节在2018年10月中发出文化走向调查邀请,引起激烈争论。近几年,沙漠外的金钱与等级,一步步入侵火人节。富有者花大钱,雇佣他人提供舒适住宿、食物,坐享一切;每年百分之三四十的参与者为新人,多只为看看热闹稀奇。拒绝他们还是包容他们?拒绝与包容之间,如何保持火人节的十大原则(绝对包容、自力更生、赠予、去商业化、共同努力等等)?

火人节每年在沙漠里打造一个海市蜃楼般虚幻而美好的社会,人们在这里恣意任为一个星期。这样的日子能天天过吗?人类最终能进化到理想的无政府社会吗?我有点悲观地认为不可能。但那些自称火人的人们,一年又一年,坚定前往。或许,当这个实验延续得够久、扩大得够广时,今日的乌托邦,就能成为明天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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