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莫曲布嫫诗歌的民族志书写及其审美价值

2019-02-21 00:31董迎春
关键词:民族志彝族少数民族

董迎春,覃 才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巴莫曲布嫫(全名巴莫阿尕曲布嫫)不仅是“当代彝族诗坛上较有名的诗人”[1],更是当代中国诗坛中具有民族审美和文化书写意识的女性诗人。她作为从四川大凉山彝族自治州走出的学者型女性诗人,多年来民俗学的田野作业和民族志写作、民族志诗学的研究理念及其出自彝族的民族身份、情感及认同熔铸成为其独特的诗歌观念、意识及书写追求。可以说巴莫曲布嫫基于本人对民族志和民族志诗学理论及实践形式的熟悉与认同,她个人的诗歌创作不仅表现出民族志的审美和文化书写特征,还呈现了民族志诗学对民族本土口传诗歌(史诗)的翻译、转换特征。因而,考察巴莫曲布嫫诗歌创作的文本特征和审美特征,有利于理清少数民族诗歌作为一种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的意涵与价值。

一、彝族的民族志审美

一般而言,“民族志是关于民族/族群社会文化的记述与描写,其研究对象就是民族(nation/nationality)或族群(ethnic group)”[2]。科学的民族志即是马林诺夫斯基所说的“住在土著人中间”[3]22,并经过“六个月至两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田野作业”[4]之后,撰写出一部反映远方异地民族和族群文化的民族志专著。克利福德·格尔茨在《文化的解释》中认为,民族志是一种带有“深描”性质的解释,这种解释“并且是第二和第三等级的解释”[5]19,只有“本地人”的解释才第一等级的。简而言之,就少数民族诗歌而言,在“民族志……即文化书写”[6]这一层面上,进行自身民族文化书写(即诗歌创作)的少数民族诗人不仅是格尔茨所说的“本地人”,更是本民族文化的第一深描者和解释者,他们的诗歌创作即是一种以写诗的形式进行的民族志实践和文化书写(这与西方人类学诗学探索相吻合)。这就是说,从表现民族和族群文化这一维度上看,少数民族诗人基于自身具有的少数民族身份及民族文化积淀的诗歌创作,不仅与科学民族志在田野调查之后所“深描”和解释的远方异地民族和族群的文化有着本质的重叠和共通性,他们本地人(即第一解释者)的文化深描也是表现出直接和准确的民族志特征和文化价值。可见,“少数民族诗歌创作和文本表现的‘本土、本民族’不仅对应着民族志田野调查和文本记录的‘远方异地’;民族志关于民族和地方的‘文化书写’更是少数民族诗歌作为一种民族书写和文化书写的本质追求”[7]。显然,民族志学者眼中的远方异地,即是少数民族诗人生长的环境;少数民族诗人习以为常的本民族文化,也即是民族志学者眼中具有震撼力和冲击性的异地文化,少数民族诗歌和民族志这种描述、考察对象及内容的重叠性与共通性,再加上西方文化诗学、人类学诗学及民族志诗学具有的以写诗的方式和以诗歌文本进行文学人类学研究的传统[8],既共同说明了少数民族诗人的诗歌创作和民族志学者的田野调查两者都是一种“文化书写”,也共同生成了学界对少数民族诗歌研究的民族志书写、民族志诗学及文学人类学概观的认知基础。

巴莫曲布嫫是中国民俗学领域深有建树的学者,也是具有彝族身份的当代中国女性诗人。这种民族文化研究学者和诗人相结合的复合身份,使她的诗歌创作也表现出与其治学方法相同的特征、追求,即“坚持田野研究、民族志写作与学理思考的三维互动,力图在口头传统与书写文化的联结点上探究人类表达的文化之根,书写民俗生活的‘表情’,追问民间思考的‘真型’”[9]。我们看到,作为一个学者,巴莫曲布嫫主要研究彝族古代经藉诗学、民间口传史诗及民族志书写等领域,这种深入彝族诗学传统和民族传统的民族志和民族志诗学研究,不仅构建了巴莫曲布嫫诗歌写作中具有的民族志审美特征,而且也生成了巴莫曲布嫫诗歌创作注重对彝族口传史诗的翻译、转换的民族志诗学特色。阿库乌雾指出,“巴莫曲布嫫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彝学研究,凭借自己深厚的学养和长期扎根于彝山乡野所获取的第一手民间文化素材,诗人深谙最初的艺术正是起源于原始的图腾意识或观念”[10]93。很显然,作为一个深谙民俗学、人类学研究方法的诗人,在彝族文化书写这一维度上,巴莫曲布嫫不仅基于自身具有的彝族身份、经历、情感及认同,进行各种题材的民族志书写,并且她也积极借鉴西方的民族志诗学理论与经验,进行了具有彝族文化特征的口传诗歌翻译与转换的写作探索。这一探索对应着巴莫曲布嫫个人对彝族和南方其他民族口头论辩和史诗演述的治学领域。并且作为在中国最早介绍民族志诗学理论的学者,在《民族志诗学Ethnopoetry》中,巴莫曲布嫫认为民族志诗学作为20世纪美国民俗学代表性的理论和思潮之一,它既倡导“在世界范围内探讨文化传统、尤其是无文字文化传统中的诗学”[11],同时也注重对部落(民族)口头诗歌的翻译和诗性转换,以呈现部落(民族)文化的诗学特征和诗性意味。显然,对巴莫曲布嫫而言,民族志田野调查的治学研究和诗歌创作不仅不是相互孤立的领域,相反却在文化书写这一维度上实现了民族、个人及研究的融合与共通。她关于彝族节庆、仪式、风俗、制度等的记录与描述,在诗歌创作中以文化书写与文化审美的形式变成诗歌的民族志和民族志诗学探索。

纵观巴莫曲布嫫1981年以来已公开发表的诗歌可见[12],彝族的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不仅整体上构成了其诗歌创作的书写观和审美观,更在女性写作这一维度上呈现了中国当代女性诗歌异质性的意蕴和文化立场。从历史角度看,现代汉语诗歌的女性写作主要以20世纪80年代以来翟永明、伊蕾、唐亚平等女性诗人的身体是女性诗歌的主体形式。对这些女性诗人而言,女性的身体在他们面前“展开了一个崭新的宇宙,她们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地发现了自己的身体、身体内部的感觉、那些仅仅属于女人的一切体验、生理的和心理的”[13]。在这一本体范围内,不管是翟永明的“黑夜”探寻还是伊蕾和唐亚平等女性个体特征的私密情感显露,女性诗人的审美表达都有意无意地走向女性身体(器官)的描述与想象当中。可以说中国女性诗人这些相当局限性的审美话语不仅不能呈现女性写作的深层价值和生命探索,更不利于将女性写作推向应有的诗学和文化高度。巴莫曲布嫫作为女性诗人,她将本人具有女性特征的诗歌创作熔铸于民族文化书写的维度,将“女性意识同民族意识、族属意识,大致同步地强化、增长”[14],呈现了当下中国诗坛女性诗人拘泥于身体书写之外的异质特征,这对丰富女性写作的审美意蕴和构建女性诗歌的本体价值而言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综上所述,彝族的民族志审美和民族志诗学的诗性建构既是巴莫曲布嫫治学研究的理论与方法,又构成其诗歌创作的本体特征与文化书写观。这种既有学科的理论和专业背景又有个人成长的民族背景及诗歌形而上感知与体验的文化书写观,不仅建构了巴莫曲布嫫面向自身民族地域和文化的诗歌创作,呈现了她关于自身民族和文化的独特想象,展现了少数民族诗歌作为一种民族志书写的理想范式。在很大程度上,巴莫曲布嫫这种异质性的诗歌创作表征着当代诗歌创作潮流当中“少数民族诗人们在创作中的‘文化自觉’性追求,也是和日常生活、当代社会与族群历史文化都呈正相关”[15]的写作探索与原型动力。

二、文化的“深描”、转换及诗性道说

民族志作为一种少数民族诗歌书写观,它所描述的对象、表现的内容及构建的诗性意蕴都具有显著的文化特征。如科学民族志所要描述、记录远方异地民族和族群的文化追求一样,少数民族诗歌的民族志书写也要“深描”本民族文化的方方面面,勘探本民族文化当中的诗性结构与意涵,以呈现自身民族文化具有的审美特征和价值。李骞指出:“民族文化资源是一个少数民族诗人成长的文化背景,文化痕迹如胎记一样深深烙印在诗人的灵魂深处。”[16]纵观巴莫曲布嫫诗歌的创作,彝族文化的积淀与情感及民族志的文化审美作为其诗歌创作的文化背景、书写观及叙事策略,具体表现在她本人对彝族文化的探描,对彝族口传诗歌(史诗)的转换及彝族女性的文化书写3个层面上。通过这3个层面上的诗歌想象,巴莫曲布嫫不仅以诗歌的形式完成了她对自身民族文化的深描、转换及诗性道说,也在某种程度上呈现了少数民族诗歌如何进行民族志的文化书写的理想样式。

(一)彝族文化的“深描”

虽然学术界坚持民族成分(即少数民族身份)是规定少数民族诗歌创作和文本属性的根本要素,但从诗歌的内容、情感、思想及意识等方面上看,真正能够恰当反映与表现少数民族诗歌民族审美和文化意蕴特征的应是题材运用。因而,对少数民族诗人而言,在其具有的少数民族身份提前下,真正意义上的民族书写和文化书写应是深入自身民族的历史、传统、仪式、制度当中进行文化的深描和解释。克利福德·格尔茨指出:“对于任何事物——一首诗、一个人、一部历史、一项仪式、一种制度、一个社会——一种好的解释总会把我们带入它所解释的事物的本质深处。”[5]23可以说在自身民族文化的深处“深描”和解释,不仅反映了少数民族诗人对自身民族文化的了解和血脉关联,更是直接突显少数民族诗歌的本体特征和审美向度。

作为少数民族诗人,巴莫曲布嫫的诗歌创作十分注重对彝族文化的“深描”,同时也以此为基础建构其诗歌创作的本体审美。在命名为《图案的原始》组诗当中,巴莫曲布嫫以具有彝族文化象征的“日纹”“武士上的鸡冠纹”“蕨子纹”“水纹”“羽纹”等为诗歌标题和叙述对象,表达她对彝族及其文化的深刻体会与理解。如在《蕨子纹》一诗中,巴莫曲布嫫详细地写道了蕨子纹作为彝族人的生殖观和坚强民族秉性的文化象征:“只有彝人的孩子,光着脚丫……在沙土的冰冷中/嬉戏奔跑,不懂得太阳寒冷的印记/悲伤的母亲只是说,抵抗了几冬的/孩子才能成人,因为蕨芨草的乳汁/从每一片叶子渗出,充盈着他们/蕨芨叶的颜色已染透了他们/赤褐色的小脸,凝固为坚强的种籽/萌芽在瘦薄的沙土那铁质的迫压下。”[17]25《羽纹》一诗中,巴莫曲布嫫以也“羽纹”深描了彝族人英勇、敏捷的民族习性和文化特征:“我看见博物馆里古老的漆皮铠甲/破绽的胄片上绘满了鱼刺作为纹饰/勇猛的武士就有了游鱼般的敏捷/我感到有一只深沉的翅膀,触抚着我……一种高山的呼息,以湿润的音韵沉思/祭莫那荒野里被风遗落的膂力和生命。”[17]26显然,巴莫曲布嫫作为一个具有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观念的彝族诗人,她不仅懂得如何以诗歌的形式深描与表现彝族的文化及其本质意义,更以此建构着诗歌创作的主体内容与审美特色。

(二)彝族口传诗歌(史诗)的诗性转换

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一书中指出:“史诗,就象真正的民谣……它是所有诗歌类型的伟大母亲。艺术的各种手法都或迟或早地——但绝不是同时地——出现在史诗中……史诗是各种文学创作的总和。”[18]对少数民族诗人而言,由于他们从小就通过各种形式的节庆、风俗、仪式及制度等“浸润”于自身民族口传史诗或书面史诗的文化演述和活态的传承当中,他们深知自身民族史诗的审美特征与价值所在。成熟的少数民族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大多注重对自身民族口传史诗的现代性文本转换与书写实践,即是进行“民族志诗学”性质的对部落(民族)口头诗歌的文本翻译实验与诗性转换探索。巴莫曲布嫫由于具有专业的民俗学和民族志诗学研究的理论素养和实践经历,在《图案的原始》组诗当中,她以彝族民间口传史诗“领唱”“合唱”相结合的口传演述形式呈现了她对彝族口传史诗的现代转换与书写探索。

在《日纹》一诗中,巴莫曲布嫫写道:“(领唱)赤脚走在烈日下/你可记得支格阿鲁/七天喊日,昼夜混沌/山毛榉没有一片叶子/只听见忧郁正在降落/躁动冰凉的小手/触摸清浊二气//(合唱)十二兽舞蹈、祭祀/铺陈开十斗道场/节奏若有若无/十二神签排列为森林/法铃晃动出生灵的长鸣/椎牲如白绸/我们如细浪相汇一山/十二面诺苏人的旗帜/以血衅书画出太阳/我们都是黑虎的子孙。”[17]24在彝族文化当中,“支格阿鲁”不仅是彝族的射日英雄(对应汉族神话英雄人物后羿),更是彝族祖先的象征。作为创世性质的英雄史诗,“支格阿鲁”一直以活态的传承形式由彝族民间的毕摩或歌师人演唱和传承。巴莫曲布嫫通过对自身民族当中这一口传史诗及其口传演唱传统的田野调查、记录及诗性感知,以民族志诗学对部落(民族)口头诗歌的文本翻译实验与诗性转换探索的形式呈现了彝族本土史诗具有的诗性特征,以显示着民族志诗学“把文本置于其自身的文化语境中加以考察,并认为世界范围内的每一特定文化都有各自独特的诗歌”[19]的审美抱负与努力。可以说巴莫曲布嫫注重对彝族口传诗歌(史诗)的转换创作不仅表现了彝族口传史诗田野调查和研究经验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更展现了巴莫曲布嫫在自身民族文化传统当中进行民族志诗学实验的自觉性。

(三)彝族女性的文化书写与诗性言说

作为一个具有彝族身份的女性诗人,巴莫曲布嫫以自身具有的民族志审美、女性审美及文化审美的特征为诗歌创作的理念与意识,注重以女性的情感体验与心灵视角去感知彝族女性的情感世界和时代命运,也无意识地将其个人具有女性意识与情感特征的诗歌书写推向一种“文化女性”和“民族女性”有效联结的维度。整体而言,由于民族志的审美和文化书写观影响,巴莫曲布嫫的女性写作也表现出文化书写的特征。在这种文化的视野之下,巴莫曲布嫫从自身的女性经验、情感和民族记忆及民族根性出发,呈现了彝族女性审美及其认知世界在诗歌方面具有的文化诗性特征。我们看到,在巴莫曲布嫫的诗歌当中,彝族女性的文化书写不仅被她以“彝乡印象”的象征形式道出“布谷鸟的歌声/还未醒来/寨子里的姑娘们/拖曳着新裙来到溪边/浣洗着母亲衣襟土陈旧的风尘”(《晨》)[20],也被提升至彝族社会当中男的狩猎、女的织布的家庭结构和文化传统的核心位置,“在没有路的山里/你织成了路从此/猎人披着察尔瓦/在荞子渗出苦味的时分/以厚实的足蹠/踏出又一条出猎的山道”(《织妇》)[17]26-27,这不仅展现了女性审美和女性世界观在彝族当中的文化诗性和韵味,同时也建构了巴莫曲布嫫作为一个当代女性诗人但不局限于单纯的女性身体书写之外的文化书写特征。

同时,基于大凉山的神性和自身具有的彝族文化传统,巴莫曲布嫫也以诗性言说的形式建构着自身女性写作的灵性特征,并相应地融入在她对彝族本土文化的诗性理解当中。在诗歌《山的女人》中巴莫曲布嫫写道:“山的女人啊,把你那桑树般的双手/和那印满土地裂纹的肌肤/贴在夜的额头/那博达松摇曳着在夜风中轻轻地/若有若无只听得见你这乳性的催眠曲/静静地摇着大山入睡梦见/彝人暗红色的血在流动梦见/大凉山的脉博在阳光下劲舞。”[21]这一首诗当中,彝族女人的温柔不仅被灵性化地理解为“桑树般的双手”“夜风”“催眠曲”等柔美的自然状态,彝族女性的坚韧、干劲更是融入到彝族人和大凉山的文化血脉当中,成为彝族人和大凉山文化的根性与温情。显然,作为一个女性诗人,巴莫曲布嫫将个人具有女性特征的诗歌创作置于民族和文化共通的层面,有效地展现了她对彝族女性的文化书写和诗性言说特征。纵观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诗歌写作整体的身体(器官)书写趋势(巴莫曲布嫫1981年开始发表诗歌),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巴莫曲布嫫具有民族文化女性特征的诗歌创作,在中国女性诗歌版图当中显示其个人独特的异质特征。

质言之,无论是从少数民族诗歌审美还是女性写作的角度看,“巴莫曲布嫫,这位从四川省走出去的诗人型的学者用诗性的思维寻找着彝族的远古文化记忆,用诗性的语言营建着彝族的生存意象”[22];并且在民族志的审美和文化书写前提下,巴莫曲布嫫在彝族文化的深描、彝族口传诗歌(史诗)的转换及彝族女性的文化书写与诗性言说3个层面上既显示了彝族文化具有的诗性特征与魅力,更呈现了少数民族诗歌的文化追求与本质。

三、巴莫曲布嫫民族志书写的价值及其意义

随着20世纪以来民族志、民族志诗学理论的传播与影响及新世纪以来文学向人类学和人类学向文学的转向研究逐渐深入,“文学是人类学的,人类学也是文学的”[23]亦是先入为主的成为学术界论及、概观少数民族诗歌(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重要术语和观点。在此背景下,基于民族志书写关于远方异地民族和族群的田野调查与少数民族诗歌本民族文化的“深描”的对应性,以及民族志诗学在翻译部落(民族)本土口传诗歌实验与少数民族诗歌口传诗歌转换的相通性,当代少数民族诗歌似乎可以概观为一种民族志视野下的文化书写,即西方的文化诗学、民族志诗学及人类学诗歌的文化主体性探索与文本实验。就新诗百年来少数民族诗歌的境况而言,将“文化书写”作为少数民族诗歌的诗学本体及其审美特性,亦便于在现代汉语诗歌当中辨认少数民族诗歌的诗体价值与地位。巴莫曲布嫫由于身兼民族文化研究学者和彝族诗人的复合身份,对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性质的诗歌创作有一定的影响,不仅展现了她对自身民族文化和传统的诗歌深描追求,还呈现了少数民族诗歌作为一种文化书写的有效与理想“范式”。

(一)呈现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的“范式”

民族志作为关于远方异地民族和族群文化之意义的“解释”,它的本质目标即是“理解土著人的观点、他和生活的关系,认识他眼中的他的世界”[3]47。为达成这一目标,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民族志工作者一般根据自己制定的田野计划,在一定时间内住在所要调查的民族和族群当中,以求科学、准确的记录某个民族和族群方方面面的内容。这一过程当中,与异地民族和族群的直接接触和足够的田野作业时间是他们记录、了解异地民族和族群文化的理想工作条件。对少数民族诗人而言,他们出生的环境具有民族志理想的田野调查条件,并在生长过程中深刻、系统地了解自身民族文化的方方面面。因而,当这些少数民族诗人围绕自身民族的文化进行诗歌创作之时,他们也即是在进行一种民族志的审美和文化书写。巴莫曲布嫫由于具有专业的田野调查理论背景和实践经验,再加上大凉山彝族的文化熏陶及基于大凉山彝族本土的田野作业和后续追踪研究等基础与影响,从内容、题材及其对彝族口传史诗的转换方面看,她具有彝族历史、传统、情感及精神等特征的诗歌创作,形成一种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少数民族诗歌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范式,这种范式对当下学术界论述与考察少数民族诗歌或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志书写特征极具典型和参考价值。

(二)表征彝族诗歌的创作传统与时代价值

“彝族是一个以诗来思维的民族,千里彝山是诗的国度,诗的海洋,诗歌是彝民族的精神家园”[24],“从创世史诗的完备体系,到当代彝族诗歌活跃于主流诗坛,都可以证明这一点”[25]。纵观整个彝族诗歌而知,在民间诗歌方面,彝族人民在历史的生存和发展过程中不仅创作了《阿诗玛》《勒俄特伊》《甘嫫阿妞》《红白杜鹃花》等代表性的民族叙事长诗和史诗,更有不计其数的以诗歌形式写成的神话、传说、民歌等民间文学代代相承;而在现代诗歌方面,1949年以来以吴琪拉达、倮伍拉且、吉狄马加、阿库乌雾等为代表的彝族诗人也突显着彝族诗歌在当代中国诗坛当中的价值和地位。特别是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具有世界影响的彝族题材诗歌创作,极大提升了彝族诗歌的文化价值。对于其个人的诗歌创作与民族文化的关系,吉狄马加指出:“我写诗,是因为我的部族的祭司给我讲述了彝人的历史、掌故、风俗、人情、天文和地理。”[26]巴莫曲布嫫作为与吉狄马加同代的彝族诗人,共同的民族身份、相通的民族情感和认同也让她以直面彝族文化的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建构着其个人在当代诗坛的影响与地位,并以标准的民族志书写和民族志诗学探索形式表征着彝族诗歌的创作传统与时代价值。

(三)增补当代女性诗歌的民族审美与文化立场

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翟永明、伊蕾、唐亚平等为代表的当代女性诗人通过审视女性身体和建构女性性别特征的书写话语确立了女性诗歌(女性写作)其在中国诗坛和中国诗歌史当中的地位与意义。在这一背景下,“性的意识与性的本能构成了女性诗歌话语独特的追问视角,其作为人类的生命本能与原动力,进入诗歌话语,特别是进入女性诗歌的写作视野”[27]。我们看到,三十余年来当代女性诗人的诗歌创作一直在“消费”自身的身体,似乎很难在身体之外找到新的审美对象和意义表达对象。巴莫曲布嫫作为具有少数民族身份的女性诗人,与翟永明、伊蕾、唐亚平等汉族女性诗人的身体书写不同,她将自身女性的审美经验与民族和文化的情感相结合,在民族志的文化审美基础上,赋予个人的女性写作以民族和文化的意义。巴莫曲布嫫这种将女性体验、情感及意识与民族相融合的文化书写,以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的形式建构着女性诗歌(女性写作)具有的民族价值和文化价值。巴莫曲布嫫具有民族女性和文化女性的诗歌写作,除了民族文化的建构价值外,还有效地增补了当代女性诗歌的文化意蕴,对当代诗歌发展产生推动作用。

(四)建构少数民族诗歌在中国诗歌史当中的本体价值与地位

大体而言,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61年举行的“少数民族文学史编写工作讨论会”(1958年中共中央宣传部召开“全国民间文学工作者大会”也有涉及)上学术界共同探讨与基本形成了“民族成分”“语言”“题材”是决定少数民族诗歌(少数民族文学)作品民族属性的3项基本要素。其中,民族成分是根本,语言和题材居于从属地位。这即是说一旦某个诗人具有某个少数民族身份,他/她的诗歌创作即属于少数民族诗歌这一类型。这种以身份属性规定少数民族诗歌(少数民族文学)属性的标准虽然必要,但在很大程度上也解构了学术界对少数民族诗歌文体和文本特征、审美特征的本质理解与认知,20世纪80年代以来少数民族诗歌在中国主流诗歌史和文学史的“失语”和边缘境地在很大程度上即是这种机械而片面的少数民族诗歌创作和文本界定标准的诟病反映。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少数民族诗歌的整体发展而言,将民族神话、传说及史诗“诗化”的民族叙事长诗创作一直是20世纪50至70年代少数民族诗歌创作与发展的主流[28],但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的巴莫曲布嫫并不遵从这一主流或者说传统的民族书写之路,而是基于自身具有的少数民族身份(即民族成分)这一提前上突显彝族历史、传统、情感及精神等内容和题材的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不仅在很大程度上表征着少数民族诗歌的民族本体和文化本体特征,更在现代汉语诗歌和中国诗歌史当中显示少数民族诗歌应该具有的本体性审美价值与地位。

质言之,在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维度上,巴莫曲布嫫具有彝族文化深描、彝族口传诗歌(史诗)的转换及彝族女性的文化书写与诗性言说特征的诗歌创作,不仅呈现了少数民族诗歌创作如何进行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的标准范式,表征了彝族诗歌的创作历史传统与时代价值;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增补了当代女性诗歌的文化意蕴,并提升了少数民族诗歌在中国诗歌史当中的本体价值与地位。我们可以说,基于自身的治学研究专长、本民族的文化认同及民族志的审美和文化书写,巴莫曲布嫫既已经取得了“代表彝族当代汉语诗歌,以及中国少数民族汉语诗歌与当代世界诗坛严格意义上的对话权”[10]95,同时也表现了少数民族诗歌和女性诗歌写作具有的文化异质向度与可能。

作为一个学者型的彝族女性诗人,四川大凉山彝族的少数民族身份和出生背景等先天般地条件为巴莫曲布嫫对于彝族民族志和民族志诗学治学的研究建构了理想工作条件与田野便利。多年来,她在面向彝族(也包括其研究的其他民族)的田野作业、民族志写作及民族志诗学等研究过程中,被重复强化的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观最终统合成具有她个人特色极具有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特征的诗歌创作观。我们看到,巴莫曲布嫫基于自身研究背景和彝族风俗、历史及传统的文化深描和其对彝族本土口传诗歌(史诗)的转换探索,呈现了少数民族诗歌写作可以作为一个民族志审美和文化书写的标准和理想样式。从现代汉语诗歌发展的角度来看,巴莫曲布嫫具有民族审美和文化书写特征的女性诗歌写作,也探索了当代女性诗歌的文化立场与书写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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