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瓦尔波特的“日光投射”

2019-03-11 13:16嵇心JiXin
艺术当代 2019年3期
关键词:布鲁诺瓦尔木雕

嵇心JiXin

Bruno Walpoth

“这是一位劳作者,是位匠人,他拥有工匠的全部荣耀。”加斯东.巴什拉曾在描述雕塑家的手与物质材料之间斗争时写道。多年之后,我们发现这段话用在布鲁诺·瓦尔波特身上也很合适。

但在这个去技术化,而突出观念艺术的时代,这样来形容布鲁诺·瓦尔波特,尤其是去强调他的匠人身份,难道不是一种贬低吗?不,事实远非如此。在技术复制的时代,艺术家的手工创作越发成为一种珍贵的幸存之物,是被机械与数码技术吞噬席卷一切后的留存。布鲁诺·瓦尔波特经过数十年的劳作后,已更加笃定自己手的力量,他平静地面对雕塑被机械与数码技术蚕食的现状。尽管这不是布鲁诺·瓦尔波特一开始就确定与接受的。

回顾布鲁诺·瓦尔波特的艺术生涯,能发现他也历经种种困惑与挣扎。

布鲁诺·瓦尔波特诞生于意大利北部山区,一个数百年来以木雕艺术著称的山谷。他从小受到木雕艺术的耳濡目染,在当地做了五年木雕手艺学徒。早在艺术生涯之初,他就无法与传统匠人割裂开来。无论是他的技艺本身,还是材料的选择,都与其故乡的传统密不可分。然而,面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布鲁诺·瓦尔波特不可能毫无感知,他也渴望走出山谷去接触更远大的世界。所以在十九岁时他决定前往大都市开阔眼界。

他珍视的木雕艺术在维也纳却备受冷遇。显然,经过現代主义艺术洗礼的大都市,自然而然会将源自意大利北部山区的传统木雕艺术视为落伍,与激进革新的时代格格不入。对瓦尔波特而言,这是一次重要的挫折,他不得不反省自己的艺术道路。

离开维也纳之后,瓦尔波特和友人来到慕尼黑。

慕尼黑美术学院的教授汉斯.拉德纳鼓励并接纳了这位来自意大利边远地区的木雕学徒。慕尼黑的包容大度并没有使瓦尔波特彻底摆脱他在维也纳所受的心理创伤,以至于在慕尼黑的最初几年,他只学习抽象艺术,而将木雕完全搁在一边。瓦尔波特试图沉浸在抽象艺术的天地中,将自己融入当代艺术的潮流之中。这种主动回避说明他并未与自己与生俱来的传统和解,而是希望摆脱。

直到1984年,瓦尔波特偶然地在假期用白杨木制作了一个与真人等大的青年雕像《行走的男人》。作品中的男青年上半身赤裸,下半身是牛仔裤,瓦尔波特刻画了一个常见的年轻人形象。这虽是他进入艺术学院学习的第一件木雕作品,但对于他的意义却绝不容小觑。瓦尔波特此后所有的作品都可以看成是对这件作品的某种延伸和改进。因为从这一刻起,《行走的男人》给予了瓦尔波特信心,是他与自身传统和解的标志。这件作品不仅在造型技巧上意义重大,而且是从内在的精神认同的角度出发,让瓦尔波特重新面对故乡的木雕传统。以此为契机,他继续发展自己的木雕艺术。瓦尔波特相信传统木雕艺术仍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并非与当代精神氛围截然对立。这样的认识与信念,使瓦尔波特没有在当代艺术浪潮里随波逐流,而是立足于造型传统,去拓展木雕艺术的表现力。十分耐人寻味的是,同是匠人出身,瓦尔波特却没有像他的前辈布朗库西一样,来到大都市后抛弃了原有的传统,走向抽象雕塑。

巴什拉说:“如果没有重新开始的耐心,它又如何得以自我教育呢?”回归到意大利北部山区的木雕传统,对瓦尔波特来说是一种新的开始。他将以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一传统,并加以改造。他此后的工作使传承数百年看似过时的木雕艺术再次焕发光彩,令现代观众也深受触动。

瓦尔波特从慕尼黑美术学院毕业后回到故乡山谷从事木雕至今。这片质朴的土地,令他的作品朴实凝练,不张扬却有内在的力量,引人驻足凝视。

正如塞尚所说:“深入了解我们眼前之物,并坚持用最合理的方式表达。”对布鲁诺·瓦尔波特来说,“眼前之物”既是松.木、椴木等木料,也是一个个模特的身体。那么瓦尔波特是如何深入木料这一眼前之物的?在聘请助手已是天经地义的今日,瓦尔波特身边却从来没有助手,他在创作的每个环节中事必躬亲。甚至包括选材本身,如从上山砍伐木材,锯取木块,以及将木料运回工作室等,他都独自完成。他正是通过这样与材料真正打交道,而建立与木材之间深层的联系。在他眼中,木材不是被动的物质,而是会与人发生互动的事物。瓦尔波特娴熟的雕刻技艺使他在面对各种木材时游刃有余。他的几乎所有木雕艺术作品,都是用一整块木材制作而成,经过无数次的切、凿、刨、削、打磨,栩栩如生的人体最终呈现在我们眼前。他深知材料的特性,毫不避讳地使用各种木料,即便木料本身远远称不上完美。因此,我们总能看到瓦尔波特作品中有各种各样甚至很大的裂纹。这些裂纹在他的手作之下自然开裂,瓦尔波特也会照样保留这些痕迹,因为雕塑家与材料打交道绝非完全在控制材料,而是和材料共舞前行。他要面对各种偶然,将偶然的效果变得巧妙,引入新的轨道。即便裂纹、粗糙、疤痕比比皆是,也并不影响整体呈现,反倒会使作品增加质朴与不事雕琢的色彩,让木雕的触感和肌理更加丰富,使其在视觉上更有张力。在视频中,我们看到瓦尔波特在木材中手执工具,就像鸟儿灵巧地穿梭于丛林与天空,手指的姿势仿佛舞蹈般收放自如,在最惊险的地方,他亦能智慧地予以补救,使一切又重回掌控。每一个动作都必然关联到下一个动作,瓦尔波特经历过无数次开始,在手起手落中催生新的形象。

材料从不是驯顺之物。即便瓦尔波特是一位大师,也注定,要与材料角力。裂纹本身就是材料抗拒被改造的证明。但是,瓦尔波特并没有畏惧材料,而是主动与材料抗争。人类的身体,也是瓦尔波特的眼前之物。很显然我们都拥有身体,但身体于我们却熟悉而又陌生,它时常隐遁在看似熟识的表面之下,总是需要重新抚摸和唤醒。直到艺术家精彩地展现一具具身体,我们才恍然大悟,才会唤起我们的记忆,才会重新将感觉回馈到我们自身中,奔腾的血液重新开始循环。瓦尔波特致力于捕捉身体姿态,他的许多模特就是他身边的邻居。他作品中某些最高难度的造型,已证明了他是当之无愧的大师。人的身体有各种姿势,肉体的伸展、收缩、并拢与蜷曲,都是对坚硬的木材物质造型上的巨大挑战。瓦尔波特没有回避这样的挑战,反而是着力去表现人体的各种姿态。《奇怪的感觉》《脆弱的灵魂》《消失的视野》中蹲下与躺卧,使身体中的手臂、躯干、大腿形成新的交叉关系,微妙而复杂,那些折叠的肢体重新组合成许多空间关系,使再现的难度极大。但瓦尔波特没有避难就易,”而是准确地还原这些身体的姿势,在身体的重叠与缝隙中表达人物的精神状态。动作的最微妙之处,是在于那些细腻的瞬间被瓦尔波特的大师之手精准地捕捉定格。这是令人惊叹的技艺,它使木头“复活”了。

布鲁诺·瓦尔波特的木雕几乎都是非常苗条的人体,他偏爱身材极瘦的模特。它们会唤起我们对艺术史的记忆与联想,在它们身上我们仿佛看到流转在古埃及雕塑与乔托绘画中的淡漠而忧郁的形象与感觉。同时,他也绝没有像贾柯梅蒂那样刻意将人的躯体拉长,以制造绝对孤独的氛围;相反,瓦尔波特基本上依照模特身材一比一来创作。“

在写实雕塑已不再流行的今天,如何能够通过写实的造型打动人?很显然,瓦尔波特没有走造型夸张以夺人眼球的路线,而是既忠实于模特,又别具匠心地刻画现代人的精神氛围与内心世界。他卓越的技巧,对细节的准确把握与拿捏,让这些细瘦的人体木雕绝不干瘪,反而吸引人们注目沉思。

瓦尔波特通过捕捉人物的神态,尤其是对且光的捕捉,来展现当代人的精神世界。

瓦尔波特的人物,不论是立是卧,是忧伤敏感,还是沉思遐想,其眼神总是令人着迷。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被目光吸引之物不会任由被人们援引的论据和反面论据证实。如是的方法忽略了决定要素——目光的投射。在最好的情况下,这是天赋的预兆,然而,像这样的天赋,一道不断焕新的目光就能使其更好地显现。”瓦尔波特木雕的眼神吸引着我们的视线,而这一切都是基于瓦尔波特本人对当代人的观察,源于他自身锐利的眼光。木雕人像的目光绝不挑衅观众,却更深地吸引了我们。它们无法直接被解读,只能依据我们自身的想象与经验去观察。即便它们不和我们对视,却仍然间接地与我们相遇拥抱,因为越不与我们对视,我们会越好奇它们投向何方,而这种目光的投向却是瓦尔波特刻意布置的。

当我们再次回顾《行走的男人》,会惊讶地发现三十多年前他的第一件木雕作品就已是类似的目光投射。尽管都是视线低垂,眼神似有若無,人物的基本设置一直没有较大改变,但瓦尔波特的雕像却并不显得单调重复。“被久久凝视的最不引人注意的对象会让我们孤立,又会让我们多样化”(巴什拉语)。这些让人久久凝视的雕像仿佛也映照出我们身为现代人的孤独,我们也能从中感到某种慰安,因为我们彼此共享着孤独。当我们面对雕像无法穿透的眼神沉思,“孤独的沉思使我们回到世界的原初状态”。这就是瓦尔波特的木雕最吸引我们的地方,深邃的情感在内敛的形式之下涌动,看似波澜不惊,却与观众进行了最直接的心灵沟通,它们映现出我们孤独的命运状态。在一个个独处出神的瞬间,我们感受到世间的愉悦与感伤。就此意义而言,瓦尔波特的木雕闪耀着存在主义的光,不是以最剧烈的形式,而是平静从容地刻画人的存在常态。

按维利里奥的说法,表征和复制技术持续加速,使再现的艺术受到了致命打击。如此说来,布鲁诺·瓦尔波特的木雕艺术就像灾难中的幸存物,为此他不得不付出寂寞与艰辛的代价。他的木雕诞生于群山之中,与泥土和树木紧密相连,完全依赖手并且耗时长久,这尽管看似落在时代浪潮之后,却自有一种!诗意的生命力。瓦尔波特不仅“完全享有工匠的全部荣耀”,他也独自抵抗着时代的大潮,因此他成了木雕艺术家中的诗人,“是无数活人的容貌的收藏者”(勒内·夏尔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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