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非虚构文学的命名及其流变

2019-03-13 10:30刘浏
当代文坛 2019年2期

摘要:基于文学传统的中国非虚构文学,是根据素材的真实性和虚构文学划清界限。非虚构文学是非虚构的一个方面,非虚构性是非虚构的最重要的性质,非虚构文学是以非虚构写作方式为主要创作和表达方式的文学文类。本文从中国现当代非虚构文学的混乱现象入手,对非虚构文学的“非”进行深入剖析,以《人民文学》《钟山》等为代表的中国非虚构文本的梳理和分析,讨论中国非虚构文学的内核和指向。

关键词:中国非虚构文学;《人民文学》;非虚构

我们关心的是非虚构,还是非虚构文学?近年来,非虚构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学术界关于“非虚构”的讨论也愈发热烈。许多媒体提供非虚构写作平台,推广全民非虚构写作计划;一些杂志相继开设非虚构栏目,刊发非虚构文学作品,组织非虚构文体讨论,学界也对非虚构被广泛关注的现象、原因及其所带来的文化冲击产生争鸣。在对非虚构文学的起源和性质界定方面,有学者提出“非虚构文学是一个相对于‘虚构文學的文学族群,在狭义上,它专指美国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兴起的非虚构小说、新新闻报道和历史小说等新的写作类型”①。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使用“非虚构文学”这个名称,就是指20世纪60年代以后出现的以美国新新闻主义为代表的文学作品类型。要肯定的是,非虚构文学不是一种文体,与小说、诗歌、戏剧等不在一个分类系统中,后者是根据体裁和表达方式的划分,而非虚构文学是根据素材的真实性和虚构文学划清界限的。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舶来品的命名很容易使人产生混乱。

一 非虚构文学的混乱

“非虚构文学”的混乱,是从对某部作品的体裁认识不统一,到研究者因为名称使用不一致导致学理探究说不清的普遍性混乱。大致可以将混乱的表现概括为三个方面,第一,是具体文本指称时的混乱。李洱在《梁鸿之鸿》中揭露一个事实,“从事二十一世纪非虚构研究的人或许不知道,目前为众人所知的《中国在梁庄》中的很多故事,最初实际上是要当作小说写的……我不知道批评家是否注意到,《中国在梁庄》其实可以看成回忆性散文,差不多是当代酷烈版的《朝花夕拾》。田野考察那是在后面写《出梁庄记》时发展出来的。《中国在梁庄》作为非虚构的代表作,首先得益于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李敬泽把它当作非虚构作品刊登出来。李敬泽当时或许是要把它当成药引子,好激活青年作家的神经,让他们去关注大历史中的变化。我想,梁鸿本人可能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它究竟是虚构还是非虚构。”②《人民文学》“非虚构”栏目发表过的阿来的《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在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类别中获得零票,报告文学又是非虚构文体很重要的组成文体,那么报告文学、非虚构文学以及非报告文学的非虚构文学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其次,西学中用时的混乱。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过程中,是先有被命名为“非虚构文学”的中国非虚构文学作品,后有文学评论者和研究者使用这个诞生于西方、在域外流行的文学词语对中国非虚构文学进行批评和理论研究,假使不说明清楚,很容易造成指鹿为马。西方非虚构文学已经有了长期的作品积累,也有相对丰富的理论基础。以新新闻主义为例,对于它的研究早已是各大新闻专业最重要、最受关注的议题之一,有诸多书籍论著和研究成果。就文学外部而言,我国的新闻制度与西方完全不同,无论是现实的社会情况还是文学创作环境都不一样;在文学内部,无论是创作者、文本,中国与西方都是千差万别。单就中国当代的非虚构文学作品来说,和非中国的也是截然不同的。比如,像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巴巴拉·W·塔奇曼的《八月炮火》这样的文本在中国非虚构文学领域中就从未出现过。

第三,对非虚构性与非虚构文学的认知混乱。虽然到20世纪60年代才有了“非虚构文学”的命名,但是以非虚构为特征的文学早已有之。从历史关联上来看,“非虚构”溯源可以至“模仿论”。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提出“艺术模仿自然”的论点,他说:“自然是由联合对立物造成最初的和谐,而不是联合同类的东西。艺术也是这样造成和谐的,显然是由于模仿自然”③。苏格拉底继承和发扬了赫氏观点,把“艺术模仿自然”进一步地发展为“艺术模仿生活”。他认为,艺术是“以人为中心将社会生活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审美的把握,通过想象、虚构、变形、夸张等审美思维的途径,创造体现艺术家的审美体验、审美评价和审美理想的意象,以达到使人在美的享受中潜移默化地净化自己的心灵的崇高目的”④,那么可以说,文学是天然地带有非虚构性的。更何况以《史记》为代表的纪实书写就是以“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享誉盛名,致使许多人将中国非虚构文学的渊源追溯到古代。无论是古代的模仿自然还是史料纪实,都具有鲜明的非虚构性。可是,非虚构性并不代表非虚构文学。进一步说,非虚构文学一定是具备非虚构性的,这是这个文类的基本特征,但是并非所有具备非虚构性的事物都是非虚构文学,或曰现代文学传统里的非虚构文学。

二 非,之于非虚构

以上的混乱并不是“认识”层面上的混乱,有关非虚构文学的性质已经形成普遍共识。所谓的混乱,是由于切入的角度、倾向不同,抑或论据对论点的张冠李戴,是“技术”层面上的混乱。

在“认识”的层面,非虚构文学是非虚构的一个方面,非虚构性是非虚构的最重要的性质,非虚构文学是以非虚构写作方式为主要创作和表达方式的文学文类。最能描摹非虚构文类独特性的是“非虚构”之“非”,我们对“非虚构”本质的认识关键也要落实到对“非”的探讨上。关于非虚构的“非”,包含以下几个方面:一、代表一个能指意义;二、代表一个程度(不、没有或少);三、代表一种写作态度。

首先,非虚构不虚。非虚构写作是对事件、人物的真实记录,但它又超越了简单记录的局限,是非文献式写作。非虚构写作除了记叙真实发生的事件外,还能勇敢面对现实社会的深刻。例如,非虚构写作对拆迁问题的关注。乔叶的《拆楼记》写的是“我”姐姐家所在的张庄即将成为市高新区的组成部分,姐姐和同村人想趁着土地被征之前抢先盖楼,以获取更多的政府补偿。为帮助姐姐脱贫致富,“我”身不由己地成了这一重大举措的参与者和背后军师。楼盖好之后,结成统一战线的十几家人家先后遭到上级部门的各种瓦解,一场巨大的较量如拉锯战一样展开。又比如,慕容雪村的《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中,肖然、韩灵、刘元等人意气风发,带着各自的理想从全国各地来到深圳创业、打拼、生存。慕容雪村以一个悲剧的结尾作为故事开头,精准且深刻。无需多言,只能感叹。接下来的故事即是对这个时代的叩问。

其次,非虚构写作与虚构文学相对应,但是两者并不是绝对的二元对立关系。作为一种文体,虚构文学在文本内容方面肯定是存在想象建构的。美国文学理论家杰拉尔德·格拉夫认为,虚构文学是“表示一种文学类型……笼统地表示文学的一个侧面,如情节、行为或寓言等因素,包括人物、环境、场景等……表示一种包含相当多杜撰成分的叙述或故事”⑤。对于非虚构,通常被作为一种叙事手段并不是词源学意义上虚构的否定概念,而是一种符码,是人类对世界进行艺术表达的一种被迫策略,肇始于摹仿阶段。张文东肯定了“非虚构写作”的合法性及合理性,认为“文学是虚构的”这一命题在将文学区别于历史等其他写作的同时,也不免导致了自己的狭隘和异化。他将“非虚构”分为“不是虚构”和“反虚构”两个层面理解,于是得出关于“非虚构”的本质解释,即“是一种创新的叙事策略或模式,这种写作在模糊了文学(小说)与历史、记实之间界限的意义上,生成了一种具有‘中间性的新的叙事方式”⑥。在《非虚构写作: 影响、异议、正名與建构》这篇文章中,王晖说:“‘非虚构写作按照其所体现的作家的写真意识、文本再现的似真程度以及读者接受时的真实感效果等三个方面因素,将非虚构写作划分成完全非虚构(包含报告文学;传记;口述实录体;新新闻报道;纪实性散文等)和不完全非虚构(包含非虚构小说;纪实小说;新闻小说;历史小说;纪实性电影;电视剧剧本等)两种主要类型”⑦。

根据非虚构写作区别于其他文学形式的特点,有学者认为“非虚构”写作从一开始就在自觉地警惕三种陷阱:“一是传统文学的纯粹‘虚构式的写作,二是以‘事件为中心的新闻式写作,三是传统的‘报告文学写作”⑧。这种分类方式只适用于狭义上理解的非虚构写作,甚至可以说是只针对《人民文学》倡导的“非虚构”写作。广义上来说,非虚构写作所囊括的内容远远不止这些。笔者以为,一切以非虚构形式展现的写作形态和作品都可以被称为非虚构写作,其中包括新闻,也包括如纪实文学、报告文学、传记等非虚构文体。基于这个认识,非虚构写作可以按照写作风格的不同分为内容导向和手法导向两个面向。例如,新闻是内容导向,新写实、新体验小说则偏向表现的非虚构。非虚构的两个面向与王晖的“完全非虚构”和“不完全非虚构”之说建立在相似的认识论上。王晖所归纳的“完全非”类,如报告文学、传记等都要求书写完全建立在绝对事实的基础上,比如传记文学的代表——罗曼·罗兰的《名人传》。尽管所有的内容都是建立在完全非虚构的基础上,但是作者依然可以有选择地进行叙事。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里就没有拘泥于对贝多芬的生平做琐屑的考述,也没有一味地追溯他音乐的创作历程,而是着力刻画了他为追求真善美而长期忍受苦难的心路历程。罗曼·罗兰称贝多芬为英雄,在《贝多芬传》里他以感人肺腑的笔墨,写出了主人公与命运抗争的崇高勇气和肩扛全人类苦难的伟大情怀。“不完全非”类,如非虚构小说和历史小说等,可以在内容有据可依的基础上进行文学再创造,允许合理想象和情节位移。以王小妮的《上课记》为例,它像是一本“教后感”,记录了来自城市、更来自农村的“90后”一代大学生彷徨、躁动又不失纯真的日常生活和思考。其中不仅收录了2006至2010这五年间,王小妮在海南大学人文学院开设影视写作课程期间的教学笔记,还摘选了部分学生作业和邮件:“那个早上7点20分,我去上课。路上全是和我同方向的向着教学楼赶路的学生,经过我旁边的一个穿牛仔裤的女生快步走着,提着一只塑料袋,好像是想倒换出手来做什么,也许那袋子太薄了,里面的东西忽然全掉在地上,她停住了,把一盒豆浆捡起来,这时候一只鸡蛋正慢悠悠地滚,最后停在两米以外,她没理那只蛋,像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朝前走。虽然那只蛋完全没摔破,她也不准备理它,好像躬下身去捡那只蛋一定很丢人。”

在这个记叙“滚到两米以外的一个鸡蛋”的故事里,出现的几处“好像”都是作者精彩的想象。虽然都是真实的事件,但是这样的书写方式与新闻的完全真实记录就有些不同。带有趣味儿的联想和叙事者的主观心情描写,使得非虚构小说更加生动活泼,更富有故事性。所以说,非虚构与虚构是有交集的两个文类。非虚构继承了虚构文学的诗性内涵,又将这种诗性建立在每一个细节的真实之上;它不单是为了传播事实和知识,更重要的使命是传播思想、精神以及美学感受。“非虚构”的意义,正在于它的这种“非”的否定,以及“非”背后所体现的否定性内涵。

第三,非虚构的“非”代表了创作者的写作态度。丁晓原对何建明的非虚构写作是这样评价的:“在何建明这里,我们显见的是以宏大叙事进行非虚构写作已经成为他的一种自觉。这种自觉一方面源于何建明对报告文学文体体性和功能的认知。题材题旨的‘双非性( 非虚构、非个人性) ,是报告文学文体最为独特的规定性。正是在这里,报告文学显示着它与小说的根本差异。”⑨非虚构写作强调支持作者以个人视角进行完全独立的写作,每一个非虚构作家都可以采用自觉最恰当的书写方式,将自己的个性与意识投射到作品中。例如,《女工记》的作者郑小琼曾经是工厂流水线上的女工,她以自己的亲身经验,书写流水线上的女子为生活艰难工作、努力奋斗。她的笔触不仅伸及非虚构的女工打工现实,更是以女性独有的视角观察这一群体在社会中的不易,文字间流露出对她们的关照,无比细腻和深刻。她在后记中写道:我有意识租住在混乱的城中村,每天都会碰到抢劫的、卖淫的、嫖娼的、做小贩的、补鞋的、收废品的、做建筑工的、失业的、偷盗的、贩毒的……她因为发表小文章被记者采访的时候也尽量不让自己的邻居知道,因为她怕失去她们的信任。她更怕她和她们被媒体脸谱化,变成“们”,却没有人真正关心一个个脸谱之后的命运。在她看来,她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首完整的诗,仿佛某种隐喻,不同于其它诗歌的难懂,这些诗平实好懂,但是也有力。

非虚构的“非”性体现在对文本内容的“选择”和“虚化”上。“事实真实”“叙述真实”“情感真实”“关系真实”“物理真实”等所谓的争论,或是自非虚构文学诞生起就伴随着的关于非虚构真实性的讨论,都是各方对“真实”解构后的重建。比起对物理真实的严格值守,梁鸿等更加关注叙述真实和情感真实;一些秉持“真实是非虚构生命”的人则将新闻学中对真实的评判标准执行于非虚构文学,对于六要素——五个W和一个H(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为什么、怎么样)的每一个元素都要求能经得起显微镜的检验,而不仅仅是只要求事件真实。慕容雪村说,非虚构文学作品的最大特色在于“提供一种在场的力量”,为历史保留一个个鲜活的“样本”。笔者认为,我们要警醒的是,提供在场的力量不是目的,而是非虚构文学创作和传播过程天然伴随的效应。我们要警惕的是,各个领域的人都高举非虚构文学的大旗、都试图证明自己的纯正血统从而标榜自己的合法性和权威性。⑩

非虚构作品蕴含着作家的写作态度和能指意义,如何将其传达出来,则要通过创作者对“非”的表达——即对“非”的选取和效果化。选取,指的是作家摘取现实中的哪些作为写作对象。只要时间不停,真实就一直在发生。但如此大量的真实不可能全部成为文学文本,作者只能选择他认为有用的成为写作内容。效果化,则是指通过怎样的书写方式呈现文本。作家掌握娴熟的写作技巧,包括历时、倒叙、插叙的叙事方法,比喻、拟人、排比的语言表达,还有直接引用、间接引用、客观叙述等书写方法。经过这些选择和效果化后,一部完整的非虚构作品才能算是成型。

三 多条通道:中国非虚构文学的建构

非虚构文学的表达方式可以多种多样,实现“叙述真实”的手段很多,坚守“事实真实”和“情感真实”,最终实现深刻书写,就是非虚构文学的内核与指向。文学从来不是一成不变,也没有固定程式可循,探索和找寻的过程,也是文学的一部分。且以《人民文学》探寻“非虚构”为例作说明。《人民文学》“非虚构”栏目,从2010年第二期创建,“这一期我们新开了一个栏目,叫《非虚构》。何为‘非虚构?一定要我们说,还真说不清楚。但是,我们认为,它肯定不等于一般所说的‘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去年我们发的《解放战争》,当时标为‘叙事史,其实就是‘非虚构;这一期,我们发了韩石山先生的回忆录,也是‘非虚构。”11《既贱且辱此一生》是《人民文学》“非虚构”栏目发的第一篇文章。作者韩石山不是伟人也并非草根,文章不像励志传记那般大开大合,也毫无扑朔迷离、剧情翻转,它就是一个不那么特别的中国个体的成长史、心灵史,也是大多数同时代人的普通故事,也可以被称作凡人回忆录。2010年第五期的《宝座》,作者从自己亲历宝座切入,写了数位与这皇帝宝座有过交集的人——贝托鲁奇、绿蒂、慈禧、路易十四、王懿荣、毓贤、朱家溍——之间的故事,宝座的沉浮故事也是中国近代史的缩影。文章终结于“当我一步步走近它的时候,它就安放在太和殿的中央,完好如初,仿佛一个婴儿,安稳地依靠在世界上最大博物馆的怀里。所有的刀光剑影都不见了形迹,只有清风,穿越那些镂空的门窗,在它的上面回旋——时间没收了所有的刀俎,但宝座仍在,宛如一座拒绝湮没的岛屿,或者一个早已设定的结局。就像一个人一样,它也有属于它自己的意志和道路,所有妄图施加给它的命运,都不会得到它的赞同。”12

2010年第九期,迎来了梁鸿的《梁庄》、刘亮程的《飞机配件门市部》以及李晏的《当戏已成往事》,编者的希望也更加明确——“探索比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更为宽阔的写作,不是虚构的,但从个人到社会,从现实到历史,从微小到宏大,我们各种各样的关切和经验能在文学的书写中得到呈现”13。刘亮程写的是自己在开“飞机”配件门市部的那段日子,这是篇非虚构但又不那么非虚构的作品。一是因为文章的结构,它不是完全按照时间或是空间顺序发展的,而是随着作者的意识和情感倒叙和插叙;二是由于文章的语言。作者以“我”为中心,叙述自己的事儿、自己的生活、包括自己的妻子、朋友,这些人是“我”眼里的人。尤其是作者叙述自己,讲自己的经历、每一件小事、每一件小事与小事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内心的自己。这不是心理描写,而是内心的自己跳出来写作一般,像是自言自语,有时是反复的自言自语:“每天有飞机从县城上空飞过,从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房顶飞过。我住的县城在一条飞机路下面。我注意到天上有条飞机路是在开配件门市部以后。门市部开在城东,那里是三条路的交会点,从东边南边北边到县城的路,都会到这里。我看到飞机的好几条路也在头顶交会。由此我断定飞机是順着地上的路在飞,因为天上并没有路,飞机驾驶员盯着地上的路飞到一个又一个地方。这个发现让我激动不已……我觉得飞机顺着地上的路在飞,这肯定是一个重大的秘密。如果我说出去,大家都知道了飞机沿着地上的路在飞,飞机就飞不成了。因为飞机是有秘密的。没有秘密的东西只能在地上跑,像拖拉机。……飞机的秘密注定是我们这些人不能知道那是天上的东西,即使被我这样的聪明人不小心知道了,我也要装不知道。给它保住密。我跟飞机的秘密关系就这样开始了,虽然我没坐过飞机,连飞机场都没去过,但我知道了飞机的一个大秘密,它顺着地上的路在飞。”14

一开始,关于“飞机秘密”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兴许只是那个年代人的眼界不多的有趣想法罢了,之后,作者数次絮絮叨叨他的“飞机秘密”,正面说了、反过来又说了,本来没有秘密的事情通过他的语言好像真的带有神秘色彩了。这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往往神秘东西会有神圣感,就像理想一样,是要在天上飞的。刘亮程用非虚构去写理想,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在心里的东西,可以说是虚构之物,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用非虚构勾连,此时的非虚构更像是一种文学技巧,或是一种表达方式。

随着慕容雪村的《中国,少了一味药》、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的出现,《人民文学》“心里已经有了一点数”15。如果要分类的话,《中国,少了一味药》《词典:南方工业生活》和《梁庄》都应该属于同一种非虚构,《人民文学》认为它们在“行动”范畴上是一致的,包括后来的《生死十日谈》《到东莞》等。的确,这些作品都是作家沉浸式写作,不仅是自己身体力行沉浸于事实,更是实际参与、成为其中之人。作品不是第三人称写“他”和“他们”的生活,而是写“我”和“我们”的生活,这个“行动”是转变人物关系。写听到的和看到的别人的事,没有感同身受,所谓的客观,往一个趋势上发展就是作品显得冷眼旁观,往另一个趋势上发展就是想象过多造成作品自恋夸张。就如《人民文学》编者所言:“‘行动不是为了作者的自我炫耀……非虚构作品的根本伦理应该是:努力看清事物与人心,对复杂混沌的经验作出精确的表达和命名,而这对文学来说,已经是一个艰巨而光荣的目标。”

2014年的《相亲记》是另一种的非虚构,这是一篇在今天看来都是很有现实性的作品。文章写的作者自己的相亲故事如今依然在许多都市女孩儿身上发生,并且越来越普遍,也越来越“正常”。正如我们后来都知道的那样,李天田的现实爱情故事有了一个美好结果,但更多的中国单身女性的爱情状况究竟如何呢?《相亲记》是篇很有趣儿的文章,作者幽默的语言书写,让读者带着笑令好奇心得到满足。可是,假如不是李天田写自己的相亲经历呢?假如是其他的什么人写他了解到的、想象到的现代女性婚恋状况呢?旁观者们还会继续像故事中的“爸爸妈妈”“亲朋好友”那样误解女性的“挑剔”以及忽视婚恋市场的畸形吗?严格说来,李天田不是文学家。她的专业和职业与纯文学有一定距离。这里,就又涉及非虚构品质的问题。可以说,非虚构作为一种写作方式,它的“门槛”是很低的,甚至比“行动”和“体验”的层次还要低,低到只要是“非虚构”就行。也就是说,“行动”和“体验”是以具备主观能动性为前提的,比如梁鸿“体验”梁庄后“行动”写作,比如慕容雪村有意“行动”去“体验”传销组织,而李天田不用刻意去行动,因为生活本来如此,她不用接近、不用体验,那些相亲很自觉地围绕着她,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做的,只是把生活写出来。

《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人民文学》2013年第八期)有别于“现实非虚构”,这是阿来的“历史非虚构”长篇作品。作家长期深入康巴藏区,翻遍从中央到地方的相关史料,准确地重现了从清廷、民国政府到共和国新政权初期两百年对瞻对以及康巴地区统辖的历史状况。在《人民文学》开设“非虚构”栏目之前,《钟山》在2007年就有了“非虚构文本”栏目,在“历史非虚构”方面推出了多篇佳作。《万岁,陛下》(2007年第一期)写了明朝嘉靖皇帝“从世子到帝君”、登基时的“‘大礼之议”,评述了“‘大礼议看点”,后议论“嘉靖与明代士风”,再叙述被嘉靖保护又打倒的“严嵩的悲喜剧”以及嘉靖皇帝最后的“死得其所”。文章有史有评,尤其是抓住了嘉靖皇帝一生中几个重要时间节点和历史事件,记叙串联,史论融合,从人物性格特征分析入手,将其命运之必然给予合理诠释。作为一篇可读性十分强的文学文本,以“四百年后,让北京市副市长兼明史专家吴晗深罹巨祸”开篇,以今引史,以史论今。作者李洁非是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这篇文章以脚注的形式引用了132个注释,用学术的方法收集资料,考证历史。文章文献详实、有理有据。文学化的组织与表达,使得这篇有观点有论证的非虚构文本血肉丰满、耐人寻味。《瞿秋白的不得不走、不得不留与不得不死》(《钟山》2008年第三期)、《墓碑上的民国三十八年孟冬》(《钟山》2009年第一期)、《中共与美国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钟山》2009第二期)、《孙中山与民国宪政》(《钟山》2009年第三期)等都是该刊发表的历史非虚构。

本文探讨的是基于文学传统的非虚构文学,除了《人民文学》《钟山》等非虚构栏目所刊发的现实非虚构、历史非虚构、体验与行动式非虚构(非虚构文学分类界限并不是绝对分明,存在包含和叠加),还有像何建明《国家》、赵瑜《寻找巴金的黛莉》、美国记者彼得·海斯勒写中国的《江城》《甲骨文》《寻路中国》等的观察探寻,都是中国现当代非虚构文学发展通道之一。

于2003年设立的尤利西斯奖是全球范围内报告文学的唯一大奖,俄国作家安娜·罗列乔夫斯卡娅的《让俄国蒙羞的车臣人》、英国作家亚历山德拉·弗勒《与一个非洲士兵一起旅行》等都是获奖作品,中国作家陈桂棣和吴春桃也凭借《中国农民调查》获此殊荣。诺贝尔文学奖多次授予非虚构文学家,除了蒙森、丘吉尔以外,2015年授予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通过作家的构思,作品创造性地将文献资料和文学创作有机结合,从人物与文本、感受与心声、人物语言与創作语言、内容与主题、非虚构与创作、叙述者与创作者等几个方面解决了纪实文学的一系列难题,比如客观报道与作家主观渗透、注重功利性而偏离审美价值、虚构与写真等多重矛盾,将文献和资料有机地统一于作者精心设计的中心思想下,完成了一场冰冷的文献史料与灵魂热度的碰撞,使一曲人类悲剧的哀歌成为一首‘文学与道德上的绝唱。”16这些都应该给中国非虚构文学提供了更多通道,也是中国非虚构文学需要继续前进的方向。

注释:

①王晖:《“非虚构”的内涵和意义》,载《文艺报》2011年3月21日第005版。

②李洱:《梁鸿之鸿》,载《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1期。

③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古希腊罗马哲学》,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12页。

④刘叔成:《美学基本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53页。

⑤[美]杰拉尔德·格拉大:《如何才能不谈虚构》,盛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81页。

⑥张文东:《“非虚构”写作:新的文学可能性?——从< 人民文学> 的“非虚构”说起》,载《文艺争鸣》2011年第2期。

⑦王晖:《非虚构写作: 影响、异议、正名与建构》,载《中国作家》2006年第8期。

⑧张柠、许姗姗:《当代“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文学意义》,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2期。

⑨丁晓原:《何建明:泛政治化的非虚构叙事》,载《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5期。

⑩刘浏:《中国非虚构文学的流变与转向》,载《东吴学术》2018年4期。

11《人民文学》2010年第2期,留言。

12祝勇:《宝座》,载《人民文学》2010年第5期。

13《人民文学》2010年第9期,留言。

14刘亮程:《飞机配件门市部》,载《人民文学》2010年第9期。

15《人民文学》2010年第10期,卷首。

16苏玲、向阳等:《多面相的非虚构写作——以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为例》,载《文艺报》2017年12月8日第007版。

(作者单位:常熟理工学院《东吴学术》编辑部)

责任编辑:赵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