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叙述下的批判潜流
——《小城三月》女性主义书写再探析

2019-02-22 14:11苏曼霞
顺德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萧红小城

苏曼霞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从1933 年登上文坛,到1942 年走进生命的尾声,短短不到十年间,才女萧红创作了大量作品,而其中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和鲁迅一样,关注和思考着国民性、人生和苦难、个体生命等问题,但萧红自己说过和鲁迅的区别是:“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我的人物比我高。”[1]187在萧红的作品里,那些遭受着悲惨命运的人,无不渗透着她自身强大的对生命的理解感悟,但这种体谅不是放纵赚得读者可怜泪的工具,“她依然有着清醒的认识,笔下依然不失批判的锋芒”[2]41。短篇小说《小城三月》发表于1941 年8 月《时代文学》上,是萧红生命尾声时的一曲绝唱,很大程度上是萧红个体生命经验的一次回顾,也体现着她对女性至死不渝的关怀,对社会历史执着的反思追问。据骆宾基回忆,萧红创作小说才用了两个晚上[3]5,如此短的时间里,在一种平静的局外人视角叙述下隐藏着怎样的不自觉、潜意识的暗示和审判?是否可以在深挖这部创作于病榻之上的“速成”之作再努力走入萧红的内心之境?

戴锦华和孟悦老师在《浮出历史地表里》一书中曾说《小城三月》等后期重要作品充满了前期所不曾有的坚忍、含蓄、冷静和郁闷,是苦难已经从肉体的、生态的外放疼痛转化为精神不可外放的苦闷[4]194。确实,这部小说没有像以往探讨思索群体女性命运《生死场》《呼兰河传》等作品一样,把女性的生命轨迹写成像动物一样“糊里糊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5]121,而是重笔浓墨地关注了一个个体年轻女子像“三月的春天”般短暂的青春时光,不再展示身体遭遇的灾难折磨,而将笔触伸入了女性精神世界。鲁迅曾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6]197,小说《小城三月》展示的就是这样一种悲剧,而且是叔本华所说的“第三种悲剧”,故事里没有人作恶,没有特别暴力的行为,却更显残忍,所有人都不知道翠姨是为什么死的。萧红在这里用翠姨的悲剧人生作为一面镜子反射出了女性长久以来的历史疼痛,翠姨就像萧红的化身,封建小城文化、封建包办婚姻等像一个个魔爪紧紧扼住了她们的命运之喉,怎样拼命挣扎最后还是化作历史尘埃,风过无痕,在悲壮的大时代以一人之躯承受着历史的滞重,“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7]160。

过去对这部小说关注得最多的就是其中的女性悲剧命运,不仅主人公翠姨自身性格原因导致了她的悲剧,社会环境、历史心理等也是杀人于无形的幕后黑手,萧红用了最为传统,也是她自己一生都逃不脱的爱情悲剧来展示了这种悲凉。而当再一次细入文本去重新解读,则可以发现,除了表面可见的包办婚姻、爱情悲剧以外,萧红还在字眼和人称的使用中透露了她的怀疑、反思、批判,通过解构一段存疑的爱情暗示了女性与女性之间的不能相互理解,通过简单的称呼变换鞭挞讽刺了千百年来女性对女性的集体无意识迫害。

1 女性对女性的不理解

整部小说是从一个青春懵懂少女——“我”的角度出发去复述的一个有关翠姨的故事。但由于这里的“我”不像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是用儿童口吻回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我”是一个儿童般的“不可靠的叙述者(unreliable narrator)”①由韦恩·布斯首次提出,他认为倘若叙述者的言行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保持一致,那么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倘若不一致,则是不可靠的。这种不一致的情况往往出现在第一人称叙述中。,所以这次是一个被观察、被复述、被表达的故事,故事主角翠姨处于一个失语位置,故事里所有真实性都要被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是一个和翠姨年纪相仿、关系亲密的女孩子,翠姨买不到绒绳鞋,“我”打从心里希望她得救,“翠姨”也曾在深夜和我谈过嫁人的事,看起来,“我”是和翠姨惺惺相惜的。但故事里存在大量的“看与被看”二元对立结构,比如翠姨在婚宴晚会上被一群满族妇女围着“看”、围着夸,我们在自家音乐会上被厨子、女工当热闹“看”等,这种特殊的叙事方式继承了鲁迅对民族的麻木看客心理的文化思考和对民间生存模式的独特展示,在这部小说里主要体现为对小城文化氛围的塑造和人与人之间存在心理隔膜的暗示,所以事实上在萧红的心底,“我”并不能够真正地读懂翠姨的心。何况翠姨和哥哥的关系,也常常处于一个“看”与“被看”的结构中,这所谓的“爱情”,基本上是沉默无言的。翠姨在打网球时“遥望”哥哥读书所处的哈尔滨;在元宵节“直看着”穿西装的哥哥;家庭音乐会上,哥哥把自己吹过的萧给翠姨吹,翠姨一声不吭回屋子,剩下哥哥“好久好久的看住那帘子”[8]147。观察到他们相互“看”的是“我”的“看”,而这些所有的叙述背后,还有作者的一双眼睛,于是翠姨和哥哥的爱情故事无疑是叙述的叙述,被看的被看。

同时,“我”作为局外人和观察者,在故事的复述中有很多猜测之意,比如“我有一个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恋爱了”[8]138“大概在我们所有的家族中,没有这么漂亮的人物”[8]153“她不能不想哥哥大概是那样看她的”[8]157。“我”的天真善良、灵慧细心和与翠姨的关系使得我能够在某些地方读懂翠姨的心,但藏于“我”背后的萧红偶尔又会回归到“我”作为懵懂少女的身份,如翠姨和哥哥唯一一次单独相处,我找到他们后和哥哥下棋,“从前是他回回赢我的,我觉得奇怪,但是心里高兴极了”[8]157一句写出了小女生不再去揣测他们的行为举动,只忙着关注自己的心理满足。又如哥哥和翠姨说话时的回应是不一样的,我却只想到“这显然因为翠姨是客人的关系,而且在名分上比他大”[8]156,前面的猜测估计和这里的笃定口吻形成鲜明反差。

这些都表明了,萧红表面筑造了一个温情的世界:“我”和翠姨亲密有情,“我”对翠姨有所了解。她用力想呵护一种心灵的纯净,但她很快又亲手撕碎了这温情。“我”并不是真的能走进翠姨的内心,女性与女性之间未能相通,而且很大程度上这段“爱情”可能是“我”的臆测,沉默的爱情经不起推敲,小小字眼间,萧红有对小城人物文化心理的讽刺揭露,对叙事可信度的解构,使得作品呈现出矛盾性张力。

此外,那一次在和八旗人的宴席上,翠姨因为穿了一件为着将来作新娘子而准备的夹袍而被团团围住,那一群满族妇女惊讶于翠姨年轻、不一样的美,并挑逗、取笑翠姨对婚嫁的渴望,认为嫁了有钱的就是有好归属等,也都是历史长河里形成了的女性对女性的习惯性想法。“我”的继母,也就是翠姨的姐姐虽说能看出一些端倪来,也只能事后感慨,她以为给哥哥和翠姨制造一些机会见面就可以,殊不知哥哥的软弱和对爱情的不知所措,翠姨性格深处的压制和封建规矩意识等都是难以跨越的大山。综上,都是小说中女性与女性之间不能相互理解的细节性表达。

2 女性对女性的迫害

萧红在以往的小说中,极尽用女性对女性的压迫来表现数千年来积淀在人们心灵上的封建阴影和集体无意识对女性的戕害,尤以《呼兰河传》中婆婆对小团圆媳妇的残忍为代表,在《小城三月》中,看似恬淡平静的叙述中,还是隐藏了这种讽刺艺术。且看在叙述过程中称呼的改变:

例1)翠姨的母亲常常替翠姨解说,人矮点不要紧,岁数还小呢,再长上两三年两个人就一般高了。劝翠姨不要难过,婆家有钱就是好的。聘礼的钱十多万都交过来了,而且就由外祖母的手亲自交给了翠姨,而且还有别的条件保障着,也就是说,三年之内绝对的不准娶亲,借着男的一方面年纪太小为辞,翠姨更愿意远远的推着。

例2)翠姨订婚,转眼三年了,正这时,翠姨的婆家,通了消息来,张罗要娶。她的母亲来接她回去整理嫁妆。

翠姨一听就得病了。

但没有几天,她的母亲就带着她到哈尔滨采办嫁妆去了。

…………

到了后来,她的母亲发现她对于出嫁太不热心,该剪裁的衣裳,她不去剪裁。有一些零碎还要去买的,她也不去买。

做母亲的总是常常要加以督促,后来就要接她回去,接到她的身边,好随时提醒她。

她的母亲以为年轻的人必定要随时提醒的,不然总是贪玩。而况出嫁的日子又不远了,或者就是二、三月。

想不到外祖母来接她的时候,她从心的不肯回去,她竟很勇敢的提出来她要读书的要求。她说她要念书,她想不到出嫁。

例3)翠姨白天念书,晚上回到外祖母家。

念了书,不多日子,人就开始咳嗽,而且整天的闷闷不乐。她的母亲问她,有什么不如意?陪嫁的东西买得不顺心吗?或者是想到我们家去玩吗?什么事都问到了。

翠姨是“我”继母的继母的女儿,也就是这里的“我”的外祖母的女儿,这两种称呼是互通的,略看一遍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仔细一想,从这几个例子可以发现,原来凡是涉及到诸如出嫁、买办嫁妆等有关包办婚姻的描述时,萧红都写成了“母亲”这个称呼,其他时候就正常地喊“外祖母”。一方面是“母亲”对“女儿”的“苦口婆心”和“循循善诱”,一方面是外祖母对翠姨的日常关心,两组在简单的字眼中形成鲜明对比。可见,萧红在表现女性对女性千百年来继承性的压迫时,有选择性地利用称呼的置换来强调这种“母亲”对女儿的下意识“压迫”行为。在“我”作为一个无关痛痒的局外人的平静叙述下,甚至明明写的是一种关心,还是隐藏着这种批判潜流。那是萧红感同身受,将自己一生遭遇悲惨、无处安放的情感诉诸于此,是藏也藏不住、无意识的批判和控诉。

再看,单身的时候,气质良好、家境不差的翠姨,只因死了父亲就被口吃叔叔的祖母认定是命不好,没有家教,不符礼教,又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残忍伤害。最终翠姨被许配的又是一个寡妇的儿子,而只要婆家有钱,她就像商品一样被冠以许配、下聘、婚娶等的名义进行利益交换,却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翠姨是被那剥夺女性选择幸福权利的社会制度所活活逼死的”[9]129。翠姨后来病到床上了,她的婆婆听说了就想抓紧迎娶过来,“因为花了钱,死了不是可惜了吗?”[8]160翠姨更急了,病得更重了,婆婆就更想立刻接回家,翠姨越是拼命糟蹋自己的身体了,如此恶性相互循环,过来女性对新女性的迫害,可见一斑。人们意识里男权文化的影响,对寡妇的歧视,对门第的看重,对女性的商品化处置仍在潜移默化地相互影响着、继承着,萧红深刻地揭露了这种埋藏于人们深层文化心理和世俗生活深处的病态心理。

3 女性对女性的观照

故事中的外甥女“我”不能完全懂翠姨,翠姨的母亲伤害着女儿,体现着女性对女性的不理解和女性对女性的迫害,正是故事外的萧红根据自身生命经历写出的对女性的现实观照。

这个故事传说是有真实素材原型的。季红真在《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中提到:“萧红这个时期的女友中还有继母的异母妹妹,小名叫开子,她是萧红晚期短篇名作《小城三月》中翠姨的原型。”[10]88“继母为她定了一个农村的寡妇儿子为亲,对方给了几万吊的彩礼。而开子看不上那家的儿子,暗恋着萧红的堂兄,一个洋学生,整日郁郁寡欢,又不能明说,因为自己找婆家是被认为大逆不道的,终于患了肺结核,青春生命不治而死”[10]89。这样子看来,就好像是萧红回到青春时代的自身回忆来写开姨的故事。

但萧红真实的家庭,却没有维新的父辈,没有善解人意的继母,也没有民主开明的家庭气氛,是完全相反的环境:父亲常常为了贪婪而失掉人性;表面周到背后告状的继母;有着包办婚姻习俗的家庭。萧红其实是在小说里寄托了自己一生憧憬和追求的美好,在病床上做了一个温情的梦。

而萧红和翠姨有着太多相似,所以“我”不是萧红,翠姨才是,或者说两个的结合才是。首先,翠姨的反抗是包办婚姻,追求的是“爱”,反边缘化和自由,萧红也是。翠姨身在小城,心在哈尔滨,“我”去了哈尔滨读书,萧红也是出生在乡下,中学时代后擅自离乡到哈尔滨求学的。其次,翠姨所遭遇的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特别是女性之间的迫害,都有萧红也曾同样被深深伤害过的痕迹。萧红也不是没有被爱过被疼过,但基本没有被理解过,萧军大男人的强悍霸道和端木蕻良的自我和孩子气都是导致她婚姻没有足够的幸福的重要原因。翠姨也一样:亲密无间的“我”是似懂非懂,恋爱的对象堂哥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死的,母亲关心她为何闷闷不乐却只能想到是不是陪嫁的东西买得不顺心或者想去玩……所有人都好像很关心翠姨,却没有人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许“我”的母亲想到过,却始终跨不出那一步。再次,翠姨的一个敌人是无形的杀手,是整个现代文明转换还青黄不接的社会,萧红作为女人的一生也在拼命向历史和社会宣战。翠姨无声的死亡,死前和死后的不被理解和随着又一个春天的来临、时间的推移而被忽略遗忘,个体生命的消逝不能在时代宏大背景下泛起一点涟漪,而仿佛作了无畏的牺牲品,不也正是萧红最真切的感受。最后,翠姨的另外一个敌人是自己的性格,萧红神奇的命运之旅跟她自己敏感、要强、任性、太在乎精神幸福的性格也不无关系。

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想象,此时躺在病床上创作的萧红的心态其实已经异常荒凉,灵魂也因孤寂颤抖,她对希望是失望、盼而不得的。萧红擅长写希望,喜欢做梦,但更擅长用笔尖把梦的泡沫戳破,她用尖锐的生命感悟极力关注着女性。

4 结语

小说里对翠姨悲剧命运的深刻揭示,是新旧交接时代女性悲剧命运的寓言式书写,源于萧红独特的生命体验。故事中并没有人作恶,也没有发生什么暴力冲突的事情,更多的是精神世界里的疼痛,特别是女性对女性造成的伤害。种种细节表明,“我”不能理解翠姨,周围的女性也不能理解翠姨,翠姨也从未放开自己的心,女性与女性之间的不理解大量存在着;更有“母亲”对“女儿”,“婆婆”对“媳妇”的迫害,仿佛是一代对一代的继承性、集体性的无意识残忍。萧红在“我”这个局外人的平静叙述下,通过细节展示了一种潜流般的批判,一种深刻的女性命运思考。

在作品中,萧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性格特征与时代的水火不容,在明白自身的志向、理想、追求在时代的艰难生存后哀悼自己壮烈疼痛的一生,温情回忆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又无声控诉这片广袤土地的残忍。或许翠姨的故事仍在继续,萧红临终前的批判和反思是她挣扎的生命尾声里留给世人最珍贵的礼物,提醒着对女性命运的观照还长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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