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胡寅《登南纪楼》写作地点再考

2019-02-15 18:05王肇磊
关键词:汉阳江陵荆门

王肇磊

(江汉大学 城市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56)

史料是帮助我们认识、解释和重构历史过程的信息资料,也是史学研究的基础和还原历史真实的根本,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有些史料因在流传过程中受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变得模糊不清,这就需要我们考证甄别。如果研究者轻视史料考证,所还原的“历史”便不真实,甚至是谬误。因此,对史料的考证非常重要。南宋胡寅《登南纪楼》诗(简称“胡诗”)[1](P22),因其在湖北历史地理、城市史、经济史研究中影响甚大,它所描述城市繁荣景象和社会变迁的诗句常为学术界所引用。但学术界对胡寅《登南纪楼》的写作地点因解读不同而存在分歧,出现了“汉阳说”“江陵说”和“峡州说”。

“南纪楼汉阳说”在学术界流传甚广。黎少岑为论述宋代武汉经济的繁荣,在《武汉今夕谈》中引用了胡诗“麦麻漫沃衍,家家足粳鱼”[2](P42)。刘盛佳在《武汉市历史地理的初步研究》亦引用了此句。[3](P121)马正林在叙述宋代汉阳商业盛况时引用了“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4](P262)。梅莉、张家雄、晏昌贵在论述汉阳南市商业发展状况时,引用了“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舻”[5](P222)。赵燕、杜耘在《武汉市河道变迁与商业中心的转移》一文中也加以引用等。[6]除此之外,一些硕士和博士论文亦采用此说,如张金花的《宋诗与宋代商业——对宋代涉商诗的史学解读》、李国锋的《宋诗歌所反映的宋朝城市市场分析》等。因此,当今武汉各方志为记录其城市繁盛景象,大多将胡诗收录其中,进一步扩大了“南纪楼汉阳说”的影响。

持“江陵说”的学者主要有傅宗文、韩茂莉、雷家宏、吴松弟、杨果、张伟然等人。傅宗文在探讨宋代江汉平原草市镇时,引“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舻。麦麻漫沃衍,家家足粳鱼。深山鸡犬接,谁复识於菟”的诗句,说明江陵与沙市“盛壮富丽”。[7](P114)韩茂莉在研究两宋之际江陵经济变迁时,引用了胡诗“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8](P148)。雷家宏在论述宋代长江中游商业贸易时也引用了胡诗第3、4句。[9]吴松弟[10](P99)和杨果[11]在分别论述宋代两湖移民问题和江汉平原水陆交通发展时,都引用了胡诗“流民渡沔来,曳牛负其孥”这一句。张伟然则摘引胡诗反映江陵社会经济由繁盛到萧条的诗句,以探讨湖北历史文化变迁。[12](P267)

持“峡州说”的学者目前仅梁志平先生一人。他为消弭胡诗“南纪楼”写作地点的分歧,通过梳理史料、解读胡诗的历史地理信息,得出了胡诗“南纪楼”应在峡州的结论。[13]其成绩在于将南纪楼“汉阳说”彻底否定,但他对江陵相关史料挖掘不够,论证不充分,导致结论错误。

有鉴于此,学术界有必要重新考证胡诗“南纪楼”的写作地点,以厘清历史事实。笔者以为,可从宋代汉阳、江陵、峡州三地“南纪楼”史料钩稽、胡诗写作背景和胡诗内含历史地理信息解读三个方面展开讨论,考证胡诗《登南纪楼》的写作地点。

一、宋代汉阳、江陵和峡州三地“南纪楼”史料钩稽

为解决胡诗“南纪楼”地域归属问题,其前提是全面钩稽汉阳、江陵和峡州三地有关“南纪楼”的史料。

“南纪楼汉阳说”所依据的史料源于宋代汉阳有座“南纪楼”。《方舆胜览》卷27“汉阳军”载:“南纪楼,在军治”。另据《古今图书集成》所载:“南纪楼,在府治,宋蔡纯臣重修,今改建为南纪门。”宋人冯杞、夏倪还各为之颂诗一首。[注]冯杞《南纪楼》:“岂忍轻离江汉州,去思日夜逐东流。可怜南纪楼前路,常与邦人忆蔡侯”,参见廖元度《楚风补校注》(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51页。夏倪《南纪楼》:“江发岷山如瓮口,汉从嶓冢又东流。滔滔从此为南纪,我忆禹功时倚楼。”载王象之《舆地纪胜》卷76“汉阳军”,江苏广陵古籍刊刻社,1991年,第2593页。据现有史料,最早认为胡诗“南纪楼”在汉阳的学者,可能是清末民初湖北著名的方志学家王葆心:“观于胡寅《南纪楼》诗云:‘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舻’。则迤北之确证也。曰‘十万户’亦繁盛之验也。南纪即今之南门也。”[14](P10)其后又为《汉口小志》题写序言亦确指:“胡寅《南纪楼》(汉阳南纪门城楼,宋明人多题咏)诗云:‘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舻。’”

“峡州说”的史料依据是祝穆所撰《方舆胜览》、嘉靖《湖广图经志书》和《大清一统志》。《方舆胜览》卷29“峡州”的“楼台”中所载“南纪楼”,其注节引了七句胡诗:“胡仲明诗:‘西望巫峡峰,东望洞庭湖。南望大江横,北望楚王墟。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舻。麦麻谩(应为漫)沃衍,家家足粳鱼。’又云:‘古来上流地,最重荆州符。形势在东南,横跨此其枢。’”明嘉靖《湖广图经志书》亦沿用了《方舆胜览》的说法,在《府州志》“夷陵州”条目下记载了胡诗前五句,题仍为《南纪楼》。后来《大清一统志》则明确了峡州“南纪楼”的区位及命名由来:“南纪楼,在东湖县(今宜昌市)治东南。唐杨炯《荆门山》诗:‘绝壁耸万仞,长波射千里。盘薄荆之门,滔滔南国纪。’后人因建楼于州治(宋时峡州治即今宜昌市),号之曰南纪。”

“江陵说”的史料最单薄,仅有王象之《舆地纪胜》所载一条:“南纪楼,即江陵城门楼也,高氏曰万胜门,作重楼,以阅水军,即城之皇门也。”[15](P12)

上述史料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了学术界的视线,导致了学术争议。为厘清胡诗“南纪楼”写作地点,就须对相关史料钩稽证伪。首先,最早记载“南纪楼”的史料可能是出自成书于1227年的《舆地纪胜》,三地中也仅江陵有南纪楼,其所载录汉阳、峡州楼宇众多,却没有南纪楼的只字片语。《方舆胜览》成书于1267年,比《舆地纪胜》晚了40年。在近半个世纪里,城市地理环境和景观名称经过社会变迁,会发生很大的改变,更何况是在两宋之交的动乱时期。一般而言,离历史事实时间越近,历史记载的可靠性越高。因此,关于胡诗“南纪楼”的记载,《舆地纪胜》应比《方舆胜览》客观真实;其次,《舆地纪胜》文献记载准确性比《方舆胜览》高。清人阮元曾对南宋历史地理史籍作过客观评价:“南宋人地理之书,以王氏仪父(象之)《舆地纪胜》为最善……体例谨严,考证极其该洽。”[15](P1)而《方舆胜览》因偏重于诗赋序记,以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之评价不高:“盖为登临题咏而设,不为考证而设,名为地证,实则类书也。”[16]因考证不足,其所载的名胜古迹多有疏误,如将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误题为《金陵怀古》,将谢玄晖所作《敬亭山》诗著于谢灵运名下等,类似错误全书已考证出十余处,这些错误在流传抄录过程中均未被更正。[17](P8)据此,《方舆胜览》所载“南纪楼”极有可能犯有类似的错误。最后,史籍版本流传范围不同。《舆地纪胜》:“自元以后,传本渐少。明人所编舆地碑目即就纪胜中碑记一门抄出别行。”[15](P1)故《四库全书总目》云:“宋王象之撰……所著有《舆地纪胜》二百卷,今未见传本,此即其中之四卷也。”[18]直到阮元将钱大昕发现的宋版《舆地纪胜》抄录刊刻,才重行于世。而《方舆胜览》在南宋时流传很广,“学士大夫家有其书”。元、明以后,《方舆胜览》仍然为人们所重视。[19]因《舆地纪胜》流传甚少,导致《方舆胜览》所载内容普遍为史地总志、各地所修地方志、类书以及其他史地著作所引用。因此,我们可以推论,在史籍流传过程中,《方舆胜览》所误题的“南纪楼”极有可能为后世嘉靖《湖广图经志书》和《大清一统志》等志书所援引,而《舆地纪胜》因长期湮没于历史,其所录江陵“南纪楼”被遗漏,《方舆胜览》所载峡州“南纪楼”应该是江陵“南纪楼”的误题。

二、胡诗写作背景

据《荆门州志》记载,绍兴十三四年(1142、1143)间,胡寅“自永州归南岳,与弟(胡)宏同往荆门,拜祖父墓”。其大致路线是由衡山至长沙至宁乡,至益阳,过澬江至桃源,过鼎灃、五溪,经公安,至江陵,抵达荆门。在旅途中,胡寅按地域先后写下《过益阳》《和仁仲过澬江》《出益阳和仁仲》《和仁仲游桃源》《过鼎灃》《和仁仲归乡有感》《题关云长庙》《和仁仲孱陵有感》《和彦达至公安》《登南纪楼》《和仁仲至荆门》等诗赋30余首。[20](P158~159)

根据诗系年,胡寅等人在赴荆门途中所经过的地区,不仅在“胡寅年谱”中得到了印证,[1](P687)而且还与南宋时期衡州(今衡阳)至荆(今江陵)襄(今襄阳)的交通路线极为吻合。这一交通线在唐代就已开辟,即襄阳南行至荆门、江陵入长江,下东南经岳州、过洞庭湖、溯湘江至衡州,或由江陵南行至澧、朗,亦至潭、衡州。[21](P212)《宋会要辑稿》食货四八之一三中也记载了“自桂州(治今广西桂林)入湖南、北、江陵、荆门而至”,再北上襄州的路线。南宋时江陵经荆门北往襄、邓一带的陆路交通相当便利。如果胡寅迂行峡州或汉阳的话,则会徒增数百里或近千里的行程,特别是荆州到鄂州(今武汉)这段行程,因长江干流不利舟楫,商旅往来不得不经过盗匪纵横,人烟稀少,号称“百里荒”的湖区。[22]即使胡寅等人经汉阳,绕汉水到荆门,也应从益阳过洞庭,循江而下。这条路线不仅路途短,而且快捷。在交通不便的宋代,如果没有特殊目的,他们不会舍弃通达便利的交通路线,而迂行路程艰险的汉阳和峡州,远赴荆门。况且江陵北新店还有胡寅父亲胡安国的故宅。胡氏情归“故宅”,逗留几日也是人之常情。胡诗《和仁仲归乡有感》所记“大堤蜿蜒挟江长”和《归舟濡滞示仁仲》所言“扁舟下荆江”等诗句体现出的“荆江”“大堤”等景观,亦在暗示这是荆州特殊的地理景观。由此推论,胡寅等人在赴荆门途中,不会绕行汉阳或峡州,极有可能是在江陵途中创作了《登南纪楼》。

三、胡诗《南纪楼》历史地理信息解读

胡诗《登南纪楼》蕴含了丰富的历史地理信息,这为我们确定胡诗“南纪楼”写作地点提供了条件。

首先,胡诗明确了南纪楼所在地的地理方位。“西望巫峡峰,东望洞庭湖”,无论如何与汉阳地理形势不符,却与江陵和峡州相合。“南望大江横”指明了“南纪楼”当在江北。这与江陵城所处位置一致,与峡州城址似乎不合。据《东湖县志》记载:“宋南渡初,迁于江右,傍紫阳山。建炎中,复移治石鼻山。绍兴中复旧。端平中徙江南。元复移于大江左。因唐旧基,明亦因之,即今县城也。”其“复移治”的“石鼻山”和“复旧”的“傍紫阳山”治所均在江南。这两则史料清楚地表明,胡寅赴荆门时,峡州州治位于“江右”,即江南。就诗意而言,应是“北望大江横”,而不是“南望大江横”了。“墟”系指废墟、废址、故城。江陵城北5公里处为楚都旧郢——纪南城所在地。战国末期,白起入楚捣毁郢都,并焚烧楚先王祖庙,郢都成为废墟。后世史家文人遂以“郢墟”称呼纪南城了。且郢都故城周围遍布楚王冢、庙等先楚遗迹。这些位于江陵城北的“郢墟”,便与“北望楚王墟”相吻合了,而峡州与汉阳绝无此类历史人文景观。

其次,胡诗提到的“麦麻”“於菟”“沔”“江”“汉”等历史地理信息与江陵亦密切相关。“麦麻”是宋代荆襄地区非常普遍的物产。“於菟”在胡诗中似有两重涵义,其一是“於菟”为楚语“虎”。梁代江陵人宗懔编撰的《荆楚岁时记》中载,楚人逢年节有“门画与虎”避邪之习俗。其二是指“楚令尹於菟庙”。“沔”即沔水,又称“汉水”,自西北向东南斜贯湖北鄂西山地、鄂北岗地和江汉平原。明代以前,沔水在洪水季节流经江汉平原江陵一带时,常常通过建阳河等水道向南泛滥,形成江汉混流的景观,人称“汉沔”之地。而地处峡江的峡州,唯有大江横贯,“哪有滔滔江汉朝宗之说!”“最重荆州符”在强调荆州重要性的同时,也明确了胡诗写作地点就是江陵。

再次,胡诗再现了两宋之际“南纪楼”所在地由盛转衰的社会经济状况。“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舻”,所反映的是北宋时南纪楼所在城市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从人口数量看,元丰年间(1078—1085),江陵共有“主五万六千三百一十四(户),客一十三万三千六百八(户)”。峡州仅有“主一万二千六百九(户),客三万二千八百八十七(户)”。[23](P266~271)据《明万历汉阳府志校注》记载,汉阳直至嘉定初年(1208),城内外户口也仅“不下3000人家,又有居船400只”,“本军两县乡村共二万户”。由此可见,江陵最符“平时十万户”诗意。从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和城市繁荣程度看,宋代江陵经济发达,物产丰饶,又兼具区位优势,商业繁盛,“四方之商贾辐辏,舟车骈集”[15](P587)。特别是附近沙头市(今荆州沙市区),“沙头烟漠漠,往来厌喧卑。野市分獐闹,官船过渡迟”[24](P13),热闹非凡。《舆地纪胜》卷79荆湖北路·汉阳军“刘公洲”条记载:“元祐八年,有沙洲涌出,知军刘谊种荻其上,因号刘公洲”,《嘉庆一统志》卷338汉阳府·山川“刘公洲”条引府志:“洲旧自三里坡,直抵南纪门,荻苇繁茂,冬春水落,贾舟集此,民有贸易之利。”学者以此为依据,认为汉阳南纪门外有一处商业繁盛的“南市”。但细读史料,所谓“南市”仅仅是季节性的集市而已,远不能与江陵相提并论。峡州经济水平最低,欧阳修称之:“虽有椒、漆、纸以通商贾,而民俗俭陋,常自足,无所仰于四方。贩夫所售,不过鱐鱼腐鲍,民所嗜而已;富商大贾皆无为而至。地僻而贫,故夷陵为下县而峡为小州。州居无郭郛,通衢不能容车马,市无百货之列。”[25](P222)可见,汉阳、峡州的城市社会经济景观都与胡诗“平时十万户,鸳瓦百贾区。夜半车击毂,差鳞衔舳舻”不相符,却再现了江陵在北宋时期城市发展繁荣的景象。

除了追忆昔日繁华之外,胡诗还描绘了“南纪楼”所在城市因战乱受到破坏的历史场景,即诗中所言第7~16、19~22句。我们从史料中可以看出,两宋之际,峡州、江陵、汉阳三地之间,只有江陵遭到战乱破坏,“始江陵息靖康之难”,“版籍凋残,无三万户”。[26](P250)后经“四招流民,重立坊市,垂五十载,渐还故初”[27](P2364)。由此可见,“一县三十家,一城三百庐”“流民渡沔来,曳牛负其孥”等诗句,真实再现了两宋之际,江陵为治理战后社会经济凋敝,招抚流亡,吸引北方、吴越等地人口大量流入的历史事实。[28](P224)这进一步证实了胡诗《登南纪楼》的写作地点就是江陵。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知,胡寅《登南纪楼》诗写作地点就是江陵,而不是峡州与汉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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