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

2019-03-16 03:14文彬彬
名家名作 2019年10期
关键词:瑞斯萨特

文彬彬

《苍蝇》是法国存在主义作家萨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写的第一部境遇剧,他此后创作的一系列境遇剧通常都被看作是对其存在主义哲学的图解。在这部剧作中,作家强调的是他的存在主义哲学中自由选择和行动的观点。萨特认为,自由是人类存在的本质,人可以在任何环境中通过自己的自由选择来实现自身的本质,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个将人的自在存在转变成自为存在的过程 ,就是一个人进行自由选择 ,通过各种行动来确立自我,实现自我存在价值的过程 。剧中的俄瑞斯忒斯向我们展示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

正义的复仇——行动的自由

剧中俄瑞斯忒斯通过自己的行动——复仇证明了自己存在的自由和价值,并且对自己的自由选择完全负责。然而,在这里他并不是为复仇而复仇,他的行动已经超越了复仇动机,复仇并不是他的目的,而只是他用以证明自己能够进行自由选择的一种手段和媒介而已。在剧中 ,刚开场时的俄瑞斯忒斯是一个没有明确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无根感相当严重的人。他来阿尔戈斯最初选择的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不介入阿尔戈斯的是非、做上等人的道路,本与复仇毫无关联。但阿尔戈斯全城居民的痛苦、恐惧及姐姐厄勒克特拉的斥责使其思想产生了激变。此时的他从自在的自我变成了一个有意识的自为的自我,并开始下决心复仇。一旦决心已定,他就显得格外坚韧不拔,义无反顾。在复仇行动中,俄瑞斯忒斯毫不犹豫地杀死了篡位者埃癸斯托斯。在他看来,这是一件正义的事,因为 “正义是人类的事,我不需要某个上帝来教训我,杀死你这个卑鄙的无赖,摧毁你的统治是正义的事,让阿尔戈斯人恢复尊严感是正义的事”,因而他对此表示绝不后悔。在这里,他用复仇的行动不仅克服了往昔的虚无并找到了身份上的认同和归属感,也让自己通过行动找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离开——内心的自由

如果俄瑞斯忒斯僅停留在复仇的行动上,还并不足以充分体现人的自由本质。在剧中,萨特进一步让其获得了更高意义上的自由——内心的自由。在成功复仇后,朱庇特因为深切感受到俄瑞斯忒斯行动的自由有随时失控的危险,因而试图用让他成为国王但须忏悔的方式来支配他,但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拒绝。因为悔过不仅会使他失去行动的自由,还会进一步让他丧失自我、丧失自由选择的权利。他敏锐地意识到,大自然中的条条道路都通向朱庇特,但作为一个内心自由的人,虽然完全配得上当国王,但他不愿为朱庇特所支配,他更愿意自由地选择去做一个既无国土又无臣属的“国王”,而且愿意如耶稣般地主动承担起所有的罪恶和苦难。他要尽他的职责,像摆渡人一样肩负职责把它带到彼岸,并劝自己的姐姐厄勒克特拉不要接受朱庇特的愚弄,要服从自我的自由意志和判断。在剧中,他吞下了姐姐严厉尖刻的詈骂和阿尔戈斯人愤怒的围攻的苦果,忍受着复仇女神的穷追不舍,毅然决然地为全城人民把象征灾难与悔恨的苍蝇引出了阿尔戈斯国土。可以想象,俄瑞斯忒斯的艰苦旅程将是无穷无尽的,才仅仅开了个头。但不管怎样,他通过自己的行动获得了自由,成为一个真正自由的人,坚决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相比之下,厄勒克特拉的性格则是懦弱的,内心完全为仇恨所支配,因而只能算是俄瑞斯忒斯的反面陪衬。

在剧中,俄瑞斯忒斯先是用行动的自由摆脱了虚无的自在的自由状态,然后又用拒绝做国王实现了内心的自由,而后者才是作家真正要强调的重点所在:只有内心的真正自由才能让自己成为自我的主宰,而非被他人的意志所控制和规定,进而通过自由选择来决定自己的本质。只有这样,人们才能在荒诞的世界中为自己找到一条正确的救赎之路,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并进而实现人生的价值。因而萨特笔下的俄瑞斯忒斯坚决地选择了惩恶扬善的积极行动,坚信自己行动的正义性并勇敢地承担了自由选择的责任。从结果上看,他是孤独、痛苦的,但至少在精神上他是自由的。他用他的行动和选择战胜了荒诞的境遇,成了一个连天神也无法控制的存在主义英雄。

自由的悖论

然而十分值得回味、发人深省的是,俄瑞斯忒斯崇高的行为所得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结果,并非如他所认为的那样拯救了阿尔戈斯全城的居民。当他杀掉奸王埃癸斯托斯,带走了臣民所有的悔恨、灾难和罪行时,他却遭到了全城人民的唾弃和围攻,连他的亲生姐姐也憎恨并背叛了他。阿尔戈斯人民也并没有真正得到解放和自由,他们仍然悔恨交加,甚至反而同情并怀念起被杀的国王来。他们习以为常的悔恨的突然消失反倒使他们陷入了一种无所适从,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境地。因为这个选择并不是他们自己自由的选择。俄瑞斯忒斯虽然为自己做出了自由的选择,并且以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自由存在,但他自己的自由选择仅仅是将人民作为他自我解放的机会或理由,一旦复仇成功,后事如何,他就不管了。他客观上的离开还把阿尔戈斯又拱手交到了朱庇特手中,而朱庇特肯定还会再安排别的国王,或许还会更加暴虐。所以俄瑞斯忒斯所赠予的自由和解放实际上可以被轻易地再次剥夺,到最后他还只是一个自由的孤家寡人,并未改变任何人的状况和处境,甚至说服不了姐姐和他一起逃走,阻止不了她继续悔恨,剩下的依然是他自己的自由,于别人并无丝毫益处。两相比较,朱庇特虽然表面上对俄瑞斯忒斯的软硬兼施均告失败,似乎是输了,但最终他依然是阿尔戈斯的至高至圣,只有他才是最后的赢家。他虽然害怕人类获得自由,即认识到自己的自由状态,但除了俄瑞斯忒斯这个孤独的少数之外,其他人都意识不到自己是自由的。他们都被朱庇特和埃癸斯托斯用忏悔这一富有宗教意味的手段统治着。可以说他们是深谙统治之道的。这位无所不知、威力无边的死亡之神仅仅用忏悔就将全体阿尔戈斯人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埃癸斯托斯则是他的忠实执行者。一个天上之王,一个人间之王,二者配合得是那样默契,以至于全体阿尔戈斯人竟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对每年的忏悔都习以为常,甚至对每个人所犯下的罪行都了如指掌。人们都被自己的亡人折磨着,无法得到解脱。事实上,人民并没有犯什么罪孽,而是埃癸斯托斯杀了阿伽门农国王,他和王后通奸的罪行被转嫁到了人民的头上。埃葵斯托斯自己并没有忏悔,却让全体阿尔戈斯人民来忏悔他们自己的罪行,以转移人民的视线,从而使人民全都听命于埃癸斯托斯。

在这里,原本为基督教用以维系上帝与人类关系的手段被变相地加以利用了,成为朱庇特用来蒙蔽民众、维护现存秩序的法宝。在基督教中,忏悔是信徒通过牧师与上帝沟通、诉说进而净化、救赎自己灵魂的重要途径。但此剧中的阿尔戈斯人民,通过忏悔得到的只是对自由的麻木不仁和对奸王的俯首听命,他们毫无反抗之意,不仅没有成为圣徒,反而成了一群于世毫无价值的虱子一样的生命。一如鲁迅笔下的那类被关在铁屋子里昏昏欲睡、毫无醒悟之意的民众。俄瑞斯忒斯来到这座铁屋子跟前喊了几声,惊醒了他的姐姐,她想要逃离屋子,但最后还是重新回到了沉睡状态,而且睡得更沉。在所有人当中,可以说只有俄瑞斯忒斯、埃癸斯托斯、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大祭司是清醒的,然而埃癸斯托斯和克吕泰涅斯特拉、大祭司又相当于无所不知的朱庇特在人间的代理人,他们不可能获得自由,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人民昏睡以统治人民,而使人民昏睡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忏悔。朱庇特以给人民降下痛苦悔恨为乐,也说过他喜欢付出代价的犯罪。他让埃癸斯托斯杀了一个人却使两万人堕入悔恨之中,从而使他们通过悔恨而完全俯首听命于高高在上、洞察人间万象的朱庇特。朱庇特对整个事件自始至终都了如指掌。他知道使众神和国王痛苦的秘密,即人是自由的,而且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自由,众神就将对他毫无办法,他也知道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自由,因此他才能毫不费力地统治人民到现在。然而,埃癸斯托斯这个按照他的形象塑造出来的人间神明,却被他自己的把戏搞得身心俱疲,以至于他并未听从朱庇特的建议去扼杀俄瑞斯忒斯这个人间唯一的自由者,在面对俄瑞斯忒斯的进攻时他也未做丝毫的抵抗,最终作茧自缚,自食其果。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既成事实的罪恶既不会因忏悔而自动消除,由之造成的恐惧和悔恨也不会因人们的忏悔而减少。忏悔与其说是用来救赎自我,还不如说只是朱庇特用来诱使人们否定自己的行动以利于自己统治的卑劣伎俩,因为它指向的从来不是精神上的安宁和忘却。尽管如此,在剧中,朱庇特这个恶的形象虽然可怕,萨特还是给人们指出了一条解救的道路。那就是,人们一定要意识到自己的自由,只要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神就对他无可奈何了。俄瑞斯忒斯这个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类先知,在给人类带来自由火种的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永无止境的灾难。他虽然知道反抗朱庇特的方法,却最终无法用以启迪大众,他孤独地来又孤独地走了,或许那至高无上的朱庇特此刻正对着人类发笑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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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杨静.无神论存在主义的阐释之作:解读萨特的《苍蝇》[J].齐鲁艺苑,2002(1).

作者简介:文彬彬(1981—),男,漢族,籍贯:湖北省天门市,所在院校:湖北师范大学,职称:讲师, 学历:博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作者单位: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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