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枪的诗

2019-03-22 02:25大枪
辽河 2019年2期
关键词:山居狗尾巴草老房子

大枪

我的1980年代的春天

在我稚嫩,无趣的1980年代

老师让我用花朵歌颂春天

歌颂温暖,安详,色彩和生命

我对老师说,“不”

我无法歌颂没有祖母的春天

也无法歌颂没有父亲的春天

更无法歌颂没有粮食的春天

我根本无法在这三者缺失的情况下

还能集中精力用花朵歌颂春天

花朵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在我的眼里只有数不清的冬蛇

在抵达春天的树枝,而不是花朵

我看见蛇舌在每根枝头上跳跃

像一段段猩红的点燃爆炸的引信

母亲曾说我也是一条揭竿而起的冬蛇

生下来就把春天的奶头咬得生痛

我很乐意接受这种富有诗意的比喻

也有人劝我能不能温顺地喜欢点什么

当然,我喜欢雪花把瞳孔冻成白条鱼的感觉

还喜欢把祖母父亲粮食楔入梦境

为了这些梦我甚至奢望白昼变得更为短暂

这让我对冬天的依赖与日俱增

因此,我每天向神祈祷春天不要降临

这使得很多沉迷踏青的孩子记恨于我

他们把倒春寒也算在我的头上

并恐吓要抓条蛇来超度我,可就算被超度

我仍然不會用花朵来歌颂春天

我在等待他们施我毒液,这样我就拥有

比春天更为灿烂的前程,从而可以

顺利地住进迷宫一样的冬蛇的洞穴

这种结局更像我一个人的反春天的庆典

我无比憧憬那一刻自由,完美地到来

在那里,我必将遭遇前世的小伙伴

他们掌管着一把启开往生之门的钥匙

打工时代的爱情

这是两棵客居远方的树

一棵南木,一棵北木

它们追随月亮的轮子走到一起

月亮是树木最先触摸到的鸟笼

月亮把它们的身躯

照耀得赤裸而颇具质感

在月亮面前,它们无需隐瞒什么

展示赤裸,是黑夜的需要

两棵树从树荫到根须拧在一起

是苦难和希望启示了它们

让它们对神祇立约,从子宫开始

从身体中最为原始和黑暗的地方开始

然后在黑暗中放牧萤火

在每个早晨来临的时候

它们都要采集叶脉上悬挂的露珠

因为露珠里居住着许多下凡的月亮

它们不愿意做露水夫妻

因此借月亮来存放情人的盟诺与体味

江湖相传,这就是树类的爱情

它们风里来雨里去地簇拥着

枝桠攀紧,树荫融合,通体倚靠

时而交换着彼此的液体

一南一北的两棵树就这样生活在一起

生养小树,捕捉月亮,装饰风景

它们就这样陷入了灵长类的爱情

并用枝叶和根须策动着地上和地下的河流

除此之外,它们并不会去谋划一场革命

只要身体还在应该在的位置上

只要河流不会干涸,就已经足够了

狗尾巴草

在此行3000里行程的终点,我突然看到狗尾巴草,这些多年不见的山里的兄弟虽然之前我还看到芨芨草,地榆,裂叶蒿野豌豆,唐松草,歪头菜,花苜蓿还有驴蹄草

但狗尾巴草的出现,仍然让我坐怀大乱,让我

语无伦次,让草本和木本开始乱伦,狗尾巴草!多么有体温的词汇,多么,内蒙古一个比中国所有省份,更不像中国省份的省

它曾经的领袖,早在13世纪,就用铁蹄向世界

秀过肌肉,此时,世界早已经没有成吉思汗

他是高贵的蒙古王(当然,在草原,没有一棵草

不是高贵的),这里只有触手可及的狗尾巴草

半举着它们的旗帜,既不下垂,也不坚挺只让种子跟着风飞行。我只想像个同类抚一抚它们,并不奢望和整个草原发生反应

草原是成吉思汗的女人,我不关注这些我眼里只有狗的尾巴在起伏,像18岁那年

我的尾巴在起伏,其他的一切都是视觉盲点

草原也和世界其他地方一样拥挤而孤独草拥挤到看不到草,就像人拥挤到看不见人

但我们依然能发现彼此,这是情人才有的体验

躺在它们中间,阳光亲切地阅读着我们狗尾巴草,像月嫂的手,让我的身体温暖安静

让世界温暖安静,这一刻,世界停留在我的童年

围绕陶潜建一个理想国

30年后的今天,我选择从南宋一首诗歌

进入《山居》,看,这书名号多像两爿

由杂木插成的篱笆墙,它总在我梦里

开出带刺的小花,粉色的,白色的

紫色的,一朵一朵伸向我

像口语里忘记已久的一组名词

这些篱笆上的花刺,终究让我联想起

青少年时那些贮满生存况味的碎片

它们都跟山居有关。而像松针,丝茅,杉刺

金樱子,鬼针草这些,是不需要联想的

对它们而言,虽然偶尔会留下为数极少的

花粉,但更多的是数不清的刺

在我身上钤下印记。这些具象的

经历,给青少年的印象总是深远的

人说,70年代的农耕回忆指向苦难

而我仍然会轻松地向孩子们还原

他们父亲曾经的山居影像:那些我痛

但仍然热爱着的。当然,我会有意

弱化个体部分的经受,更多地进入

沉淀了数千年之久的隐士们的光阴

我会在每个孩子们心里,围绕陶潜建一个

理想国,在这个消解人文的工业时代

我多么希望历朝历代的山居气息各归其位

而我正好以一个曾经的理想国籍的身份

回归,我要从北方居住着的大城市

带着孩子们撤离,并且毫不犹豫遗弃

口罩一样包裹着的,据说寸金寸土的门户

对我和一些都市的客居者而言,从初心

回到初心,从山居回到山居,中间只是

出了一趟远门,热闹过后,世界归于平静

草屋上头闪烁着的花刺一样的星光

安宁过所有用普通话装饰的事物

黑骏马

在北方草原,我遭遇了一匹黑色母马

它黑得让我倾心,这是我生平首次

如此礼遇人类之外的某个物种

它的威仪足以忽视所有投过去的眼神

却没有忽视一个诗人的!我为此而感动

同时,揣测它的身份令我着迷,虽然许久

没有结果,不过总强于用杜撰来编排

它的真正血统,我是说,当一匹草原黑骏马

真实地存在于,一个江南男人的视野中

而他又很卑微的话,就会像受到公主知遇一样

珍重它的回视。在日常生活中,还从来没有

如此高贵的眼神长久地打量我,此刻

时间在没有外力的空间点结束,我第一次

感到太阳下的某些神秘更加神秘,并为自己

和一匹黑马之间所发生的神秘而窃喜

这种氛围再一次让我回溯到“黑”這一原点上来

回溯触发了我的灵感:“黑”和“光”,两种只有

天帝才能支配的高贵属性,在奈曼草原的一匹马身上集中体现。我终于发现了马的来历

我为发现感到激动,今天过后,或许我会

把太多的事情选择遗忘,但显然不包括

眼前的这位公主,尤其是后来,我看到它

奔跑起来,阵云和飓风,在它的身边集结

集结,多像楚汉时期某一场大型战争的术语被驾驭在二千多年后一匹黑马脚下,这无疑是

马类信仰的承延,和风行草原的宗教一样

致W.R,5月20日

今夜,我在千里之外

网购了一些文字

月亮船把唇印写在包裹单上

你醒来后就能接到这份快递

别忘了检查一下它的封装

也许所有后来的日子

都是最初相识的日子

事过境迁,但不难想象

很多时候,就像今夜

你仍然习惯,在十字绣上

为我留下一扇门

你的发丝

是这尘世最轻,也是最重的

每掉下一根来

都会为我和孩子们

铺上一段远足的枕木

发丝越来越少

枕木越来越多

你的眼睛很黑,也很宽

经常这么挚著地定义着婚姻

你漆黑的睫毛轻轻一闪

似乎所有的黑夜

都是最后一个黑夜

消解掉整个困顿的

人世间

老房子,新房子

没有人说得清楚,老房子存在久远些

还是墓穴存在久远些,因为世界上

既有挖坟掘墓的人,也有推房平屋的人

可不管怎么说,它们平常住的都是人

或者人的灵魂,它们拥有头骨一样的冠盖

它们在拥有的空间里覆盖人生的两极

相比较于墓穴,我还是来说说老房子吧

老房子分娩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

羊水和木椽构建起了房子的体温

在很多时候,看似安静缓慢的老房子

常常感受到等同于战争的压力,当然

即使脐带断了,孩子们远离故土

只要老房子还在,只要母语还在

就可以安放回家的念想和基因

这看起来可以让世界安宁许多

即使在黑夜,许多窗口也不会关闭

即使关闭也不会拉上窗帘,这些眼睛

在各色各样的老房子上数星星

或许,这只是一种理想,但当每年除夕

人们得以在旧门楣上贴春联

老房子就会白白胖胖了一个年轮

这是春雪给予旧秩序的祝福和欢愉

老房子做过祖母,母亲,妻子,女儿

做过一切能分娩色彩的蝴蝶,直到昨天

各种建筑的声音把老房子彻底摧毁

连着贴过千百年春联的门楣的那些

气息,欢乐的,迷信的,呷着茶的

悲悯的,阳光的,剥着生黄瓜的

虚拟的,春情泛滥的,陈旧得跟拐杖似的

或新鲜得如新娘红,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老房子的声带哑了,再没有谁跟历史聊天

现在的新房子立在斩首老房子的刑场上

像蜕去死皮一样把所有的记录删除

它们洗白过去,然后树立新秩序

层层施压是它们通行于世的价值观

它们把世界压得生痛,一层压着一层

别无退路,所有新房子都新得喘不过气来

而最上面一层,又因为远离地气

整天和上帝打交道,那恐怖的闪电啊

常常在黑夜中打劫夜梦和传统

现在的新房子充满尖锐和禁忌

拉上窗帘,把所有的影子关在户外

这里贫乏到连口语里的词汇都是孤独的

它们是矗立在美丽城市中的仙人掌

当然,这世界也是如此

东人民路大街十字路口

如果在春天,如果在阴云密布的黄昏

我像一个诗人写道,我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这样俏皮的字眼,那是因为我爱这个地方

和这个地方的人们。如果再善良一些

可以把这看成一种轻奢的忧伤

不过接下来,请原谅我讲述一些

不合时宜的事,当然,我只简单地说

7天内发生的,这是上帝造世的时长

也是我的记忆上限,比鱼类长多了

它们是7秒。我看见一个长头发的背影

死去,杜鹃将会成为她苏醒身体的一部分

但我不能告诉孩子们,我又看见

三个坐在同一辆电动车上的孩子死去

他们的校服像宗教一样灼伤行人的眼睛

三个啊,多么美丽的生养,但我仍然不能

告诉孩子们,我还看见一只穿着衣服的

罗秦犬死去,我清楚地记得它走过我身边时

深情地嗅了嗅我的脚踝,这让我感到

无比温暖,不过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孩子们

我把这些车轮下的宣判隐藏在文字里

不是怕公开诅咒东人民路大街十字路口

这个巨大的十字架,而是不能让孩子们知道

在春天里,上帝家的门被这种方式打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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