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束缚的奇卡诺雌鹰

2019-02-14 02:37潘沙
世界博览 2019年3期
关键词:墨西哥沙漠标签

潘沙

劳拉·阿吉拉尔,她的名字或许没有响彻摄影圈,但她的作品对许多人来讲并不陌生。尽管成名已久,但真正让阿吉拉尔艺术声望更上一层楼的,是201 7年UCLA奇卡诺文化研究中心主办的“劳拉·阿吉拉尔:展览与讲述”主题个展。展览收集了阿吉拉尔学生时代以来的代表作,勾勒出了不同时期摄影师的风格变迁。展览收获潮水一般的好评,共同主办者文森特·普莱斯美术博物馆馆长有一句精当评价:“阿吉拉尔的作品兼具个性、政治、狂欢与艰涩,她讲述了自我接受之旅,她讨论了可见性、异质性与生命挑战的本质。”

可惜,摄影师却无缘现场目睹自己的巅峰时刻,被严重糖尿病拖累的阿吉拉尔卧床不起,甚至只能口述电子邮件接受采访。她坦言,自己近年挣扎着求生,只为见证展览开幕。一语成谶,在展览落幕后几天,2018年4月25日,58岁的摄影师闭上了眼睛,留给世界一堆个性鲜明的作品以及无数叹息。

一片沙漠:寻根墨西哥

对美国画家欧姬芙而言,干旱风景的“所有美丽都没有善意”,但作为一个边缘领域,沙漠一直是社会边缘人士的安慰。在1992年至2007年问,劳拉·阿吉拉尔在新墨西哥州,得克萨斯州和加利福尼亚州的沙漠中拍摄了一系列的裸体自拍像。就像欧姬芙一样,表达了自己对沙漠的理解。在她的照片中,她的身体仿佛折叠在岩石上,或者蜷缩在沙漠之上,她的脸隐藏起来,她的巨大身体立刻呼应沙漠的地质和其生态,就像土地本身一样,活着同时又死去。阿吉拉尔的作品将没有毛发的人体置于植被稀疏的土地上,她不是追求“堕落,放弃,自我约束”,而是庆祝身体与地形之间可能存在的融洽。

在名作《触碰大地》(1992年)中,蓝天下,沙漠里,飞蓬与荆棘点缀其间,在一堵巨大的岩石阴影里,裸身的阿吉拉尔面向巨石背朝镜头,似乎在沉思,也似乎在向自然低头。对自我的认可,对自然的敬畏,在定格的瞬间共存。

如果关注她的过往作品,不难发现,阿吉拉尔对沙漠有一种别样的情结,她早期的取景地不乏新墨西哥与得克萨斯的沙漠,后期的重要取景地则是加利福尼亚的莫哈韦沙漠。在她的构图里,自己的裸体总是居于中央,沙漠往往是不可或缺的自然景观,象征着她心中的“吾乡吾土”,表达了一种时间与空间的纵深。

幼年的阿吉拉尔,许多时光与视力衰退的姑妈度过,为姑妈描述周边景色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她的祖母玛丽,是当地出名的岩石收藏家。这段时光,映射在作品之中,她钟爱的岩石、沙漠意象,与童年印象的莫哈韦沙漠密不可分。或许是作品里童年影子太重,在一些场合,有人批评她的艺术不够成熟。对此,阿吉拉尔回应道:“在人们眼里我满是孩子气、很幼稚,也许我确实如此,但如果扼杀了这一特质,我真要被诅咒了。”

在1996年那组著名的名为《自然·自拍》银盐黑白照里,她赤裸身体,或侧卧在平静的水域边缘,或盘坐在粗砺的岩石之上,呈现出别样的野性美,仿佛在从土地汲取能量,令人想起某些印第安祭祀典礼。

沙漠不止是阿吉拉尔的个人审美体验,还承载着一片土地的兴衰记忆。阿吉拉尔出身于墨西哥裔移民家庭,成长在墨西哥故土之上。在她出生前百余年,在《独立宣言》里怒斥大不列颠损人利己、强取豪夺的美国人,正垂涎着西南边境的加利福尼亚与得克萨斯。他们妄想以一笔小钱买下广袤之地,遭到严正拒绝后,悍然兵分三路,直取墨西哥城。生养阿吉拉尔的沙漠与砾石,记录了墨西哥人的血泪,也记录了星条旗下开疆扩土的“伟业”。直到淘金热袭来,荒芜之地有了人来人往,有了新兴城市,沙漠才慢慢退出了人们的记忆。

在沙漠里凝思的阿吉拉尔,陷入一种身份的撕裂,她流着墨西哥的血脉,却喝着美国的乳汁。面对沙漠与岩石,她难以分辨自己属于何方。而在她创作的年代,墨西哥裔逐渐成为令美国不敢轻视的族群。他们长期聚居在西南各州,人口膨胀,拒绝同化,在塞缪尔·亨廷顿眼里,墨西哥裔将是美国未来的隐忧。甚至有人戏称,美国人用枪炮打下的土地,墨西哥人会用偷渡收复。阿吉拉尔可以尽量避开政治,却挣不开血缘的牵绊。

三鹰齐飞:四重标签

生理障碍、墨西哥裔、女性、同性恋是环绕阿吉拉尔与作品的四重标签。成名之前,她面临的一大问题就是生理障碍,阿吉拉尔患有失读症。幼年时代,小劳拉·阿吉拉尔的世界是残破的,她很难读懂简单的句子,或理解文字的寓意。幸好,她有一个称职的哥哥,他鼓励她走出自我封闭,把相机借给她挥洒天赋。上帝关上一扇门,便打开了一扇窗,某种意義上,失读症将阿吉拉尔推上了摄影师之路。

在摄影生涯里,她最深刻的烙印是墨西哥裔。她在幼年就见证了奇卡诺运动(ChicanoMovement)的辉煌,在光怪陆离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反战思潮与黑人民权运动冲击着美国人的心灵,墨西哥裔灵魂深处的反抗精神被激发出来。他们生活在曾是墨西哥故土的加利福尼亚与得克萨斯,却饱受昔日入侵者的歧视。

对于墨西哥裔而言,“寻根”是迫切的精神需求,回溯阿兹特克之灵是抵御美国同化的灵丹妙药。尽管阿吉拉尔曾在东洛杉矶学院求学,她却没有受过很系统的艺术教育,自小耳濡目染的奇卡诺文化倒是根深蒂固。在她的作品里,墨西哥雄鹰与亡灵节装束时常出镜,昭示着她从未忘记文化之根。作为生于美国长于美国的墨西哥裔,文化的撕裂令她不安,岩石、沙漠、湖泊没有族群立场,默默填满她的乡土情怀。比如前面提到的《自然·自拍》系列。

在代表作《三鹰齐飞》里,美国与墨西哥国旗分列两侧,当中是摄影师本人庞大的身躯,她的腰间缠着一面星条旗,头上被墨西哥国旗紧紧包裹,一条粗绳绕过她的脖颈,将她的双手束缚住。正如名字所示,星条旗背后是美利坚国鸟白头海雕,墨西哥国旗上叼蛇的雄鹰象征着阿兹特克人迁徙的传说,第三只鹰就是阿吉拉尔,她的姓氏源自西班牙语的“鹰”。毋须多言,阿吉拉尔墨西哥裔美国人的身份在构图里呼之欲出,这一身份,给她追索文化碰撞的动力,也正如她的暗示,充斥着隐喻与束缚。

墨西哥元素,是阿吉拉尔作品的常客。在一幅创作于1990年的黑白照片里,现代化装饰的房间里,一家人化妆成亡灵节的模样闲散地收看动画片,一心二用的小男孩们一边盯着被关在笼中的卡通人物一边翻开恐龙读本,异域与怪诞成为主色调。

在奇卡诺运动后期,衍生出另一个阴性名词奇卡娜(Chicana),意指墨西哥裔女性。在整个拉丁美洲,女性扮演着微妙的角色,阿吉拉尔没有依赖宏大叙事,她将目光聚焦在特殊群体——女同性恋者,在加利福尼亚,同时背负女性和同性恋的人不在少数,她们拥有属于自己的亚文化,即便被排斥为城市里的“他者”。在今日美国的社会光谱里,女同性恋似乎拥有着得天独厚的政治正确,若倒退三十年,嬉皮士运动退潮后,她们依然是躲在角落里的异类。阿吉拉尔别无武器,唯有相机与胶片,她记录了平凡的女同性恋者,描摹她们的心声与挣扎,一幅照片的注释写道:“我曾为与众不同忧虑不已,但如今领悟了,与众不同是我力量的源泉。”

1987年,《拉丁裔女同性恋》系列作品让她在摄影圈名声鹊起,八十年代,在挥别嬉皮士运动后,同性恋平权正处于低潮期,阿吉拉尔为之鼓为之呼,足见勇气与斗志。

數声叹息

围绕着阿吉拉尔生前身后,始终有一种声音挥之不去。质疑者相信,阿吉拉尔身上的光环,很大程度拜她作品的标签所赐——墨西哥裔、女性、同性恋者,构成了最为政治正确的身份。这一质疑,触及到了当代艺术的痛点,艺术究竟能否超越政治而存在?

回顾阿吉拉尔的生涯,她并不是政治风潮的追逐者。生她养她的圣盖博谷,原本就是华人、墨西哥人与黑人杂居之地。从个人经历来看,阿吉拉尔无疑是早熟的。21岁那年,母亲的离世让她失去精神依靠,原本就不爱艺术的父亲愈发冷漠。摄影,成为她与世界对话的途径,在相机与暗房之间,阿吉拉尔表达着独特感观。她有无法改变的肤色和童年,也有受尽冷眼的性别与取向。但在洛杉矶拉丁裔女同性恋酒吧,她身边活跃着律师、诗人与艺术家,她用镜头记录她们的人生,她们用人生指引她的道路。阿吉拉尔在红灯绿酒里领悟,人生与身上的标签无关,即便没人能摘掉所有标签。正是在一段踟蹰之后,她的摄影登上新高度,在四重标签之间挥洒自如。

她频繁展现裸体,置身沙漠,抛下纠缠不清的国家种族归属感,斩断性别与性向带来的“他者”定位,无视批评者对臃肿身材的尖刻言语,尽力融入自然,物我合一。如此境界,在她人生最后十年的作品里,不断涌现。阿吉拉尔是幸运的,至少在匆匆流年里,她的艺术曾经挣脱束缚,超越外界贴下的标签。斯人已逝,摄影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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