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巴蜀诗人李士棻生卒年及别号考略

2019-03-21 21:12龙文展
关键词:湘灵李氏申报

龙文展

(重庆人文科技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重庆 合川401524)

活跃于19世纪的巴蜀诗人李士棻出生于四川忠州(今重庆忠县),字芋仙,是当时的著名诗人、书法家、藏书家,现存诗集有《天瘦阁诗半》[1]、《天补楼行记》[2]两种。 李士棻早年以诗才分别得李西沤、徐稼生、曾国藩赏识①。黎庶昌称李士棻“以善诗为曾文正公所赏,时与中江李鸿裔、剑州李榕,号‘四川三李’”[3]198。 早年,寄寓京师的李士棻机缘巧合,与往来中国的朝鲜燕行使臣有亲密的交往,并以诗才折服一众朝鲜文人;晚年,李士棻流寓上海,与日本旅华汉学家互相唱和,其诗名亦先后传播于海外②。

一、现有研究概况

巴蜀士人因身处边陲,远离京城及沿海,偏安一隅,多固守传统旧学风尚,对时代的变化、社会的变革普遍茫然无知,导致有清一代,巴蜀士人科举不兴,文化名人不多。晚清近代的中国社会处于一个纷乱复杂、思想激荡、文化碰撞的时代,李士棻生逢其时,据其现存诗集《天瘦阁诗半》及《天补楼行记》中相关材料可知:诗人少时即以诗名闻于蜀中③;青年时代因科举而由蜀入京,结交朝鲜燕行使;中年时代为仕途出京入赣、宁,追随曾国藩;暮年时期为生活所迫而流寓上海,厕身报坛,结识日本旅华汉学家,其个人经历于其时巴蜀士人而言极具代表性,于转型时期的传统士人而言则具有普遍性。然其仕宦不显,长期以来学界对其关注不足,现有研究成果寥寥。

国内外学界对李士棻的关注始于20世纪,最早关注李士棻的是任鼐④。1936年,他在《逸经》第8期发表了《同光诗人李芋仙》一文。作者言及自己的写作动机说道:“这篇文字,写的动机,最初,是看到黎庶昌(莼斋)写刻的:《忠州诗人李芋仙墓志》。”因为“黎氏写刻的墓志,可以说,是突破前人碑版举例的”。所以,作者着意关注了该墓志的写作对象李士棻,并为其身世有感而发。作者说道:“其次,我感想到芋仙的身世。他终其身,只做到合于诗人的一个条件,只是‘穷’字。……但我们生长在数十年后的今日,对于一个因颓废而被挤于社会的侪辈,却有同样的感怆!……这篇文字的写出,不仅纪念芋仙前辈,也可以说,是悼念一般的文友——诗人! ”[4]26-27

1939年,日本学者八幡关太郎出版专著《支那芸苑考》,书中收录了《清末的薄命诗人》一文。作者谈及写作缘由时说道:“不久前一个叫任鼐的人在《逸经》第8期上写了一点关于芋仙的事情,然而从此以后李芋仙的研究者是否就会出现,这也未可意料。于是我想杂乱地写点李芋仙的事。”[5]338-339遗憾的是,此后国内关注李士棻的学者多不知任鼐,仅知八幡关太郎。

任鼐的论文在涉及李士棻生平时,直接引用黎庶昌所作《李士棻墓志铭》的说法:“君生于道光辛巳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卒于光绪乙酉年八月初七日,实年六十有五。”[4]26八幡关太郎之文则未标明出处,直接说:“芋仙生于道光元年(文政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卒于光绪十一年(明治十八年八)八月七日,年六十五岁。”[5]339笔者推测,多半如任鼐之文,皆以黎氏之说为依据。

在论及李士棻的别号时,任鼐之文融合李氏诗集中的材料,介绍道:“芋仙,原名士棻,曾刊私印曰:‘悔余道人’。以我为迂,因号‘迂仙’。又号:‘童鸥居士’。自壬申申曾文正薨,何廉昉没后,又刊一章曰:‘师凋友替,只立人间。’忠州原籍,所居曰:‘独立楼。’后改‘天补楼。’寓京时,丰城徐稼生,为题斋额曰:‘不廉于书之室。’晚年,卧病南昌东湖,题所居曰:‘天瘦阁。’自称:‘天补道人。’取添寿,补寿之义。同年生因其善哭,戏呼文哀公。”[4]27《清末的薄命诗人》一文在介绍诗人别号时与任鼐之说基本一致。然,“悔余道人”并非李士棻别号,“独立楼”“天补楼”是否诗人忠州住所之名亦无实据。

1942年,上海《经纶月刊》第3卷第1期刊登了一篇文章,标题为《清末的薄命诗人李芋仙》,作者署名为“王仲璋”[6]。此人生平已不可考。此文实为八幡关太郎所作《清末的薄命诗人》一文最早的汉译版本,在诗人生平及别号等信息上与前文完全一致,只是在内容上作了较大删减⑤[7]99。

1979年,吴则虞《续藏书纪事诗(关于四川藏书家部分)》一文在提及四川藏书家李士棻时,依黎庶昌之说介绍其生平[8]42。

1991年,《忠县文史资料选编》第1辑中收录的《清末的薄命诗人》一文,较全面地翻译了八幡关太郎的同名之作,译者为郑思虞,由成善楷校对[9]。在内容上基本与原文一致,于李士棻生平及别号的内容上删掉了原作者补注的日本传统系年及“悔余道人”之别号;此外,文后误将原作者的写作时间定为1944年⑥。

2000年,陈仁德发表《李芋仙:不能遗忘的诗人》一文。文中提及诗人生平时介绍:“李芋仙名士棻,道光元年(1821)腊月廿二日生于忠州(今重庆忠县)鸣玉溪,别号童鸥居士,中年后童鸥又作同沤,因其遇事触物往往泣下,曾国藩又戏称为文哀公,晚号二爱仙人、天补道人,居于独立楼……光绪十一年(1885年)八月七日去世,年65岁。”[10]8此文观点与八幡关太郎之语基本一致。其对“童鸥居士”与“同沤居士”之别称的论述,并未言及出处;对戏称诗人“文哀公”之“同年生”则误作“曾国藩”,失之严谨。该文言及陈三立曾作《李士棻传》,此说亦不恰当。

陈三立所作《〈畸人传〉四首》一文收入《散原精舍文集》卷四,在“四大畸人”中,李士棻被作者列为第二。国内最早的《散原精舍文集》是1949年由上海中华书局所发行的铅行本[11],目前最完善的本子是201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发行的《散原精舍诗文集》(增订本)[12]。笔者检阅目前国内所见相关版本,皆未有将陈三立之文单独标为《李士棻传》之处。陈氏原文据入集前文写作时间推测,或作于1917年之后。作者在述及李士棻卒年时,说法与他人皆不同:“(李)士棻无所归,竟客死海上,年六十二。”[12]812但陈仁德所撰《李芋仙:不能遗忘的诗人》一文忽略了此处重要的差异。

事实上,现在研究者多未关注这一点,常以“道光元年即公元1821年”,视1821年作为诗人出生之年,而忽略传统农历腊月在与公历换算后可能存在的差异。诸如康清莲《巴蜀才子:诗人李士棻考略》[13]及梅艺《〈天瘦阁诗半〉“士不遇”主题研究》[14]与倪平《〈天瘦阁诗半〉交游诗研究》[15]两篇硕士论文,皆是如此。康文中虽然关注到陈三立之说,但却一笔带过:“这个记载有出入,主要因为李士棻的死讯几次误传,以致他的好几个朋友都曾为他写过悼文,后证实乃误传。 ”[13]132

陈三立(1853—1937),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人。其父陈宝箴(1831—1900),字右铭,谱名观善,晚清维新派政治家。陈宝箴与李士棻为知交,陈三立亦与李士棻关系密切。1884年夏间,李士棻作《酬惺士右铭幼甫三君子,并柬实君,适伯严自长沙寄予诗札,徐当和韵,先写此作寄览》诗[1],卷四由诗题即可知此时双方一直保持有联络。1884年7月19日《申报》第10版所刊《接录李芋仙刺史〈卧游诗〉》亦有怀念陈氏父子之作[16]。1885年9月10日,《申报》第13版刊登了李士棻的诗作《陈伯严孝廉招同毛寔君农部饮于聚丰酒榭,即席得句索和,并呈黄锡朋明府教鉴》[16]。聚丰酒楼,是当时上海较有名的酒楼,《申报》文人常于此设宴。此次聚会后不久,诗人即辞世。因此,其时身在上海的陈三立不可能不知道李士棻的死讯。如前所述,其写作《〈畸人传〉四首》的时间亦在李氏逝世之后。故而,陈三立言诗人生平之语,研究者宜重视之,并付诸考证。

其他如张振国《王韬小说集中部分作品著作权质疑》一文对于李士棻的生平资料参考的是陈仁德的观点[17]77。 简杰《李士棻致方濬信札》一文涉及李士棻生平处则列两说,未加辨析[18]54。白雪梅《〈海上花列传〉中高亚白之人物原型考》一文于诗人生平介绍一如前人,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列出了诗人两个新的别号[19]180。

总体而言,上述研究皆因材料的先天不足而失之严谨,实为憾事。近年来,域外汉籍被引介回归的材料日渐丰富,综合性汉籍丛书陆续影印出版,搜集整理日本、韩国所藏中国古籍的书目亦有所进展,与域外文人有跨境文化交流活动的传统文人日趋为学界所关注。作为晚清近代文坛较早与域外文人有持续唱和的巴蜀诗人李士棻,也将日渐为学界重视。因此,笔者拟在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作者个人诗集与报刊材料及域外文献,考订晚清近代重庆诗人李士棻的生卒年信息及别号,以求教方家,冀为以后的深入研究提供方便。

二、李士棻的生卒年考

关于李士棻的生年,其同乡好友王再咸在为《天瘦阁诗半》所作的《序》中提及:“予与忠州李君芋仙皆道光元年,辛巳生。”[1]学界多以此为据,将李士棻生年定于道光元年,即1821年,而未及其他。关于李氏的卒年,学界基本认定是1885年,亦多未及具体日期。

其实,李士棻在诗中明确提及自己的生日,如《乙卯腊月二十二日,予三十五岁初度,晓起独拜坡公小像,斐然有作》[1]卷三、《腊月二十二日为予六十五度初度,钱昕伯何桂笙两兄约同王弢园蔡子茀黄梦畹程蒲孙陈养源饮予于聚丰酒楼,即席得句,先求和正》[2]等。黎庶昌在《李芋仙墓志铭》的注中对李士棻的生卒年有详细的说明:“君生于道光辛巳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卒于光绪乙酉年八月初七日,实年六十有五。”[3]199

黎庶昌(1837—1897),字莼斋,贵州遵义人,与李士棻为知己好友,两人相交于微时,情谊颇笃。李士棻诗《有传予噩耗者,黎莼斋星使在日本为予撰墓铭,此与昕伯为予作志喜诗皆他日传中佳事也》[1]卷四,谈及黎庶昌在出任驻日公使时,听闻李士棻的“死讯”,虽身在日本却主动为他描写“墓志铭”。李氏认为,虽然“死讯”是谣传,但是黎氏撰写墓志铭却是两人深厚情谊的体现,“生先传死死应传”,自己的声名必将借朋友的感怀之作流传后世。既然“墓铭”是误信传言之作,前文所述黎氏《李芋仙墓志铭》后注中的生卒年信息是否有误呢?

事实上,李氏之诗首先刊载于光绪十年十二月二十日的《申报》第4版上,统于《天瘦阁近作》条目下,诗题略有不同,写为《方子听陈养源郭孟毓张道岷归自日本,为言夏间有传予已赴岱游者,黎莼老在东京节署为撰墓铭,继知其讹,改作生传,此与昕伯之诗皆可备他日传中一事,诗以志感》[16]。据此可知,黎氏误作的“墓铭”,已经改为“生传”,写作的时间应是前一年,即光绪九年(1883)的夏间。可相印证的是,1884年7月16日,《申报》第9版刊登的《接录李芋仙刺史〈卧游诗〉》中有李氏追怀陈养源的诗作,其颔联曰:“客邸喜闻今雨至,友邦看共使星临。”诗中“今雨”“使星”指陈养源,“友邦”指日本[16]。据李氏在《灵会卧游录百廿六首并序》后署作诗时间为:“光绪十年甲申四月既望。”[1]卷五光绪十年,即公元1884年。此亦说明《申报》所刊前诗的创作时间是在1884年,而非旧稿新发。综上所述,黎氏《李芋仙墓志铭》当是李士棻诗题中所说的“生传”;文后小注所说“光绪九年余在日本,有传君道卒者,其言甚碻,遂撰此文寄哀”,是在李士棻卒后所补充的内容,其后亦有说明,是“光绪十四年五月,黎庶昌附记”[3]。

此外,《申报》亦自1885年9月22日起,开始频繁刊登当时与李士棻交往密切的报刊文人追挽李氏的诗文之作,可与黎氏之文相互印证。

比如9月22日第3版刊登了王韬、钱徵两人的挽联:

三年聚首十载倾心赌酒评花欣有伴;两入成均四提县印儒林循吏并无惭。

王韬顿首拜撰[16]

公本达人到处青山侭堪埋骨,今有佳儿视含老友治丧应得一棺归故里;

我怀知己湛然白木谁与盟心,只余江右政声蜀中诗派亦如三峡峙中流。

愚弟钱徵顿首拜撰[16]

9月25日第4版刊登了何镛、袁祖志、秉铦三人的挽联,其中何镛的挽联明确提及李士棻逝世的具体时间。何氏挽联曰:

后坡公三日而生,后左相十日而死,若与古今来学士勳臣暗为吻合;

去太白千岁而遥,去船山百岁而近,洵于桑梓间酒仙诗吏直接心源。[16]

联中所言“左相”,即左宗棠。1885年9月6日,《申报》第2版刊有《闽电录闻》,称:“左相已于前晚薨逝。”[16]前晚,即9月5日。李氏“后左相十日”而逝,则卒于同年9月15日。

何镛(1841—1894),字桂笙,号“高昌寒食生”,曾为《申报》主笔,与李士棻交往密切。李氏称钱昕伯、袁祖志与何桂笙为“黄浦三君子”[1]卷二·简钱君昕伯袁君翔甫何君桂笙,并乞和章。作为《申报》主笔的何镛如此明确地指出李氏逝世的时间,自然不是妄言,正可与黎庶昌《李芋仙墓志铭》之说印证。

1885年10月6日,《申报》第4版刊登了管斯骏所作《挽李芋仙刺史四律》,其中自注曰:“君亡于八月初七日申时。”[16]管斯骏,名秋初,字士毅,号藜床旧主,大约生于1840年前后,卒年不详。此人在上海颇有文名,为《申报》文人圈重要成员,为王韬知交,与李士棻关系密切。故而,上述诗注真实可信。

因此,李士棻的生卒年可以确认:其生于道光辛巳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即公历1822年1月14日);卒于光绪乙酉年八月初七日(即公历1885年9月15日),享年63周岁。黎庶昌所言李氏生卒年无误,但现代学者在进行公历换算时多有失查,误将1821年视为李氏生年,实为憾事。

三、李士棻的别号考

一般来说,古人取别号多有所寄托,从中或可探讨其人背后曲折的情思,并与创作相呼应。学界对李士棻的现有研究成果多简单罗列名号,而未能深究诗人取号的寓意,实为憾事。李士棻别号众多,现有研究成果至少列有迂仙、天补道人、天补老人、文哀公、童鸥居士、酒龙诗虎、钝榜状元、悔余道人、湘灵馆主、炼柔居士、二爱仙人、二爱山人等十余个别号归于诗人名下。不同时期的别号与作者的人生经历、生活状态、思想认识皆有紧密联系,因此,对其别号详加考证,大有益于诗人诗作的研究。

“迂仙”之号,《天瘦阁诗半》中有两处提及。一见于集中所收何彦升《秋辇世讲见赠诗》,其二小注云:“公曾刊私印曰:‘悔余道人’。以‘我’为迂,因号‘迂仙’。”此注交代了李士棻“迂仙”之号的来历。一见其诗《陈哲甫中翰顷使日本,寄书系诗抵予沪寓,言往在扬州,得予于何廉翁,逢人说项,予固未知也。读其诗,知君爱予之深,撰句申怀,兼期良会》,首句曰:“曾闻廉叟说迂仙。”[1]此处李士棻即自称“迂仙”。此外,《申报》上刊登有人称李士棻为“迂老”之作,此称呼当亦源自于“迂仙”之号。如1886年10月29日第4版和1887年4月6日第13版,分别署名为“病脚僧汪昀绶”⑦、“越国公四十三世孙僧邸旧部病脚僧昀绶”的诗稿[16]。

“天补道人”“天补老人”是李士棻晚年所取之别号,这两个别号之得名与其居所之名联系紧密。“天补”之义,李氏在诗题中有详细叙述,其《天瘦阁诗半》[1]卷四有诗“顷以‘天瘦’颜室,客曰:是‘添寿’也。病中闻之则大喜。乃以‘天补’名楼,而自称曰‘天补老人’,盖谓将寿补蹉跎耳”。至于“天瘦阁”具体在何处?《天瘦阁诗半》卷五所收《灵会卧游录百廿首》之《序》后署为:“光绪十年甲申四月既望童鸥居士李士棻自序于豫章东湖之天瘦阁。”而同题《序》文亦发表于《申报》1884年7月11日第10版上,其后署名对于天瘦阁的地址交代得更清楚:“光绪十年四月既望忠州李士棻芋仙自序于江西省城贡院后广安试馆之天瘦阁。”⑧天瘦阁是诗人在江西东湖边所居之所。 而《民国续遵义府志》所收《古绩》卷有载《李士棻天助楼跋》一文[20]卷七·上,22,后署:“乙酉春日李士棻并记于沪寓天瘦阁。”乙酉年,即公元1885年。1885年间李士棻一直寓居上海,直至离逝之后始由其子扶柩返归江西,并未回过江西贡院后之天瘦阁。此事《申报》及黎庶昌皆有文字记载可资证明:1887年8月14日,《申报》第4版有“挽李少芋,李芋仙直刺之哲嗣也。自前岁扶柩回江西,哀恸逾恒时,以不获葬父□恨,讵料今年五月廿六感受暑热,一病不起,上有七旬老母,下有寡妇孤儿,身后萧条,赖二三孰友以殓,伤哉”诗[16];黎庶昌《李士棻墓志铭》后补记有详细经过:“……卒于光绪乙酉年八月初七日,实年六十有五。上海县莫君祥芝经纪其丧。……炘等以本年某月某日葬君江西省城外西山。”[15]199

由此可知,天瘦阁为李士棻晚年寓所之名,其定址在江西,而“天瘦阁”后来亦被《申报》用作李士棻的别称。比如1885年1月31日,《申报》第四五版、2月1日第4版、2月4日第4版、2月5日第4版、2月20日第10版、5月9日第9版皆大幅刊登《天瘦阁近作》,以“天瘦阁”代称李士棻。

至于天补楼,则有三种理解。一是以为前诗所说“以‘天补’名楼”之楼即天瘦阁所在之楼;二则以为是李士棻寓居北京之址;三则以为是李士棻在忠州所居之宅。第二种说法源自《寄酬朝鲜李锦农征君》[1]卷一一诗,李氏自述朝鲜燕行人员李锦农“屡临天补楼,把酒终日对”,两人结交后,李锦农多次到李士棻寓居的天补楼一起把酒言欢。《天瘦阁诗半》另有“庚申上元后一日,萧芸浦过予天补楼,遂同访曾佑卿 ,复同叩周式如寓庐。酒半,式如出佳纸,属三人各书一则。书成予辄缀诗纸尾,俾式如藏之。他日四人者出处离合靡有定踪,倘一相思,辄为展视,则此一幅墨缘固彭泽停云之什,而子山思旧之铭也”[1]卷一一诗,诗中庚申年即公元1860年,其时李氏仍在北京。但是,除此两处之外,李氏在其他场合及其他燕行人员如徐庆淳、申模佐的燕行日记中提及京城住址,皆一致记为“京师独立楼”。则李诗此两处或为后期整理所误改,将“独立楼”误作“天补楼”,姑且存疑。第三种说法源自《天瘦阁诗半》卷四所收何彦升赠诗《秋辇世讲见赠诗》,其第一首有注,言:“公籍四川忠州,有独立楼,今名天补楼。”但是以为何氏此处所说“独立楼”与“天补楼”实为同一楼址在不同时期的别称似为不妥。何氏之注当理解为:李士棻是四川忠州人氏,以前他住的地方叫独立楼,现在他住的地方叫天补楼。再联系李氏将自己《天瘦阁诗半》未收之新作诗歌收入《天补楼行记》,则以第一种解释较合理,天补楼即天瘦阁所在之楼,其定址在江西,诗人也将其作为晚年上海寓所之名,更以楼名为号自称“天补道人”“天补老人”。

何彦升(秋辇)之父何栻(廉翁)与李士棻皆为曾国藩门下之士,私交颇笃。《秋辇世讲见赠诗》第二首还言及“悔余道人”“迂仙”两别号及“师凋友替只立人间”私章之名。李士棻在唱和何氏赠诗之作中用自注特别表示私章之来历:“乙丑夏送湘乡师东征,因至扬州。不数年,廉翁与先师同归道山,有师凋友替之感。”[1]卷四由此可见,何、李两家相交颇深,其所述之事当可信。但此注所言之“悔余道人”,学界多以为是李士棻的别号之一,实则为误。悔余、悔余道人在李氏诗集中共出现4次,其中有一处是重复出现在《天瘦阁诗半》与《天补楼行记》两处。此别号每次出现时,紧随其后都言及何栻(廉昉),结合上下文及何氏生平事迹,可以断定此名实为何氏之别号。何栻(1816—1872),字廉昉,号悔庵,别号壶园主人,江苏江阴人。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曾官吉安知府。罢官后寓居扬州经商致富,建壶园,筑“悔余庵”,藏书甚富,著有《悔余庵集》。悔余庵取屈原《离骚》中“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之意[21]259。所谓何彦升赠诗小注所言李氏刻私印“悔余道人”之语,实承前句“瓣香先子同门士”而言,指的是李士棻替何栻刻私印“悔余道人”之事。李氏为当时著名书法家,于印章颇有心得,多有应朋友之请而刻印之举。

“文哀公”之别号,见之于黎庶昌所作《李芋仙墓志铭》:“性又善哭,咸丰之际,粤贼乱起,君语及时事多故,或身世苍茫,如浮萍著于太虚,辄欹欺痛哭。同年生戏呼之曰:‘文哀公’。”[3]199

“童鸥居士”之别号,仅见之于《申报》,亦是诗人晚年常用之别号,亦常写作“同沤居士”。则诗人此别号之由来或与其所散佚之《同沤馆随笔》有关⑨。其《天瘦阁诗半》卷六有组诗《同沤馆杂题卅二首庚辰五月作于豫章》。则“童鸥”之名或与诗人在江西的经历有关。《申报》自1881年11月20日至1885年7月21日止,共计有17条称李士棻为“童鸥居士”的诗作;署“同沤居士李士棻”的作品仅见于1885年,共3条。

“酒龙诗虎”之称,见于《申报》1884年1月20日第4版,刊有杜邠农赠李士棻的诗作《李芋仙先生招祝坡公生日,因雨未赴,赋呈座上诸君》,其诗曰:“酒龙诗虎角乾坤,鲰生自觉缘悭甚。”又1885年6月15日第9版天壤柿叟徐维城所作《次芋老游味莼园原韵,载呈斧削》亦曰:“福地洞天仙境别,酒龙诗虎我思存。”[16]有研究者因诗题中独列“李士棻”“芋老”之名,以为此亦为李氏之别号,实误。酒龙诗虎,实为套语,《申报》不少文人,如袁祖志、龙湫旧隐等都曾在诗中被他人如此称誉。

“钝榜状元”之名,亦仅见于《申报》,自1881年7月29日至1885年6月11日,共出现11次,皆指李士棻。其中1881年共出现9次,1883年出现一次,1885年出现一次。或可推测,此号是李士棻第二次往上海时所取之别号。《申报》1883年7月25日第3版有古越高昌寒食生之稿“小饮姚倩卿词史妆阁,见李芋仙手书楹帖曰:‘更为后会知何地,又结来生未丁因。’不禁黯然销魂,为赋长句以志感”[16],此诗有“状元署榜原称钝”句,其后有小注:“自署钝榜状元。”古越高昌寒食生即何镛。何氏与李士棻关系之密切,前文已有说明,故其说当属可信。

“湘灵馆主”之别称,仅白雪梅在《〈海上花列传〉中高亚白之人物原型考》一文中提及,惜误作“湘灵馆主人”[18]180。《天补楼行记》有“周小棠广文三年前同醉湘灵馆中,顷访予沪寓。适子静约予与君会饮,拈韵代柬”诗[2],是作者诗集中唯一提及“湘灵馆”之处,看似只是一寻常饮酒处,实则不然。《申报》1881年10月8日,第3版刊有《湘灵馆题壁八首》诗,后署“西川二爱仙人辛巳闰七月作于沪”。其诗中有自注:“余谓倩卿虽享艳名,坎坷殊甚。”[16]湘灵馆当为诗人在上海与姚倩卿相会之所。1881—1884年,《申报》所刊之诗文提及“湘灵馆主”共11处,其中10处为作者自称。诗人最早以“湘灵馆主”自许,始见1881年。1881年9月6日《申报》第3版刊登了《湘灵名花十友》,署“湘灵馆主二爱仙人”;9月11日第3版刊登《湘灵馆名花十友诗,录请雾里看花客高昌寒食生同正,二爱仙人脱稿》,这两首诗中,李士棻皆将姚倩卿誉为“梅花清友”,位列第一[16]。由此可知,诗人以“湘灵馆主”自称,似寄寓了其对姚倩卿的一片深情。

“炼柔居士”之别称,亦仅白雪梅在《〈海上花列传〉中高亚白之人物原型考》一文中提及[18]180。自1882年4月29日至1885年8月6日,李士棻6次以“炼柔居士李士棻”之名在《申报》发表诗作,其中1882年1次,1885年5次。

“二爱仙人”“二爱山人”为李士棻之别称,学界已成共识,认为是李士棻寓居上海期间,爱上两位妓女,似享齐人之福,并以此为荣,取“二爱”为号。然“二爱”为谁,一直众说纷纭,有说是爱桃、爱卿两位女子,有说是姚倩卿、姚婉卿两姐妹者,未能定论。实则,上述说法皆不准确。“二爱”是指李士棻衷情两位妓女确凿无疑,然此两位女子并非同时同地之人物。

《申报》1881年10月8日,第3版《湘灵馆题壁八首》西川二爱仙人辛巳闰七月作于沪。其一曰:“老来犹似见春痕。”此句后有自注:“廿四年前识春痕于宣武坊南,有第一仙人之目。”[16]辛巳即1881年,则李与春痕相识于1857年。但此处宜按农历纪年推算,李士棻初识春痕当在1856年前。1856年春,李士棻寓居北京,与朝鲜燕行人员徐海观相识,二人结下深厚友谊。徐庆淳(1803—1859),字公善,号海观,斋名梦经堂,达城人,进士⑩,曾任行司谏院正言等职,著有《梦经堂日史》,逐日记录燕行过程中的人事交谊,其咸丰五年十二月十三日条下记载:

芋仙出八叠小笺《春痕阁本事诗》示余,曰:“此诗何如采芍美人?”

余数回吟诵,心神荡越,如入迷魂阵,乃曰:“《春痕阁》主人可以一见否? ”[22]370—371

其时李士棻已与春痕相识,且为其作有《春痕本事诗》。此诗共8首,未见收入《天瘦阁诗半》与《天补楼行记》中。李士棻在徐庆淳归国后,长期与其保持书信往来,多有诗文唱和,其寄给徐氏的诗作中又有5首为春痕所作之诗,描摹诗人对春痕相思相惜之情。由此可见,春痕实有其人,为诗人寓居京师时倾慕的佳人⑪。

在《湘灵馆题壁八首》诗中,诗人有自注:“余谓倩卿虽享艳名,坎坷殊甚。”[16]如前所述,湘灵馆为诗人在上海与姚倩卿相会之所。此组诗中,诗人将青年时期倾慕的京师佳人春痕与老年时期深慕的上海佳人姚倩卿联系在一起,表示见倩卿则思春痕,可见这两位女子在诗人心中的特殊地位。由此,笔者推测,“二爱”或当指北地胭脂的春痕和南朝金粉的姚倩卿,而非二姚。此组诗最末自注云:“名花十友,予以倩卿当梅花清友,居第一。南朝金粉与春痕之北地胭脂后先并美,以予清狂不慧,得二人终始周旋,其亦可以无憾矣。”[16]此说,当可作为确证。

此外,李士棻尚有其他别号,未曾为学界提及,如自署“西蜀老门人”“西川小弟”等。1885年3月6日《申报》第4版刊登诗作《读曾文正公奏议》,后署:“西蜀老门人李士棻。”[16]此一别号,当为特例,寄托的是诗人对恩师曾国藩的敬重,故不见用于他处。1885年8月10日《申报》第10版刊有诗人赠蔡锡龄的诗作⑫,自署“西川小弟”。

综上所考,近代巴蜀诗人李士棻生于道光元年腊月二十二日 (即公元1822年1月14日);卒于光绪十一年八月初七日(即公元1885年9月15日),享年63周岁。目前,笔者所见其别号共13个,其中最著名的有“迂仙”“天补老人”“天补道人”“童鸥居士”“二爱仙人”“二爱山人”等,新见别号有“湘灵馆主”“炼柔居士”“西蜀老门人”“西川小弟”;而此前学界所认可的“酒龙诗虎”及“悔余道人”两种称号,据前文所述实非诗人之别号。李士棻作为近代巴蜀地区的知名诗人,其为人为文极具特色,在当时的中国及周边国家皆有一定的影响力。惜目前学界对其研究甚少,笔者认为在明晰其个人生平轨迹的基础上,应扩大研究的范围,给予其应有的重视。

注释:

① 李士棻诗集中多处提及此三位老师对自己的知遇之恩。王再咸在为《天瘦阁诗半》所作《序》中提及李士棻曰:“亲受(李)西沤诗法,为之甚力,则以诗鸣蜀中。……庚戌廷试,……阅卷大臣湘乡曾公(国藩)深惜之,……则以诗鸣京师。”李士棻《天瘦阁诗半·卷三·出都留别师友诗十二首》中有赠徐稼生诗曰:“四海赏音公最早,十年闻道我偏迟。”

② 王再咸在为《天瘦阁诗半》所作《序》中言及自己“丙辰再入都”时,李士棻与朝鲜使臣交往密切,“每朝鲜贡使至,辄诣君寓舍,……必乞其词翰以去,则以诗鸣海外”。

③ 王再咸在为《天瘦阁诗半》所作《序》中有言:“癸卯甲辰间,……君(李士棻)独引商刻羽,钻研六义,亲受西沤诗法,为之甚力,则以诗鸣蜀中。”

④ 任鼐(1895—1976),字梅华,祖籍湖南街阳,生于安徽芜湖,生平爱好书法、诗词、考古。

⑤ 笔者所撰《〈清末的薄命诗人〉著译信息考》一文第三部分对此一问题有详细论证。

⑥ 笔者所撰《〈清末的薄命诗人〉著译信息考》一文,详细考证了八幡关太郎所作《清末的薄命诗人》一文进入中国的详细经过,订正了该文的实际写作时间及国内误写的原因;一并考证了国内译文的版本及内容的取舍情况。

⑦ 汪昀绶,生卒年不详,当为李士棻晚辈,字墨卿,太仓人。曾为直隶侯选知府等。在《申报》自署“越国公四十三世孙僧邸旧部汪墨卿友翠”“病脚僧昀绶”“病脚僧汪昀绶”等。胡念修《灵芝仙馆诗钞》有《汪墨卿太守昀绶抵书索题寒山杯渡图》,当与《申报》中作者为同一人。胡念修(1873—?),字灵和,号右阶,浙江建德人。著有《灵芝仙馆诗钞》《卷秋亭词钞》。

⑧ 2007年上海雅昌拍卖行所拍卖之《李芋仙刺史卧游诗》写本一卷,该书所署时间与地点皆同。前序结语为:“诸至好之愿也。”首光绪十年吴熙序,次同年作者自序,次《卧游诗》、末光绪甲申洪熙跋。封面题“停云落月,光绪甲申秋八月平越杨浩署检”,是序跋、抄写皆在同一年份,全书抄写工整,疑为誊清稿本,未见出版。此亦可证明天瘦阁之定址在江西。

⑨ 李士棻曾在《书排印〈天补楼行记〉》中提及:“其《同沤馆随笔》八卷,即以此项所余给,写净本,再议醵刊。”这是《同沤馆随笔》首次为世人所知。然而随着李士棻的离世,此书亦未见踪影。后来学者或多以此为据,言及此书。比如,日本学者八幡关太郎在所作《清末的薄命诗人》一文中提及《同沤馆随笔》8卷,系写本未刊印,今已佚。

⑩ 徐海观《梦经堂日史》载其与使团主簿的对话曾言及自己的功名经历,说“余以进士行于世十五年”,据此推论则其中进士当在宪宗六年(1840)。该书第344页记载其与李士棻的对话,亦谈及此问题:“芋仙曰:‘兄以进士身,官何居卑?’余曰:‘我东科制与中国异。由进士擢殿试,始为翰林学士,是谓及第出身。’”

⑪ 笔者另撰有专文辑佚李士棻的域外逸诗,此处暂不赘述。

⑫ 蔡锡龄(1843—?),清济南府历城县人,字宠九。约光绪初入上海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翻译馆,尝与林乐知一起主持曾国藩批设的《西国近事报》,著有《成海纪略》《永定河源考》等。

猜你喜欢
湘灵李氏申报
“少年工程院活动校”暨“航天未来人才培养校”共同申报
作品欣赏
猪李氏杆菌病的流行病学、临床表现、诊断与防治
国际收支间接申报问答
文言文练习
意境的追寻与创造(外一篇)——钱起《省试湘灵鼓瑟》
辽《韩德源嫡妻李氏墓志》校补
On chante,on s’aime
初心在,相思裁
李氏朝鲜对明事大关系确立的历史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