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和白宫记者的百年战争

袁野

美国总统特朗普和主流媒体关系很糟。2018年11月，双方的矛盾达到了“沸点”：总统在白宫记者会上谴责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记者吉姆·阿科斯塔，一度取消了后者的采访资格，引发了总统和CNN的一场官司，媒体成为胜诉方。

谁也记不清，这是白宫新闻发布厅里第几次充满了火药味儿。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美国总统与媒体的对峙属于常态，双方的博弈乃至争斗贯穿了美国现代史。

媒体一直让白宫主人头疼

美国总统对记者的观感从来不美好。美国第一次总统新闻发布会由约翰·昆西·亚当斯于1826年秋举办。此前，亚当斯在华盛顿的波托马克河游泳时，被女记者安妮·罗耶尔“偷”走了衣服，倔强的总统顽抗许久，终于忍受不了冰冷的河水，上岸接受后者专访。

亚当斯觉得，与其被记者追着跑，不如主动把他们召集到一起，遂允许记者进入白宫采访。1829年，安德鲁·杰克逊设立了专职新闻助理。1857年，詹姆斯·布坎南开始授予新闻助理公务员薪金。

总体来说，19世纪的美国总统没有感受到太多来自媒体的压力。直到世纪之交，美国媒体的关注重心一直是国会，有关白宫的报道屈指可数，只有新手记者才会偶尔关照一下总统。

改变这一局面的是1901年上台的西奥多·罗斯福，他上任后立刻向记者敞开白宫的大门，把白宫的一个房间改造为新闻发布厅，允许记者使用内部电话。

老罗斯福堪称管理媒体的高手。他最具传奇色彩之一的举动是在刮胡子时叫来几位心仪的记者，召开“剃须时间新闻发布会”，参加过的记者形容这“比马戏演出还有趣”。

特朗普怒斥白宫记者制造“假新闻”

老罗斯福也不总是那么友善：如果记者的报道对总统有利，他们就可以在“天堂俱乐部”里逍遥，享受礼遇;那些不按照他的“旨意”报道的人，则会被贬入“亚拿尼亚”俱乐部（亚拿尼亚是《圣经》中的人物，因欺骗圣灵而倒毙），失去第一手新闻信息。有时，老罗斯福甚至直接写信给相关媒体的出版人，要求撤换不守规矩的白宫记者。

老罗斯福的继任者威廉·塔夫脱活在前任的阴影下，两人与记者的关系天差地别。塔夫脱不愿接触媒体，视记者为骚扰因素。1909年，在一封信中，塔夫脱写道：“罗斯福一天到晚与记者交谈，肚子里藏不住话，想到什么就必须说出来。我可不是这样的人。”

塔夫脱大腹便便，笨嘴拙舌，能力平平，媒体自然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甚至炮制了许多捕风捉影的报道。在一次白宫记者会上同记者发生激烈冲突后，塔夫脱索性宣布取消定期发布会，只向其家族拥有的《辛辛那提明星时报》提供消息。

塔夫脱连任失败，但白宫和媒体的恶劣关系仍在延续。伍德罗·威尔逊虽然深谙媒体的重要性，但傲慢让他高高在上，在第一个任期内召开的157次新闻发布会中，有大约15%的开场白是威尔逊对他认为不准确的新闻报道进行驳斥。在1914年3月给一名参议员的信中，威尔逊写道：“我对媒体误报习以为常，报上刊登的新闻，我几乎完全不信。”

到了赫伯特·胡佛执政时期，媒体与白宫的关系几乎跌入谷底。胡佛要求记者提前以书面形式呈交问题，然后自己挑选一些，在发布会上把事先准备好的回答念出来，有时甚至直接宣布“当日没有消息可发”便离去，愤怒的记者团转而去采访胡佛的政治对手。结果，当大萧条爆发时，几乎没有记者为胡佛说一句好话。

有人心平气和，有人我行我素

大概是因为胡佛表现太差，其继任者富兰克林·罗斯福留给新闻界的印象格外好。他热情、友好、幽默且平易近人，发布会现场常常欢声笑语。只是在1936年大选时，当美国几大日报公开支持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兰登而百般攻击小罗斯福时，后者做出了比较激烈的反应——减少接受采访和召开新闻发布会的频率，发布会的时长也缩短了。

1941年11月7日的发布会上，罗斯福少见地对记者们发火：“我要做一个大牌子，牌子上大大地写着‘无可奉告，还要把牌子挂在背后。”1942年12月18日，罗斯福命人仿造了一枚納粹德国的铁十字勋章，公开颁发给没到场的《纽约每日新闻》记者约翰·奥唐纳，并表示，奥唐纳的专栏为敌人提供温暖和安慰，他理应获此“殊荣”。

富兰克林·罗斯福与新闻界的关系较好

哈里·杜鲁门没有罗斯福的手腕和魅力，面对倾向共和党的媒体，他束手无策。1948年大选期间，《芝加哥论坛报》在计票结束前就刊发头版头条《杜威击败杜鲁门》，摆了个大乌龙。1950年2月16日，忍无可忍的杜鲁门在发布会上直截了当地怒斥：

“我想对在座的各位先生说，总统是他自己的独立代言人。他想见谁就见谁，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想跟谁说什么就说什么。总统不会受你们或任何人的约束。”

杜鲁门与媒体最广为人知的斗争，是他与《华盛顿邮报》文艺评论员休姆的一次交锋。休姆对杜鲁门女儿玛格丽特的演出大加挞伐，怒不可遏的杜鲁门立刻写了一封信给休姆：

“适才拜读了你那狗屁不通的评论，原来你实乃缺心少肺之流。你是个郁郁不得志而无处宣泄的老东西（休姆时年38岁——编者注），好不容易盼到露脸的机会，你这烂文章也只能被登在不起眼的末版……我真想会会你，不过那时我准保要打歪你的鼻梁，戳瞎你的狗眼……”

这不是杜鲁门侮辱记者的唯一案例。他还曾威胁要起诉《芝加哥论坛报》，指责《华盛顿先驱时报》“蓄意破坏”，称一些专栏作家“净干些让选民心智堕落的营生”……

历任总统对媒体记者软硬兼施

身为二战期间功勋卓著的统帅，德怀特·艾森豪威尔是美国人心目中的英雄。然而，担任总统后，他与记者们的关系难言轻松。在1954年1月18日的日记中，艾森豪威尔写道：“从总体上看，记者违背了‘永远严肃对待自己的工作，而不要把自己捧得太高这句老话……他们热衷于进行负面报道，对积极提供帮助没有任何兴趣。”他说，自己在过去12年间亲身经历过大量新闻事件，“绝大多数相关报道是不准确的”。

“不准确”这一点在艾森豪威尔的继任者约翰·肯尼迪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位明星般的总统把白宫记者会搞得如同好莱坞派对，《纽约时报》讥笑这是“呼啦圈发明以来最搞笑的主意”。肯尼迪善打感情牌拉拢媒体，若不奏效，就搬出“爱国主义”的招牌，就这样，他成功地将古巴导弹危机塑造成“冷战期间的葛底斯堡战役”。

当然，肯尼迪的好运气有特定的时代背景。时值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媒体和民众还处于“纯真年代”，总统是多数人仰视的对象，所以，媒体很少报道这位风流总统的私生活。有人说，如果特朗普在任上传出绯闻，“盛况”恐怕难以想象。

1963年肯尼迪遇刺，林登·约翰逊仓促接任。他尝试用自己的方式讨好媒体，如亲自开车带记者在自家农场兜风。《总统先生，您真带劲》一文对此进行了生动描写：

“约翰逊边开车边聊他养的牛，还漫不经心地谈到牛的配种过程，让一位同行的女记者十分吃惊……他停下车让记者们追逐猪崽，引来了母猪的攻击，当这些城里人满地打滚时，约翰逊发出一阵阵大笑，还大喊‘喔耶，喔耶。”

约翰逊闻讯震怒，认定记者们忘恩负义，便开始以牙还牙，采用粗野的方式对付媒体。他拒绝提前向白宫记者团透露自己的外出访问计划，甚至连何时召开发布会也不提前打招呼。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被媒体赶出了白宫。

理查德·尼克松更是对媒体正面开战。尼克松绕开白宫记者团，接触地方媒体，差不多两个月才召开一次白宫新闻发布会，创下史上频率最低纪录。

正式就职前，尼克松就告诫阁僚：“记者把他们和政府之间的关系视为敌对关系。”《洛杉矶时报》的斯图尔特·洛里招惹了总统，尼克松一度不许他迈进白宫大门一步。大名鼎鼎的“五角大楼泄密案”后，尼克松在联邦调查局的协助下，在5名记者的办公室和家中安放了窃听器，试图发现情报是如何泄露的。这种做法后来延伸到民主党头上，最终酿成了“水门事件”。

大众传媒时代，领袖不好当

罗纳德·里根对大众传媒的掌控堪称娴熟，无与伦比的自我包装为他博得了“不粘锅”的称号。即使如此，里根与媒体也有关系紧张的时刻。曾任白宫新闻发言人的拉里·斯皮克斯在回忆录中直言，“我任职的6年里，白宫与媒体是敌我关系”。他认为华盛顿的报社记者是自大狂，都想创造新闻，电视记者则“永远抱怨个不停”。里根的新闻秘书詹姆斯·布拉迪开玩笑说，总统计划安装一个按钮，能在某个记者脚下随时开启活板门。

里根安排的大量活动只允许拍照、摄像，却不许提问，惹恼了很多记者。为了直接采访里根，记者们不得不趁着他走下直升机的间隙，扯着嗓子在轰鸣的马达声中喊出几個问题。里根偶尔会大声回答，但更多的时候只会耸耸肩，把手搭到耳旁，装作没听见。

老布什在任期的前三年民调高企，令他多少忽视了公关的重要性。上台头100天里，美国三大电视媒体以总统为焦点的新闻总共才336条，仅相当于里根同时期电视新闻报道量的37%。老布什制造的大消息太少，让一条条小新闻把他的政绩蚕食殆尽。至于比尔·克林顿，他在8年任期中一直努力把民众的注意力从他的私生活引向他的成就，但效果并不明显。

小布什出身名门且学历傲人，但他的演讲能力是短板，经常语无伦次、出现简单的语法错误和发音错误，口误更是不计其数。这也是为什么在两届总统任上，小布什独自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仅有49次。即便如此谨慎，2008年12月在伊拉克遭遇一名当地记者扔鞋袭击的镜头，还是给小布什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风度翩翩的奥巴马“吐槽”说，总和他不对付的福克斯新闻网“算不上新闻媒体”，并阻止其接触政府官员。如今，福克斯成了特朗普的铁杆粉丝。特朗普与新闻媒体的对抗或许刷新了美国政治的下限，但纵观历史，它只是这场“百年战争”的最新篇章。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青年参考》

2018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