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辨实在论视角下的《直觉主义者》的升降机书写

2019-02-19 03:25周凌敏
山东外语教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文类里拉升降机

周凌敏

(南方医科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515;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1.0 引言

科尔森·怀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是21世纪美国新一代非裔作家,其作品收录在《诺顿非裔文学选集》中。怀特黑德成长在20世纪美国七八十年代,深受当时的大众文化影响,从小酷爱阅读科幻小说,迷恋乔治·梅罗梅的恐怖电影,因而作品带有浓烈的科幻和哥特色彩。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直觉主义者》(TheIntuitionist)(2000)便体现了该特点。

《直觉主义者》一经出版就好评如潮,获得海明威小说奖。作品讲述了以主人公里拉代表的直觉主义者和其对立面经验主义者在调查一大楼的升降机坠落原因时所产生的角逐和摩擦,两派都认为是对方在对升降机做破坏,但事件结果却显示没有人对升降机做任何破坏。怀特黑德在作品中刻画了一个神秘的升降机世界,直觉主义者里拉对这个世界做出了哲学上的思考,并把升降机世界与种族未来结合起来,憧憬了一个后种族社会。 在作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升降机的坠落只是一个事故,并没有任何人为的破坏。但读者不禁会追问“既然升降机坠落没有人为破坏,那么又为什么会坠落呢”,如何解释这个现象呢?对《直觉主义者》解读,学者们主要从种族提升(racial uplift)和种族伪装(racial passing)两方面来阐释,例如,有学者认为怀特黑德利用都市哥特景观书写了一部黑人争取向上移动的寓言故事(Liggins,2006);升降机不仅产生了大量的摩天大楼、实现城市的第二次提升,而且还实现了种族的提升(Berube,2004);而Selzer(2009)则认为在实现种族提升的同时,黑人又会陷入诸如黑人群体内部的等级之分等问题,因而种族提升是不彻底的。在种族伪装方面,有学者指出作品中带有一半黑人血统的福腾伪装成白人的目的是达到种族提升(Fain,2015);福腾的伪装是对将来世界的渴望,是对白人为主的经验主义者的否定(Saldivar,2013),是黑人从边缘走向中心的途径(Elam,2007)。由此可见,学者们主要围绕作品中升降机的上升意象来讨论种族问题,而少有学者从升降机的坠落角度来思考。因而,如果从思辨实在论(speculative realism)角度出发、从升降机这个实在的物视角来看待升降机的坠落现象,读者不难发现,怀特黑德在作品中呈现了一个独立于人类存在、有其逻辑系统的升降机物的世界,升降机通过不受人类控制的坠落行为来观照人类的种族问题。怀特黑德在作品中塑造了直觉主义者里拉这个人物,她通过直觉式思辨进入升降机世界,与升降机交流,对升降机的物的世界有所理解,并借助升降机的坠落来摧毁当前的种族景观,建构后种族城市。怀特黑德通过书写人类经验之外的升降机的坠落现象表达了他对当代社会的种族主义的批判,表现了他的思辨实在式的写作手法。

2.0 《直觉主义者》的文类:科外幻小说

对《直觉主义者》文类的划分学者们各持己见。Elam(2007:762-763)认为《直觉主义者》是一部内容和形式上都伪装的小说,它既是反乌托邦式的自然主义小说,又是现实主义小说;既是侦探小说,但又不满足侦探小说的“世界是可知的”认识论要求,最后转化成“世界是可想象的”科幻小说;Hock(2016:66-67)指出这是一部侦探小说,怀特黑德在传统的侦探小说基础上加入了后现代元素;Tucker(2010:152)也认同这是一部侦探小说,但作者加入反讽艺术效果;Russell(2007:46)则认为作品就是一部“后现代反侦探小说”。但无论把作品看作是侦探小说还是科幻小说,都不能解释作品中“升降机为何坠毁、福腾的升降机中的黑匣子的计划内容是什么?升降机黑匣子位置在哪里、以及福腾设计这个黑匣子的动机是什么?”等问题(Tucker,2010:152)。萨迪瓦尔(Saldivar,2013)则针对怀特黑德的作品文类混杂、很难归类为某个文类、总是“带着面具,表面呈现出某个文类的特征,但又不会完全遵循这个文类的写作模式”(Maus,2014:2)、具有“新折中主义”(New Eclecticism)写作特征(Selzer,2008:393)的现象,提出了“思辨实在主义”(speculative realism)来概述《直觉主义者》的文类特征。萨迪瓦尔认为《直觉主义者》杂糅了超现实主义、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等文类特征,向读者展示了多种想象虚构模式,“思辨实在主义”可总括这种现实主义和想象文学结合的文类特征。萨迪瓦尔的“思辨实在主义”的提法一方面跳出了作品具体是某个文类的纷争,另一方面指出了作品的思辨想象特征。虽然萨迪瓦尔使用了“思辨实在主义”一词,但他对《直觉主义者》的思辨实在主义的剖析实际上只注重了作品的思辨想象方面,而忽略了思辨实在论所主张的实在方面,因而萨迪瓦尔的思辨实在主义也不能彻底回答“升降机为何坠落”等问题。然而,如果进一步从思辨实在论者梅亚苏提出的“科外幻小说”文类出发,来探讨《直觉主义者》中升降机这个实在世界,那么萨迪瓦尔的思辨实在主义视角对升降机的实在性论述的不足便可以得到解决,“升降机坠落”的现象就可得到解释。

梅亚苏认为,人类是有限的存在者,人类无法穷尽宇宙万物的存在方式,当代的科学定律都具有人类的思维与存在的痕迹,是偶然的,无法以此来支配和规范所有事物的可能存在(郝苑、孟建伟,2017:103)。由此,梅亚苏提出了新的文类——科外幻小说(extro-science fiction)文类来解释独立于人类世界中的现象。

梅亚苏对科学虚构的含义做了解释:

“……不论可能的未来会带来多么大的动荡,都根植于科学虚构之中,在科学的密壁里。所有的科学虚构都隐晦地支持这样的公理:在幻想的未来中,仍然有着某一科学认识会主导世界的可能性。科学会因自己新的能力而变形,但是科学将永远存在。这一文学类型的属名便是:虚构能够制造极端的变化,但永远都是在科学范畴内,即便其形式难以辨别。”(甘丹·梅亚苏,2017:5-6)

从梅亚苏对科幻虚构文类的解释可以看出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等都属于此类,也就是说,人们对世界的科学虚构想象无论怎么变异都是在科学的范围内进行,无论小说如何想象都可用科学理论来解释。因此在科学虚构文类的属性下,侦探小说中的案子最终都会告破,科幻小说的想象也是依据科学原理进行的。

梅亚苏解释了科学外虚构概念。它并不是“简单地指没有科学的世界,不是说在这样的世界中实验科学不会存在”,而是“这样的世界中,实验科学应当是不可能的,而不是未知的”(同上:6),科学外虚构“定义了这个特别的想象机制,在这个机制里设想结构完整的世界,或更倾向于结构被破坏的世界,以致在这样的世界中实验科学不能发展它的力量,也不能建立它的对象”(同上)。梅亚苏建构了一种与科学虚构不同属的想象世界,提出了新的虚构小说类型:科学外世界的虚构小说,即科外幻小说(甘丹·梅亚苏,2017:II)。那么《直觉主义者》中的超越人类有限的知识的升降机世界便是梅亚苏所说的科学外虚构世界,《直觉主义者》也可确定为科外幻小说。把升降机世界看做是独立于人类世界的科学外虚构世界、把《直觉主义者》划分为科外幻小说文类,升降机坠落的现象便可得到很好的解释。怀特黑德在《直觉主义者》中的科外幻小说文类的书写旨在为人们提供一个非人类视角审视当今的种族主义、从升降机物的世界来观照人类世界,从而为批判种族不平等、思考建构后种族社会提供了空间和可能性。

3.0 《直觉主义者》的升降机物性书写

把《直觉主义者》划分为科外幻小说文类凸显了《直觉主义者》中的物的书写。怀特黑德在作品中对升降机进行了大量描述,多次向读者展示在“人类世界之外还存在另一个世界”(63),升降机就是一个具有自身逻辑体系的独立于人类的物的世界。

这个升降机物的世界便是思辨实在论视角下的实在世界。思辨实在论的核心观点是反对后康德的“相关主义”(correlationism)和人类中心主义。相关主义认为:“我们永远只能接近思维与存在的相关性,而从来不可能撇开相关项的一方去接近另一方。这种相关性具有不可超越性”(Meillassoux,2008:5),相关主义实际上是把实在世界纳入人类思维范畴,哈曼将其称之为“通道哲学”(Harman,2005:42),“通道哲学”在将客体同化与还原为人类主体对象的过程中,忽略了客体与主体、诸多客体之间与诸多主体之问的各种差异,经常会以理性人类主体的单一存在方式遮蔽客体存在的多样性(郝苑、孟建伟,2017:102)。思辨实在论反对这样的通道哲学,认为存在独立于人类通道的实在世界,而这个世界可通过想象而非人类理性到达,即思辨,这样思辨实在论最大限度摆脱了人类理性框架的局限(唐伟胜,2017:28)。在《直觉主义》中,怀特黑德就书写了升降机这样独立于人类通道的实在世界。他描述这个世界:“(福腾)刺破这个世界的面纱,发现了升降机世界,……这个世界需要居民来实现它,而黑匣子就是这个世界的居民”(100);“这个黑匣子是安全的……它们失去了这个世界却会获得另一个世界”(213);升降机有自己的意愿(102)。怀特黑德在叙述各派调查的进程时,多次穿插独立的一章节来描述升降机降落过程,如在人们开始着手调查事件时,怀特黑德写到“升降机愤怒地以全新的速度飞入高楼的升降机轨道”(33);当里拉回忆她在学校学习升降机知识后,怀特黑德写到:“降落的升降机尾部拖着火花……,一路下来冲破黑暗”(53);当里拉了解到福腾和黑匣子情况后,怀特黑德写到“11楼的毁灭如此彻底,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坠落的声音在电梯中升起,坠落的反面:一个灵魂”(65)。怀特黑德把升降机的坠落过程拆分开来描述,与人类了解事件的整个过程平行,旨在表明存在一个不受人类干扰的升降机世界,这个世界与人类世界共存。这个世界是自治的,是独立于人类的实在性的,是“拒绝和其他实体产生关联的”(Harman,2011:19)。

梅亚苏把这样的独立于人类的世界称之为“科学外世界”,在那里“科学知识是无法进入的,不能被自然的科学作为对象建立”(甘丹·梅亚苏,2017:6),“在那儿发生的事件不能被任何真实的或是现象的‘逻辑’所解释”(同上:51)。怀特黑德在作品中就多次表达人类对这个升降机世界“认知上的因果的和理性上的断裂”(同上:50),如:经验主义者主要依赖机械知识来诊断升降机故障,但他们的经验和知识也无法解释升降机坠落的原因,正如里拉所说“(升降机坠落的原因)甚至不能说是可能性,因为它超出人类的计算,这是命运(228)”;里拉的上级雷德称升降机的原理是外星科学(alien science)(60);直觉主义者里拉也不知“这个完美的升降机看起来像什么”,“我们不知道是因为我们不能看到里面,那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就像我们无法想象天使的牙齿一样”(61);在里拉大学二年级上《垂直运输》课程时,教授让学生“描述如果没有任何限制,他们会设计出什么样的升降机”时,没有学生能够想象升降机的样子,他们缺乏重新定义升降机的能力(Hock,2016:61)。里拉声称自己从未错过(197,227,255),但当升降机坠落时,她直觉是黑人庞贝(Pompey)所为,但事实却不是这样,里拉起初也无法理解升降机。根据哈曼的工具理论(tool being),“物是从它的在场引退在隐秘的实在中的,它们不仅远离人类而且还远离彼此”(Harman,2002:2),因此物是处于无限引退状态的(withdrawn),藉此概念,哈曼提出物的四重模式(the fourfold model),认为物的实在(reality)和外显特征(property)或感觉(sensual)是存在距离的,真实的物(real object)是引退于各个关联的,所以物是不能捕获和穷尽的,是不能完全把握的。作品中的升降机世界就从人类知识无限引退,“在(升降机)那里,科学突然变成不可能世界相关联”,科学由于升降机的坠落这个反常事件的出现“而被永远排除,继续以一种‘在它的效应’中强烈的感受到其缺席的方式萦绕着宇宙的世界”(甘丹·梅亚苏,2017:51)。升降机便“隐藏于洞察其神秘性的所有努力的背后”(Harman,2002:75),拒绝人类赋予其任何解释,向人类科学和理性提出了挑战。

因此,怀特黑德在作品中刻画了一个科学外虚构的升降机物的世界,这个世界超越于人类有限的视角、知识与经验,嘲讽了人类理性知识,否定了人类知识的绝对性,揭示了人类理解的有限性,同时也告诉人类“人类的认识只是物所相关的众多联系之一”(Bogost,2012:8-9),升降机并不只是为人类而存在,这样怀特黑德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虚妄,把升降机和人类放置平等的地位,为人类与升降机物的世界的交流打下基础。

4.0 直觉主义者与升降机交流:直觉对理性的胜利

如果说升降机处于“科学外世界”中、人类没有直接通向升降机的通道、升降机引退于各种关联、独立于人的认知而存在、不能直接进入,但这并不表明物拒绝与人类交流。藉此,哈曼提出“替代原因”(vicarious causation)概念。哈曼认为既然物超越与其他物在任何认知上和因果上的关联、物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那么物之间的关联必定是间接的(vicarious),这个间接原因通过某种不确定的中间物发生(Harman,2005:91),即“两个实体通过与第三方相遇而相互影响,在这个第三方里,它们并列存在,直到特定的事情发生来允许它们相互影响”(Harman,2007:190)。而这个第三方就是哈曼的四重模式中的感官的物,物的每一个关系都是对物的特质的翻译,一个实体只能与感官的物相遇(Harman,2013:67)。哈曼也把这个第三方称之为“媒介”,即指两个物发生互动的任何空间,是媒介把世界粘合起来,没有它们这个世界就是一些零交流的水晶球,同时哈曼还指出人类的感觉经验也是世界里的一个特定的媒介(Harman,2005:91)。

在《直觉主义者》中,里拉就通过直觉这个感官媒介实现与升降机世界的交流。如,在里拉检查升降机时,“里拉倚靠升降机的墙壁并聆听着……”,“里拉可以感觉到她背后升降机的空转。她甚至闭上眼睛都可以自己完成。”(6)这里,直觉主义指人们从物的感官视角出发来检查物的健康程度(Berland,2008:850),这个感官视角就是升降机的感官的物,里拉通过直觉使得她的身体和运动着的升降机的感官的物相遇,从而产生信号来反映升降机的状况。直觉是一种特殊的心理意识,是一种人脑的特殊机能和认识过程(陈大柔,2009:144),是大脑与物质之间的神秘感官交流(Saldivar,2013:9),认知科学家和哲学家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提出“意识生态媒介理论”,指出意识是大脑、身体和外部世界实体之间的一种关系(Bryant,2014:45),因此意识的产生是依赖于物理媒介的,是借助物理实体而产生的,从而直觉这样的意识也是以物理实体为基础的,里拉通过神经系统这个物理实体产生人类的直觉(Berland,2008:851),接受到直觉释放出的化学元素,把它们翻译成真正的言语和升降机进行真正的交流。直觉这个感官媒介便为里拉走进“科学外”升降机世界建立了通道。

作品中,直觉主义者的竞争对手是经验主义者。经验主义者依靠理性和物理世界的法则来检查升降机的机械原理:他们“弯下身子检查升降机绞车上的条痕,核对补偿缆上的氧化痕”(57)。他们与直觉主义者的工作方法迥然不同,但“直觉主义者比经验主义者的准确率高出10%”(58)。在两派调查升降机坠落的原因时,是直觉主义者里拉意识到升降机的自由坠落“没有任何原因,没有报废的零件,没有电线电缆的可疑的传动”(Russell,2007:54),里拉通过直觉感觉到升降机自主世界不受人类的控制:“升降机拥有正常的情绪,但也能够表达它的自我意识”(229)。里拉在对福腾以及他的《升降机理论》越深入了解,越理解了升降机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另一个世界”(63),“它会把人类带上天空,让人类实现第二次提升”(61),“升降机对理性的最后一次祈求已经坠落……你在完美的升降机中坠落”(223),里拉对升降机在人类经验之外的上升和坠落的理解实际上是在理解升降机如何成为升降机的,如何表现其物性的(Askin,2016:130),这是人类理性无法达到的,是直觉才能够进入的。最后里拉顿悟“直觉主义就是交流”(241),她继续续写《升降机理论第三卷》,努力实现“第二次提升”,里拉感到“完美的升降机在靠近她,并告诉她她是它们世界的一份子”(255)。最终,里拉通过直觉进入升降机世界,“再次和物的世界亲密接触”(Berland,2008:854)。怀特黑德写到“谁拥有了升降机谁就拥有了新的城市”(208),里拉掌握了与升降机沟通的直觉这个媒介,便拥有了将来的城市。因此在两派的竞争中,直觉主义战胜了“理性的航灯”(27)经验主义。

直觉主义对经验主义的胜利实质是“人类与物的关系的再次协商”(62)的结果,是物对人类理性的胜利,在《直觉主义者》中更是种族的胜利。直觉主义之父福腾和里拉都是黑人,他们都依赖直觉与升降机交流,这显示了直觉主义和具有非裔文化特点的伏都教(Voodoo)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Russell,2007:56)。伏都教源于非洲西部,几乎包含所有非洲哲学思想,糅合了祖先崇拜、万物有灵论、通灵术的原始宗教,信仰高于生命的力量和本体论思想(Soitos,1996:47),自从1724年,成千上万的奴隶从海地被卖到新奥尔良的种植园后,美国南方就开始信仰伏都教,伏都教对黑人文化身份认同和生存有着重要意义(Soitos,1996:43-44)。伏都教徒依赖直觉和超自然意识来实现与神秘的实在沟通,反对理性认知,反对逻辑推理。在《直觉主义者》中,直觉主义者便体现了这样的非裔文化传统。而经验主义者却把直觉主义的这种思想和做法种族化,把他们斥之为“斯瓦米,伏都教徒,符头,巫医,所有词都属于对黑色异族、不吉祥物的命名”(57-58)。同时,经验主义者也拥有被种族化的形象:严肃的、理性的白人,从不相信超自然力量。直觉主义者里拉批判经验主义者的“实在”:“白人的实在是建立在物的表面现象的”(239),里拉进一步揭示了经验主义者对黑人的种族歧视。因此直觉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的对立从认识论上的分歧上升到了种族上的冲突。在作品的结尾,带有伏都教色彩的直觉主义者通过对升降机的把握战胜了经验主义者获得最后的胜利,这是直觉对理性的胜利,是黑人对白人的胜利,这个胜利在作品中最终表现为后种族城市的建构。

5.0 建构后种族城市

怀特黑德塑造升降机坠落的情节一方面是推动直觉主义通过直觉战胜经验主义这个叙事进程,另一方面,正如Askin(2016:143)所说,坠落是“新事物爆发的开始”,怀特黑德旨在通过升降机的坠落重新建构一个后种族城市,这个后种族城市与人类的城市不一样,它没有垂直的高楼,没有参差不齐的地平线,人类平等地生活在这个城市中。

2009年怀特黑德在奥巴马被选为总统后一年在《纽约时报》上刊登了一篇题为《生活在后种族社会的一年里》(“The Year of Living Postracially”)的评论。在评论中,怀特黑德用讽刺的口吻写道“一年前,我们官方地成为了后种族社会。53%的选民选择了黑人做总统。因此种族主义彻底消除了”(Whitehead,2009)。事实上,他并不认为后种族社会来临,因为几个世纪以来的种族歧视、种族压迫不会消失。因而怀特黑德对后种族社会的提法是反对的。然而在他的多部作品中都出现了后种族人物。怀特黑德正是利用后种族这个概念来反思当下社会中的种族主义,同时也肯定地回答了“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在现实社会中不存在后种族社会、但在文学作品中存在?”(Fain,2015:XViii)这个问题。然而,怀特黑德的后种族社会不是建立在消除任何种族的理念上,而是建立在消除具有等级差异的城市上。正如怀特黑德所说理想的后种族社会应该是不再提及种族(Fain,2015:123),他在《直觉主义者》中就推翻了因种族差异而建立起来城市,从而建构一个淡化种族的城市。怀特黑德通过建构一个升降机物的世界来摧毁带有种族主义烙印的城市。

在《直觉主义者》中,怀特黑德提到伊莱莎·奥的斯发明的第一台升降机,它“把人类从中世纪式的五、六层楼建筑中解放出来”(61),给城市带来垂直的维度。然而在第一代升降机造就人类第一次提升的同时,也产生了种族景观。在这个种族景观中,白人在上升,而黑人则处于静止或下降状态。例如,升降机检验部门的等级结构:白人在地面上工作,而黑人在地下工作,在大楼的最底层“车库是部门允许那些有色人种可去的地方,那是在地下,没有窗户,看不到天空”(18)。这样的白人和黑人的等级分布表明这个由白人主导的社会正竭力把非裔美国人和其他的少数族裔压制在社会最底部,终日在黑暗中,成为隐形人(Liggins,2006:361)。又如,切斯特菲尔德大楼因升降机的使用变得高大雄伟,但它并不服务于街区民众,更不服务于黑人群体,它的服务对象是那些被称作“寻欢作乐的都市宠儿”的白人精英(176),升降机使阶级分化明显,使白人站在了阶层的顶端。再如,法妮·布里格斯纪念大楼是以黑人女奴英雄法妮·布里格斯命名的,法妮通过自学而摆脱奴隶身份最终独立成为白人称赞的英雄,大楼的建立表面上象征着黑人教育的进步和社会地位的提升,但实质上却进一步表明白人的种族意识进一步强化(Selzer,2009:685),白人以黑奴法妮来命名大楼的真实目的在于安抚控制黑人,减少暴动,“少一些抱怨,少一些飞来的西红柿”(12)。依赖升降机的上升功能而建造的法妮·布里格斯纪念大楼就成了白人用来控制黑人社会活动的工具,白人得到了提升,而黑人依然处于白人之下。第一代升降机加速了城市进化,同时也建构了种族景观,凸显了种族矛盾和种族主义。

里拉和福腾致力于升降机黑匣子的研究上,准备实现种族平等、种族差异消失的人类“第二次提升”。第二次提升是“非裔美国人社会身份发展的新阶段”(Fain,2015:5),它的实现需要去除非裔美国人身上的限制和束缚(Liggins,2006:366),所以实现人类的第二次提升就建立在当前种族景观的倒塌上。福腾在《升降机理论》中指出“在垂直的社会中平行思考是对种族的诅咒”(151),“上升的契约,就是黑人的诅咒”(186)。福腾这里揭示了在当前的种族景观中黑人缺乏上升的视野、没有能力追求更高的高度的现状。福腾在第三卷中从直觉主义哲学角度设计了升降机,旨在去除这个诅咒,展望一个新的没有种族偏见和压迫的世界。升降机的自由坠落便实现了福腾的愿望,它摧毁了人们对升降机上升的期待,打破了当前的种族关系格局,使福腾和里拉战胜了白人为主导的经验主义者,挑战了白人的权威。升降机发挥它的活力,摧毁垂直城市,引发种族革命,推倒了当前的种族景观。在作品的最后,里拉建构新的城市:

一旦我们推行了升降机黑匣子,它们就会毁掉这个城市。当前的骨架不能容纳这个新物体的精髓。它们会把城市夷为平地……这个闪耀的城市自身极易变化,由一种无法想象的胶质材料建造而成。它会漂浮,会飞翔,上升下降,没有钢筋支架,拥有液体的脊柱,……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198-199)

可以看到,怀特黑德建构了一个后种族城市,这个城市是柔软的,流动的,易于转换的,接受任何新的可能和变化,它不再是高耸入云,不再有垂直高度,没有等级之分,城市里人类与非人类平等相处,黑人的肤色不再具有所指意义。这个新的城市摆脱了原来城市的逻辑结构和种族表征,种族提升的基础不复存在。怀特黑德通过思辨想象了一个科学外的、独立于人类存在的升降机物的世界来观照人类世界,让人类明白人类会遭遇一些自己无法掌握的力量,而这个力量或许会改变人类的种族,甚至整个人类命运。怀特黑德在作品中呈现了一个与科学世界逻辑不同的科学外虚构世界,旨在说明后种族城市只能存在这样的世界中,作品表达了怀特黑德对人类社会建构后种族社会的乌托邦式愿望。

6.0 结语

怀特黑德在《直觉主义者》中打破了传统的再现方式的制约,进入了一个独立于人类特定视角而存在的现实,建构了一个思辨式的、科学外的升降机物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类不再是知识的组织者,人类不再是中心,人类与物平等共存,种族差异和种族纷争消失,不公平的经济和政治体系结构瓦解。而升降机的坠落嘲讽了人类理性,摧毁了人类种族主义,重新建构了一个后种族城市。怀特黑德在作品中形成了新的种族想象,创造了新的美学特质和表征,他与21世纪其他族裔作家一起为美国小说创作开辟一片新的天地,实现萨迪瓦尔所说的“美国小说的第二次提升”。怀特黑德的思辨实在论式的书写将人类带入深不可测的物的世界,让读者看到了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和后现代元小说所无法再现的非裔文学经历,表现了怀特黑德的新的种族政治和美学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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