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的化装表演

2019-03-13 08:24赫尔曼·麦尔维尔
湖南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汉子

赫尔曼·麦尔维尔是闻名世界的大作家,有“美国的莎士比亚”的称誉,在美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麦尔维尔最著名的长篇小说当属《白鲸》。而他另一部十分重要的著作,长篇小说《骗子的化装表演》至今还没有翻译成中文,是麦尔维尔生前最后一部公开发表的长篇小说。不少评论家认为,其价值仅次于《白鲸》,重要性和经典性不言而喻。故事讲述了一个手段高明的骗子,在“忠诚”号客轮上多次改装易容、大肆行骗的故事。这是一部意旨深远的象征主义小说,笔法精妙,并延续麦尔维尔一贯风格,戏仿、双关、用典相当频密,对此,美国学者做了大量研究,其中注释即不乏学者们的解说、分析乃至揣测,足见这部小说内涵之丰富。

翻译《骗子的化装表演》一书,译者主要依据美国诺顿出版社的英文版本。二○一九年是麦尔维尔诞辰两百周年,此时将此书奉献给中国读者,有特别的纪念意义。特此节选全书四十五章当中的四章(第一、二、三、十六章),先期在《湖南文学》发表。

第一章 密西西比河上,哑巴登船

某年四月一日的拂晓,有个身穿奶油色外套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圣路易斯城[1]的河岸边,犹如曼科·卡帕克[2]出现在的的喀喀湖[3]畔。

他容貌英俊,下巴胡须柔软,亚麻色的头发,戴着一顶白色皮子帽,上面的绒毛又长又蓬松。他没有行李箱,没有衣物包,没有旅行袋,也没有大背囊。他既无搬运工跟随,亦无朋友陪伴。他游荡在熙来攘往、笑声和低语声不绝于耳的人群中间,显而易见,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汉子。

他一来到码头,便立即登上了广受欢迎的“忠诚”[4]号汽轮,这艘客船的航程终点是新奥尔良[5]。他在绝少善意的注视之下,在不闪不避、粗俗无礼的众目睽睽之中沉静前行,步履坚定,不论是穿过城镇还是横越荒野。男人沿着下甲板一路走去,直到不经意看见船长室旁边的公告牌,上头正悬赏捉拿一名神秘的骗子手,那家伙可能刚刚从东部窜来此间,在耍奸使诈方面极具天赋。以下你们要读到的,尽管并不是他新颖骗术的大揭秘,但据说仍是其追随者提供的一份详尽叙述。

这一纸告示仿佛是张剧场的节目单,引来不少围观者,其中就有好些骗子[6],他们平静的目光,要么停留在告示的字字句句上面,要么越过前方层层身影,热切地搜寻这些字字句句。然而,他们指头的动作却十分隐秘。某一时刻,有个骗子似乎在向另一个骗子买东西,后者扮成了一名腰包贩子,此乃他诸多伪装手段之一。而另一名商贩——也是个诡计多端的大骗子——正吆喝着兜售货物,穿梭于拥挤不堪的人群内外,这帮家伙当中包括了俄亥俄州的强盗梅森[7]、密西西比河的水匪穆雷尔[8],以及肯塔基州格林河地区的恶徒哈珀兄弟[9]。上述人物,与其余同类一起,有段时间被一个不剩地消灭殆尽,而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如同所在区域遭捕杀的狼一样,后继者寥寥无几。对此,民众一致欢呼,毫无怜悯之情。不过也有人发觉,现今地方上狼群绝迹,狐狸的数量却大为增长。

陌生汉子一路畅行无阻,最终走到公告牌旁,并牢牢扎根在此。他掏出一块小板子,往上边写了些词儿,再举到胸前,使之与公告牌齐高。如此一来,大伙去看其中一个,便可以看到另一个。他写下的句子是:

爱不存恶念。[10]

为抢占位置,他颇费了些工夫,甚至相当折腾。虽然他并不曾冲撞到谁,但围观者难免会觉得,这分明是硬闯,令人不太舒服。凑近了细看不难发现,汉子身上并没有任何权威的标志,相反,应该说他格外天真无知。大伙认为,此人多多少少有点儿不合时宜,进而很容易形成这么个观念,即他写下的句子同样不合时宜:简言之,大伙把他当作奇怪的傻子,无害的傻子,他特立独行,又不全然是一根可恶的搅屎棍。他们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到一边。更有一位老兄,比其他人更狠,或者说更爱搞恶作剧,竟偷偷一扬手,巧妙地拍扁了陌生汉子的皮绒帽。男人没去整理自己脑袋上瘪塌塌的帽儿,他默默转过身去,又往小板子上写了个句子,再度举起: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11]

陌生汉子的固执非常讨厌。众人并无恶意地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第二次把他挤到圈外。然而,与这群好斗的家伙反复纠缠,明显让陌生汉子难以支撑,他如同一名面对重重困难而最终陷入绝望的冒险者,慢慢让开位置,但在离去之前,仍旧写出了下面这行字:

爱是凡事忍耐。[12]

男人将小板子举在身前,好像举着一面盾牌,缓缓移动于瞪视和讥嘲之中,他左腾右闪,即将转过拐角时又一次更换了词句:

爱是凡事相信。[13]

接着是:

爱是永不止息。[14]

“爱”这个词,从一开头就没有变过,始终保留着,好比印刷在最左侧的那个日期数字,而其余地方则是空白,以方便填写。

对于旁观者来说,陌生汉子的怪异——如果还够不上精神失常——因其不言不语而进一步加强。此外,在这次司空见惯、决不新奇的群体行动之中,陌生汉子的所作所为或许与轮船理发师的做法对比鲜明。后者的住处,位于一个乌烟瘴气的大舱房下方,正对着一间酒吧,与船长室隔一扇门。这儿如同一道又长又宽、顶上搭有遮盖物的甲板,两边是商店式的橱窗,类似于君士坦丁堡的拱廊或市场,聚集了各行各业,而那位河上的理發师,系着围裙,穿着拖鞋,邋邋遢遢。这会儿,他说不定刚刚起床,刚刚从开门营业,并且好好把自己打理了一番。男人的麻利劲儿很有生意人的派头,他咔啦咔啦地放下百叶窗,再拿一根小小的装饰柱摆在一副铁制夹具上,让它倾斜如棕榈树,而这往往给大伙的胳膊肘和脚趾头带来损伤。他相信此举将促使众人绕道躲避。他跳到一张高脚凳上,按照习俗往自己的房门上钉了颗钉子,以悬挂一块花里胡哨、闪闪发光的纸板招牌。他还自己动手,精妙地搞了个镀金图形,好像一柄准备为你刮胡子的剃须刀。另外,为公众利益起见,招牌上还写着两个字,除了在理发店,在岸上的其他店面很少能看到它们:

不可轻信。

这么一行题字,在某种程度上,与陌生汉子那些意思相反的句子一样使人不舒服,但它似乎并未引发任何嘲讽或惊奇,更不要说愤怒。此外,很显然,这行字也不会给题写者招来傻瓜的名声。

男人拿着小板子继续行进,跌跌撞撞,让不少旁观者由瞪视改为讥笑,再由讥笑改为推挤,再由推挤改为捶打。突然,陌生汉子转身之际,背后两名扛着大木箱的搬运工冲他嚷嚷。喊声虽大,却没有丝毫效果,他们有意无意地撂下大木箱,拦住去路,差点儿将陌生汉子撞倒。这一刻猝不及防,男人含混地一声怪叫,舞动着可怜的手指头,令大伙意识到他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到目前为止,陌生汉子似乎多少受了些旁人的影响,他朝前走去,在水手舱一个偏僻之处坐下休息,那儿靠近一条通往顶层甲板的梯子,船员们不时由此上上下下,忙碌于各自的事务。

陌生汉子径直来到这么个破败角落,说明他看上去虽愚笨,但作为一名统舱乘客,对自己该在哪儿待着倒并非一无所知,即便他选择甲板通道的部分原因是贪图方便。由于没带行李,男人很可能只在船上停留几个钟头,将于某座小港登岸。然而,纵使剩下的路途很短,他早前的旅程却似乎极为漫长。

男人的奶油色外套既不脏也不皱,可感觉相当潦草,几乎是毛烘烘的,仿佛他日以继夜旅行,从一个遥远的地区穿越大草原抵达这里,已经很久不曾沾床。男人的样子温和、疲惫,而且自从他坐下之后,便愈发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倦意逐一阵阵侵袭,他亚麻色头发的脑袋低垂着,他羊羔似的身子松弛下来,斜倚在梯脚上动也不动,犹如一场三月小雪,悄然下了一整夜,如此宁谧,让黎明时分朝门外张望的黝黑农夫大吃一惊。

第二章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怪胎!”

“可怜虫!”

“他是何方神圣?”

“卡斯帕·豪瑟[15]。”

“我的老天!”

“非常之人。”

“犹他州的素食先知。”

“江湖骗子!”

“纯真奇人。

“有点儿意思。”

“灵歌者。”

“疯子。”

“丧家犬。”

“打算捞一笔。”

“要提防他。”

“在这儿倒头就睡,毫无疑问,是来船上扒窃的。”

“好个青天白日的恩底弥翁[16]。”

“逃犯一名,已经走投无路。”

“在路斯做梦的雅各。[17]”

诸如此类的碑铭式评语,充斥着矛盾的言论和观点,正出自一个鱼龙混杂的人群,这帮家伙聚集在邻近顶层甲板前端的一座居高临下、横向铺开的露台上,并未目睹先前所发生的事情。

与此同时,又聋又哑的陌生汉子快快活活忘记了所有流言,不论是言之凿凿的还是无聊闲扯的,他如同一个躺在自己坟墓之中的入魔者,始终沉睡不醒。这时候,轮船解缆启程。

这段密西西比河挺像中国[18]的大运河,流量丰沛,河岸低远且盘绕如葡萄藤,河床平缓如曳船的水道,承载着众多摇摆不定的巨大蒸汽轮船,它们装饰华丽,内部髹漆,宛若中国的皇家平底帆船。

吃水线上方,两层枪洞似的窗子在庞大的白色船体上排列。而船艏装饰远远望去,会被初见者误以为是一座浮动小岛上刷得粉白的堡垒。

乘客们在班轮的层层甲板上蝇攒蚁聚,而从那些看不到的犄角旮旯里,持续传来繁忙的蜂巢般嘤嘤嗡嗡的低沉声响。漂亮的走廊、圆顶大厅、冗长的通道、日光充足的露台、秘密的门径、新人的婚房、多如鸽子窝的高级包间,以及隐蔽如写字桌抽屉的偏僻居室,公共或私人的场所各自呈现。无论是拍卖商还是假币贩子,皆可在此轻松开展他们的生意。

虽然航程长达一千两百英里,穿过不同的地区,跨越不同的气候,可是这艘巨大的“忠诚”号仍像任何一条小渡船一样,每次靠岸,有时候从左舷,有时候从右舷,不断接纳新乘客,以替换离船登陆的旧乘客。因此,尽管始终满载着陌生人群,却不妨说她不断扩充他们的数量,或者用更加陌生的人群取而代之。她犹如里约热内卢的喷泉,源自可可瓦尔德山脉,那儿终年淌溢着奇异的流水,而各处所包含的物质元素又从不完全相同。

如你所见,尽管到目前为止,穿奶油色外套的汉子尚未逃过公众的注视,却也偷偷躲进不显眼的角落睡觉,久久不醒,他似乎想让人忽略自己。这样一个卑微的愿望通常不难实现。岸边那些目不转睛的男女此刻已被远远抛在后头,犹如黑压压麇集于屋檐上方的燕子。而甲板上拥挤的乘客很快便转去张望飞速掠过的、崔嵬险峻的密苏里河岸,或者体格肥壮的密苏里人与身材魁梧的肯塔基人。

不一会儿,客轮随意停靠了两三次,大伙将沉睡的汉子忘得一干二净,而他没准儿已经醒来并且下船了。众人一如既往,渐渐分化成各类群体或团伙,这些团伙在某些情况下又再次分裂为更小的团伙,三三两两,甚至一人独处。他们不由自主地屈从于大自然的律法,正如肉身终将消亡,群体同样要在其作用下瓦解四散。

犹如置身于乔叟的坎特伯雷朝圣者[19]之中,或置身于斋月期间穿越红海前往麦加的东方朝圣者之中,奇人异士层出不穷。形形色色的本地居民和外国男女、商贩和浪荡子、高雅之士和山野匹夫、乡村猎户和沽名钓誉之徒,以及勾引富家女的好手、渴求金钱之辈、捕杀野牛者、捕蜂者、贪欢买笑者、寻找真理者,外加比以上追逐者更为狂热的追逐者,还有趿拉着拖鞋的美妇人、穿莫卡辛鞋[20]的印第安女子,还有北方的投机商、东方的哲学家,還有英国人、爱尔兰人,德国人、苏格兰人、丹麦人,以及圣达菲[21]的条纹毯贩子、穿金戴银的百老汇花花公子、英俊的肯塔基船夫、长得像日本人的密西西比棉花种植者,还有毫无生气的贵格会教徒、全副武装的美国大兵,还有奴隶、黑人、黑白混血儿、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还有时髦的西班牙裔克里奥尔人[22]、老派的法国犹太人,还有摩门教徒以及信奉天主教的戴福斯和拉撒路[23],还有宫廷小丑和举哀者、饮宴者和禁酒主义者、教堂执事和赌徒、顽固的浸礼会教友和食黏土者,还有呵呵傻笑的黑鬼、庄严如大主教的苏族[24]酋长。总之,这是一个斑驳陆离的议会,是各种各样朝圣者所组成的阿纳卡西斯·克罗茨[25]代表大会。

正如松树、桦树、椴树、枫树、圆柏、铁杉、云杉、山毛榉和白蜡木,其枝叶在自然林中彼此交织,船上的众人也将他们五花八门的面孔和衣饰混作一团。这是一幅鞑靼风格的画卷,充斥着异教文明的任意妄为与厚颜无耻。大胆进取、豪情万丈的西部精神在此涌泛,而这正是密西西比河本身的特质,它把相距遥远且迥乎不同的诸多地区的支流联结在一起,汹涌湍急,以四海一家、勇不可挡的气势奔泻而下。

第三章 各色人物相继登场

在轮船前部,有个古古怪怪的黑瘸子一度很引人注目,他穿着一件粗麻衣服,拿着一面陈旧的铃鼓,框边乌亮如炭。腿脚上的毛病,让此人跟一只纽芬兰犬差不多高。他个性和善,黑羊绒外套乱蓬蓬的,他蹒跚前行,诚实无欺的黑面庞磨蹭着众人的大腿,其音乐能够使最严肃的家伙也展露笑容。这瘸子肢体畸形,贫困潦倒,无家可归,但人们惊奇地发现,他甘之如饴,并给大伙带来快乐,而其中一些男女有钱有宅子,身心健全,却无法创造欢愉。

“你叫什么名字,老头?”一个紫膛脸的牲畜贩子问道,将他发紫的大手搁在瘸子厚实的羊毛外套上,仿佛那是一头黑色阉牛隆起的前额。

“嗒们管俺叫黑基尼,老爷。[26]”

“基尼,你主人是谁?”

“哦,老爷,俺系一条没有主银家的狗。”

“没有主人的狗,啊?好吧,自食其力呀,我很难过,基尼。没有主人的狗找食艰难。”

“系啊,老爺,系啊。不过,您瞧,老爷,瞧瞧介双腿。谁想要介样一双腿呀?”

“那么你住哪儿呢?”

“大河沿岸,老爷,一直介样。我打算到处看看。不过我主要句在城里。”

“圣路易斯,对吧?你晚上在哪儿睡觉?”

“在好心面包希的烤炉旁,老爷。”

“烤炉?请问,谁的烤炉?我想知道,是哪一位面包师,用自己的炉子烤这么块黑面包,跟他优质的白色小圆面包一起。请问,这位慷慨仁慈的面包师是谁?”

“介位就系他。”老黑人咧嘴一笑,铃鼓高举头顶。

“哦,太阳就是那位面包师?”

“是的,老爷。在城里,介位好心的面包师为黑老汉加热了习头,让他可以睡在街上,熬过漫漫长夜。”

“只有夏天能这么做,老头子。冬天呢,寒潮咣哒咣哒来了怎么办?老头子,冬天你怎么办?”

“那席候,可怜的黑老汉冻得及发抖啊,当真,老爷。哦,老爷,哦!别提冬天。”他说道,身体不由一颤,踉踉跄跄挤入最密集的人堆,犹如一只快冻僵的黑羊,设法在一群白羊的正中央找到一个温暖的立足之地。

直到此时,黑老汉也没赚上几个铜币,而他异样的外表,终于让轮船前部那些不懂礼貌的乘客开始拿他取乐,当他是头怪物。突然间,黑老汉有意无意地临场发挥他诡异的诱惑力,将众人最初的兴致转化为享乐和行善,而且他岂止是肢体残疾,甚至已变成一条狗。简言之,既然他样子像一条狗,那么眼下,以某种愉悦欢快的方式,大伙开始把他当成一条狗来对待。黑老汉仍在人群中跛行,他间或停下脚步,将脑袋往后一抛,张开嘴,好似动物园的大象仰接扔来的苹果。众人在他身前辟出一片空地,展开一场奇特的丢硬币比赛,这时候瘸子的嘴巴就立即变作靶子和钱包,而他会为每一次精彩的投掷欢呼,华丽地拍打手中的铃鼓。接受施舍令人难堪,在此情境下还必须满脸感激,雀跃不已,则难上加难。但不论真实想法如何,他一概埋藏在心底,并将每一枚铜币含在口中。黑老汉几乎一直咧着嘴,当喜欢胡闹的施予者把硬币抛到他牙齿附近,不方便咬住时,他才肯放弃那么一两次机会,而此类举动虽然讨人嫌,却并非最糟糕的情况:有些扔来的所谓钱币,其实不过是衣服扣子。

尽管这场慈善游戏还处于高潮阶段,某个目光锐利、神情苦涩的跛脚男子——很可能是一名遭解职的海关官员,因为忽然被剥夺了轻松的谋生手段,决定报复政府和社会,于是他要么让自己过得很悲惨,要么仇恨、怀疑所有人所有事——这个浅薄的倒霉鬼,在黑老汉周围阴郁地观察了一阵,开始大声指斥他为了骗钱假装残疾,立即给掷钱币的欢乐善举蒙上一层阴影。

然而,质疑来自一个靠条木腿行动的家伙,这似乎无法说服在场的任何乘客。我们立身处世,首先要有恻隐之心,或者,至少不应该陷他人于困境,总而言之,对待不幸,应抱持些许同情。但这名走路一步一跛的男子却不那么想。

此时此刻,黑老汉一改先前温厚的神态,他面容愁苦,极为沮丧失落。这只纽芬兰犬低三下四,脸上挂满无奈而绝望的恳求之色,仿佛本能告诉它,结果是好是歹,跟这些上等人士难以预料的情绪息息相关。

可是,本能虽富于洞察力,毕竟仍低于理智。在喜剧[27]之中,迫克用咒语将拉山德变成圣人后,以庄严的词句说道:

男人的意志是被理性所支配的。[28]

所以众人可能会突然转变,他们并没有一味任意妄为,有时也明辨是非。在拉山德的例子当中,或在眼前的情况下,他们的表现恰恰如此。

于是乎,他们开始好奇地仔细检查黑老汉。木腿男人因为自己的言语产生了作用,竟越发大胆,朝黑老汉一瘸一拐踱去。男人神气活现,打算当场证实其指控,揭穿造假者,再把他轰走。然而,大伙站到了可怜的黑老汉一边,吵吵闹闹将男人拦住,他们刚刚还几乎一个不落地听信此公的说辞,眼下却大唱反调。木腿男人不得不退到一旁。这下子,留在原地的诸君发觉,他们必须自己来裁断真伪,根本无从推托:倒不是因为审判一个处境艰难之人,比如审判走背运的黑老汉,可以使我们欢欣愉快,而是因为相较于旁观某位法官严厉地处置一名嫌疑犯且大生怜悯之心,众人若突然在同一案件中担任裁决者,其五官六感将变得异常敏锐。从前,在阿肯色州,有个男子犯了谋杀罪,但人们认为判决不对头,便把他救出并私设公堂,再行审理。结果呢,大伙发现,该男子的罪责居然比法庭裁定的还要严重,故而立即送他下地狱。那次绞刑真可谓前车之鉴:一个人被他的朋友们亲手吊死。

然而,此刻众人并不曾撞上类似的极端状况。他们这时候满足于公正、谨慎地审讯黑老汉。在各种问题之中,大伙尤其想知道,他有没有文件,有没有任何清楚无误的文书可以证明,他不是一个造假者。

“不,不,不,可怜的黑老汉并无介些宝贵的文件。”他哭道。

“那么,有什么人能为你说句好话吗?”发问之人是个年轻的英国牧师,刚从轮船另一个区域来到这里,此人穿着一件又长又直的黑色外套,五短身材,但颇有阳刚之气。他长着一双蓝眼睛,脸庞的线条清晰,气质儒雅、理智而又纯真无邪,堪称三者兼具。

“哦,有的,先生。有的。”黑老汉急切答道,仿佛他的记忆此前已经被冷酷无情所冰封,这时才因为一句善意的话语而突然解冻,恢复运转。“哦,有的,有的,船上有一位抽卷烟的先生,非墙正派、友好;还有一位先生,穿灰外套,系白领带,我的事情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有一位先生,揣着本大册子;还有一名北佬医生;还有一位穿黄马甲的先生;还有一位穿紫社长袍的先生;还有一位拎着铜盘子的先生;还有一位先生,是个军人。有这么多好心、善良、诚实的先生,他们了解我,而且愿意为我说话,上帝保佑他们。没错,船上介些先生了解我,好比我这个可怜的老黑鬼了解我自己,上帝保肉老黑鬼!哦,去找他们,去找他们,”他急切补充道,“让他们快点儿来,告诉你一切,先生,告诉你介个可怜的老黑鬼非墙好,完全集得你们诸位好先生放心信任。”

“可是,在這么多乘客当中如何找到那些人呢?”某个手执雨伞的旁观者问道。此人正值盛年,显然是一位乡村商贾。他自然流露的善意,让那名怀着极不自然恨意的退职海关官员产生了警惕。

“我们上哪儿去找他们?”年轻的英国牧师语含责备。“我打算先找到其中一位,起个头。”他随即说道,而且话音未落便立刻行动,拔脚离开。

“白费力气!”木腿男人嚷道,他再度走上前来,“别相信船上有那样一帮人。试问哪个叫花子结交过这么一群高雅的朋友?只要他想走,准保够快,比我快得多。他装神弄鬼,打算空手套白狼。他和他的朋友们全是些骗子。”

“老兄,你怎么一点儿慈悲心肠都没有?”此时一位卫理公会的牧师走近说道。他那自我克制的语调,与他傲岸的身姿形成了奇异反差。这是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孔武有力的汉子,生于田纳西州,墨西哥战争[29]期间曾作为志愿随军牧师加入一支志愿兵部队。

“慈悲心肠是一回事,真相是另一回事,”木腿男人答道,“要我说,他无赖一个。”

“但是,老兄,这家伙怪可怜的,为什么不能宽宏大量一些呢?”长得像个士兵的卫理公会牧师说。他越来越压不住火气,毕竟对方很尖刻,不配让人以礼相待。“他看上去挺诚实,没错吧?”

“看上去是一回事,实情是另一回事,”木腿男人强词夺理,“说到宽宏大量,你岂能对一个无赖,他这样的老无赖,宽宏大量?”

“别那么刻薄,”卫理公会牧师力劝道,比之前更加不耐烦,“慈悲心肠,兄弟,慈悲心肠。”

“你该上哪儿慈悲就上哪儿慈悲!去天堂发慈悲吧!”他再次凶神恶煞地抢白道,“如今的世界,真正的慈悲瞎了狗眼,虚假的慈悲居心叵测。仁慈的傻瓜做了善事,以为人家对他感恩戴德,其实那不过是假情假意。而一个仁慈的坏蛋出庭作证时,会为他身陷牢笼的同伙说尽好话。”

“当然,老兄,”高尚的卫理公会牧师回应道,竭力克制自己升腾的怒火,“当然,再怎么说,你没把自己给算上。先照照镜子,”他继续发言,乍一看很平静,却因为内心的万丈波澜而颤抖不已,“好吧,根据你刚才这一番话,我得断定你是个品格低劣的家伙,你认为,我应该把你归入哪一类卑鄙、冷酷之人的行列?”

“毫无疑问,”木腿汉子歪嘴一笑,“应该归为丢掉了虔敬的冷酷之人,正如这个老骗子丢掉了自己的诚实。”

“老兄,凭什么那么说?”卫理公会牧师仍满怀真挚,仿佛这份情感是一只戴上了颈圈的猛犬。

“你没必要刨根问底,”汉子一阵冷笑,“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也无人纯洁高尚。凑上去呀,多跟这些抓人眼球的东西打打交道。你帮我去找到一个品德高尚的骗子,我就给你找来一个乐善好施的智慧之士。”

“你在拐弯抹角骂人。”

“如果你没听出来,那才是蠢到家了。”

“恶棍!”卫理公会牧师大声喊道,此刻他的愤怒已近乎失控,“不敬神明的恶棍!若非我还心存善念,我一定要让你狗血淋头。”

“你当真要干?”木腿汉子抛来一句张狂傲慢的讥嘲。

“没错,而且要教教你,什么是心存善念,”受了刺激的卫理公会牧师大吼,突然揪住可恶对手的破衣领,不断摇晃他,令他那条木腿活像一个九柱戏瓶子,磕得甲板咚咚直响。“你以为我不会动粗,对吧?你这卑贱的胆小鬼,你觉得你可以侮辱一位正派人却不受惩罚。你打错了主意!”又是一通猛烈的摇晃。

“说得好,做得更好,教堂的斗士!”有人嚷道。

“圣坛对战俗世![30]”另一个人高呼。

“干得漂亮,干得漂亮!”大伙齐声喝彩,像在给一名坚韧不拔的冠军加油鼓劲。

“你们这帮蠢货!”木腿汉子胡乱扭动着身体,冲围观的众人恼火地咆哮道,“好一群蠢货,跟从如此愚蠢的头头,坐上一艘如此愚蠢的轮船!”

谩骂立即引来一片惊呼,随后是一阵意义不明的威胁,他这个自食其果的罪人一瘸一拐走开了,似乎不屑于再与一帮子乌合之众争论下去。木腿汉子的轻蔑一路招致嘘声。而英勇的卫理公会牧师对自己刚才施加的惩戒十分满意,他不再穷追猛打,表现得非常宽宏大量,仅仅是指着离开的死硬分子说:“他趔趔趄趄拖着一条腿,恰好映衬了他对人性的片面看法。”

“你们就相信那个乔装打扮的诈骗犯吧,”走远的木腿男人反过来指着黑瘸子,驳斥道,“我会报仇的。”

“我们不该相信他!”有个声音大喊。

“棒极了。”他讥讽道。“瞧瞧你们,”他停下脚步,站着一动不动,说道,“瞧瞧你们,指责我是一名刻薄之徒。很好。还是个粗鄙的家伙。非常好。而一名粗鄙的刻薄之徒在你们中间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抖搂。这可真是再好不过。我敢打包票,肯定有不少坏种给抖搂下来。[31]它们会不会生根发芽啊?假如真要生根发芽,诸位砍去些嫩枝,它们会不会更加起劲地抽条?这分明是引诱、催动它们生長。瞧,我抖搂下来的种子,足够让你们的庄稼地出芽出上好一阵了,那么,诸位又何必弃之如断梗!”

“这一大堆话是什么意思?”乡村商贾瞪着他问道。

“没什么意思,失败者的临别哀号罢了,”卫理公会牧师说,“满腹牢骚,怨气冲天,坏心肠的无信仰之辈必然结成这样的恶果,并因此而疯狂。我猜他天生是个讨厌鬼。哦,朋友们,”牧师举起胳膊,犹如站在讲坛上一般,“哦,亲爱的各位,那名胡言乱语之士的惨相发人深省啊。让我们从中汲取教训吧。这教训就是:除了不要怀疑上帝的旨意,世人还应该祈祷自己不要去怀疑身边的同胞。我多年身处充斥着愁惨男女的精神病院,目睹了疑虑重重的后果:或悲观厌世,或忧郁成狂缩在角落喃喃自语,或长久如行尸走肉,或垂头丧气,双唇紧咬,自我折磨,而与此同时,对面角落的白痴还经常冲你做鬼脸。”

“前车之鉴啊。”有人低声道。

“能吓唬住泰门[32]。”另一个人接茬道。

“哦,哦,好先生们,你们不相信可怜的老黑鬼吗?”回到大伙中间的黑人哭道。刚才他很害怕,跌跌撞撞跑开了。

“相信你?”先前低声说话的那人回应道,语气陡然一变,“那还得看情况。”

“我来告诉你,黑老头,”接茬的男人也跟着改变了腔调,“那个贱胚,”他指了指远处的木腿汉子,“毋庸置疑,是个十足的贱胚,我当然不会像他那样。但我可没说,你肯定不是一个黑皮肤的杰里米·迪德勒[33]。”

“反正,还系不相信可怜的老黑鬼啰?”

“得等那位好心的先生回来,如果他找到了愿意为你作证的朋友,”第三个人说道,“我们就相信你。”

“眼下的状况是,”第四个人发话,“我们很可能要一直等到圣诞节。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好心的先生,这并不奇怪。他徒劳无功地找了一阵子,发现自己在做蠢事,因此纯粹是由于感到丢脸,他不打算回来跟我们见面了。实际上,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这黑子不大对劲。黑子一定有古怪,准没错儿。”

又一次,黑人放声号哭,从最后一名发言者跟前绝望地转过身去,揪着卫理公会牧师的外套下摆再三恳求。然而,这位慷慨激昂的仲裁者已改变态度。他犹犹豫豫,疑虑满怀,默默盯着哀告者。不知何故,也许是人性本就如此,对黑老汉的不信任一旦扎根,便大肆蔓延,甚至还变本加厉。

“不相信可怜滴老黑鬼。”他又一次哭号不已,放开了手中的外套下摆,挨个恳求身边的众人。

“不,我可怜的朋友,我相信你。”这时,前面提到的乡村商贾大喊道。黑老汉走投无路的哀告大概终于产生了作用,让他发了慈悲,决定挺身相助。“我这就来证明证明,我相信你。”他把雨伞夹在胳膊底下,手探进衣袋,掏出一个钱包,并且无意中捎上了自己的名片,结果一个没注意,掉落到甲板上。“拿着吧,我可怜的朋友。”他说道,递过去五角钱。

对于这枚硬币所蕴含的仁慈,给予再多感激也不为过。瘸子脸庞放光,宛如擦得锃亮的铜制炖锅,他拖着残肢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接过施舍,同时,似乎不经意间,他那条皮革包覆的假腿踩到了甲板上的名片。

虽然乡村商贾的善行合情合理,但大伙很可能并不欣赏,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个做法多多少少表达了谴责之意。于是,反对老黑人的叫嚷再度高涨,比原先更为坚决。而这家伙也再度放声号哭,悲伤难抑,并且一遍又一遍提起自己的朋友,列举了好些人,说他们可以作证,乞求旁观者去找到他们。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找他们?”某个粗鲁的船员诘问道。

“我上哪里去找他们啊?我系个瘸腿的可怜黑老汉,朋友们一定会来看我的。哦,那位抽卷烟的好先生系做什么的,那位黑老汉的朋友?”

这时候,有一名乘务员摇着铃铛走过来,招呼所有没拿到船票的乘客前往船长室。这番通告使围观者的数量迅速减少,而黑瘸子本人很快也落寞离去,没准儿是要忙活同一件事情。

第十六章 一个病夫,烦躁过后,终于肯接受治疗

天穹一派湛蓝,崖岸徐徐展开。湍急的密西西比河不断拓宽。流水轰鸣,闪闪发光,漩涡随处可见,并在一艘威武炮舰[34]的航迹间逐渐扩大。太阳仿佛一轮金灿灿的惊奇,从自己的帐篷里钻出来,于尘世上方擦亮自己的头盔。万事万物皆雀跃不已,皆在景致中升温变暖。制造精良的大船飞速前行,如梦似幻。

然而,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一名不合群的男子,此人裹了件披肩,阳光照到他身上,却无法向他传递些许温度。他好像一株已死去的植物,可是花蕾仍在绽放,种子仍在骚动。他左侧的凳子上坐着个陌生汉子,穿褐色长外套,衣领后翻。这家伙的手势极富鼓动力,眼睛闪烁着希望的华彩。不过,如果一个人因长年抱怨而恍惚失意,陷于绝望,想以希望唤醒他兴许相当困难。

从语气、神色来看,这个病人的应答似乎很不耐烦,而与他交谈的陌生汉子却言辞恳切:

“不要认为我试图贬低同行的医术,以此抬高自己的医术。不过,当一个人相信真理掌握在他手上,而不是在别人手上,要他宽厚包容并非易事。难点在于良知,不在于脾气。宽厚会导致容忍,对吧,容忍又暗含着许可,而这实质上无异于某种认同。所以说宽厚一步步发展到认同的境地。莫非谬误也该得到认同?不,为了世人的福祉,我拒绝认同这些草头医生的事业。我乐于将他们视为犯了错的好心人[35],而不是有意作恶之辈。先生,我请问,这难道是一个抢生意的冒牌货和傲慢者的看法吗?”

病人浑身无力,没法用言语或手势来作答,但他表演哑剧般流露出虚弱的表情,如同在说:“你走吧,有谁是靠交谈治好了病的?”

然而,穿褐色长外套的汉子似乎早已经习惯承受这样的冷眼,他友善而坚定地往下说道:

“你告诉我,遵从路易斯维尔[36]一位杰出生理学家的建议,你服用了铁酊。为什么服用?为了让你恢复气力。结果如何?当然,按健康学的观点,血液里充满铁元素,而铁元素十分强大,可以說它是动物活力的源泉。你活力不足,症结在于你缺铁。因此你必须补铁,因此你才服用酊剂。关于这个理论,我无意多言。不妨假设它正确。接下来,作为一个在实践中检视该理论的普通人,我要恭恭敬敬地向你那位杰出的生理学家提问:‘先生,我会说,‘在自然进程中,无生命的物体一旦被当作营养吸收,便化为活体的一部分,但是,无生命的物体可否在任何情况下,既不改变自身的无生命特性,又为生命体运送质料?先生,如果除了通过消化吸收,生命体就什么都无法获取,如果消化吸收意味着一种东西转变为另一种东西(好比点一盏灯,燃油即转变为火焰),照这个思路,让加尔文·埃德森[37]使劲吃,他是不是也能吃成一个大胖子?也就是说,餐桌上的脂肪等同于身体上的脂肪?若确实如此,先生,药水瓶里的铁便等同于血管里的铁。这推论岂不是太过自信了吗?”

病人又一次展示他哑剧般的表情,好像在说:“快点儿走吧。你那些令人痛苦的话语,难道是想表明,我咬紧牙关承受的种种痛苦,根本毫无意义?”

但是,穿褐色长外套的汉子似乎没注意到他那厌恶的神色,接着说道:

“不过,认为科学可以把农夫当作人形工具,高兴让农田生长什么就生长什么,这个观念对于下边要谈到的构想来说毫不稀奇。那就是,当今的科学非常成熟,医治你这样的肺病患者,只需开一个药方,让你吸进某种蒸汽,即可达到最令人惊叹的完美效果:你摄入体内的,统统是无生命的微粒,同时又是生命本身。可怜的先生,你还告诉我,根据巴尔的摩[38]那位伟大药剂师的命令,整整三个星期,你出门必须戴口罩,而且每天定时支在一个储气罐上,里面装着焙烧药粉生成的吸入剂,你全靠它振作精神,好像这种人造的混合气体是份解药,用来抵抗大自然空气的毒素。哦,谁还会惊讶于那样的责难,把科学归入无神论的古老责难?我反对这些药剂师的主要理由是,他们的发明太多太多。除了揭示凡人的技艺与神力相比是如此简陋、肤浅之外,他们的发明还有什么作用?我可以丢掉这个想法,可是那伙药剂师及其酊剂、烟雾、火罐和神秘兮兮的符咒,对我来讲不过是法老的巫师,徒然要挑战天意而已。[39]我不分昼夜,满怀善念,为他们打圆场,说上帝应该不至于受什么刺激,因其发明而恼火,而报复。你落在这些埃及人手上,简直可悲透顶。”

病人无动于衷,依然是一副表演哑剧的神情,仿佛在说:“你走吧。庸医,以及针对庸医的愤怒,两者皆无益处。”

但是,又一次,穿褐色长外套的汉子继续发言:“我们草药医生可不一样!我们没什么主张,没什么发明,但我们拄着拐杖,走进林子,爬上山坡,在大自然中漫游,谦逊地四处寻找药物。真正的印第安医生,姓名虽不为人知,其本质我们却很熟悉——继承了罗门王的智慧,他通晓所有草木,从黎巴嫩的香柏树,到墙上长的牛膝草[40]。没错,所罗门王是第一位草药医生。而在更古老的时代,草药的优点也备受尊崇。书上不是说吗,在一个洒满月光的夜晚,

美狄亚采集了灵芝仙草

使衰迈的伊阿宋返老还童。[41]

哦,如果你信任我,你就会成为新一代的伊阿宋,我会是你的美狄亚。来几瓶我的十全大补膏,我保证,你一定可以长些气力。”

这时候,恼怒和厌憎压倒了关于药膏疗效的许诺,以无法遏制。面容灰惨的男子从长久无言的麻木冷漠中醒来,开始放开嗓子大吼,声音好像是气流穿过结构复杂的烂蜂巢:“滚蛋吧!你们全都一个德行。打着医生的幌子,号称济世救人,真可恶!这些年,我成了个药罐,被你们拿来做实验,不停吃药,吃得如今皮肤铁青,身体一点点垮掉。滚蛋吧!我恨你们。”

“假如我冷酷卑劣,必定痛击你这番信任缺失的言论,那是叛徒行径的苦涩产物。不过,我容许一个感情丰沛之人……”

“滚蛋吧!六个月前,那名折腾水疗法的德国医生,也是这副嘴脸。我刚结束水疗。痛不欲生的六个月,我离坟墓又近了六步!”

“水疗法?哦,大好人普雷斯尼茨[42]的致命妄想!……先生,相信我……”

“滚蛋吧!”

“不,病人不应该总是自作聪明。啊,先生,想想看,你这份疑忌多么不合时宜。你如此虚弱。而虚弱,难道不正好是给予信任的良机吗?没错,虚弱让一切绝望,所以是时候凭信心获得力量了。[43]”

病人的神色缓和下来,朝对方投去深深的哀告目光,像是在说:“即使信任能带来希望,那么,希望了又怎样?”

从长外套的口袋里,草药医生掏出一个密封的纸盒,举到病人眼前,郑重说道:“听好了。这也许是健康的最后一次请求。靠你自己的力量,唤起信任,从灰烬之中,让它苏醒。照我说的,为了救你自己一命,唤起它,让它苏醒。”

病人沉默无言,身体颤抖。随后,他稍显矜持地向对方询问药膏的成分。

“各种草药。”

“都是些什么草药?它们有什么功效?它们又为什么有功效?”

“没法说得清楚。”

“那我可不会买。”

草药医生平静地望着眼前无精打采、满面愁云的男子,沉吟半晌,说道:“我不干了。”

“怎么?”

“你不只病了,还是个哲学家。”

“不,不,我不是哲学家。”

“但探究成分,刨根问底,恰恰是一名哲学家的标志,正如其结论是施予傻瓜的惩罚。生病的哲学家是无法医治的。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信心。”

“为什么这会使他无法医治?”

“因为他要么拒绝服药,要么,如果他服药,那药也毫无益处。而把同样的药物开给一个病况相似的农夫,则可以产生神奇的效果。我并不是唯物主义者。但精神一向如此作用于肉体,你若没有信心,健康就无从谈起。”

病人还是不为所动。他好像在思考,如何以质朴的真理来解释这一切。最终他说道:“你谈论信心。草药医生给别人开方子非常有信心,可他本人犯病时,给自己开方子却极度缺乏信心,他怎么会如此没有自信?”

“但他对自己请来的同行有信心。而他既然请来了同行,便无须再受指责,因为他知道,身体一旦垮了,头脑就不可能灵光。没错,这时候草药医生只是不相信他自己,并非不相信他从事的行当。”

病人的学问不够,无法反驳。然而他似乎不大沮丧,还挺高兴对方辩赢了,这正是他所期待的。

“那么,你可以给我希望吗?”他原本垂下的眼皮往上抬起。

“希望与信心相对应。你给我多少信任,我便给你多少希望。因此,”穿褐色长外套的汉子举着纸盒,“如果单靠这玩意儿,我就该歇业了。它完全来源于大自然。”

“大自然!”

“你干吗一惊一乍的?”

“我也不知道,”男人一阵抖颤,“但我听说过一本书,名叫《染病的大自然》[44]。”

“这书名我可不赞同。从科学的角度它颇值得怀疑。染病的大自然?好像说大自然,神圣的大自然,根本不健康,好像说疾病是通过大自然散布传播的!不过我刚才有没有提到科学的意图,那枚禁果?先生,如果想起这书名让你灰心丧气,请无视它。相信我,大自然很健康,毕竟健康是好事,而大自然的运转又不会出问题。她几无可能犯错。拥抱大自然,你就会收获健康。好了,再强调一遍,这药完全来源于大自然。”

病人的见识有限,这番话让他又一次无言以对。并且,他又一次不急于诘驳。男子还敏锐地感觉到,倘若自己真这么做了,难免给人以笃信宗教的印象。他心中不乏感激,因为相反的看法正体现着草药医生那些充满了希望的说辞,而如此一来,他不仅在医药上,同时也在信仰上有了保证。

“那么你确实认为,”病人热切地问道,“假如我吃了这药,”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纸盒,“我将恢复健康?”

“我不会鼓动虚假的希望,”穿褐色长外套的汉子把纸盒让给对方,“我会直言相告。虽然坦率有时候是草药业者的弱点,但草药医生必须坦率,否则一事无成。接下来,先生,说到你这个病,要用猛药。猛药,明白吧,才可以让你康复。猛药,先生,我不会也不能许诺什么。”

“哦,没必要!我只求重獲力量,不再是别人的累赘负担,不再自怜自艾。我只求治好这可悲的虚弱。我只求可以在阳光里漫步,不再散发腐臭,惹来苍蝇。这就足够了,我别无所求。”

“你的要求不过分。你是个聪明人。你并没有白白遭罪。我认为,你那点儿要求,不难满足。但请记住,不是一天,也不是一个星期,兴许也不是一个月,反正或早或晚。我说不准见效的日期,因为我既非先知,亦非骗子。不过,你若依照纸盒上的说明持续服药,无论时间近远,从不中断,没准儿你最终会平静地等到一个好结果。可是我再说一遍,你必须有信心。”

男子狂热地表示,自己现在深信不疑,而且每一分钟都在祈求信心增长。这时候,某类病人特有的反复无常突然间冒了出来,他继续说道:“但是,对我这样一个人而言,太难,太难了。那些让我信心百倍的希望经常破灭,因此我也经常发誓,决不再,决不再相信它们。哦,”他无力地绞着手,“你可不知道,你可不知道啊。”

“我知道一份正确的信心,从来不会一无所获。然而时间紧迫。你拿到药了,要么留下它,要么还给我。”

“我留下,”病人攥着纸盒,“多少钱?”

“你觉得它值多少,就值多少。”

“什么?你是指药价?”

“我以为你在说信心,以为你问应该有多大的信心。至于药膏,五十美分一瓶。纸盒里有六瓶。”

银货两讫。

“好了,先生,”草药医生说,“我还得做生意,所以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你,如果那样……”

他停了下来,因为病人一脸惨白。

“请原谅,”他大声道,“原谅我措辞不够谨慎,说了‘再也见不到你。我只是从自己的立场考虑,忘了你或许对这样的表达很敏感。那么我重新说一遍,短期内我们可能不会再次见面,因此,今后你若还想弄到几盒药膏,除非去药店买,否则很难如愿。而你如果去药店,说不定又搞错配方的比例。十全大补膏非常受欢迎。它之所以大行其道,不是由于笨蛋的追捧,而是由于智者的信赖……”

[1]圣路易斯城(City of St. Louis),美国密苏里州东部大城市,位于密西西比河畔。——译注(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所加,以下不再逐一标明)

[2]曼科·卡帕克(Manco Capac),古代南美洲印加传说中的开国君主,由其父亲太阳神派遣到大地上,率领印加部族在秘鲁的库斯科建立王国。

[3]的的喀喀湖(Lake Titicaca),南美洲面积最大的淡水湖,位于玻利维亚和秘鲁两国交界的科亚奥高原上。

[4]“忠诚”原文为“Fidèle”,这是个法语单词,源于拉丁语“fides”。

[5]新奥尔良(New Orleans),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南部的一座海港城市,位于密西西比河的入海处。

[6] “骗子”原文为“chevaliers”,即“chevalier dindustrie”的省写。这些骗子聚在公告牌前,是想偷东西,因此后文才说“他们指头的动作十分隐秘”。

[7]梅森(Samuel Meason,1739—1803),美国独立战争期间为弗吉尼亚民军的上尉,战后成为一名强盗头子。美国作家詹姆斯·霍尔(James Hall,1793—1868)在其著作《西部历史、生活、风俗概要》(Sketches of History, Life, and Manners in the West)中提到过此人。

[8]穆雷尔(John Murrell,1806—1844),嗜血的匪首,统领着一个称为“穆雷尔神秘家族”的千人团伙,19世纪早期在密西西比河上杀人越货。

[9]哈珀兄弟(Harpe brothers),指麦凯亚·哈珀(Micajah Harper,约1748—1799)和威利·哈珀(Wiley Harper,约1750—1804),恶贯满盈的强盗,詹姆斯·霍尔笔下的哈珀兄弟尤其心狠手辣,加入梅森匪帮的小哈珀最终砍掉了梅森的脑袋。

[10]“爱不存恶念”(Charity thinketh no evil),语出《圣经·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11]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Charity suffereth long, and is kind),出处同上。

[12]“爱是凡事忍耐”(Charity endureth all things),出处同上。

[13] “爱是凡事相信”(Charity believeth all things),出处同上。

[14]“爱是永不止息”(Charity never faileth),出处同上。

[15]卡斯帕·豪瑟(Kaspar Hauser,1812?—1833),德国人,据称是在一间与世隔绝的黑屋子里长大成人的。此人的生平及其死亡在当时引发了许多讨论和争议。

[16]恩底弥翁(Endymion),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牧羊人。他与月亮女神塞勒涅(Selene)相恋,长眠以永葆青春,并每夜在睡梦中与塞勒涅相会。

[17]路斯(Luz),《圣经》中“伯特利”地方的迦南名称。雅各(Jacob)在这里看到一架通天的梯子,将此地命名为“伯特利”,意为“神殿”或“神之家”。

[18]“中国”原文为“Flowery Kingdom”,直译为“开满鲜花的王国”,这是西方世界对中国的一种称谓。

[19]乔叟(Geoffrey Chaucer,1340—1400)的《坎特伯雷故事集》(Canterbury Tales)由许多朝圣者所讲述的故事集合而成。

[20]莫卡辛鞋(Moccasin),一种印第安人穿的软皮平底鞋。

[21]圣达菲(Santa Fé),城市名,阿根廷、智利、哥伦比亚、玻利维亚等国家均有城市名为圣达菲。

[22]克里奥尔人(Creoles),指出生于美洲的双亲为西班牙人的白种人,区别于出生于西班牙而迁往美洲的移民。

[23]戴福斯和拉撒路(Dives and Lazarus),典出《圣经·路加福音》中的寓言故事“有钱人和拉撒路”(The rich man and Lazarus)。戴福斯和拉撒路分别指代富人和穷人。

[24]苏族(Sioux),印第安人中的一族,自称达科他(Dakota)族。

[25]阿纳卡西斯·克罗茨(Anacharsis Cloots),即克罗茨男爵(Baron de Cloots,1755—1794),普鲁士贵族,他是一位在法国大革命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领导一个鱼龙混杂的代表团参加法兰西国民议会,有“人类演说者”(orator of mankind)“上帝的私敌”(a personal enemy of God)等绰号。

[26]此句原文为“Der Black Guinea dey calls me, sar”,老黑人的英语发音不准。下同。

[27]“喜劇”(the comedy)在此是指莎士比亚的戏剧《仲夏夜之梦》(A Midsummer Night's Dream),下文的拉山德(Lysander)是剧中男主人公,迫克(Puck)是剧中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精灵。

[28]“男人的意志是被理性所支配的”(The will of man is by his reason swayed),译文引自《仲夏夜之梦》朱生豪先生的译本。

[29]墨西哥战争(Mexican war),即美墨战争(Mexican-American War),1846年至1848年在美国和墨西哥之间爆发的一场战争。

[30]“圣坛对战俗世”原句为“The white cravat against the world”,直译为“白领结与世界对抗”。“白领结”(white cravat)是传教士的装束,指代牧师。译者用“圣坛”置换“白领结”,以便汉语读者更好理解句子的含义。

[31]“刻薄之徒”原文为“a Canada thistle”,本意为“加拿大蓟”,而“粗鄙的”原文为“seedy”,本意为“多籽的”。“一个粗鄙的刻薄之徒”(a seedy Canada thistle)又有“一株多籽的加拿大蓟”之意。因此木腿汉子才会说,他身上可以抖下种子。

[32]泰门(Timon),应指雅典的泰门(Timon of Athens),他是古希腊雅典城邦的公民,据普鲁塔克记载,生活于伯罗奔尼撒战争(前431年—前404年)期间,是一位著名的厌世主义者。莎士比亚创作有戏剧《雅典的泰门》。

[33]杰里米·迪德勒(Jeremy Diddler),是英国剧作家詹姆斯·肯尼(James Kenney,1780—1849)创作的滑稽剧《筹款》(Raising the Wind)中的人物。该剧大受欢迎,以致“迪德勒”(Diddler)成为骗子的代名词。

[34]“一艘威武炮舰”原文为“a seventy-four”,这是“seventy-four gunship”的省略写法,可直译为“一艘七十四门炮战舰”。

[35]“好心人”原文为“good Samaritans”,可直译为“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在《圣经》中,一个撒玛利亚人帮助了被强盗打伤的犹太人,“撒玛利亚人”由此引申为好心人、见义勇为者。

[36]路易斯维尔(Louisville),美国肯塔基州北部城市。

[37]加尔文·埃德森(Calvin Edson),有“活骷髅”(living skeleton)之称,曾经在巴纳姆(Phineas Taylor Barnum,1810—1891)于纽约创建的美国博物馆(American Museum)里供人参观。

[38]巴尔的摩(Baltimore),美国马里兰州最大城市,重要海港城市。

[39]《圣经·出埃及记》中,法老的巫师对上帝降下的瘟疫束手无策。

[40]典出《圣经·列王记上》第4章:“他(所罗门)讲论草木,自黎巴嫩的香柏树,直到墙上长的牛膝草。”(He made sayings about all plants, from the cedar in Lebanon to the yssop hanging on the wall.)

[41]语出《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第五幕:“美狄亚采集了灵芝仙草/使衰迈的伊阿宋返老还童。”(Medea gathered the enchanted herbs/

That did renew old ?son)译文引自朱生豪先生的译本。

[42]文森特·普雷斯尼茨(Vincent Preissnitz,1799—1851),西里西亚的水疗师,写过一本关于水疗法的专著,开设水疗诊所,在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影响甚大。

[43]“凭信心获得力量”(to get strength by confidence),典出《圣经·以赛亚书》第30章:“你们得力在乎平静安稳。”(In quietness and in confidence shall be your strength.)

[44]《生病的大自然》(Nature in Disease)是美国外科医生亨利·雅各布·比奇洛(Henry Jacob Bigelow,1818—1890)的一部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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