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村

2019-03-13 08:24何石
湖南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清平梅兰松柏

何石

时令已进入初秋,是湘西南“火炉”正旺的时节,有“秋剥皮”的谑称。赤泥村村支书陈松柏和大多数橙农一样,在脐橙果子慢慢膨大的时候,像悉心照护自己的孩子,那份专注、那份祈盼,比忠实的教徒还要虔诚。这时,光合作用好,正是脐橙长个的最佳时机。但也是脐橙溃疡病、生理性病害、红蜘蛛、潜叶蛾、介壳虫等最猖獗的时候。果农们每隔十天半月就要用“美思达”“阿满德隆”加“美容王”等药剂喷洒,否则脐橙的枝杈就会染病,叶子被蛀蚀,最关键的还是脐橙的表面会长疤或者结痂,极大的影响观感从而直接削减价格。因而那一段时间,果农们的心事就倾注在那一片片充满希望而又唯恐功亏一篑的郁郁葱葱的田野。

赤泥村就在县城之下、夫夷江之滨二十华里处,清一色的低山丘陵地区。因为靠着河流,气候温润,民国时期就种植柑橘,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引进脐橙后,几经改良,这里成为县内优质脐橙主产区。即使中间几度因脐橙滞销,成堆如山的果子倒在水田里做肥料,赤泥村人也没有改弦更张过。村里人有一首这样的歌谣:

忙里偷闲是脐橙,

夜在梦乡是脐橙;

穿衣吃饭靠脐橙,

盖楼娶媳靠脐橙。

陈松柏和他的婆娘刘梅兰选择下午日头西斜的时候出工,是因为这些药物不能在高温下喷洒,那会直接对新梢嫩叶造成伤害。他家的橙园就在他家附近的山包上,他们把墨镜、口罩一戴,身上各背一件塑料的雨披。陈松柏把各种药物按比例在喷雾机大肚子里兑好,发动了柴油机,负责推着机器在橙园的机耕道上移动;刘梅兰就打开龙头花洒,天女散花似的对着一排排树冠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轮番喷洒着,日头刚沉到崀山的八角寨,这几十亩果园就在他们夫唱妇随的嬉笑中搞完了。

夫妻俩把工具收拾好,推到山包上的老屋,父親风急火燎地接过去洗净了擦了又擦;母亲则在厨房里忙开了夜饭,梅兰忙不迭就去给老人家打下手。这时,陈松柏却独自转到屋后的山包。

这是赤泥村最偏远的靠近夫夷江的一个山头。站在此处,全村可以一览无余。最壮观的莫过于北面鬼斧神工的一削千尺的绝壁,壁下就是訇訇作响的江流。当放眼全村那连片连片无边的脐橙的绿色海洋涌出无比得意的成就感的时候,不时面对夫夷江,顿有吟诗作对的冲动。是啊,记得自从一九九〇年从边防武警部队退伍以后,他就进了村里的班子,从民兵营长、副村长,到村长、村支书,快三十个年头,怎么谦让都不行,村民的信任,乡里的重托,削也削不掉似的。也难怪,这些年,他为脐橙谋,为脐橙想,魂牵梦萦,茶饭无思,先是带领乡亲们将每一个角落每一寸闲地都种植上脐橙树;然后,因为家家户户都有脐橙,就要解决脐橙的销路问题;产量过剩、储存困难,又要解决冷藏的问题;世易时移,网络发达,又要考虑电商促销问题;路宽道畅、供不应求,还要考虑横纵向协作问题……他们村是县里的脐橙产业示范村,市里的奔小康示范村。最让他引以为豪的还是前年他将全村的脐橙园折股成立合作社,村民只要有脐橙,就可以交到合作社保价收购,免去了滞销和规模小被压价的风险。还可以将脐橙园入股合作社,即使出去打工或做甩手先生,也可以分到红利。合作社像一个大公司,有技术指导部、网络营销部、生产加工部。陈松柏就是村支书兼合作社的理事长,而负责电商网络营销的部长就是陈松柏的妻子刘梅兰。刘梅兰有文化、脑子活络,人也长得利索、爽朗,陈松柏能把赤泥村摆得如此条理分明,刘梅兰有一半的功劳。

其实,出于共同富裕的一份担当和对妻子刘梅兰的知遇之恩,陈松柏就一直有一个夙愿:要帮扶着外家八里山村一起奔小康。他不由得抬起头,仰望对面的高山,那里有广阔的土地,有同样适合种植脐橙的条件,就是因为长期受“靠山吃山”和“打工经济”的束缚而远远抛在赤泥村的后头,成为小康路上名副其实掉队的“丑小鸭”。

越城岭的一脉八里山莽莽苍苍的,连绵不断,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与夫夷江并行着,像一个忠实的保镖,一直护送着她向东北行进。这个保镖衣袂飘飘的袍裾,就是八里山麓伸向夫夷江的缓冲地带,也就是赤泥村的所在。一条通向省城的省级公路从赤泥村的南沿穿过。崀山以丹霞地貌捆绑申世遗成功以后,组团来旅游的客人除了北线绕道从武冈走洞新高速外,这条路是南线从白仓上高速最便捷的通道。因为是交通要道,作为与运输相伴而生的脐橙产业,伴路发展自然成为明智的首选。早在十年以前,有先见之明的陈松柏为了促销自家脐橙,就用最好的脐橙园与公路旁边的户主换了半亩旱土,修造了两层楼的房屋,成了通往外界最早的窗口。接着当地居民和远处的村民,纷纷跟进,用置换和买卖的办法,在沿公路两旁鳞次栉比地建起楼房,清一色地将一楼作为展示脐橙的门面和仓库,沿公路两边一公里左右居然发展成了脐橙销售一条街,每当橙红果熟的秋冬时节,家家户户将脐橙摆出店外,迎接南来北往的过路客的挑选。他们配上各种规格的包装盒,盒子上打上“中国崀山脐橙”,好像“脐橙”是崀山的妻子,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夫荣妻贵”的礼遇。经过多年的发展,赤泥村成为“市镇+农户”新城镇化的典型。大部分人在街市有了房子以后,过起城里人一样的小日子。

在刘梅兰的团队里,有几十个年轻媳妇妹子,一天到晚就是在合作社的网站上网,用微信聊天或打电话,把脐橙照片和资料发往朋友圈和公众号,有些销售明星可以销掉数百吨水果,自己村的水果不够销,她们就向周边村组货。因为业务扩大,还带动物流业的繁荣,让村里几个搞快运的赚得盆满钵满。也就是说,赤泥村普遍比较富裕,男女老少都不愿意外出过漂泊的日子。

但对面山上的八里村却恰恰相反,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个村老一点的村民就守着广阔无边的森林,靠蓄一些乔木卖钱。这些年因金属材料价廉物美,杉木不被看好,只有松木还能卖做模板、撑子。因而,收入越发惨淡。年轻人大部分成群结队出外打工,往往因学历低下、技能不多,在裁员和关厂大潮之下首当其冲。陈松柏的外家就是八里村的,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眼见大片山林被买山的贩子砍伐得精光以后,到处光秃秃的,就动员大家栽种脐橙。很多人担心山区温差大,犹豫不决。陈松柏又支持妻子用事实说话,夫妻俩亲自在父母自家的山地上栽了几百棵做实验,如今那些脐橙树长势良好且已经挂果,足以证明海拔不是问题。自此,刘梅兰就挨家挨户上门现身说法,还答应指导技术,并且承诺保价回收果子。总算说服了部分年纪大的村民回流。慢慢地,大山当阳的空旷的原野里也有了星星点点橙树的绿色。但要形成产业,像赤泥村那样红火,还有好长一段路程要走。

“松柏,你在发什么呆啊?还不洗好手准备开饭?!”陈松柏正在平生感慨,梅兰却过来喊吃饭了。

“哎,梅兰,我要你抓紧落实张清平他们三家的那块伐木后荒芜的山地,还没有进展吗?”松柏见梅兰过来,也就急着问。

“我去了无数趟了,尤其是张清平的父亲张老七,顽固不化,横竖一个事不关己的样子。”梅兰埋怨着,气不打一处来,“我再想想办法吧。”

“你去找找八里村村长刘达成,他和张清平关系最好,要他做做工作。”陈松柏很坚决地说,“哪怕花高价也要租下来,这块地既显眼又开阔,有了这块招牌,其他的人就会跟着把土地租给我们合作社!八里村要发展脐橙产业,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陈松柏充满期待地话语,刘梅兰听起来特别顺耳,她正想为家乡的脱贫做点力所能及的实事,而自家男人却又如此贴心相印,让她柔肠百转,不觉身骨都酥软起来。

张清平家前年和两户人家一起卖了一座相连的足有百多亩的山林,站在山下一望,光秃秃的寸草全无,那些买山的贩子客,用机器杀伐,乔木灌木高柴矮草一扫而光。好端端的一片山背开阔地,是种植脐橙的好地方。眼见着空了几年,梅兰多次动员清平的父亲张老七栽脐橙树,但老人家知道清平和梅兰的那些麻纱事,阴阳怪气地摇摇头:“我是栽不动了,栽不栽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分明是责备梅兰多管闲事。梅兰碰了几次壁,也不气馁,解铃还须系铃人,恐怕得找到张清平本人才行。

这天一大早,梅兰就上了山,她按照陈松柏的主意通过八里村的村长刘达成作个转弯,让他给清平打电话。刘达成就当着梅兰的面按下了微信的语音通话键。

“清平哥,你和小军他们三户的那块山地,是种脐橙的宝地,”他看了看梅兰,得意地飞了一个媚眼,那意思是“看我的杰作吧”。他埋下了个伏笔,设了个套,“现在,赤泥村靠种脐橙成了市里的小康示范村了。我想,用你们那块山地做示范,带动全村发展脐橙产业。你看——”

“这是好事!你想怎么搞?”清平很兴奋,听得出他好急切。

“我想,把它租给赤泥村的脐橙产业发展合作社。每年一亩一千元租金,每年递增百分之一,你只管收租金。”刘达成按照刘梅兰提出的条件把话引入正题。又得意地飞了梅兰一眼。

“我说刘达成,你这个村长怕是当到头了,你怎么就不给我争一口气呢?”清平话来的冲,音量也提高了,“你是缺技术还是缺资金?!”

“清平哥,我们是既没有技术又没有资金……” 刘达成先是无奈地诉起了苦,转而大谈赤泥村的好,“家乡要发展,必须要产业带动,赤泥村就是个成功的范例。他们的脐橙合作社,有规模有经验,产品早就销到国外了。”刘达成歇了口气,话锋一转,“你不知道,陈松柏和梅兰为了把你们这块地盘下来做示范基地,带动我们全村把脐橙发展起来,他们两口子可没少操心哦……”

“你这个冇骨气的,太令人失望了!哎,这样,你带几个人去搞,我给你一千五百元一亩,你把那块地整出来,种上脐橙,挂果前五年我分文不收,每年每亩再给你五百元补贴,挂果后我不要你的租金。怎么样?你敢签合同么?”张清平可是跟刘达成较上劲了。

“哥,你是怎么了?你是跟梅兰过不去还是跟钱过不去呢?人家真心实意想通过这块地在村里搞个示范,纳入他们合作社的范围,如果带动全村把荒山辟成脐橙园,那受益的是我们整个八里村啊!”

“娘卖屄,我就是跟你刘达成过不去!你太冇志气了,你太不称职了!”张清平挂微信前又没好气地说了句,“我就要摆在那里嗮太阳,晒成金山银山,气死你!”

刘达成一脸委屈。

只有刘梅兰知道张清平的心思:他是觉得陈松柏独领了县里脐橙的风骚,期待八里村也能急起直追;然而他不想改變这个局面的人还是陈松柏,而是希望刘达成能站出来给他争这口气。但偏偏刘达成既没有闯劲,也没有创意。当然令他大失所望!归根结底,还是不乐见陈松柏比自己出人头地呗。这可能就是这个男人一直打不开的心结。

刘梅兰要刘达成把清平的微信发名片给自己。她倒要试试,这头倔驴,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到底要怎么样的条件才肯合作呢?

刘梅兰看着刘达成村长通过微信发来了张清平的微信名片,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点不点开呢?她很纠结,她怕点开了,张清平若是不理睬她,而平生尴尬。但思来想去,那么一大块光秃秃的当阳坡地,就因为张清平听说是自己出面要为合作社租来栽脐橙树,便生硬硬的不肯。难道他因情生怨,始终为那段情窦初开的孽缘所纠结?

大山里的孩子有大山的童年。那时候一起放牛的刘梅兰和张清平,只要把牛往后山一赶,牛就自顾饕餮大餐去了,孩子们就抓紧去砍柴。山上柴草茂密,砍的柴精精爽爽的,没有一片叶子。两头一捆,上下齐崭崭的,扦担往中间一插,放在肩上发出支支呀呀的响声。因为担子重,他们先把柴往山下送,而这时清平总是兴冲冲地走在前面,与梅兰拉开好远的距离,为的是回头来接她的担子。等他们回头,牛也差不多吃饱了,他们可以轻松愉悦地打打闹闹回家。那样的日子,他们持续到小学毕业,等一起进了初中,来回的路程远了,回到家也已经很晚了,吃完饭只能在附近的田地里扯些猪草或是接一下弟妹们砍回的柴担子……梅兰一直把清平当两小无猜的“兄弟”,从来也没有设过防,有什么心得、什么见闻,总要在回家的路上与他分享。初二年级下期的一天,梅兰在讲数学老师总喜欢喊自己站起来回答问题,讲着讲着,清平没有接话,她猛一回头,却发现清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臀部。她诧异地喊了声,只见一抹红晕迅速掠过他的脸颊。从那一刻起,她不敢直视清平带电的眼睛,心里突突乱蹦,有种溃堤的迷乱。以后走在一起,她也有意疏远距离,与女同学靠的近一点。其实,这时候梅兰也是情窦初开的花季,并不是不解风情的懵懂少女,只是她的心里有了一个钟情的男孩,他就是同班同学陈松柏。她常常上课的时候走神,想着他高大挺拔、生龙活虎的样子,禁不住心怀激荡。

张清平明知道刘梅兰对陈松柏心有所属,也发现陈松柏对刘梅兰的暗送秋波有了回应。那么他还要在那个蛙声鼓噪的夏夜演绎出“窥浴”的一幕,究竟是一个愣头青的欲望冲动,还是面对溃不成军的残局,爱之深、恨之切的顺理成章的情感表达呢?

八里山夏天的夜晚,山间田里的青蛙叫得人心里发痒,那些个家伙又大又傻,电光一杀,就呆呆地一动不动等着束手就擒。陈松柏时常会去抓,兴致好的时候一个晚上可以抓好几斤。但这个晚上,他做完家庭作业之后,依然是蛙声聒噪,那声音听久了口里就愈发发干,特别想喝汩汩流淌的山泉水。他就鬼使神差,借着皎洁的月光,提了个锑桶就要去村口的水井打凉水喝。路过梅兰家的后窗,突然梅兰的妈妈大声地喊了句:“梅兰,你洗完澡了没有?”只听梅兰绵绵地、漫不经心地答着:“快了。”

那声音就从梅兰家的厨房里传出来。清平顿时喉咙里像塞了东西,呼吸也紧张起来。他把桶子放在地上,为了不发出响声,把拖鞋也扔了,光着脚,猫着腰,快速朝窗口靠近。他把头贴着窗边,用眼睛的余光去探,微弱的煤油灯并没有直射着她的胴体,而是放在桌上故意用个纸罩罩着,摇曳的朦胧灯光下,恍惚着雪白雪白的身体,梅兰俏皮地掬了一捧水,从头顶往一对坚挺而葳蕤的“兔子”中间淋过,那水声清脆而透剔,好像淋在清平的嘴里,他蠕动着嘴唇,吧嗒吧嗒地像渴干了好久。他已经顾不得用余光去看,而是越凑越近,分明又看到梅兰左手掩着右乳,轻轻地,顺时针揉压,又逆时针回揉,右手浇了水往指尖灌滴,嘴里发出轻轻的、惬意的呻吟……

要不是清平也发出了那一声按耐不住的共鸣,梅兰绝不会发现窗外的动静。当“啊!”的一声惊呼划破夜空,清平慌不择路,又踢翻了自己打水的锑桶。梅兰的妈妈问她干什么,她打了个马虎,说有只猫老在窗外馋叫。梅兰第二天把清平堵在路上,白了他一眼,清平就羞愧得红到耳根。梅兰丢了句:“无耻!”从此再也不理清平了。这件事成了他们二人烂在心里的秘密,也加速了梅兰向陈松柏表明心迹的步伐。梅兰是想用陈松柏做挡箭牌,让张清平对自己望而却步。

迷蒙中,初中毕业了,他们三个人又同时考进县城边上的一所普通中学读高中。在高中,少男少女表露真情实感的方式可能直接得多,遇到心仪的对方,就会通过纸条向对方表白。有一个叫徐秋菊的女同学,明知道刘梅兰和陈松柏是经过多年历练的一对铁杆,还是大胆地给陈松柏传递了一张表示爱慕的纸条子。陈松柏没有回信,却在一个黄昏把刘梅兰约到夫夷江边的柳林里,将那个字条交给她,让她去跟徐秋菊讲清楚。陈松柏希望刘梅兰不要伤害徐秋菊,最好能够把她介绍给张清平,做个两全其美的好事。

刘梅兰后悔没有好好读书,但绝不后悔自己成全了张清平和徐秋菊的美满姻缘。为了与徐秋菊做朋友,刘梅兰使尽了法子,极力迎合徐秋菊的各种爱好。等她们成了心照不宣、肝胆相照的朋友,她才把秋菊写给松柏纸条的事讲出来。这样,让她对陈松柏彻底死了心;进而她又大谈张清平的好,讲他小时候是如何重情重义,还编了好多好听的,加深了秋菊对清平的好感。由于秋菊的主动示好,“铁石心肠”的张清平,才慢慢放下了对刘梅兰的心结。然而,在情感上,男人一旦心有所专,那将根深蒂固。刘梅兰,那只是张清平没有跨过去的坎;而对于陈松柏,那才是张清平终身要征服的山头。

刘梅兰心里就特别欣赏两个男人的较劲,这种较量,是男儿血性的昭示。一个男人没有参照,没有斗志,那就是一潭死水,就会波澜不惊。她看得出来,陈松柏从部队回来的这么些年,做了多少让乡领导佩服、群众感动的实事,他不仅在证明自己的能力,也是在向远在越南的张清平喊话:“兄弟,刘梅兰有眼光,跟着我不委屈!”

每当陈松柏做成一桩大事,刘梅兰也备感欣慰,越是这个时候,她就会百般温顺,像新婚燕尔的小媳妇,极尽柔情给丈夫最大的奖赏。

这两个男人的明争暗斗,在高中就开始了。那时候谁要是当个班干部,另一个就会在学校学生会竞选学生干部,或者要设法在学校的重大活动里出尽风头;谁的成绩在前面,下学期另一个肯定要超过去。他们就那么斗着争着比着,毕业了,因为基础差,都没有考上大学。张清平和陈松柏就又同时进了部队,分在DX边防检查站当兵。从新兵到副班长到班长,几乎同时晋级,入党也是同一年。退伍后,陈松柏卷着行囊回到故乡当村干部;而张清平退伍后,压根就没回家,历经近二十年的打拼,告别了晦暗的打工生涯,书写了别样的人生传奇。让刘梅兰时时也感觉到,他同样在昭告她:刘梅兰,我不是孬种!我要让你对自己的选择后悔!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越南政府面向全球招商一个集酒店、博彩、娱乐为一体的重大投资项目。香港老板张兴旺先生力拔头筹,投资近两亿元港币在芒街和海防之間经越南政府特许修建五星级豪庭大酒店。筹建之初,就提前委托DX边防检查站从退伍的老兵中选拔五十名保安人员。张清平和陈松柏都接到了邀请,但陈松柏谢绝了,坚持打着背包回到了老家。因为豪庭酒店离东兴市很近,张先生就把安保集训中心和后勤保障中心全部放在东兴市。起初,张清平也就是安保集训部的教官,他的老婆徐秋菊就在食堂帮厨,工资待遇都不高,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真正的转机那是五年之后,适逢张清平的同届战友王大平分到检查站的一个分站当站长。那时候,豪庭酒店正式运行,生意十分红火。从韩国、香港、澳门等国家和地区取道东兴进入越南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张老板开始注重起与检查站的关系来,因为过关审查还是很严厉的,尤其有些带车的客人,如果没有熟悉的向导会麻烦很多,何况张兴旺的安保和后勤中心还在东兴,与检查站的交道可谓“耳鬓厮磨”了。正是这种背景下,张清平被提拔为安保和后勤基地的总经理,也就是说东兴这一摊子就他老大了。那时节,老家县、乡领导和家乡的朋友只要去越南旅游,变着法子都要在东兴找他蹭顿饭吃,而他在东兴的所有酒店和宾馆只要大笔一挥签个字,就可以走人,因而结识了很多家乡政商界的朋友。

张清平真正的人生巅峰还是从二〇〇〇年以后开始的。那一年,中国政府加大打击偷渡力度,俄罗斯、印度、越南与中国交界的口岸,因开放了博彩业,过境频率过大的博彩客势必是过不了关的,有些人就会自己铤而走险通过偷渡非法过关。其实,真要这样,与张兴旺也没什么干系。但有一次偏偏张兴旺有几个香港的朋友被拦住了,就打电话要张兴旺想办法。张兴旺左右为难,人家专程而来,不就是给你面子?怎么办呢?他知道这个例破不得,不仅会有连锁反应,还有犯罪坐牢的风险。碍于情面,侥幸压倒了理智。他最后还是指令张清平接待他们在东兴住下,然后叫张清平把他们送到指定的码头上交给了越南偷渡的蛇头。没想到刚入海就被DX边防检查站海上侦缉队逮个正着。中国公安向张兴旺发出了通缉令之前,先把张清平抓了。在审讯室,张清平本可以把所有责任推给张兴旺,但他居然一揽子承担了所有策划、组织责任,反而把张老板洗的干干净净,他最后以组织偷渡(未遂)和认罪态度较好被轻判了一年徒刑。代人顶罪的“大恩大德”被张老板无限放大,因而也就认准了这个兄弟。等张清平从监狱出来,张老板就把他们夫妇当菩萨供着,徐秋菊不用下厨上班,每月到财务领好几千元工资;不仅为张清平配了宝马轿车,还把工资加到几万元一月。他在外的所有开支费用,只要见发票,一律报销。最为关键的是,老板已经把他视为镗刀子下地狱的同门兄弟了。这些年,张清平跟老板去了越南那边的总部,由于遇事冷静处事周全,越发被老板倚重,当了张老板半个家。

这些都是刘梅兰听去越南那边旅游回来的朋友说的,她佩服清平放眼物外的远见和对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气。不过对于涉案偷渡、替人消灾的作为,当然不能恭维。相信他也会吃一堑长一智,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每当听到张清平出人头地、升职晋级的消息,刘梅兰都会无以复加地自豪。

梅兰突然想起自己的好朋友徐秋菊来,对,通过秋菊做张清平的工作,倒是个好办法。这样想着,她就大胆地点了张清平的微信名片,还在留言里加了句“我是梅兰,我找秋菊叨叨”发了出去。

丈夫陈松柏已经同意把八里村纳入到自己村的脐橙产业合作社,只要村民愿意将适宜栽种脐橙的土地入股,同样享受赤泥村股民的同等权益。梅兰浑身是劲,双脚像踩着了“风火轮”。这一天,她在刘达成陪同下到处走了走,访了访,对山上有多少荒土、多少荒山,分别是哪些人家,哪些人是什么心思,大概有了一个基本了解。他忙完公事,又回山上看了父母,当然要陪老人吃顿饭。转来转去,回到家里就已经很累了。这时,张清平还没有回来,他是去县里开会了。

梅兰打开电视,调在县里的整点新闻,见还没到时间,就想先冲个凉。这些年自从女儿上了大学,老人守着老屋,这个街上的家就他们两公婆,他们习惯了互相暴露,以增加彼此的新鲜感。她把一身汗臭的衣服扔在沙发上,留了个奶罩和裤衩走进淋浴房。解开罩扣,镜子里的自己一览无余:腰,还没粗,左转转,右扭扭,还好,没怎么走形;肚子也没有发福,只是油还多了一点点;一对兔子依然还饱满着,她把右边的那只托起来,自觉还是有弹性的,左手盖过乳晕,正要揉压上去,她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三十五年前那个夜晚的一幕,砍脑壳的张清平,要死的张清平,哎!也别咒人家,谁叫自己忘情了呢!她转念又笑自己,那时还只有十五岁,青春发育期,兔子好小呢!

她自己揉压着,迷离着,这时门本来就没关,陈松柏什么时候也赤条条地走了进来,把梅兰惊吓得跳了起来。他从后面抱着她,脱了她的裤衩,打开淋浴,花洒喷薄的恣肆的水花沁润着、助长着、渲染着浪漫的情调,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惬意油然而生,激发着她强烈的冲动和欲望,一阵缠绵的心与心的印合,爱的吟咏欢快而淋漓地弥漫开来……

从冲凉房出来,电视里新闻已经开始了。陈松柏走近电视,欣喜若狂地指指点点,看着妻子,眼睛异常地亮;“老婆,忘了告诉你,要并村了,我们村子小,没有两千口人,可能要与八里村或白石村合并。方案还没出来,但今天是动员会。”说着又盯着电视,在画面上寻找自己的影子。突然找到了,“在这里!”梅兰走过来,画面就翻过去了。

“松柏,真要并村就好了!”她在想,既然要把八里村的空闲山地纳进合作社推进脐橙产业化,正愁思想难得统一,大棋难下,这下如果并了村,一条喉咙出气,两村一并,先进带后进,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她把当天在八里山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男人,末了鼓动说,“八里山有两个赤泥村的脐橙扩种规模,并村是打造公路两翼并进发展,促使八里山早日脱贫致富的大好机会!”

“梅兰,你和我想到一处了,今天开完会以后,我们下午又到镇里开了个座谈会,镇里几个领导要我们谈看法,并且我们隔壁的白石村就强烈要求和我村合并在一起,他们想搭我们合作社电商营销的便车。”看着梅兰着急,松柏话锋一转,“我没有同意咧!”

“你还有点八里山郎霸公的样子,这些年我也没有白疼你,”梅兰将右手搭在松柏的肩上,轻轻的拢了拢,松柏就迎了过来,把梅兰抱到沙发上,又来了兴致,梅兰就嗔怪的嘟着嘴,打开了他的手,“我跟你讲,一定要争取这个方案,如果让八里山再跟九里山村合并,那他们就走不出越城岭了。”

“叮咚!”这时梅兰的手机来了一条微信好友反馈的信息。她一骨碌从沙发上弹起来,难道是张清平?

她从电视柜上拿过手机,就是张清平!她把手机在松柏眼前晃了晃,眉飞色舞地说:“张清平他们几户那一百多亩山地,今天我要刘达成跟他微话,张清平死活不同意,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说完,就打开语音说话,放开嗓子说:“张清平,你是钱多了在袋子里跳还是脑壳进了水生了锈?我们是想拉八里山一把,才出高价钱承包你们那片山地,无非也是想在八里山搞一个脐橙样板示范园,好让大家跟着把脐橙搞起来,不要纯粹依赖外出打工,早点脱贫致富!你以为谁都像你,几万元一个月,还可以南宁、东兴到处有房有车?你不替乡亲们着想还拖后腿,我以为你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也该长了见识,没想到这么令我失望!”

这么一连串的连珠炮放完,梅兰也解恨了好多。她瞟了瞟松柏,只见松柏黑了个脸,没有说话。夹在两个活气包中间,梅兰还是拿捏得住的,她既要维护自己的男人,考虑他的自尊和权威,又要在张清平面前不卑不亢,即使赞许、褒奖,也要适度,不能过火,尤其是还当着自家男人的面。

梅兰看到通话栏有了红点,知道清平传话过来了。

“刘梅兰,世界上除了种脐橙就没有别的路子可走?要种脐橙难道就只有你和你家那位陈松柏会种?你给我讲出子丑寅卯的大道理,我服了,你就拿去种!”

这是头犟牛,不使点劲是不会服服帖帖的。她看看陈松柏,想寻求支持和援助,但见他依然黑着脸,估计是有点吃醋了。她也懒得理他,眼珠子一转,连珠炮又轰开了:

“张清平,听说你与县领导们关系好,难道没听他们告诉过你,崀山申世遗成功以后,脐橙就成为县里生态建设和产业发展的主推项目,每年一届崀山脐橙节引来了全世界的客商,现在我们县是中国四大脐橙主产地之一,中央电视台天天有广告,现在省长、市长都在帮我们叫响‘百里脐橙连崀山哩。我作为我们村脐橙合作社的网络销售部长,你知道我去年销了多少脐橙吗?我一个人就销了五百多吨!你知道现在什么价格吗?平均到三元多一斤了!以前烂在河边无人问,如今是虽在深山有远亲!我们的合作社已经有了很大规模和丰富的经验,八里村村民只要把土地交给合作社,自然有人种,愿意出去打工的还可以去,如果觉得家里好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我们赤泥村,去年的平均收入有两万多元了!这就是我的子丑寅卯,也不是什么大道理,这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经得起推敲经得起盘查的大實话!”

说了这些,还觉得意犹未尽,又补了几句:“你不是跟县里、镇里领导关系好么,今天松柏去县里开了会,全县要并村了,要我说,赤泥和八里山合并了就会比翼齐飞,共同发展!”

听到“比翼齐飞”四个字,陈松柏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邪火”了,他把梅兰的手机夺了过来,狠狠地摔在沙发的角落里,嘴里骂道:“娘卖屄,不得了了,还‘比翼齐飞哩,不私奔算了!有什么了不起,不就靠偷渡换来的吗?!”

梅兰见陈松柏那么咆哮着,着着实实是杵着心尖了。她知道一定是“比翼齐飞”和表扬张清平有能耐的几句话把松柏刺激了。他这些年使尽浑身解数,年年上台阶,不时有创新,上上下下哪个不心存敬意,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既然要牵住张清平的“牛鼻子”,哪还能吝啬几句“奉承”?这要是换了别人那是绝对中规中矩,但作为“特定角色”的自己的男人,真没点脾气,倒显得不太正常了。

她无限爱怜地走过去,双手搭在松柏的肩上,把脸贴着他的头,不无自责而嗔怪地说:“老公,你真吃醋啊,我还怕你无动于衷呢,不过,以前的事都翻过去了,你可不能小肚鸡肠啊。哎,你那么说清平,那是不公允的,他为朋友两肋插刀没错,他本人也没有偷渡犯罪,他只是替人消灾而已。但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有杆秤——我的老公是最优秀的。”

“那当然!”陈松柏故意把头昂扬起来,抑制不住就要爆笑出来。

梅兰消解了松柏的火气,才去捡手机,见清平又有了几条话语,她问松柏:“清平回话了,我还回不回过去?”

陈松柏故意装着没听见,踱去调电视。梅兰就大胆点开了微信。

“你这些话是陈松柏教你的吧。不过还有点道理。这样吧,那块山地,你们合作社拿去种吧,爱怎么种怎么种,只能种脐橙哦!”

“并村的事就包在我身上,就这么说定了,赤泥村和八里村并了!”张清平说得很干脆、很自信。

男人就这么臭美,好像他就是县长、镇长,他这么定了?多大的能耐似的。梅兰用余光斜着看了看自己的男人,他正貌似漫不经心地看电视,其实心里决不是滋味。只有她懂得两个男人的心事。她还得把话回过去。

“你太小看陈松柏了,这些小儿科的杂碎还劳驾他操心,他一天到晚开会、出差、考察、谈生意,比县长还忙!”梅兰总算找了个机会给松柏挽回点面子,“哎,你和小军家那些山地,总该写个合同吧。你叫秋菊跟我讲几句。另外合村的事,怎么就这么定了?你说清楚!”

清平很快就回过话来:“我讲的就是圣旨,什么年代?还签什么合同?!要依据,我今天讲的话就是依据,小军他们二位的也由我做主了。并村的事,我讲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八里村和赤泥村合并,包在我身上!如果出意外,你叫陈松柏把我的头砍下来!我一个大老爷们,有徐秋菊什么事?回头发个电话给你,你们自己联系,婆婆妈妈!”

“你自己记住啊,可是一颗人头!真是的——”这男人,怎么说起话来喉咙越来越陡了!她设法回放着张清平的模样,很模糊。该有二十年没有谋面了,他还是见了我就有点身心发毛、做了亏心事脸会羞红到耳根的样子吗?

梅兰在心里开了几秒钟的小差,回过神来,又故意看着松柏,头一歪,两手一摊,不住地哂笑。这就是男人,这些死要面子的男人!这些历经岁月的摔打之后也会变得不太真实的男人!我敢肯定今晚秋菊一定不在旁边,所以他才可以那么“爷们”。

赤泥村和八里村合并的事由马路消息进一步得到了官方的确认。由于事先有预设并经自己极力主张,所以当镇长把消息告诉陈松柏时,他也并未有什么意外的惊喜。但真正让陈松柏惊悚的,却是镇长的后面半截话:“兄弟,你要有一个思想准备,有一个香港老板指名要到你们村建一个工业园,过几天会下来实地踩点。”

挂断电话,一脸的笑意写在陈松柏的脸上。他在想,这些年脐橙产业做大了,香港老板都知道赤泥村了,也难怪,去年广东深圳有好几个水果老板用加长的大货车拉了好几车脐橙运到香港,因个匀、色润、味甜,深受香港市民欢迎。后面有香港的水果商人直接与销售部取得联系,先打了货款过来要求合作社发货过去。眼下,已经向合作社预付了当年八百吨脐橙的百分之三十的货款。到底是谁做的好事呢?难道是老婆大人营销部那帮娘们的功劳?他越想越兴奋,禁不住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老婆大人,也说不定是她们销售部哪位的客户,还得好好奖励人家才行。

他走进合作社的办公楼,销售部的办公室是个大间,放了四五十台电脑,清一色的娘子军们把着,脐橙还没开园,她们已经忙得不亦乐乎,订单雪片一般飞来。这些年随着冷藏仓库的建成销售周期也慢慢拉长了,即使到了淡季,她们还可以组织一些时鲜外地水果在县内销售,视野的拓宽,品种的放大,让刘梅兰和她的姐妹们成了一支专业性很强的有生力量。

陈松柏将头探进销售部门口,里面正嘈杂地忙碌着,他就放开喉咙开始广播了:“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香港老板要到我们村建工业园了!”

“哇噻!太好了,赤泥村有好日子过了——”媳妇妹子们互相对望着,挤在一起,众星捧月一般拉着刘梅兰的手,竟然唱了起来,“哎/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哎……”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十号人,那邪火一点,又人逢喜讯,竟然你一推我一搡,把松柏和梅兰两口子就糅在一起,这个捏一把,那个掐一下,嘻嘻哈哈,把个村部闹得沸腾起来。松柏平时也还严肃,大伙向来心怀敬畏,可这会也乐得逍遥,任由大伙没完没了地嬉闹。

不几天,王镇长陪同分管招商的王副县长带着几个职能部门的人就下来了,他们到处看了看,瞄了瞄,接着就有人拿了仪器在测量,最后在脐橙一条街附近沿村部、冷库人流聚居的三角坪向南的山坡上打上桩。王镇长拥着王副县长一行走进赤泥村村部会议室,又把八里村的张书记和刘达成村长叫下山。人都到齐了,王镇长就对来人一一做了介绍,最后主持協调会。

“……这个工业园占地八百亩,以脐橙选果、加工、冷藏,果汁、果脯、罐头及食品生产为主题,由县里管理,并负责前期三通一平,然后交付港商建厂。初步规划,要将现有公路南线脐橙一条街五百米全部征收拆迁,向南后退一百米后,再向南推进一公里,这就牵涉到两个村的土地。政府初步意见是:现有门面地可以等量置换不需要再花钱,等于香港老板给你们再建了一次,同样是展示、销售脐橙的功能不变,而且更规范、更统一、更美观;房子按实际建筑面积以两千元每平方进行补偿,建筑用地按二十万元一亩征收,山地减半。你们先讨论,有想法可以提出来。”王镇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会议室里叽叽喳喳,欢呼雀跃者占了主流,尤其是八里村的张海牛书记和刘达成村长,他们尽管没有在脐橙一条街的三角坪一带有门面和房屋,但向南推进的八百亩土地,八里村占了近五百亩,而那一片又多以杂木和荒山为主,牵涉到的房屋也不多,拆迁的工作也相对容易得多。但赤泥村这一片,大部分都是专为脐橙销售和产业发展想方设法易地建房聚居一起的,本来就是图个方便,这下工业园立项了地块更加升值了,反倒要远离这片热土,又要回到自己的老家去。尽管有补偿,也还保留了相同面积的门面。但要放弃貌似城镇化的生活,不知当事的业主们是一个什么样的想法?陈松柏就是公路南面首当其冲的一户,他不仅有两个门面的占地,还有门面之上两层约两百平方米的楼房,平心而论,港商出的价格还是合理的,远远超出建设成本的。就拿他家的情况看,他不仅可以得到近一百个平米的门面,还可以得到四十万元的拆迁补偿,而他当时除了换地也就是修了不到二十万元。从建设工业园以后产品就地取材、安排富余劳力就业、带动产业更大发展的长远目标着想,即使不赚钱也是要服从发展需要的,只是不知道其他村民会怎么想。陈松柏在想,不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困难,那也得啃下来。

“刚才王镇长把基本情况通报了,我在这里给大家强调几个‘坚持:一是坚持发展才是硬道理。只要想发展,认准发展的理,就要敢于牺牲局部小众利益。不要以为港商就是‘软柿子,可以得寸进尺漫天要价;也不要抱定铁板钉钉,舍我其谁的心理……”

陈松柏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王县长政策水平高,几个“坚持”下来,听得大家无不颔首称是,但陈松柏却听得有头无尾,只顾自己村里的盘算。等他恍过神,县长已经加重语气点他的将了。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两个村分头跟业主做工作,最后由陈松柏支书、张海牛支书统一归纳群众意见,集中化解分歧,签好确认协议。最后我等王镇长的反馈。散会!”

听县长这样说,陈松柏对整个征收拆迁当然不敢提半个“不”字,但觉得村部和村脐橙合作社的冷库还是尽可能保留下来,不要动。正嗫嚅间,被王镇长盯上了,王镇长就把他拉到一旁问:“陈书记,还有什么想法和难处吗?”

“我在想,村部和村合作社的地盘最好就别动了!”陈松柏坚持着,讲起话来也理直气壮,“合村以后我们也不可能去八里村的山上上班。另外,合作社也是我们镇里的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不能倒啊!”

“哈哈,你这根榆木疙瘩,如果港商愿意给你们把村部和冷库、合作社的办公场地全部翻新重建,你也不愿意?”王镇长看他还没反应过来,又说,“港商早就计划好了,把你们村部、合作社的社部、合作社的所有物业全部推倒重建,面积不少,不要你们加钱,你们只领钥匙就行了。”

陈松柏一脸狐疑,这是什么商人?该不会是来扶贫的吧?他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有点蹊跷。

陈松柏当天晚上就召集当事业主开了个碰头会,结果几乎全票通过决议并全部签字同意。八里村也全部签字同意。第三天上午陈松柏就和张海牛把签好字的材料亲手交到王镇长手上。

王镇长这天格外热情,执意要留两位支书吃饭。陈松柏是个忙人,催着张海牛要走,镇长就直白地说:“你个陈松柏,好像比我当镇长的还忙,我是有话跟你们说哩。”

陈松柏一听镇长有事掩着,也就犯了错似的专心为镇长和张海牛泡茶。他想,该不会是并村的事?也是,并村方案定了之后,叫什么村名?谁来牵头组建村班子?想到这些敏感的问题,他也不敢正视镇长的眼睛,好像他一主动提,在张海牛面前显得有急不可耐和自我主导的嫌疑。所以他很内敛,沉住气没有说话。

王镇长拿了个陶制的小杯与陈松柏和张海牛碰了一下,很介意的问了句:“陈松柏,你和张清平是战友?”

“他和张清平何只战友?他们是中学同学,关键是——”张海牛和张清平是一个组的,陈松柏、张清平、刘梅兰那些事他不可能不知道,正要往下说,见陈松柏正狠狠地盯着他,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告诉你们一个真实的消息——你们村里的工业园就是张清平牵的线,他把他的老板,香港人张兴旺拉来投的资,这下你该知道他为什么要选在你们村建工业园了吧?”

“啊?是他?!”陈松柏和张海牛异口同声,张大嘴巴一头雾水……

回来的路上,陈松柏开车捎上张海牛,一路无语,把个嘴闭臭了,讓张海牛倍觉难受。张海牛就一个人独自唠叨开了,他先是一个劲地罗列陈松柏的“丰功伟绩”,以此向陈松柏套近乎。他深知这次村干部调整他必须站准位置,才能分得一杯羹吃,这就是要借助陈松柏的力量联手制衡张清平,所以他一味地向陈松柏表决心。见陈松柏并未接他的话茬,他就虚与委蛇地绕到张清平的“霸道”和诸多“不是”上。

陈松柏依然闷不作声,眼睛盯着前方,目不转睛,突然路上有个石头,避之不及,把左边的轮子顶了一下,车子晃动得厉害,便骂了句:“娘卖屄!”

张海牛以为陈松柏是泄愤骂张清平,终于肯与自己站在一个阵营了,便拍着座椅说:“兄弟,我和他同一个家族,他当家也未必把我怎么的,你和他是情敌,是对头,你要放弃了,不争了,你的面子可就过不去哦!”

“张海牛,你放狗屁!越说越离谱了!你要这么啰嗦,你给我滚下车,我不捎你了!”不知是张海牛触动了他那根神经,还是他原本就讨厌张海牛成事不足、庸庸碌碌的作为。

“兄弟,我对天发誓,对你绝对忠心!”张海牛见陈松柏不中听自己的话,也就急着圆场,“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把张海牛送到八里山,陈松柏在回转的路上把四个玻璃窗放下来,呼呼的山风和着知了不倦的鸣叫灌进来,尽管嘈杂但还是充满善意,仿佛在为他鸣锣开道似的,走到哪跟到哪,不离不弃,恰似过得古的忠实的老朋友。他索性把车停在半山腰上,从车里出来,倒要好好看看自己的领地。是的,几十年来,生活在这方热土,像天天面对自己的孩子,熟视无睹,总是没有仔细去发现过她的长处,她的变化。此刻,他不仅站到八里山的中心,还可以俯瞰到赤泥村的全貌。天边那一簇簇红云给崀山的八角寨罩上一层金光,夫夷江蜿蜒曲折顺流而下,两翼青绿如黛,眼下正是初秋时节,万顷橙园甸甸满枝,丰收在望,让人心旌猎猎;再看看茫茫八里山,茂林森森,山鸟噪林,山岚缥缈,炊烟袅袅,与山下鸡犬相闻,构成了一幅和谐共鸣的山乡美景。再回望山下的那一片工业园规划地,仿佛楼房矗立、机声轰鸣,流水线上清一色的白衣大褂,厂区人流、车辆穿梭如织熙熙攘攘,一派整齐划一、繁忙充实的景象……

看着这片即将崛起鳞次栉比的现代厂房的土地,他又有点五味杂陈,是啊,这个如影相随的“冤家”张清平,这个与自己处处争高比尖的汉子,阔别几十年之后,还真得刮目相看啊!他忍辱负重给老板坐牢,老板就死心塌地把他当兄弟?不会那么简单!如果没有出人头地的人生智慧,没有颠扑不破的反复论证,老板不会心悦诚服地丢几千万元在遥远的内地,在一个自己毫无经验的领域下如此之大的赌注!这是顾家爱乡的无边大爱,更是一场智慧才情的较量。所以,只有正确认识了张清平,才能在以后的合作中摆正自己的位置。其实,平心而论,在自己和张清平、刘梅兰之间,真正的赢家还是自己;张清平变着法子证明自己的能力,想方设法表现得高人一筹,无非是向别人证明他不是孬种。男人呀,就活一个自尊,活一口气,他也决不会对梅兰有什么想法,只是想向外人证明他是那个“被刘梅兰看走了眼的人”。这样一想,他也顿觉眼前豁然开朗,什么村班子的重新组合,什么工业园的征地建设,什么村支两委与村办企业、工业园的关系,一切都可以探讨,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天色朦胧起来,陈松柏坐回自己的车子,晚风沁凉,十分爽朗。

终于等到张清平和他的香港老板张兴旺来现场勘察的日子,陪他们一起来的还有镇里的王镇长。前一天,王镇长早早就给陈松柏打来电话,要他把两个村的村支两委的干部集中在赤泥村的村部,还特别交代要把张清平的老爷子张老七接到山下,张兴旺要见他。

陈松柏没有征求镇长的意见,他完全是自作主张把县里文化馆的乐队老师和附近几个村的腰鼓队、老年舞蹈队、女子军乐队五套班底请了过来,又要刘梅兰把她营销部的娘子军拉成两支龙狮队,其余富余劳力全新整装手持写有欢迎词的彩绸分列两队。当客人甫一下车,乐队老师悦耳的唢呐、长笛、笙箫就响了起来,顿时鞭炮齐鸣,腰鼓队、军乐队、老年舞蹈队陆续粉墨登场,分列左右的长长的刘梅兰的娘子军团,除了舞出二支长达十五节生龙活虎的龙狮,又把“惠风和畅扶贫攻坚浪漫崀山旌旗猎猎”“良朋南来投资设厂脐橙之乡生机勃勃”的横幅亮了出来,五短身材、挺着个大肚子的张兴旺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抱拳致意;王镇长也没想到这陈松柏会创新出如此排场的欢迎模式,不仅为镇里挣了面子,还把客人整得心花怒放;更有感触的还是张清平,他知道张海牛是没有这个水平的,肯定是陈松柏的安排,别说文化馆的那些专业乐器老师,就是站列两旁的村民的精神风貌,那也是八里山训不出来的。这架势,跟迎接将军凯旋似的,不仅让他的老板威风八面有成就感,还给足了自己面子,让他真正找到了衣锦还乡的感觉。想到这些,他看陈松柏的目光也友善了许多,当张兴旺腆着个大腹便便的肚子久久地握着陈松柏的手时,张清平抢先介绍说:“这就是我常跟您说起的我的同学加战友、现任赤泥村支部书记、全县知名脐橙产业带头人陈松柏先生!”

陈松柏也是有理有节,极尽地主之谊,不仅展示了特色丰富的地方文化,还把脐橙之乡人民的精气神淋漓呈现,让客人印象深刻。而这时刘梅兰恰到好处地把张老七护送到张兴旺面前,打足了亲情牌,使场面一度十分热烈。当张兴旺抱住张老七歇斯底里地喊出那声“老爷子”,张清平早已抑制不住潮红满眶,而站在四周的群众却报之以经久不息的掌声。

前呼后拥中张兴旺在即将开发的食品工业园区走了一圈,他的兴致很高,又主动要求到赤泥村沿公路附近的脐橙园看看,当那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脐园里到处是幽香诱人、压弯了枝头、刚刚泛着浅浅金黄的果子,他没有诗兴大发,而是极度虔诚地以一个农民儿子的赤诚双手捧着果子,那份热爱,那种朴素,让人动容。

回到村部,按原议程王镇长要组织两个村的原有干部开个小会,但见人头攒动,乡亲们相拥相随恋恋不舍,他也就改变了主意,把张兴旺和几个主要村干部拉到合作社办公楼的二楼,面对黑压压的人群,就打起了“开台”:

“各位,借今天的吉日,乘着大家的兴致,我们就把原计划要开的小会,开成群众大会!”

台下山呼海啸,掌声不断。

王镇长讲了一通褒奖张兴旺的好话,然后话锋一转,又大赞陈松柏和张清平招商有功。最后回到正题:“我现在宣布镇里的两个决定:第一,赤泥村和八里村合并以后正式定名为赤泥村;第二,经镇党委、政府领导集体研究决定:赤泥村并村后村支部、村民委员会正式选举前,由陈松柏、张清平二位同志临时主持村里工作,并负责考察干部,尽快向镇里提出用人方案。好了,现在我们还是再次以热烈的掌声隆重有请张兴旺先生致辞——”

张先生确实个子不高,但体积很大,约摸六十岁的样子。在一身长袖白衬衣和领带包裹之下,倒也十分得体。举手投足间,看得出这位富商除了钱,还很有涵养。

“……张清平动员我到这里投资建厂,我与几个朋友一合计,他们认为可以围绕脐橙冷藏、外销和加工做果汁、果脯、糖果、酒类的连锁开发,当然也有其他因时应节的食品的生产。厂房建好以后,他们就会过来。我们不是盲目胡搞,是有备而来的。我们之所以要靠近原产地,把厂房建在基地,就是要保证充足的货源,同时我们所有工业园区的厂家还要与所在村签订劳务合作协议,保证能向工厂输送高素质的员工。”

他边说边把陈松柏和张清平拉到自己身前,居然把話题扯到自己前些年无知的犯错上:“在这里我要重申一句:我们是做合法生意,越南政府特许发证的生意,赚正当铜板,你们不要以为我还会为朋友玩偷渡,不会了!那是前车之鉴,老皇历了,翻过去了!”

他自嘲地笑笑,看得出他很真诚:“王镇长刚刚当众宣布了两个决定,我要替张清平先生向镇长纠正一下,他暂时还回不来,但可以多关心、参与家乡的决策。陈松柏先生,看来你蛮吃香啊,能者多劳嘛,我也要宣布一个聘任决定:经张清平先生鼎力推荐和公司全面考察,决定聘任陈松柏同志担任我公司在赤泥村食品工业园建设管理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全权代表公司处理委托事务。至于张清平先生,因我们公司在越南下龙湾新成立接待处,他已经是下龙湾接待处的总经理,为了便于沟通衔接,他可以兼任这个项目的副总经理。但陈松柏先生是这边的法人哦。”

当张老板的秘书把一本大十六开的烫金聘书恭恭敬敬地递到陈松柏手上,陈松柏多少有点手足无措,他看看张兴旺,看看张清平,又看看王镇长和坪地里黑压压的群众,当张清平带头鼓掌并跨步铁钳似的握住他的双手,回过神来的王镇长也说出“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鼓动的时候,他镇定地挺直了脊梁,接过聘书,向张兴旺会意地颔首,全场响起了呼啦啦的叫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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