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民哀的《四海群龙记》和《箬帽山王》

2019-03-13 10:30徐斯年
当代文坛 2019年2期

徐斯年

摘要:姚民哀是“会党武侠小说”的开创者,《四海群龙记》和《箬帽山王》是其代表性作品。前者采用说书艺术的“柁樑结构”,写镇江“三不社”首领姜伯先遭诬陷处决,其部属联合友党为其“小报仇”的故事;后者采用“Y形结构”布局,写杨龙海创立代表农民利益、以农工为对象的“箬帽党”的故事。姚氏把前者结局安插在后者的做法,破坏了前者的完整性,同时在后者里多未得到呼应,读者的阅读期待因作者的拖沓、“卖关子”或遗忘,得不到满足。

关键词:姚民哀;会党武侠小说;《四海群龙记》;《箬帽山王》

姚民哀(1893—1938),江苏省常熟县人,“会党武侠小说”的开创者。除了作家(不仅写通俗小说)之外,他至少还有三重身份:挟三弦走江湖的说唱艺人;熟悉会党秘闻掌故的帮会成员;参加过光复会、中华革命党等组织,从事过实际革命工作的革命党人。这为他创立“会党武侠小说”这一特殊型类奠定了厚实的基础。

《四海群龙记》连载于1929年的《红玫瑰》杂志,次年出版单行本;《箬帽山王》1930年连载于同刊,1931年出版单行本。前者写镇江“三不社”首领姜伯先仗义行侠,遭敌方栽赃诬陷,被捕处决,其部属联合友党,为之实行“小报仇”的故事。后者写杨龙海创立代表农民利益、以农工为对象的“箬帽党”的故事;由于该党也实行“三不”纲领,书中又包含《四海群龙记》的某些后续情节,故被视为“续集”。姚民哀把说唱艺术的结构技巧和叙事技巧化入小说,使得这两部作品比向恺然诸作来得严谨,故事情节也更复杂曲折。《四海群龙记》采用说书艺术的“柁樑结构”①,以姜伯先的故事为“正樑”,以闵伟如、沈斗南、刘六、薛四等人的故事为“椽子”(柁),互相穿插、映衬,编织出一幅荆棘江湖图景。《箬帽山王》则先用三分之二以上篇幅正面叙写曾海峰和秦渔隐的故事,其间偶尔暗写、侧写杨龙海——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角色;等到这位“箬帽山王”正式亮相时,已是“箬帽党”即将成立,全书接近尾声了。这种布局,可以称为“Y形结构”。

《红玫瑰》主编赵苕狂评姚民哀作品,说它们都是“以党会为经,武侠为纬”②的。《四海群龙记》和《箬帽山王》中确实贯穿着关于会党的大量珍闻秘史,包括明末会党起源传说、水旱各路江湖规矩等等,正所谓:“一帮有一帮的历史渊源!一帮有一帮的宗旨派别!一帮有一帮的山头首领!一帮有一帮的组织情形!一帮有一帮的切口帮规!一帮有一帮的使命秘诀!”③书中所叙,虽杂虚构、夸大之词,却多有本有源,乃至可与《中国帮会史》《中国秘密社会史》等学术著作对照互读,藉小说以“证史”。例如,关于帮会历史,文献史料一般认为:明末出现的“洪门”即“红帮”,乃是清代会党之源,其始祖为陈近南或万云龙。而姚民哀在《四海群龙记》里,写到“义贼”薛四与姜伯先讨论“空中七祖”,却说五祖即“洪门总祖”是“袁祖爷”;该书和《箬帽山王》中提及洪门时,也常直接称之为“袁家”。这至少证明:当年江湖上肯定流传过洪门乃由“袁祖”开创的说法④,而为许多研究帮会史的学者所忽略。又如,一般都说青帮出于红帮(洪门),但它违背洪门“反清复明”宗旨,把它改成“安清保清”,故又自名“安清帮”。而《四海群龙记》写镇江青帮地痞刘六开香堂(作者比之为基督教“受坚振礼”的仪式),专请“考博”者(这里指博知本帮秘史、家法、仪轨的宣导者)来宣讲帮史,却说:青帮祖爷是“赞成”以“排满灭清做宗旨”的,但“取缓进主义”。另定帮名为“安清”,实含“暗庆”之义——“乃是叫满人着道儿”,放松警惕,以利本帮“总有一天首义,代明(朝)复仇。”⑤这一说法,也是颇具“证史”价值的。薛四和姜伯先谈论的“空中七祖”,另外六位是:一祖廖祖爷,二祖红云沈祖爷,三祖黄叶朱祖爷,四祖理门杨祖爷,六祖骷髅白骨孔祖爷,七祖茅山末底祖师。并说:七位老祖各收徒七人,从而“化为七七四十九个会党。目下江湖上的上中下三九二十七流,八八六十四项空心饭碗,多跳不出这七祖范围。”⑥(按:原文“六十四项”的“项”字疑为“顶”字之误。)这是关于会党源流的一种扩大性、宽泛性的“综合传说”,其中“红云”“黄叶”二祖曾见于向恺然《江湖奇侠传》。这套说法当含想象、虚构、夸大成分,但仍有助于考察会党文化,至少可知“会党”概念包括“教门”;可知“神道设教”为其创立组织、吸引会众的共同手段;而“空心饭碗”一语作为切口,则形象地概括出了这些秘密组织专做“没本钱买卖”的营生特色。究其实际,无论“考博”者如何阐析“反清”“暗庆”宗旨,在下层帮众的实践中,大都把它“解读”“演绎”成了在法禁夹缝里求生存。这就是近代会党既具反抗性又具破坏性的原因之一。

姚民哀将这两部小说的时代背景定在清代光绪朝中期即19世纪末叶,书中多次从社会、经济角度论析会党具有上述两面性的根由。例如《箬帽山王》第31回通过书中人物之口说:青帮原是凭垄断运河漕运为生的,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漕运多被改为海运,接着陇海路又通了火车,帮众的生活来源越来越无保障,于是铤而走险者越来越多。作者还把太湖湖匪视为“箬帽党”的社会基础,该书第10回述其成因,认为源于山东、安徽客民南下屯垦,但是僧多粥少,也导致铤而走险者越来越多;加上朝政变幻莫测,大量散兵游勇无所依归,纷纷沦为游民团伙,终于形成兵匪不分、山头林立的局面。作者借曾海峰之口感叹道:“广义说起来,湖内简直没有一个安分平民;狭义论起来,湖内却又没有一个是为非作歹的匪类。”这些叙写和议论都是相当深刻的。展示会党生态时,姚民哀对江湖秘诀的介绍非常细致,例如《四海群龙记》写沈斗南偶然听到北方窃贼帮会前辈“邯郸老驼”向徒弟传授如何掘洞、拨闩、撬门,以及如何进洞出洞、“失风”时如何脱身,“百宝囊”里各种特殊工具的使用方法等等,堪称闻所未闻。描写书中角色(哪怕是个无名小卒)的言行时,他又善于把各种暗语、切口熟练地融入人物口语和叙述话语之中,让读者在“陌生化压力”之下,真切地体验到秘密社会粗豪、诡秘的生活氛围。这样丰富、集中的内容,在一般武侠小说里是见不到的。

姚民哀这两部小说的“以武侠为纬”,首先体现在写了两个带有某种“现代色彩”的“新型”会党首领——姜伯先和杨龙海,前者的形象比后者写得更为厚实。从“做什么”的角度考察,姜伯先是一位相当“新潮”的角色:他肄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与社会主义理论家幸德秋水的门下订过交,非常崇拜“纯粹的社会主义”。归国后曾任新军统领,“大有功于朝廷”,随后“挂冠勇退”,于江苏镇江创立“三不社”,奉行“一不做官,二不为盗,三不狎邪”的“三不主义”;以建立人人享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工作、信教六大自由和生命財产安全的民治社会为终极目标。该社在镇江郊区建有据点“浴日山庄”,内设军事、经济、法制、教育四股,单是驻庄“敢死队”就有数十人。由书中暗示的细节可知,“三不社”的对外形态近似青红帮,而其章程则规定,内部组织结构必须体现“民治机关原则”。但是,从“怎样做”的角度考察,姜伯先的所作所为却与上述介绍反差很大。作者着力写了姜的三波行动:第一波是替好友闵伟如出面惩处贪官包后拯:先是迷倒包后拯,削去他的额尖、鼻尖、舌尖、阴尖,移植到其宠姬身上;继而盗取包的赃款,小部分用于济贫,大部分用于资助闵伟如闯江湖,干事业。第二波是孤身单骑往句容县惩罚恶霸笪四。结果由于轻敌而陷入陷阱机关,虽然逃出,却丢掉一匹青鬃宝马。第三波是惩罚镇江地痞——小辫子刘六。作为当地青帮香主,刘六不仅横行乡里,而且负有命案。姜伯先首先在刘六枕边留刀寄柬,接着派人将刘六手下几个得力恶徒或秘密处死、或挖目断舌,以示警诫。刘六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召集党徒公开向“三不社”挑战。“三不社”一方先由洪门老英雄苏二率徒孙朱全义出场,拔巨树、端石柱,显示神力;继由埋伏在附近的部属点燃炸药,制造声势;爆炸声中,姜伯先率领八个武艺高强的童子,头扎白巾,身披红氅,各舞两口宝剑,从宝塔顶上飞跃而下。以势夺人,不战而胜。以上三波行动虽都含有正义性,却与“纯粹的社会主义”“民治原则”云云相去甚远;用武方式仍靠“高来低去,拳棒刀枪”的近身格斗功夫,有时还来一点“下三滥”勾当。所以,姜伯先在本质上依然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侠客”。

姚民哀本想把姜伯先写成“天下第一奇男子”,然而进入“怎样做”时,他自己也发现这个人物是有严重缺点的,所以书中说过三句批评姜伯先的话。其一是“刚愎”,指姜自视过高,轻敌过甚——上述三波行动中,第一波看似成功,实际隐含致命后患;第二波完全失败,都与“刚愎”分不开。其二是“重武”而“轻文”,指姜不善于谋大局。第一波行动之后,包后拯勾结姜的宿敌,布下罗网,步步收紧。面对险境,姜伯先却显得处处被动。其三是过于“守经”而不肯“从权”。这是指姜虽已采取闭门谢客的消极对策,不料“强盗西席”出身的县令沈斗南因仰慕而把他诱入县衙。两人一见倾心、相谈正欢之际,知府衙门缉捕姜伯先的公文却也随即送达。沈斗南一面向上级发文,力辩伯先不但无罪而且“材堪大用”;另一面建议伯先火速回庄,“鸿飞冥冥”。姜却以“义气”为重,生怕牵累沈斗南,坚决不肯离开县衙。等到沈被撤职,阴险狠毒的新县令李鹤千上任,姜、沈二人都成了瓮中之鳖。尽管姚民哀对姜伯先有所批评,但对姜的描叙整体上依然存在“神化”倾向,包括将其被斩归结为天命注定的“兵解”⑦之灾。这里明显暴露出“形象”和“思想”的矛盾,作为艺术形象,姜伯先的认识价值显然高于审美价值。

从内因分析,姜伯先和沈斗南都是死于“讲义气”(沈于撤职后吐血而亡)。这种义气属于“君子之义”,它受制于“礼”。姜、沈二人虽都染有“强盗气”,但在关键时刻却又爱惜“君子”身份:“君子”是“体制中人”,必须守“礼”,也就是必须严守有形、无形“体制”的制约,结果是既害人也害己。其实,“君子办法”不能解决的难题,用“强盗办法”倒是可以迎刃而解的——姜氏部属接获沈斗南告警之后,立刻实行转移,迅速脱离险境,就是明证。“强盗办法”不以“礼”为前提,而以“力”为前提:“力”不如人,自以“走”为上策。这里透着一种“强盗义理”,薛四故事对此“义理”的演绎,又要生动、深刻得多。

薛四原是西南七省著名义贼。云南省昭通府大旱之时,他从四川省数家富户盗取巨款,来滇救济,活人无数。昭通总兵下令通缉,下属一府、一厅、一州、两县全班捕快,竟宁愿受责也不肯出手;薛四则再盗银三万,专用于补偿捕快们所受皮肉之苦。因之名满江湖。为向姜伯先通报那匹被盗青鬃宝马的去向,薛四来到镇江,却立刻引起捕头周吉的注意。原来这位“名捕”本来也是一个“名贼”,江湖门道十分熟悉。他在理发店里发现一位衣着光鲜的顾客,付款时居然熟知剃头行业的暗语,从而引起警惕。经过严密推理,周吉认定此人就是薛四,布置手下严密监视。正当以为得计之时,薛四已在屋顶出现,甫一交手,周吉就被点中穴道,夺去武器,瘫倒在地。三天之后,周吉一觉醒来,又发现自己竟被绑在一块木板之上,身下是臭气熏天的露天粪坑。屋上传来薛四声音,问如何了断“有你没我”的局面。周妻知道薛四两次不取丈夫性命,都是手下留情,于是答应:只要得些“养老资本”,愿让丈夫退出公门。不久,周吉果然收到五千元现期洋票。兑现收银之后,薛四又在屋顶发声,要求给个“收条”。周吉于是将公事移交给徒弟王大忠,布置好安家事务,然后约来薛四,挖出自己一双眼珠掷给对方。这一惨酷行径,黑道上称为“过门清楚”,因而博得薛四夸奖一声“有种!”此后,薛四每隔半年必会派人送来一笔“零用钱”,给周吉作贴补,直至老死。从“江湖视角”考察,上述过程之中,薛四始终占有“道义高地”,因为对于组织——窃贼帮会——来说,周吉投靠官府,侦缉同行,乃是犯了“不忠、不义”的大忌,怎么惩罚都不过分。这一道义高地即以“力”为基础:在周吉一方,因为武艺、计谋都不如薛四,所以不得不低头,不得不挖眼,尽管被动,也算“重然诺”“讲义气”。在薛四一方,尽占“力”“义”高地,而仍付予周吉“赎金”“补贴”,显然更是“义举”。这里既表现着江湖道义的残酷,也表现着江湖道义的公正。

江湖道义又是存在偏狭性的,主要表现为“睚眦必报”,邯郸老驼的故事有其典型性。在《四海群龙记》里,得中举人的沈斗南被中牟山“公道大王”请去当家庭教师,家属因此受到仇家迫害。沈斗南想进京告御状,邯郸老驼认为无用,加以劝止,并用自己擅长的“强盗办法”替沈惩罚了仇家、救出了家属。这一行动无疑具有正义性;而在《箬帽山王》中,老驼给秦渔隐设局的行动,就无“正义”可言了。小秦出身于官宦人家,却为营救大盗江一飞而不惜损害父亲仕途。江一飞赞赏他“是个天生强盗坯”,于是倾心传授吐气杀人的上等玄门功夫,并警告他不可擅用。小秦练成之后,偶然吐气一试,误杀了“通天教主”万有全豢养的一鹰一犬,万有全恰是邯郸老驼的师傅。小秦后来隐居太湖之畔,取名“渔隐”,遇见两位遭匪帮追杀的戏子,仗义出手相救,让他们躲入鱼罾,不料鱼罾被人窃走,并嫁祸于箬帽山王杨龙海。这盗走渔罾的人就是邯郸老驼——他为报数十年前师傅鹰、犬被杀之仇,前来给秦找麻烦,进而挑拨秦、杨矛盾。从“通天教主”一门来看,老驼此举固然可算“看重师徒之义”,但用“侠义道”的标准衡量,却显得毫无堂正之气,有的只是狡诈和短视,与薛四相比,可谓判若云泥。

上述偏狭性也表现于杨龙海创建“箬帽党”的动机和目的。尽管姚民哀为该党贴了不少“革命标签”,但箬帽党建立之后首先要打的一场大仗,却是对付“合组成一个至公堂团体”的洪门“廿七帮人马”⑧。双方结仇的原因,则在若干年前洪门属下的香港“联珠班”杂技团在常熟卖艺,被杨龙海砸过场子。“箬帽党”其实也属洪门(书中写该党遵循洪门仪轨举办“开山排场”极为详细),至于“至公堂”,显然隐射的是“致公党”。这样一来,箬帽党的首场“革命行动”,不过是洪门本家的内斗而已,这与“革命”实在谬之千里!

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确实关注改造会党,特别重视在武装斗争中发挥它们的作用,为此甚至亲自加入过会党组织;而以哥老会为代表的许多会党,也确实在国民革命中起过积极作用。姚民哀看到这一点,企图在作品中表现“会党与革命”的主题,是值得肯定的。《箬帽山王》写曾海峰在南京遇到哥老会三当家李云彪,李说:得到林述唐的信,将去汉口完成唐才常的未了之业。后来,曾海峰在淮安岳鸣皋家见到自己被盗的宝剑时,岳对他说:此剑将借给四川彭家珍、广东温生才去干一件“大事”。这两段情节,都从侧面实写会党与革命的关系,虽属背景,仍有正面价值。⑨作者还把曾海峰写成一位主张向美国学习,通过重农、重教而使中国实现“民富国强”的知识分子,就吸取“西学”而言,他比杨龙海要切实得多。作者还借书中人物之口说:曾海峰得以结识李云彪等,是极大的造化,蘊含着大因果。可惜作者并未就此展开想象,而是依然让曾海峰的故事归于老式武侠传奇套路。《四海群龙记》写到闵伟如以“田横岛”为根据地,吸收海外华侨的科技人才,开创出一片带有乌托邦色彩的天地。然后联络国内六十四家会党,成立“兴中会”,发布“誓言”“章程”(内容与历史文献有别),宣告“驱逐异族政府、推翻君主政体、建立民主国家”的根本宗旨。这些情节,都比对“箬帽党”的描叙接近历史真实。书中写道:“兴中会”成立后的第一项行动便是刺杀丹徒县令李鹤千和捕头王大忠,为姜伯先实行“小报仇”。事后,闵伟如注重“向外发展。不久民国要人宋教仁、张继等知道了,也曾通函联络。日本报纸上刊过一篇《间岛偷头党》、一篇《骇人听闻的中国杀头团》的奇文,实则都是伟如等弄的玄虚。”⑩这些固然都是“小说家言”,却也并非全出杜撰,从中可以窥见虚构情节里蕴有真实史料。但是,从整体考察,姚民哀写“会党与武侠”还是比写“会党与革命”来得成功,主要原因是后一主题的表现缺乏行动。而表现前一主题的成功背后,又隐藏着一种消极作用——常会出现对“革命”的“矮化”。与此相应的是,这两部作品里都已出现热兵器,并且已为军队、捕役和武装团伙所普遍使用。这是符合时代背景的,然而故事里的战斗仍旧都是冷兵搏击,作者有意回避了冷、热兵器交锋场面的出现(仅在周吉、薛四之间发生过一次手枪击发不中的情节)。这样处理,并不能解决武侠题材遇到“现代性”时必然面对的尖锐矛盾。这是姚民哀留给后人的一个颇费脑筋的难题。

姚民哀在《箬帽山王·本书开场的重要报告》中说,自己“预定做”的,是“一种分得开,并得拢,连环格局会党社会说部。”“依着草蛇灰线例子”,各部著作之间互有联系,“不过可能这部书的结局,倒安插在另一部书内;此时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将来却就为这句谈话,要生发出另一件重要事儿来哩。”11这种构思注重伏笔和呼应,扩大了故事时空,悬念性强,但把“这部书的结局”安插在另一部书的做法,会破坏“这部书”的完整性,往往导致有伏笔而無呼应,有故事而不见结局的后果。实际上,《四海群龙记》所设下的许多伏笔、悬念,在作者自称“一而二,二而一者”的《箬帽山王》里多未得到呼应,读者的阅读期待因作者的拖沓、“卖关子”或遗忘,而永远得不到满足。有鉴于此,从民国到当代的后继者虽然常写系列武侠作品,但都注重各部著作的完整性和独立性。这里倒也说明:姚民哀的教训,对于后继作家还是有着积极意义的。

注释:

①“柁梁结构”原系建筑术语,“柁”指椽子、“樑”指正樑。其构成犹如鱼骨,所以也称“鱼骨结构”。

②赵苕狂《四海群龙记》序,见1930年世界书局版该书卷首。原文作“党会”,翻译可与“会党”一致。

③这是1930年1月大东书局为姚民哀《南北十大奇侠传》发布的广告语。

④ 按姚民哀所说的“袁家”之“袁”,可能是“万云龙”三字中“万”字的方言读音在口头流传中形成的转讹音——“万”字,福州话读若uang,其音近似“袁”。有史料证明:洪门即天地会出现于清乾隆时,始创者为福建僧人万云龙。如果读音转讹的推测成立,则所谓“袁家”之所指,实质正是“万家”即“洪门”。参见李开周:《历史上真实的陈近南是谁?他真的创办了天地会?》,http://news.163.com/18/0317/09/DD3DQQ70000187UE.html。

⑤⑥⑩姚民哀:《四海群龙记》,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96页,第175页,第329页。

⑦“兵解”,道家语,指天命注定须借他人之手及其兵器杀死自己的肉体,从而让灵魂得到解脱。

⑧11姚民哀:《四海群龙记》(所附《箬帽山王》),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645页,第335-336页。

⑨唐才常(1867-1900),湖南浏阳人,1900年率“自立军”起事,与孙中山领导的惠州起义相呼应,失败被杀。林述唐,曾被封为哥老会“龙头”,后亦被杀。李云彪,哥老会龙头,经日本平山周等介绍而结识孙中山。彭家珍(1888-1912),四川金堂人,1912年1月1日用炸弹炸死满洲贵族“宗社党”首领良弼,自己也被弹片击中而牺牲。温生才(1870-1911),广东梅州人,1911年4月8日用手枪刺杀清朝广州将军孚琦,随后被捕就义。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出版社)

责任编辑:赵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