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田园诗和文人的隐居方式

2019-03-18 01:48葛晓音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田家田园诗王维

葛晓音

陶渊明所开创的田园诗,在南北朝几乎没有嗣响。到隋末唐初为王绩所接续后,初唐一百年之久的诗坛上,吟咏田园风光的篇章依然寥若晨星。直到盛唐出现了孟浩然、王维、储光羲等一批名家之时,田园诗才蔚为大宗,并在艺术上取得了使后人难以为继的高度成就。那么,造成田园诗在短时期内迅速繁荣的原因是什么呢?一般认为,这与当时隐居之风的盛行有关。盛唐君主为了粉饰太平,热衷于招隐士、征逸人,为文人开出一条仕进的“终南捷径”,才使山水田园成为盛唐诗中的一类重要题材。从总的精神气候来看,这一解释是不容置疑的。但细想起来,还有许多具体问题值得思考。比如新旧《唐书》“隐逸传”中所载被皇帝征召过的著名隐者,没有一个是田园诗人。以走“终南捷径”出名的卢藏用,竟也没有一首田园诗。看来,究竟什么样的隐居方式与田园诗关系最密切,盛唐田园诗的艺术成就取决于哪些条件,还可以再进一步探索。

如果將盛唐田园诗逐首细读一过,不难发现,它们的创作环境不外乎以下三种:一是在郊馆别业休沐之时,即所谓“亦官亦隐”;二是在借宿隐者“山居”或过访友人“田庄”之时;三是在作者自己闲居庄园之时。这三种情况都与盛唐别业在官僚阶层,尤其是中下层士人中的普及有关。

别业即别墅,多附有田园。唐自开国以来,官员占田享有很多特权。《新唐书·食货志》说:“自王公以下,皆有永业田。”最低的从九品官也有二顷,而一般百姓只有二十亩永业田,相差十倍。此外,“凡诸州及都护府官人”还有职分田,最低的九品也有一顷五十亩。开元十年至十八年虽一度停职田,仍以每亩给粟二斗代之。同时,九品以上官皆免课税徭役,在职期间除享有规定的禄米外,还有其他食料、庶仆(六品以下)、防阁(五品以上)、杂用等收入。许多官僚凭政治经济特权肆意扩大田庄,违法买卖口分永业田,以致玄宗不得不下诏严禁。当时在朝京官都有园林别业,遍布于长安洛阳一带。连官阶最低的九品校书郎也有自己的别业或花园。唐玄宗还“命侍臣及百僚每旬暇日寻胜地宴乐,仍赐钱,令有司供帐造食”(《旧唐书·玄宗本纪》),这就给朝廷到州县的官吏都提供了亦官亦隐的优裕条件。

唐制,官员十日一休沐,亦官亦隐主要是指这种假日的“休澣”。当时的诗人往往誉之为“大隐”。储光羲就曾赞美说:“公府传休沐,私庭效陆沉。方知从大隐,非复在幽林。”(《同张侍御鼎和京兆萧兵曹华岁晚南园》)祖咏甚至把这种别业称为“田家”。(《清明宴司勋刘郎中别业》)这些虽是游宴时的虚美之词,但亦官亦隐确是盛唐人所不断歌咏的,也是最合乎他们理想的一种生活方式。早在南齐,谢朓就企图将仕隐出处的矛盾统一在外郡视事的高斋里。以外郡为隐的提法也时见于盛唐。张九龄在不少场合所说的“隐论”实际上仅仅是指外郡可以清静为政,颇多游赏乐事。盛唐人重内轻外,京官外放多有贬谪之意。真正理想的仕隐兼顾,当然还是京官加别业。有些人采取这种生活方式与逃避政治是非、圆通混世的人生哲学有关(王维后期购置辋川别业即是一例),但从别业的普遍性来看,这类“隐居方式”主要还是反映了整个官僚阶层在盛世文明中的享乐生活。只是山林田园使他们的享受汰洗了浮华世俗之气,变得更为优雅高尚罢了。

不但在职官吏优厚的待遇足以使他们有条件购置别业以享受山林之趣,就是一些被征又敕放还山的隐士,虽只挂得一个空衔,也能得到免役的实惠。盛唐官僚阶层享有的这种特权,是一般士子孜孜追求的最实际的目标,连“窃比稷与契”的杜甫也坦率地表示过“何日沾微禄,归山买薄田”(《重过何氏》其五)的愿望。尽管盛唐选官严格,但能授一官,便可积蓄起若干年的“偃息资”。正如沈既济在《选举论》中所说:“第能乘一劳,结一课,获入选叙,则循资授职。族行之官,随列拜揖,藏俸积禄,四周而罢。因缘侵渔,抑复有焉。其罢之日,必妻孥华楚,仆马肥腯,而偃仰乎士林之间。及限又选,终而复始。”这样就产生了另一种隐居方式,即文人在等候选调或荐举期间的暂时闲居。

这种隐居方式包括两类。一类是在释褐之前为入仕做准备;一类是在得第之后等候选官,或罢官之后待时再选。孟浩然四十岁前隐居家乡襄阳,高适在中有道科前隐于淇上,都属于第一类。与中晚唐李贺、贾岛、卢仝、孟郊等穷愁潦倒的士人相比,盛唐诗人的经济条件似乎都算是宽裕的。孟浩然、祖咏、卢象、李颀等都有祖上传下的“素产”和“旧业”。高适家贫,在淇上也有自己的别业。元结“三世单贫”,在天宝年间尚能从商余山中买得三百多亩田,作成“亭庑”堂宇”。以“习静”“保闲”(见元结《述居》)。这就使他们在入仕以前也有“且乐生事”的环境,能保持较为从容的心情以欣赏山水,吟咏田园。

为待时选官而暂时赋闲的这一类隐居,以前一向未受研究者注意。其实这类方式对田园诗的产生至关重要。赋闲有时不在自己的家乡或祖业所在地,而是往往客居他乡。如高适《同郡公题郑少府田家》诗题下原注说,“此公曾任白马尉,今寄住滑台。”白马为滑州属县,这位郑少府当是在郡县任所附近有寄庄,所以便在此归田了。此外,前几年我通过考证发现:王维从济州回到长安后,大约于开元十八年(730)后曾隐于淇上,次年储光羲也从安宜尉任上弃官来到淇上暂时赋闲。这是他们创作田园诗的重要时期。淇上既非他们的故乡,又非郡县任所寄庄。所以我一直想弄清他们为什么要在此地隐居。最近重读《王右丞集笺注》,注意到王维在《赠房卢氏琯》中说:“或可累安邑,茅茨君试营。”这里引用了《高士传》中的一则故事:闵仲叔客居安邑,因老病家贫,不能食肉,日买猪肝一片,屠者不肯给。邑令闻知,敕吏经常供给。闵仲叔不愿“以口腹累安邑”,移居于沛。王维反用此典,表示希望客居卢氏县以经营隐居的茅茨,请房琯照顾。房琯授虢州卢氏令在开元二十二年(734)拜监察御史之前。王维虽没有到卢氏县去隐居,但这首诗透露了他居留淇上的一个重要原因,必定是依赖某个当州县官的朋友的照顾。这个朋友应是丁寓。王维在离开淇上移居嵩山时,写过一首《至滑州隔河望黎阳忆丁三寓》,结尾说:“赖有政声远,时闻行路传。”可证丁寓当时在黎阳县(卫州属县,在河淇之间)为政。后来王维又作过一首《丁寓田家有赠》,诗意是说丁寓过去曾为他筹措隐居的宅闾井,故人的道义终不相忘。储光羲在淇上离王维不远,两人有同时所作《偶然作》组诗。储光羲“暂闲居”的生活来源,除了俸禄积蓄和田亩收入外,还有“公卿时见赏,赐赉难具纪”(《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其八)。王维在“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的情况下,也常常“中心窃自思,倘有人送否”(《偶然作》其四),可见他们是经常能受到公卿和友人接济的。李颀曾形容这类隐居方式是:“濩落久无用,隐身甘采薇。仍闻薄宦者,还事田家衣。”(《东京寄万楚》)所以盛唐诗中的“田家”,不少是指禄薄位低的下层官吏,虽暂时赋闲,却仍与官场保持密切联系。

盛唐文人的隐居方式,还可以从地域选择方面见出其特征。一般来说,中进士以前多在家乡隐居,亦官亦隐则在任所附近。而暂时的闲居则多数在出过著名隐士的风光优美的地区,江南如越中、庐山、襄阳等,北方则主要集中在终南山、嵩山、陆浑山、淇上、汝颍等地。终南山和嵩山离长安洛阳最近,王公贵人别业又多,是亦官亦隐的最佳居处。但未发迹者在此隐居,却难免像卢藏用早年那样被时人讥为“随驾隐士”。所以较贫困的士人多选择淇上和汝颍。淇上即淇水两岸,属卫州,与滑州为紧邻,高适经常将这两地联系起来:“滑台门外见,淇水眼前流。”(《淇上送韦司仓往滑台》)这里是靠近东都的沃壤雄州,“鱼盐产利,不可谈悉。(张元琮《卫州共城县百门陂碑序》),王侯封地很多。唐玄宗说:“汉家重东郡,宛彼白马津。”(《送李邕之任滑台》)白马津就在黎阳县。开元前期,郑、虢、卫、滑诸州刺史均以有功的宗室兼任,如岐王范曾兼卫州、虢州刺史,信安王袆曾任滑州刺史,足见朝廷对此地的重視。此外,这里还有一些著名隐士的遗迹,如卫州苏门山有孙登长啸处,嵇康曾在此与孙登同游。他们都是盛唐文人所仰慕的人物(王维在《偶然作》中就表示过对他们的向往之意)。汝颍位于嵩山之南,向称多士。此地“畿甸殷壮,闾阎密迩。当天象之西郊,近皇居之百里。其人和而贤俊,其地厚而淳美。”(王泠然《汝州薛家竹亭序》),又颇多衣冠望族,连唐文宗都“欲为太子求汝郑间衣冠子女为新妇”。(《唐语林·企羡》)开元进士王泠然曾形容客居汝颍的贫病士子说:“游人夜到汝阳间”,“两京贫病若为居”,“未得贵游同秉烛,唯将半隐借披书。”(《夜光篇》)可见淇上、汝颍等地吸引一般士人的原因是:这几处均为殷壮的重郡,地近皇居,颇多王公和衣冠人物。所以没有条件在两京闲居的士人便怀着交结贵游的希望来此半隐,以寻求进取的机会。

为等候选调或待时出仕而做准备的隐居,通常是文人进行心理调节的时期。在此之前,他们大多只担任过县尉、校书、参军一类最低的官职。俗务羁束、遭谗被忌,使他们感到“出处两不合”,因而希望在隐居时得到精神调剂。另一方面,这种闲居有时还与某一时期的政治背景有关。例如开元十四年(726)张说罢相,受他提拔的王翰也被贬到汝州和仙州。祖咏开元十三年被张说引为驾部员外郎,他在汝坟与王翰游处时,已经落职,他的失路也是受张说罢相的牵连。祖咏的田园诗主要作于这一时期。盛唐宰相中最能超次擢贤的是张说和张九龄。开元十八年底张说去世,张九龄虽被擢为秘书少监,但因“时属(张说)朋党,颇相排拫,穷栖岁余,深不得意”(徐浩《唐尚书中丞相中书令张公神道碑》),一时很难引荐贤俊。而从开元十八年起,执掌吏部尚书的裴光庭一反以前“选司注官,唯视其人之能否”的惯例,“始奏用循资格,各以罢官若干选而集……其庸愚沈滞者皆喜,谓之圣书,而才俊之土无不怨叹。(《通典》卷二一二)。开元二十一年(733)裴光庭死后,张九龄为相,立即“去循资格,置采访使,收拔幽滞,引进直言”(同前),王维也被张九龄擢为右拾遗。王维和储光羲的闲居恰在裴光庭执掌选司时期,显然也受到了裴氏选官“用循资格”的影响。由于这种隐居方式往往与文人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有关,因此他们常在闲居中认真地思考现实的不平和隐逸的意义。王维和储光羲的两组《偶然作》既坦率地道出了他们未能真正避世的原因,乃是因为“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又激烈地批判了那些凭门第居于高位的“蚩蚩命子弟”,以及靠容色末伎邀宠的小人。虽然他们有时为找不到“至真”之道而感到迷茫,但毕竟在真朴的田园中为自己被谗讹所中伤玷污的心灵找到了“处顺”的场所。他们以“暂闲居”表明自己“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王维《寄郑霍二山人》),要等“理齐”之后方肯出山。因此这种隐居方式虽是待时而起的暂时赋闲,仍有其坚持直道的积极意义。

爱好偕隐也是盛唐文人的特色。如王维与储光羲先后两度在淇上和终南山一起隐居,在终南山与王维偕隐的还有裴迪、崔兴宗等人。王昌龄早年在蓝田与陶大同隐,后来常建又在鄂渚招王昌龄和张偾偕隐。孟浩然在襄阳常与白云先生王迥相游处。元结在商余山中,也有“故人李才闻而来会”。盛唐诗中还可看到不少“园庐二友接”(孟浩然《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的例子。偕隐比独隐更容易招名,如初唐时与王绩同隐于河渚的仲长子光本来无以自显,后因王绩为之作传而出名。而本来就较著名的文人相邻而隐,当然就更引人注目。但文士引同道偕隐,更重要的是能促使他们将潜居田园的自得之趣和虚淡之意发之于诗酒唱和之中,相互启发,深化对自然的会心。同时彼此鼓励,还可帮助驱遣自己浅俗的浮念,坚定栖隐的意志:“一知与物平,自顾为人浅。对君忽自得,浮念不烦遣。”(王维《赠裴十迪》)盛唐人用偕隐冲淡了在隐居中最难忍受的寂寞,他们既能获得领悟自然的美感,又能享受到自己被人理解和欣赏的快感。

盛唐郊馆庄园的修建大多追求山林田园的自然之趣,这也是官僚文人别业能产生田园诗的重要原因。唐诗中所说的“山亭”“林亭”“园池”等有的建在城里,多数建在郊外。别业一般选择风景佳胜之地,就其本来形态加以修葺,山水地貌皆出自然,规模和气魄很大,较少人工穿凿。就以盛唐最有名的韦嗣立东山别业和京郊形胜韦曲庄来说,韦曲庄坐落在长安城南,“斜枕冈峦,黑龙卧而周宅……万株果树,色杂云霞。千亩竹林,气含烟雾,激樊川而萦碧濑,浸以成陂。望太乙而邻少微,森然逼座”(宋之问《春游宴兵部韦员外韦曲庄序》),景色以满山遍野的果园竹林取胜,极有气势。如与中晚唐的庄园相比较,更不难看出盛唐别业以顺应自然为上的特色。东山别业和韦曲庄都是盛唐显贵常游的庄园,尚且追求“自然成野趣”(韦述《春日山庄》),一般士子的别业就更可想而知了。当时朝野人士的别业都以风光天然不加穿凿为美,到处都是高朗的天空、开阔的田野、澄清的陂塘、大片的丛林和幽静的山谷,栖居者当然就很容易进入“山人”和“田家”的角色,吟唱出闲逸的田畴之咏来。

盛唐文人的隐居方式对田园诗的创作产生了直接的影响。首先,别业的创作环境造成了盛唐部分田园诗和山水诗相融合的趋向。晋宋之交,陶渊明开创田园诗,谢灵运开创山水诗,由于二人的创作环境迥然不同,这两种题材原是界限分明的。陶渊明长期过着村居生活,所表现的是纯粹的田园意趣。而谢灵运的山居虽然包括田园,他本人却认为“耕稼岂云乐”,所以在登山历水之中从来不曾将审美眼光投向田园。王绩的隐居则仅是在河渚间先人留下的十五六顷故田上,盖十几间茅屋,给自己开辟一块与兄弟隔开的清静小天地,因而笔下所描绘的也是较典型的乡村景色。从初唐开始兴起的别业虽已给山水田园的融合提供了客观条件,但其自然美尚未在上层官僚的诗酒酬唱中反映出来。卢照邻、王勃、李峤、宋之问等写过几首描写别业的诗,也深受宫廷应制诗和台阁游宴应酬诗的影响,连卢照邻的《山林休日田家》中都充斥着“龙柯疏玉井,凤叶下金堤”“径草疏王彗,岩枝落帝桑”这类富丽的辞藻,因而从初唐有关别业的描绘中,很难见到风味纯正的田园诗。盛唐别业普及到下层士人,有的接近普通田家,有的卜筑在山水幽胜之处,大多兼有山水田园之美。山林庄园成为一般文人日常的生活环境,田园诗才可能从别业中产生,部分诗歌中山水和田园的描写也才得以相互渗透。这就促使山水田园这两种题材在盛唐汇成了大宗。

其次,盛唐文人的隐居方式促使他们以合乎自己时代精神的审美理想继承了陶渊明田园诗的传统,同时又表现出很大的差异。

田园诗的基本精神是以自然真淳反对虚伪污浊,寻求心灵的自由和净化。从这一点来说,盛唐文人与陶渊明是相通的。王维《偶然作》其一歌咏楚狂接舆,其二又说:“五帝与三王,古来称天子,干戈将揖让,毕竟何者是。得意苟为乐,野田安足鄙。”以“野田”来否定古来称贤的五帝三王和治乱变易的是非,这类怀疑和思考在阮籍和陶渊明诗里是常见的。储光羲也曾向孔子和老子提出过诘问:“孔丘贵仁义,老氏好无为。我心若虚空,此道将安施?”(《同王维偶然作》其二)对先贤所指出的各种人生道路重新思索,寻找“何由知至真”的途径,这正是陶诗的主旨所在。但盛唐与东晋的时代毕竟不同。陶渊明在篡夺和动乱的时代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毕生都在躬耕田园的生活中寻求人生的真谛,并将勤于垄亩的意义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大问题联系起来思考,徹底否定现存社会秩序,以坚定自己终身隐逸的意志。因此他的田园诗有一种极其深刻的内在思辨力,思辨的深度和广度丝毫不亚于阮籍和嵇康的玄理思索。盛唐文人则不同,尽管他们在暂时的挫折中时常产生对社会现实的强烈愤慨和种种怀疑,但时代给他们提供的人生道路是极其明确的。他们对“明主”始终抱有幻想,随时等待着更好的出仕机会,从来没有终身坚持隐遁的打算,因而看待生活的态度相当实际。王维就说过他与陶渊明的区别在于:陶是“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与魏居士书》)他的隐居既有“安食公田数顷”(同前)的先决条件,就不可能像陶渊明那样认真地区分可与不可的原则界限。因此盛唐文人的田园诗里没有陶渊明那种穷幽入玄的哲理思辨,也很少有陶诗里那种理趣深蕴、思辨与景物相契合的境界。

盛唐田园诗人的思辨力显然不及陶渊明,他们的隐居方式又决定了他们所创作的田园诗多数是从观赏的角度获得的印象,而非出自躬亲农事的生活体验。但他们具备天生的艺术感受力以及对自然美的高度敏悟,因此诗人们更多地从意象上接受了陶渊明所提供的一种现成的田园模式:鸡鸣狗吠,桑麻榆柳、村墟烟火、鸡黍壶酒、穷巷柴扉……这些寓有安贫乐道之意的特定意象,频频在盛唐诗中出现。此外还有江淹《陶征君潜田居》诗中“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几句,因颇得陶诗神韵,也是盛唐文人最爱化用的意境。倘若将丘为的《泛若耶溪》、祖咏的《归汝坟山庄留别卢象》《田家即事》、万楚的《题江潮庄壁》、杨颜的《田家》、萧颖士的《山庄月夜作》、高适的《淇上别业》、王维的《渭川田家》、孟浩然的《过故人庄》《赠王九》等诗集中在一起,就可以看出,这些诗里所描写的景象与陶诗是多么近似。当然这首先是由田家生活的基本内容决定的。但反过来也可以说,陶诗的意境为盛唐文人提供了较为容易地进入田家角色的典型环境。尽管如此,艺术表现的高下还大有区别。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显然是比较高明的一首:“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诗人选择风里听蝉、倚杖柴门这些类似田家野老的意态,以表现自己安闲的神情,又化用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意境,绘出山村萧爽的秋色和渡头落日的余晖。这就用隐居环境的类比,写出了诗人和陶渊明在精神上的相通之处。

通过创造类似的隐居环境,表现与陶渊明类似的心境,虽然意蕴较浅,但富有艺术才能的盛唐诗人却因此而把他们的审美目光更多地移向隐居环境的外在美,注意到在陶诗中尚未被充分表现过的多方面的田园意趣。这也是盛唐田园诗能在继承陶诗的基础上取得独特艺术成就的原因之一。

最后,盛唐文人将田园看作是一种调节心理、怡悦情性的精神享受,盛世文明又为他们的隐居生活创造了太平、安乐的氛围,这就形成了盛唐田园诗追求平和宁静和优雅高尚的审美趣味。

田园生活本来就是宁静平和的。但表现在诗里,则有各种不同的平和。陶渊明的可贵在于他能展示出田家生活的宁静之中所包含的寒馁、辛劳以及遭受租税剥削的痛苦。有时他平和到近于静穆,那是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坚定了人生信念以后在精神上升华到更高境界的表现。盛唐人的平和则既包括以“闲寂之道”批判“物情趋势利”(见孟浩然《山中逢道士云公》)的因素,也有依靠佛教的人生观所维持的虚静和通达,更不排斥因生活优游而造成的闲散和安适。“幸同击壤乐,心荷尧为君”,“且共歌太平,勿嗟名宦薄”,因一时不遇而产生的怨愤很容易消解在安乐太平的生活之中,亦官亦隐和暂时赋闲的隐居生活方式却不容易接触到乡村平和表象下的深层内容。这就无怪乎殷璠《河岳英灵集》中所选山水田园之作,既多物外之情,又不乏太平气象,大体上都是格调清雅、音声和婉、意趣闲逸的同一风味了。虽然由于各人艺术个性和生活环境的差异,这一主要的艺术特征在各家诗中又有不同的表现角度。

孟浩然的田园诗大多取材于日常闲居的生活感受。山中登览的意兴,隐者过从的情谊,以及独居时怀人的惆怅,成为他田园诗的主要内容。《山中逢道士云公》和《白云先生王迥见访》《夏日南亭怀辛大》等诗,都在宁静闲敞的环境中突出了自己不亲农事、终日高卧、散淡闲逸的形象。《夜归鹿门歌》由山寺钟鸣、渔梁争渡的喧闹写到鹿门岩扉深处的幽寂,月光照出在暮烟笼罩的松林中独自来去的幽人,更为这高士的形象增添了散朗飘逸的风神。他又善于在平淡闲逸的日常生活中把握微妙的情绪,融汇于清旷的境界。《秋登兰山寄张五》抒写秋日登高时心旷神怡的感受,在疏朗明净的晚归图上,轻淡地点染交织在薄暮之中的愁绪;《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以疏简的笔墨勾勒晚归时所见景色,正在下山的牛羊,消失在暮色里的樵子,悄默无声的草虫以及倚门伫立的村妇,都淡化在秋山的空寒和黄昏的惆怅之中。《过故人庄》则将一个普通的村庄和一餐简单的鸡黍饭写得极富诗意,恬静的乡村风光和宾主间真诚的友谊表现得如此朴素自然,轻松省净的文字使严格的律诗都变得自由随便了。

盛唐田园诗中的不少“田家”只是诗人自己进入角色,而进入角色最深的恐怕要数储光羲了。他的田园诗代表作《田家杂兴》八首和《同王维偶然作》十三首主要写于淇上。这两组诗都间用比兴,杂以咏怀。诗人不仅以田家作为自己的喻象,而且还对某些农作如喂牛、耕地、锄瓜、间苗等有所了解。他所表现的田园美,多从体会田家的生活愿望和日常甘苦等角度出发,观察乡间生活中为他人所不注意的细节和趣味。描写细致而求实,能较为真切地写出田庄在某些时刻特有的宁静气氛。如《行次田家澳梁作》写旅途中与田家暂避暑气的情景:桑间禾黍在烈日蒸烤下散发出的香味、成群地挤在柳荫下休息的牛羊、空屋中悄无声息的野雀,这些描绘将人直接带到了盛夏中午静谧的田野上。《偶然作》其三写瓜田老农高卧树下,与来此歇肩的荷蓧老人依依絮话,虽是化用了《论语》中“丈人以杖荷蓧”的意思,以表现一种高古的情调,却也是取之于劳动间歇的真实情景。此外,《偶然作》其一写田家锄地因时时看天盼雨而误伤禾苗,《田家即事》写老农在杏花时节驾牛耕地,也都以写劳动生活的细节见长。因此他的田园诗独具一股浓郁的泥土气息,能在盛唐诗中自成一家。

王维的田园诗大多是以画家的眼光静观村野景色,并通过提炼和净化,再现为一幅幅明朗优美、清新淡雅的图画,体现了他善绘平远景色的特长。《新晴野望》写城郊新晴之后的清明景色:“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青白两色,鲜明单纯,由近而远,层层推出,巧妙地利用文字以先后承续的方式呈现观念中事物的特性,造成了绘画般丰富清楚的层次。其余如“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春园即事》)、“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淇上田园即事》)等,也都是集中了田园风光中最美而又最有普遍性的特征,以最单纯的色彩,明净的构图和清晰的层次来组成画面。田园美虽经王维高度提纯,却又无不洋溢着生活原有的新鲜气息。如《春中田园作》基于“一年之计在于春”的生活体验,敏锐地捕捉住田家准备农桑之事的若干细节,从砍伐桑枝、察看泉脉写到“归燕”辨识“故巢”,“旧人”翻看“新历”,既真切地描绘出杏花时节田园美好的春色,又表达了人们从旧年进入新春时常有的欣愉和感慨。其中似乎蕴含着新旧交替的哲理,又有一种对乡土的深切眷恋潜于笔底。《积雨辋川庄作》写夏日积雨后饷田的景象:村庄里弥漫着燃烧湿柴的烟气和煮饭的蒸汽,漠漠水田上白鹭飞舞,阴阴树林里黄鹂啼鸣。色调略显暗晦的画面上闪动着活泼的亮色,透出雨后清润的凉意以及空气中的清香。不独摹景真切,而且神致全出。后人以其“淡雅幽寂”而推为描写山林田园的压卷之作,其实更难得的是清幽宁静之中勃发的生机。当然,王维笔下的田園毕竟是士大夫的乐土。《田园乐》七首集中了隐士临泉酌酒、倚松抱琴、闲卧落花、懒听莺啼等种种赏心乐事,并将田园中最有诗意的生活片段加以剪辑,活画出士大夫兀立世外桃源中的风神:“采菱渡头风急,策杖村西日斜。杏树坛边渔父,桃花源里人家。”这类高雅脱俗的人物和环境遂成为后世文人写意画表现隐士生活的范本。所以王维对田园诗的贡献,主要在于他创造了士大夫理想之中的最优雅高尚的田园意境。

总的说来,盛唐田园诗审美趣尚的形成与文人的隐居方式直接有关。封建盛世给官僚阶层和中下层文人提供了优游田园的物质条件,使他们在仕隐的选择上获得较大程度的自由,并对“隐”做出了富有时代色彩的解释。因此盛唐田园诗中的主人公主要是身披田家衣的宦者,而不是身受租税剥削的农民;他们所美化的田园,也主要是自己及其同道所隐居的别业,即士大夫调剂精神的憩园。唐中叶以后虽不乏田园诗,但田家苦从天宝末期便作为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进入了这一题材,中晚唐田园诗的风味与盛唐已大不相同。中下层文人大多没有盛唐文人以隐待仕的优裕条件和偃仰士林的从容心境。许多文人走上节度参佐一途,终身奔波于幕府。还有许多文人蹉跎于科场,死守章句直到白头。城市生活的日趋繁荣也吸引了大批士子离开田园。因此像王、孟那样优美闲雅的田园诗也就不复重现于诗坛了。当然也不妨反过来说,或许正因为田园的自然美和理想美已在王、孟的诗中得到了纯度最高的表现,才使后来者很难踵及其艺术上的巨大成就。

(选自《学术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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