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道之光

2019-02-14 02:23王五一
澳门月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人類天理社會

王五一

洋尊我卑的倫理定式,轉化成了全盤西化的歷史動能,形成了思想解放大潮中的“填空運動”,凡洋有我無者,俱視以彼先進我落後之實例,一一泊來填上,從生日蛋糕到萬聖鬼節,從以人為本到以狗為神,以至於連外國人子不養父這個事兒,竟也攛掇著中國青年去學它。近來在微信上串遊著一篇小文章,題目叫“我們要孩子是為了什麼”,其主題,是批判中國傳統的育兒觀,批判光宗耀祖,批判傳宗接代,批判養兒防老,認為養孩子的正確觀念應當是“付出與欣賞”,那措詞很是漂亮:“為了參與一個生命的成長,不用替我爭門面,不用為我傳宗接代,更不用幫我養老。我只要這個生命存在,在這個美麗的世界走一遭,讓我有機會和她(他)同行一段。”——三個“不用”。

三個不用,個個都有靶子。“不用替我爭門面”,靶子是《孝經》的“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不用為我傳宗接代”,靶子是《孟子》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用幫我養老”,箭矢所向,更是整個的中華孝道文明。

“三個不用”之後,怕低素質的中國糙人體會不出此種雅語之雅力,複又加上一句自我讚美:“多麼美麗的答案呀!”

把這“美麗的答案”歸納一下,其實就是一句話:養孩子的目的沒有別的,就是玩他(她)。

文中說,這美麗的答案是從一本書上讀來的,但也沒說是哪本書。

沒幾天,微信又轉來一個內容類似的帖子,以馬雲與王建林的對話作引,結論還是上邊那套話,然後也贅上一句“美到想哭”一類的自我陶醉。

再過一天,又收到了一個帖子,這次是個配樂詩朗誦的視頻,說是北大才女趙婕發出的佳句,內容還是這個話題,還是那個經典答案,更美麗動人了。

也許還有別的花樣,在下未見到的。所有這幾個東西,主題相同,主句一樣,結構形似,一看就是同一個作者炮製的。

馬王二爺,兩個資本家,若真有機會湊在一起說話,時間就是金錢,會去討論這等不著邊際的話題?一看就是作偽。

北大有這麼個姓趙的才女嗎?我不知道。你知道嗎?顯然也是作偽。

作偽這事,古今皆有,但性質相反。今人作偽,把別人寫的東西說成是自己寫的,與偷錢類似。而古人作偽則相反,是借古人的名氣而弘揚自己的真理,把自己寫的東西說成是別人寫的,說成是“子曰”“佛說”之類,所謂的托古作偽。今人作偽是利益驅動型的,古人作偽是信仰驅動型的。

這位沒署名的炮製者,這位有趣的作偽者,人雖今人,幹的事卻應算是古事,不留名不留姓嘛。所托之大款才女一類非聖非佛,似乎並無太大權威性,但就發言權和影響力而言,此等人物正是當今微信這個思想市場上的聖佛。借他們的名,把自己的思想、信仰,宣揚出去,產生出自己想要的社會效果——典型的信仰驅動型。

那麼,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信仰?什麼樣的信仰會促使一個人不惜託名作偽而創造出這樣一套把孩子當玩具的育兒哲學在社會上宣揚?

也許,這“美麗”的育兒觀就是作者本人在生活實踐中、在與自己的孩子的真實交流中的切身感受,對不對,大家同意不同意,說出來與大家分享,僅此而已。然而,若果如此,用得著隱姓埋名嗎?用得著花樣百出嗎?用得著託名作偽嗎?

這美麗文已經引起了社會反響。不少人跟著大贊其美,更多的人則認為這只是唱高調兒——當父母的,心裡其實多少都有點俗念的,誰不想養個孝順點兒的孩子,抱個有出息的孫子……。

然而,世間的事,美不美是一回事,可行不可行是另一回事,一種理想,其美麗度是不應該受它的可行性影響的。高調兒,無論可行不可行,都是高調兒。人類永遠需要理想,永遠需要美麗,永遠需要高調兒。問題是,這“養子玩子論”,是高調兒嗎?!

說養孩子不是為傳宗接代,可是上天造男女,生理構造上和心理傾向上都是為了傳宗接代而設計的呀。難不成是上天造錯了?大自然偉大的生生不息,什麼時候成了應當加以鄙夷的低俗的東西了呢?

朱熹說“存天理滅人欲”。天理固當存,人欲是否該盡滅迄今仍有爭議,但有一點並無爭議:天理雅,人欲俗;天理是高調兒,人欲是低調兒。至於現實生活中如何區分天理人欲,朱氏曾以吃飯為例作解:純為維持生命健康的吃飯,就是天理,是應當存的;而純為滿足口腹之樂的吃飯,就是人欲,是應當滅的。若把我們今天的話題套入這一邏輯,不難得出結論:以傳宗接代為目的而養孩子,恰恰如同為維持生命而吃飯,屬於天理,是應當存的;而把孩子當玩具,其性質恰如把吃飯當樂趣,無疑屬於人欲,是應當滅的。在偉大理學的鏡鑒之下,理之雅俗立見,調兒之高低立判。

說養孩子只是為了“欣賞”,那這和一般養狗人的觀念正好一樣。狗,你既不能指望著它傳宗接代,也不能指望著它養老送終,欣賞而已。難怪如今養兒的越來越少養狗的越來越多,原來,根據這美麗文的高調兒,這養兒與養狗,無論從邏輯上、感覺上、功能上、性質上、倫理上、道義上,原本就存在著明確的可替代性,就像蘋果和桔子的可替代性一樣。隨著人類在這種可替代性面前越來越理性地認識到養狗其實比養兒更經濟更合算而盡皆選擇養狗時,那大概就是地球上的最後一代人類了。

人狗相替,人狗一理,這是哪門子的高調兒啊?!本來,在大自然的代代相續中,親子關係是一點矛盾也沒有的。我需要一個生命為我傳宗接代,你自己也需要生命來人間走一遭。你自己成長發育享受人生的過程,自然地就履行了為我傳宗接代的使命。人間如此美好的“雙贏”,讓這美麗文一撥弄,硬是給離間出矛盾來了,離間出利益衝突來了。好像當爹娘的非得承認,我養你,純粹只是為了給你這條生命,純粹是為了你的幸福,與我們自己的利益一點關係沒有,這樣才算高尚。何苦呢?

再來說“不用幫我養老”一句。此句矛頭所向,直指中華文明的根部,孝道。

若把養兒防老看作是一種制度,孝道便是此一制度的文化根基。《孝經》開篇說“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中國道德,以孝為基;文明教化,以孝為本。“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若把孝道批倒了,批臭了,那中國文化就算是正式地作了閹割手術了。效果上,與百年前對孔家店的撲頭一砸相比,這兜襠一掏的手段可狠毒多了。它毀掉的,不僅是那個飄渺虛幻的“中國文化”,而且也將從肉體上毀掉這個民族。沒有了孝道文化以及沒有了以此為基礎的養兒防老制度,中華民族將是一個滅亡中的民族。

世間的有情眾生,有一個共同的先天缺陷:越活越弱,越活越老,越活越沒勁,越活越難受,到死那一陣兒最難受。生老病死,成住滅壞,沒辦法的事,一般動物,“這匹可憐的老馬”,只能順其自然,逆來順受。只有人類有可能設法彌補此一缺陷,而實際上人類中只有中華文明真正想出了、創造出了一套辦法,並切實實踐了五千年——這就是偉大的孝道。如果說,“幼吾幼”是母雞都會做的事的話,那麼,“老吾老”則是只有人類中這個最優秀的民族真正實踐過的。而且,這“老吾老”的含義並非僅是“養吾老”,更重要的是“敬吾老”。孔子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由一個“敬”字出發,演繹出了這個優秀文明之長尊幼卑的基本社會秩序。人,越老越痛苦,卻也越老越高貴;老年,是人生最痛苦的時段,卻也是其最“有權有勢”的時段——用社會構造來彌補自然缺陷,這是一種多麼高尚的文明協調!這是一種多麼偉大的、光芒萬丈的道德設計!

還有,孝道文化與中國哲學中的因果報應觀念結合起來,更成為世間一種最圓融的互生互利關係。子女對父母盡孝,不僅僅是反哺報恩,不僅僅是履行責任,不僅僅是克己為親,而且還是其人生最大的“自私自利”行為。人生在世,誰都想得好處,得利益,而中國的古聖先賢們告訴我們:沒有比孝敬父母效率更高的謀利途徑了,一個孩子一生的命運如何,蓋決於他命裡累積的福賬,而增加福賬之最高效的途徑就是盡孝。父母是你人生最大的福田,孝道是福種,福種播入福田,收穫的是最優的福果。本質上,孝,不是一種義務,而是一種權利,是父母留給自己的子女所專有的一項特權。在偉大的“萬有因果律”面前,你不僅是為了你父母的利益、更是為了你自己的利益去盡孝的。

從另一個側面看,做父母的,教育子女孝敬自己,這是對子女最大的愛,最大的關心,是對他們的命運的最大的負責任。

人類社會真正的大和諧就存在於孝道的大天理之中。這種“自利利他”的道理,中國的儒墨道釋,百家皆講。養兒防老,是世間最高尚的生活方式;孝道,是天理倫常的百德之首。它怎麼突然就成了低調兒了呢?而那種拿著孩子當玩具的觀念,卻怎麼就成了高調兒,成了令人“美到想哭”的東西了呢?人類的審美觀迷執顛倒至此,難不成人這種動物發生物種變異了?

有人可能會說,洋人沒有孝道文化,他們的老人活得不比我們差嘛。真的嗎?若果如此,美國人的那句順口溜“孩子的天堂,大人的戰場,老人的墳場”是從哪兒出來的?另外,洋人雖沒有孝道文化,也沒有啃老文化呀;一個洋老頭兒,兒子雖沒有義務去養他,也沒有權利去啃他;孩子,對他不是個資源,也不是個負擔。不錯,洋老頭兒要養老可以找社會,社會已經為他準備好養老體系了。儘管如此,如果列位看官有好事者願意去找幾個美國老人聊聊,跟他們講講中國的孝道文明,你看看他們會有什麼反應——十個有十個會聽出垂涎來。

也許,在中國,為馬雲階級準備的“教外別傳”式的社會養老體系已經有了,實在沒有他們還可以“僑居”到另一個世界去養老,他們的兒子的確不必為其爹養老,問題是,廣大的中國農民怎麼辦!

這“美麗文”的口吻,聽上去像是站在父母的立場上說話的,是為宣導一種文明的養子觀而在父母階級內部說的悄悄話,但明顯地,它的真實用心,是希望隔窗有耳,說給孩子們聽的。試問,如今整天捧著個手機看微信的,是家長多還是孩子多?

這“美麗文”若是讓馬雲的兒子讀了去倒無妨,可這東西若是讓農民們的兒子讀了去,信了去,那可就是道德大震盪,家庭大災難。哦,我充當了你二十年的免費玩具,我不向你收繳欠費就不錯了,你怎麼反而說我還有義務再為你養老呢?難怪如今啃老族的隊伍日益壯大,他們理直氣壯啊。他爹媽白玩了他二十年,本來就欠他的嘛。這個教唆效果可太大了。難怪中國成了當今世界上農村老人自殺的頭號大國。老農民絕望了啊!

四十年來,中國的上流社會琢磨出的折騰農民的辦法,可謂是罄竹難書。先是包產到戶以“逼農為商”;複以土地資產打包而“逼農為賭”;更以城市化而“逼農為漂”;最後,再通過這美麗的教唆而“逼農為絕”——經此文明養子觀的挑撥,農民家庭是有後無後皆是絕戶。錢,錢沒了;地,地沒了;家,家沒了;孩子,孩子沒了——他不自殺,還有別的選擇嗎?

要毀掉一個民族,沒有比毀掉它的農民更精準的定向爆破了。而要毀掉中國的農民階級,最科學的辦法就是在其家庭構造上動手腳,因為,這,是他們的全部。家以外,社會再沒有給他們的生存提供任何保障了。毀掉了他們的家,也就毀掉了他們的全部生存基礎,進而也就毀掉了中華民族的生存基礎——說到底,社會不就是靠農民來養活嘛。原來,這美麗文等於是在中國社會大廈的基礎上引爆了一枚精神原子彈。

說到這裡,我們似乎是明白了這位信仰驅動型作偽者的信仰所在了。仇恨也是一種信仰。他其實就是和中國有仇。如今,和自己的祖國有仇的中國人多得是,沒什麼稀奇的,稀奇的是,這位報仇的手法誠為高超——在微信上如此花樣翻新地搞點小段子,就能為中華民族製造出千千萬萬的被“玩壞了”的不孝之子來,就能為中國農民製造出千千萬萬的“活絕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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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s and Key Words
存天理和灭人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