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文史通义·妇学》的学术背景、论证方式与局限:以清中期学术史的角度

2019-02-19 05:30宋忻怡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章学诚袁枚

宋忻怡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州 510275)

《妇学》是章学诚《文史通义》中颇为特别的一篇。不同于章氏其他绝大多数作品,该文在章氏生前即被编入数种选本,得到了广泛关注。[1]在此文中,章氏一反谨严学风,以“无耻妄人”抨击袁枚,认为袁氏全然不懂诗歌真义。因袁枚的诗学和妇学思想分别满足了新文化运动以来,学界针对文学解放和妇女革命的“双重想象”,故对于袁氏对立面的章学诚,长期以来研究者常以“卫道”视之,并对此疑惑不解:为何章氏一提到袁枚及妇学,其治学的冷静客观即荡然无存?钱穆、钱钟书等人将此归因于气质和意气之争。近年有学者认为《妇学》并不能完全代表章氏的妇学观念。另有学者结合袁枚言行,认为章学诚的批评实事求是、有的放矢。

然而,大约受章氏本人行文的影响,研究者的兴趣大多集中于外围,对章氏妇学本身的关注仍然不多。《妇学》既郑重列于《文史通义》内篇,章氏又反复称《妇学》并不是“好辩”,而是要“救颓风,维世教,饬伦纪,别人禽”,“有所不得已而为之”。可见章氏视《妇学》为自己思想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反映了章氏对妇女才学、德性、地位等等的基本态度和观念。因此,本文自清中叶学术史的视野出发,探讨《妇学》篇的两个问题:一是章氏写作《妇学》篇的原因,二是《妇学》与章氏历史哲学思想的关联及其学术意义。

目前,曼素恩《章学诚的<妇学>:中国女性文化史的开篇之作》[2]、黄晓丹《章学诚与袁枚的“妇学”论争及其经学背景》[3]两篇文章进行了颇有启发意义的探索。笔者进一步研究认为,章学诚的《妇学》篇与他的历史哲学观点是一脉相承的,关注问题和研究思路也与清中期“道问学”的潮流密切相关。这些与女性的学术和写作并无直接关联,对同时代的妇学也没有多少实际影响;但《妇学》重新定义了女性学者在学术史上的地位,与清末民初的妇女平权运动亦有思路相通之处。

本文讨论的《妇学》篇包括《妇学篇书后》。“清中期”沿用梁启超《近三百年学术史》的定义,即“以乾嘉学派为中坚之清代学者”主要生活的时间,上限是顺治、康熙之后,下限到嘉靖初期。

一、清中叶的“道问学”潮流及章袁的学术之争

《妇学》篇明确针对诗人袁枚及其女弟子而作。文学史上著名的“随园女弟子”群体(前后计五十余人)主要形成于袁氏晚年。[4]袁氏和女弟子的活动形式主要有“随园雅集”和“湖楼诗会”两种,前者是袁氏的私人聚会,参与者主要是几位过从较密的女弟子,后者则具有半公开的性质。一时士大夫歆羡不已,“艳传韵事,以为昔日筠亭太守所未有也。”[5]以上言行使得袁枚及其女弟子最受瞩目的同时,也承受了沉重的舆论压力。不少人认为袁氏“风流放荡”(陈康祺语),连女诗人本身的态度也模棱两可。如位列随园女弟子的屈秉筠,其夫赵子梁为诗集作序时提到,袁枚的赏识并非屈秉筠的本意,在诗会上抛头露面加重了她的精神压力,病情由此转剧,最终不治。[6]嘉道时期著名女词人顾太清曾痛斥陈文述,所谓“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从来鄙此公”[7],而陈文述招收女弟子的行为恰深受袁枚影响。针对袁枚本人而言,章氏的批评是时人的一般看法,反复陈述的不过是“怜香”与“品艳”,言行败坏世风,琐碎庸俗;同时也批评某些闺秀不知自重,伤风败俗。《妇学篇书后》:“彼不学之徒,无端标为风趣之目,尽抹邪正、贞淫、是非、得失,而使人但求风趣,甚至言:‘采兰赠芍之诗有何关系,而夫子录之?’以证风趣之说。无知士女,顿忘廉检,从风波靡。”[8]

以上言辞自然有意气之争的成分,不过章氏既以“不知诗”、“未必有得”来批评袁氏[9],难免就要涉及何为诗与“何为艺”的问题。这意味着二人妇学观念的差异是学术分歧,而非笔墨官司。若要深入讨论,必须回归学术史本位而寻其根源。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清中期学术界的核心话题,以及章、袁二人各自的学术观点。余英时先生明确指出,经过漫长的内在思想转变之后,清中叶学术最典型的特征是由“尊德性”全面转向了“道问学”,“每一个自觉得到了儒学真传的人,总不免要向古经典上去求根据。”[10]但一些思想性比较强的学者,如戴震、章学诚、袁枚等,仍对经与道、道与文的关系有深刻自觉和深入思考。曼素恩指出,《妇学》篇实则涉及“如何正确或正统地诠释经学文本”这一核心话题。[11]确切言之,袁枚及其女弟子都是诗人,《妇学》讨论的正是女性作诗对于阐述经典有无意义。

袁枚继承的主要是中唐以来的“六经皆文”说。同当时思想家一样,袁氏也否认经以传道,不承认“六经”的神圣性。《答惠定宇书》:“德行本也,文章末也。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其本不在是也。古之圣人德在心,功业在世,顾肯为文章以自表著耶?孔子道不行,方雅言《诗》《书》《礼》以立教,而其时无六经名。后世不得见圣人,然后拾其遗文坠典,强而名之曰经。增其数曰六,曰九,要皆后人之为,非圣人意也。”[12]黄晓丹对此解释为:既然“经”的名称是后人强加的,昔日之文是今日之经,那么今日之文也可以是后世之经。袁氏大弟子孙原湘亦认为:“我有聪明自发议,上穷九天下九地。要令后人考据吾诗文,何为日与前人作奴隶?”[13]这与袁氏的观点一脉相承。当时学者用力于考证经史,而孙氏认为“吾”之诗文足资后人考据,在袁氏一派看来,“经”和“文”本是同体。换言之,文之道即经之道。

对于文之道,袁枚旗帜鲜明地主张“性灵说”,认为文心本于人心,文道本于人道,所谓“人欲当处,即是天理”[14]。《答蕺园论诗书》则进一步阐释了文、道与人欲的关系:“足下之意,以为我辈成名,必如濂、洛、关、闽而后可耳。然鄙意以为得千百伪濂、洛、关、闽,不如得一二真白傅、樊川;以千金之珠易鱼之一目,而鱼不乐者,何也?目虽贱而真,珠虽贵而伪故也。”[15]可见文章的价值既不在于传道,也不在于记录历史,而在于独具性灵地抒发自己的感情和欲望。顺从人的本性,从心所欲,则道自在其中;诗文抒写性情,则近乎经而本于道。因此女性写诗恰是其“言道”的表现,应当给予鼓励和保护。《随园诗话补遗》直言:“俗称女子不宜为诗,陋哉言乎!圣人以《关雎》《葛罩》《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诗。”[16]

与袁氏“六经皆文”不同,章学诚《文史通义·易教上》开门见山:“六经皆史也。”[17]章氏认为“道”即是“史”,“史”是事物发展的必然历史规律,“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18]六经之所以成为“载道”的经典,并不是发明了万世不易、为后世法的准则,而是由于未尝离事而言理,一本天理之自然。[19]在这一点上,章、袁二人的观点是相似的,但章氏所言的规律不是道德或人心,而更倾向于外在的政治体制。“古之圣人”能撰著经典,是因为上古时期官师合一,圣人本身就是“道”的参与者,“入而申其占毕,出而即见政教典章之行事,是以学皆信而有征,而非空言相授受也。”[20]“道”在不断发展,具有历史的特质,今之道不同于古之道,为避免离事言理、托于空言,故学者应取其“学古”的真义,效法古圣人着眼现实,而非历史陈迹。“求多闻而实之以建事,则所谓学古训者非徒诵说,亦可见矣。”[21]

章氏学说既带有经世色彩,故其更推崇“治见时事”的周公。孔子“有德无位”,不得不“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22],其实是一种无法直接作用于现实政治的折衷举动。章氏认为,当今是一个仅次于上古三代的辉煌时代[23],“守先王之道”于此不合时宜,士大夫应当“得其时”而直接参与政事,退而求其次也应通过著述以求有益于时;这类著述就是章氏理想中的“文”。“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固贵约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其至焉者,则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范焉,则主适不偏,而文乃衷于道矣。”[24]

文的最高价值是成为著述之文,而非文学之文,那么,写作中就要克制个人才华的炫耀,尽量客观地记录周围的事物、日用、人伦,或以待有补于时。故章学诚虽也重视“文”,认为“文非学不立,学非文不行”[25],其深层含义却是:无关于学的文都是舍本逐末的。

这是章氏推理的逻辑原则,并以此展开对妇学历史的阐述。《妇学》论述的核心,就在于妇人之辞是否可以明道、明的是什么“道”、如何明道等问题。关于前者,章氏做了肯定回答:“《周官》有女祝、女史,汉制有内起居注,妇人之于文字,于古盖有所用之矣。”[26]可见章氏并不反对女子著述。但因为著述以言道,则女子著述必言妇道,正由于此,“道”被赋予了性别,男女有别的生理差异决定了学术的分野。对于男子而言,著述是为了“言公”,成为修齐治平的道德典范;对于女子而言,著述的“言公”体现在发扬“四德”,即德、言、容、功四项本职工作。所以,章氏才认为袁枚及其女弟子写诗作文从根本上是离经叛道:“妇学之名,见于《天官》内职,德言容功,所该者广,非如后世只以文艺为学。”[27]

二、以考据为义理:《妇学》的观点及礼学依据

章氏还重新了定义女性学术史。作为女性著述的指称,章氏用“妇学”一词来总称女性的著述和学术,其观点大致如下:妇学古已有之,内容是德、言、容、功,所该者广,并不是后世只以文艺为学;妇学随着历史阶段的不同而相应衍化,格调越来越等而下,由源于天性到刻意炫材扬己,这一趋势因为教坊司等机构的出现而加剧,妇学传统更为破坏殆尽;文章可以学古,而制度则必从时,既然教坊司制度已经废除,当前就是复兴妇学古义的最好时机。他将著述符合以上要求的女性作者称为“静女”,“女子佳称,谓之静女,静则近于学矣。”[28]经学文本中的“道”既被章氏赋予了性别,女子的智力和言说又被限定在后世礼学所谓“四德”的范围之内,庞雯予教授总结为礼学之妇学:“凡是抛弃了礼学内涵而妄作的诗文,都是不可取的。”[29]虽不尽全面,却较有代表性。

但是,在清中期“道问学”的大环境下,一种理论不仅要自圆其说,还需在儒学经典之中找到佐证。就章氏妇学而言,“三礼”是其主要的论据来源。例如,“静”则近于学的观点似源于《礼记·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孔颖达疏云:“人初生未有情欲,是其静。”[30]显然,“文艺为学”向来与情欲相关,禁绝文艺既不可能,最好的办法是将文艺的内涵扎根于礼教之上。然而,《诗经》对这一逻辑提出了严峻挑战。

《诗》与《礼》的关系,在儒学内部向来有争议,这是由于《诗经》的阐述逐渐自“乐义”偏向于“字义”,经学文本的地位逐渐让位于文学经典的缘故。《诗》作为乐歌集,起初有很强的仪式性作用,其意义在于典礼时的音乐节度,而非其中的乐章歌词。但随着音乐失传,只有文本留存,一批文本得以显露其“淫诗”的特征。例如《溱洧》,历代说诗者均对此篇收入《诗经》而大惑不解,力图在儒学语境之中提出合理解释。郑玄认为是刺乱之诗,“兵车不息,男女相弃,淫风大行,莫之能救焉。”[31]朱熹认为是为了警告读者“尤以郑声为戒”[32]。这实际上承认了一批文本就是爱情诗本身,而与“礼”绝不相容。袁枚倡导女性写诗的经学依据亦来源于此,《再答彭尺木进士书》:“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未尝非饮食之欲也,而不得谓孔子为饮食之人也。文王‘优哉游哉,辗转反侧’,未尝非男女之欲也,而不得谓文王为不养大体之人也。”[33]可见,“三礼”更多强调“母性”的一面,道德的正统赋予了女性在家庭中的权威;《诗经》中的相当一部分却被认为是抒写“女性”的活泼无邪,以直白之辞抒写私人情感,正是“好恶形焉”。儒学经典中两种针锋相对的文本为后人带来了困惑。

为解决这一矛盾,章氏采用了“正名”的方法,特别强调“诗”与“礼”的内在关联。他将二者与“四德”中的“言”与“容”相联系:“通方之学,要于德言容功。德隐难名,功粗易举。至其学之近于文者,言容二事为最重也。……汉之经师,多以章句言礼,尚赖徐生善为容者;盖以威仪进止,非徒诵说所能尽也。是妇容之必习于礼。……至于妇言主于辞命,古者内言不出于阃,所谓辞命,亦必礼文之所须也。……善辞命者,未有不深于《诗》,乃知古之妇学,必由《礼》而通《诗》,六艺或其兼擅者耳。后世妇学失传,其秀颖而知文者,方自谓女兼士业,德色见于面矣。不知妇人本自有学,学必以礼为本;舍其本业而妄托于诗,而诗又非古人之所谓习辞命而善妇言也。”[34]

因此,在读《诗经》之前,人们必须懂得“怎样”读,唯一的办法是先接受“三礼”中的道德教育,将内心根植于道德之上。而“不学”的读者,则很容易依据自身的情感体验而去解读文本,自然也不能得到诗歌的真义:“近日不学之徒,援据以诱无知士女,逾闲荡检,无复人禽之分,则解《诗》之误,何异误解《金滕》而启居摄,误解《周礼》而启青苗?……是以六经为导欲宣淫之具,则非圣无法矣。”[35]

章氏抨击袁氏误解,用的正是考据以求义理的方式。这正与清中叶学术思潮密切相关。余英时概括为:“考证运动兴起之后,没有严肃的学者敢撇开证据而空言义理了。”[36]可见,章氏与袁枚争论的中心并不在于女性,而在于清中叶的经学复兴的潮流之中如何正确地解读经学文本;而这“仅仅与女性稍微沾边”。其实,妇学问题从来不是一个社会的核心问题,二人不过是以此来借题发挥各自“六经皆史”与“六经皆文”的学术观点,前者偏向于时政典章,后者偏向于自然情欲。

三、《妇学》的创新与思想局限

如何在清中叶的学术史视野中正确理解其妇学观?就当时影响而言,章氏这些文字或许并无实际作用。一是因为章学诚生前声名不广,《上辛楣宫詹书》自称:“辩论之间,颇乖时人好恶,故不欲多为人知。”[37]二是章氏写作《妇学》的同年,袁枚已接近人生终点,现存的著作中也无一字提到章学诚,可见二人从未发生过正面冲突。最后,自嘉道年间的事实来看,招收女弟子的名士仍然众多[38],一种风气既已形成,就不会以部分人的意志为转移。章氏与袁氏的论争,只是一场错位的对话。

就思想史层面而言,章氏的观点在当时也不少见。普遍认为,章氏《妇学》篇的意义主要有二:一是为女子写作“寻求道德上的合理性”,肯定女性写作的价值;二是探讨了如何扩大女性写作的视野,由诗赋而“扩充到私人情感之外”。但这两点都已被当时学者提及。就前一观点而言,随着清中期汉学的复兴,妇女的道德权威已得到社会普遍认同,并成为了闺秀自我意识的一部分。判断妇女是否遵守妇道,是根据其工作性质(是否承担家庭职责),而非有无才学,故当时普遍认为才学对于妇道并无妨碍。更有学者对女性不能发挥其才能表示惋惜。章学诚指出,男女智力本身并无差别,《妇学篇书后》:“夫聪明秀慧,天之赋畀,初不择于男女。”[39]蓝鼎元《女学自序》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男女学术进境不同的原因:“丈夫一生皆为学之日,故能出入经史,淹贯百家。女子入学,不过十年,则将任人家事。百务交责,非得专经,未易殚究。”[40]女性成家后必须将绝大多数精力投入家务中,无法施展自身的学术才能。随园女弟子骆绮兰《听秋馆闺中同人集》亦提出相似看法,其自序云:“女子之诗,其工也难于男子。闺秀之名,其传也亦难于男子。何也?身在深闺,见闻绝少,既无朋友讲习以瀹其性灵,又无山川登览以发其才藻。非有父兄为之溯源流、分正伪,不能卒其业也。迄于归后,操井臼,事舅姑,米盐琐屑,又往往无暇为之。……至闺秀幸而配风雅之士,相为唱和,自必爱惜而流传之,不至泯灭。”[41]以生活事实为例,进一步指出男女学业差异的根本原因是社会角色的不同,这比章氏自历史出发而得出的结论更有说服力。总之,女性才学是公开讨论的话题,可见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女性写作并非见不得人的事情。

就第二点而言,当时的主流观点不仅鼓励女性学诗,亦对女性接受经史教育持赞赏态度。这也是自清代中期女性承担的家庭职能及道德职责出发的。陈兆伦驳斥“才女薄命”之说,认为女性接受教育不仅可提高一己之修养,亦有利于其家庭。陈兆伦《才女说》:“诚能于妇职余闲浏览坟素,讽习篇章,因以多识故典,大启性灵,则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42]尹会一认为,国家和地方均应将妇女教育视为大事,因为有贤内助可以更好地帮助其丈夫和儿子成就功名,从而利于国家社会。《女鉴录》卷一序云:“女宗端于上,则雅俗成于下矣。以言乎妇道,则有安贞之德;以言乎母道,则有贤明之著。”[43]姚鼐甚至认为,女性学习文章吟咏,不仅宜室宜家,亦可“为天下善”,这一观点与章氏更为接近。《郑太孺人六十寿序》:“儒者或言文章吟咏非女子所宜,余以为不然。……言而为天下善,于男子宜也,于女子亦宜也。”[44]《旌表贞大姊六十寿序》在赞扬其大姊贞洁、读书、知礼之余,亦主旨鲜明地提出:“贵贱盛衰不足论,惟贤者为尊,其于男女一也。”[45]所论仍不出女性的家庭职责,但此类“才德不相妨”的言论,实则为女性接受文化和文学教育提供了合理依据。清代闺秀诗文集大多标榜为“绣余”、“闲草”,显示自己女红为先,写作只是工作之余的消遣,正是为了表明其创作符合道德合理性。值得一提的是,在此姿态之下,“绣余闲草”的内容是否尽合“道德”,反而不惹人注目。《国朝闺秀正始集》将女冠、女尼及妓女之诗排除在外,收录的闺秀诗歌中却有不少吟风弄月之作,而陈兆伦的孙女陈端生竟写出了《再生缘》,则女性接受教育与其创作已是两回事了。

章氏《妇学》篇在思想史上的主要贡献,实则在于抛开妻子和母亲的社会角色而论女性写作。关于这一点,明人钟惺的表述已见萌芽,他认为妇女诗歌创作中的“天然”可挽救当时的诗坛弊端,其《名媛诗归》自序云:“诗也者,自然之声也,非假法律模仿而工者也。……若夫古今名媛,则发乎情,根乎性,未尝拟作,亦不知派,无‘南皮’‘西昆’,而自流其悲雅者也。”[46]章氏推而广之,认为不仅在诗歌领域,所有写作都应遵循三代“妇学”的传统,不限于一人一家之需,而要在符合伦理秩序的前提之下“言公”。再者,章氏尤其赞赏女性在特殊条件下起到“兴亡续绝”的作用,在为知识女性作传时,也不仅称赞其相夫教子,而更倾向于描述其言谈举止可以传播“道统”,足以成为“公器”[47]。换言之,天赋出众的女性应当秉承天性,为学而学,男女无异。这一点恰与清末民初的启蒙思想有暗合之处。《神州女报》创刊号刊登张昭汉《班昭论》云:“天生蒸民,秉彝攸好,无男女一也。立于天地间而为人,则皆当勤学好问以自强,造成高尚资格以自尊,乃能保其固有之天职,尽其国民之义务。”[48]目前无证据证明张昭汉读过章氏著作,而二者言论暗合,恰能说明章氏思想有着多角度解读的条件。

但章氏《妇学》篇的局限仍十分明显。自论证方法而言,章氏既以经典考证而阐述义理,而这些自经史古文中摘出的论据很容易脱离现实。例如,章氏忽略了清中叶文人对于闺阁著述的奖掖,以及当时家庭功能的变化。正如骆绮兰提到了父兄、丈夫(实际还有师长)的支持在女性著作产生与保存方面的作用,清中叶的家庭不仅承担着逐渐扩大化的公众职能,也成为了集纳和传承学术知识的地方[49],而对于这一点,章氏似乎并无多少认识。他列举的邓曼、穆姜等“知学”女性,无一不是贵族女子。再如,章氏忽略了清中叶知识下移的情况。不可否认,目前留存著述的清代女性大部分来自经济发达地区,其中绝大多数又出身于士大夫家庭。以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卷七为例,存录女性288人,其中仅有76人不在清代的“江南”地域[50],但这一情况在乾隆后期已开始改变。随园女弟子汪玉轸出身赤贫,仍手不辍书,其才华得到了袁枚的赏识。而章实斋自书本出发,仍坚持“非齐民妇女皆知学耳”[51],不免有胶柱鼓瑟之嫌,何况章氏列举的穆姜等人皆是皇族,亦把士大夫排除在外。对于当时的知识女性而言,更切合需求的还是袁枚等人不拘格套、独抒性灵的一套诗论。

自学理来看,《妇学》篇亦有内在矛盾。章氏没有提到女子学有所成之后是否应当著述,有何著述,其著述面对的读者如何。庞雯予指出,在章氏的理想中,女子天性中的“静”与礼教规范保持一致,其针对汪中的《<述学>驳文》称:“未婚守贞,如谓好名,则僻乡陋巷,其女未闻前人纪载、功令表章之事,而亦有感激殉身、笃志守节者,岂非秉彝之良,出于天性?是则本人心之所有,非矫强而不情;人心所有,不可谓非礼文之所许也。”[52]未受污染的天性既然符合礼教,那么推而广之,在妇学问题上,理想中的女性所言应与天性符合,天性即是妇道,妇道即是“四德”。章氏认为,若女性写作违背“四德”,以炫才扬己为目的,就是不合妇道,亦是不合天性,他称之为“非阴类”。然而,“四德”均以女性承担的家庭职责为出发点,这又与章氏本人“言公”的理想相悖。若照章氏所言,“四德”中的“言”指的是“内言不出阃外”,则这些女性著述根本不会有流传的机会,更不会如班昭写作《女诫》那样,成为后世借鉴的“公器”。

为何女子的天性就是如此?章氏并未给出更多解释。或许在章氏看来,如历史上的“自然好学”一般,天性与礼教的内在一致性毋庸置疑。又或是因为《妇学》终非严谨的学术著作,故未能考虑妇学的全面性。我们能看到的,只是章氏所言:“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53]

章氏推理的内在矛盾正在于此:一方面,女性“好静”的一系列社会性别是由生理上的性别特征决定的,任何的触犯和欠缺,都会在生理性别上遭受质疑。另一方面,天性与礼教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天性不变,礼教也就不会变。然而,章氏已解构了传统的六经与道,上古之道不是今日之道,则上古妇道亦不应是今日妇道。这样,章氏就不得不在“道”有变的前提下继续论证“妇道”的不变,而他对此并无说明。按照其理论,“道”既然偏重于时政,又认为“文章可以学古,制度必须从时”,一旦“必须从时”,又缺乏对现实的深入理解,则容易导向对当世政治典章制度的盲目肯定。清中期的官方思想是程朱理学,因此,即使章氏强调“天性”,他自始至终也没有脱离名教和时政的框架来独立思索女性的价值。

不过,章氏修史的实践之中并没有严格遵循此类价值观。他的志书改《烈女传》为《列女传》,并花了大量笔墨为普通妇女,甚至妓女作传。其内容也不限于表彰那些在家庭和社会中作为道德模范的女性,亦时常流露对女性遇人不淑的同情,而爱情和婚姻也是随园女弟子的重要书写题材。可见对于女性才华和生命的珍惜,是清中叶有识之士的共识。章氏《妇学》篇中的矛盾之处,与其说是思想本身的含混,不如说是清代儒学发展的新动向与程朱理学的纠缠与冲突。

四、余论

章氏关于妇学问题的论述,是其思想矛盾的一个较为具体而集中的呈现。在清中期学术史上,章学诚以“文史校雠”来对抗“经学训诂”,在考证大军中仍能把握“道问学”的方向,确实是一位清醒者;而一旦涉及到具体操作,无论是与戴震和袁枚的论争,还是批评汪中关于妇女守贞的相关言论,都难以避免地变得保守。诸如此类都表明章学诚在宏观层面所具有的激进思想,在解释具体问题的时候却未必都能付诸实行,传统的言说方式、观念和思想仍不时会在其脑海中复活。

值得注意的是,章学诚看到了“道”的历时性特征,却并没有以此揭示出与当时历史发展方向相一致的人道思想;而同时代的思想家(如戴震和袁枚)却在对“道”缺乏辩证认识的前提下,通过托古的方式,在看似封闭的思想体系内阐发了极其新锐的伦理道德主张。其思想与实践的反差有许多耐人寻味的地方。

猜你喜欢
章学诚袁枚
一百顶高帽子
史学家的笨办法
章学诚之经世致用
关注性情 求新求变——浅论袁枚的“性灵说”
章学诚的笨办法
袁枚的高帽子
才子袁枚缘何富得流油
章学诚《文史通义·经解》研究
才子袁枚缘何富得流油
浅谈章学诚的女才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