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器修复师王有亮:故宫国宝背后的“无名英雄”

2019-03-01 08:59王玉琴
北京纪事 2019年3期
关键词:方壶无名英雄青铜器

王玉琴

著名文物“马踏飞燕”“莲鹤方壶”,是出现在中学历史课本上的这两件青铜器,代表着中国古代青铜器制作的精湛技艺。很多人不知道,这两件有着两三千年历史的稀世珍宝,都是王有亮和师父修复后,让其“起死回生”大放异彩的。从墓葬中发掘的青铜器由于年代久远,大多已经断裂破损甚至被腐蚀碎裂,有的会破碎成上百片。作为文物修复师的王有亮,凭着一身绝技,硬是将这些“废铜烂铁”修复成了300多件世界顶级文物!

最精湛的技术要靠自己领悟

青铜器修复师王有亮

王有亮是北京南城人。20世纪80年代初期,北京第一次招职高生,国家文物局跟北京鼓楼中学和北京海淀区205中学合作,开设了一个文物班。王有亮回家商量要不要报名,姐姐心直口快地问:“学这个是干吗的?”面对报不报名的问题,王有亮跟一位发小决定用世界上“最科学”的方法来决定——扔硬币,是画儿的一面就去。一扔一落,俩人乐呵呵地去报了名。“后来发小还是没去成,他家里不同意,觉得‘偷坟掘墓损阴德。”开始上课了,一个班,70多名学生,来讲课的都是大家——罗哲文、杜廼松轮番上阵。

学习3年毕业后,王有亮被分配到故宮博物院,师从著名青铜器修复大师赵振茂。师父15岁学徒,是“古铜张”的第三代传人。1952年,故宫老院长吴仲超从全国选拔青铜器修复高手,亲自把赵振茂请来,赵振茂绝对算得上故宫里搞文物修复的第一批元老。

距今4000多年前,黄河中游地区出现了青铜器,人们用这种金属打造出农具和武器之后,不仅使农业产量迅速增加,更增强了冷兵器的锋利性与使用范围,恢宏的青铜时代序幕由此缓缓拉开。“我师父赵先生的青铜器修复技术,在国内外是首屈一指的。”当时60多岁的赵振茂给王有亮立下规矩:上班不能说话,不能闲聊天,给你个复制品,整整一上午你坐那儿打磨,再想说话也得憋着。“一出声就挨训。”不过教手艺的时候,赵师父不藏私,倾囊相授。

当时正赶上英国博物馆要复制一批青铜器,全部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复制,一共360多件。大师兄带着王有亮等一拨小师弟做铸造、打磨,二师兄也帮衬着。师父就在最关键的一步——做旧的时候才上手。磨到什么份儿上算行?师父给了标准:表面跟剥了皮的熟鸡蛋一样。“古代器物制作的时候就是这个规矩。”一干就是三年,浑身的躁气都化了,王有亮算是正式入了门。

王有亮说:“传统的师承关系和现在的教学模式不同,很多东西要靠自己领悟。师父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只是让你看着他做的材料,逼着你自己琢磨。”在青铜修复这个行当里,做旧调色这个步骤很难,完全凭感觉。

比如说一件器物,你看着它的颜色是一种绿锈色,但它绝对不是纯绿,里边一定包含着其他的颜色——黄的、红的,或者其他颜色,就跟画油画似的。“上色特别容易看出毛病来,你觉得是绿,但绿颜色一旦上色马上就能看出不一样。”这当中凭的是感觉、是经验,师父教也教不出来。“他说,你这个色不对,里边欠点红,露着底儿呐!”拒收!王有亮就得拿回去重新琢磨,有时候甚至得把已经补好做好的锈色,全部用药水洗掉了重新做。

王有亮日思夜想,琢磨着这个颜色,是加点蓝啊还是加点红啊?加多少啊?没有可以取巧的方法,就得一点点儿地试。有时候灵感乍现,调配的颜色正好,一上去就知道是对的。有时怎么抹那色都不对。不会做的时候,王有亮两个星期调不出一个色来,天天着急得要命。

干他们这行有规矩,灯下不做色。“阴天也不行,就得是自然光。也没听说过调色可以用秤称一下克数的,都是凭手感和经验。”直到现在,偶尔碰到独特的颜色,王有亮也得琢磨。

修复青铜器,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

王有亮说:“多年来我始终记得师父的话——严密的焊缝不能超过3毫米。到现在,我也是这样要求我的徒弟。”

翻开王有亮的掌心,手纹淡得看不出来。这是常年打磨青铜器的结果。王有亮说:“最难受的是过滤铜锈的时候,漫天的铜末子飞到身上。夏天一出汗,别说手了,鼻子、脸,浑身都是绿的。”“铜锈的味闻多了,鼻子、嗓子、眼睛都疼得难受。”可谁也不会因为这些无法避免的职业伤害而放弃这项工作。

王有亮介绍说,故宫收藏青铜器16000多件,是中国青铜器藏品最多的博物馆之一。传统青铜器的修复和复制技术,其实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宋代、元代仿制古代青铜器成为风尚。清代,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有专门机构负责征召各地能工巧匠仿制、修复青铜器,其技术不断完善,日趋成熟,形成了一套工艺规范的传统手工技艺。

修复一件青铜器,步骤繁杂,哪一项最难呢?王有亮回答:“每一步都难。”别说修了,一般人不揣着本《新华字典》都很难顺畅地读出他修复的文物名称。不信?您试试这个:罍瓿甗簠兕觯。

他说,青铜器修复过程首先是清洗。被送来的青铜器大多已经残破了,碎片上的黏附物有沙子、泥等等,要用超声波设备一点点地清洗干净。

接着是拼接。修复破损严重的青铜器,拼接是大项,也是很困难的一步,全凭手上绝活和经验。碎片也许只有几厘米见方,但完整的器物本身可能有上百斤重,小小的一个碎片到底是在哪个位置?需要修复者判断大致形状,根据器物本身的花纹和相对完整的部分确定碎片的位置。一般器物有腿,酒器、水器有圈足,修复专家凭经验一眼就能识别大概是什么器物,碎片大概是在什么位置。去年,青铜器修复室接了一批河南送来的青铜器,其中两件碎成了100多片。王有亮打开电脑,调出类似器形的照片,一点点儿地拼。

除此之外,还要进行整形和焊接。残片有变形,没办法严丝合缝地拼接上。“两三千年的物件,质地都变了,分量明显变轻。有些几乎没有铜性了,都矿化了,稍微一动就会毁掉。所以,整形就怕矿化,要先给它的本体加固。”

焊接的技术含量就更高了。如果找到一块就焊一块,那肯定偏出去了,永远对不出一个完整的圆。得先找到大约1/4的残片,点焊,把它们暂时固定归为一组。四五组都凑齐了,再点焊组装在一起,进行微调。

故宫里有一件从湖南收的青铜卣,是个有蜥蜴纹饰的提梁卣,整物是30厘米见方,但却碎得都是跟蚕豆那么大小的碎块。王有亮看到就有点发怵。拼了四五个小块,然后连接成一个大块,拼了有六七组大块,最后整体再给它焊接上。修复花了将近一年时间,这件重器才得以起死回生。后来才知道这种花纹的提梁卣,全国可能也就一两件。因为青铜器上一般都是饕餮纹,像这种蜥蜴纹饰极少见,过去故宫博物院里没有这类型的器物,修好了等于又增添了一件宝贝。就这样,一堆青铜残片,被王有亮用一双巧手复原成一尊雄浑壮观的古代大器,再现数千年前的神采!

王有亮先生的弟子在修复大件青铜器

“干我们这行,对一个人手艺的最高赞誉是恢复原貌,要让人看不出来是做过修复的。一件青铜器碎成一百多片,光焊接的话,焊接完上面全是道子,跟蜘蛛网似的,我们必须用很多焊锡来补,接缝的颜色要跟两边靠色,修复完必须看不出断碴儿的痕迹。”

每一次,修复师需要付出的汗水丝毫不比重铸少。累得腰酸背痛,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功劳。值不值?“值!心里特兴奋、特有成就感!”王有亮说。

故宫国宝背后的“无名英雄”

王有亮修复的器物很多,最出名的当数春秋时期的莲鹤方壶。它是国家一级甲等文物,无价之宝,也是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重器之一。莲鹤方壶器型硕大,高1.3米,总重量达64千克,装饰华美,壶身装饰为虎足龙耳,壶盖上是盛开的莲花,双层镂空,莲花正中一只仙鹤伫立,舒展双翼,展翅欲飞。造型优美,花纹流畅,制作工艺精湛,摆脱了商周以来青铜器庄严肃穆的风格,姿态极富动感和力度。

莲鹤方壶刚送来的时候,方壶的器腹裂开成不规则形状的大口子,耳朵也掉了一个。焊接耳朵、补配腹部参差不齐的口子,再往上做旧,王有亮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救活了这件稀世珍寶。“两千多年以前,先师们就在铸造、雕塑、工艺造型等方面达到如此高超的水平。我是怀着崇敬的心情修复的。”

一位文物专家鉴定莲鹤方壶后说,如果不出意外,这件青铜器至少延年了100年,不用再修了。一尊重器,洞鉴废兴,确实很难用言语来表述它的全部价值。

资料显示,中国青铜器的全盛时期,是从殷商中后期开始。周朝建立后发布了我国最早的禁酒令《酒诰》,规定只有祭祀时才能饮酒,对于那些无故聚众饮酒的人,抓起来杀掉。青铜酒器数量锐减,器形也变得端方起来。春秋战国时期,人们追求精美,青铜器上出现了以前没有的色彩装饰。不久之后,铁器出现了,青铜时代落幕。但数千年来,一辈又一辈的青铜匠人,依旧用自己的手艺守护着这段民族记忆,默默传承。王有亮说:“修好一件器物非常有成就感,因为一件器物被修好了,百八十年都不会再坏,你就不可能有机会再修它。也就是说上一辈子的人修了它,我们就不可能有机会再去修它。我珍惜每一次的修复,因为,对这件器物来说,我来修复它的机会只有一次。”

马踏飞燕、莲鹤方壶,出现在中学历史课本上的这两件青铜器,代表着中国古代青铜器制作技艺的精湛成就。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两件无价之宝,都是赵振茂师徒修复的。虽然莲鹤方壶如此珍贵有名,王有亮作为标准的“幕后人员”,却并不为众人熟知。“我师傅以前跟别人聊天,几乎从不提及自己是做什么的。马踏飞燕那么有名,他从来不到处说。”

著名文物马踏飞燕送修时铜奔马黯淡无光,仅颈部就有7个1平方厘米的孔洞,马鬃缺失,马腿和马尾也断了。赵振茂沿着断茬焊上了马腿,但是马立不起来。他琢磨为什么会立不起来呢?突然发现过去铸造时里面有矾土,碎了以后矾土流失,腿就空了,空了以后重心不对。于是,赵振茂往里面填了矾土,焊完就能立住了。

赵师傅还依据秦汉时期对战马质量要求颇高的历史记载,力求恢复其原貌。这件文物经其精心修复后,没有一点修复的痕迹,更不失当年的风韵。当时在英国、法国、意大利、日本等国家展出期间,观众如潮,叹赏不已!从此,这件国宝名扬世界!

如今,尽管王有亮的青铜器修复技艺已至炉火纯青,但挽救国宝的经历,他和师父一样从不向他人提起,即使向徒弟们讲起,也是从技术角度。“我觉得师父教给我的,不单是技术,还有他的敬业精神和做人品格。”

王有亮说:“自己完成一个器物的修复,心里挺美的,但要说最满意的,真没有。你自己修复的,手艺再好,你还是觉得缝隙补得不够完美,总觉得有缺憾。”有时候他对自己修复的器物不满意,皱着眉头琢磨,别的同事过来看见,就说,补得挺好啊、没看出裂缝啊。王有亮心里这才放下心来。

如今他自己带的徒弟也已经在故宫工作超过10年了。“我们也招人,但青铜器修复这项工作,你得真感兴趣,还得踏实、心静。有些孩子来了,学了一段时间觉得烦了,就走了。其实我们比起我师父那会儿,对徒弟们的要求已经宽松了太多。但如果你不是真正爱这一行,确实很难待得住。”

30多年间,王有亮修复过的文物超过300件,不过他遵守了匠人无名无我的传统,国宝上不会留下他的名字,参观者也不会知道修复者是谁。也许在外人看来,修复师的自我价值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对于王有亮和他的同事们来说,他们的人生追求与个人价值,早已经在每一次焊接、每一次上色,通过每一件器物的修复重现而熠熠闪光。

(编辑·宋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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