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成分”在日本

2019-03-25 05:34沐兰
财经天下周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拓片颜真卿展品

沐兰

颜真卿的《祭侄文帖》在东京国立博物馆展出五周,一度在中国网民中引起争论。随着声音的渐渐平息,大展也于2月24日降下帷幕。除了春节回国,我以一周一次的频率去看了三次,但只有两次看到了《祭侄文帖》,第三次因为要排队70分钟而放弃了。这并没有太遗憾,因为其他展品也相当有分量。这么说吧,即使没有《祭侄文帖》,这依然是一场足够精彩的展览,如同一顶璀璨的皇冠。当然,加入了《祭侄文帖》,就是在皇冠上嵌入了明珠宝石,价值连城都不足以形容它的珍贵。我能体会到这次展览的策划人40年前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到《祭侄文帖》时内心的震撼,而正是源于那次震撼,在今天终于成就了这样一场展览。

如果可以亲眼看看这场展览,就会觉得之前网上那些争论简直无知得可笑。这是一场关于中国书法之美的盛宴。从甲骨文开始,历数中国文字字体变迁,资料详尽,考据严谨,珍品琳琅满目。王羲之的珍贵字帖(拓本)一字排开,尤其是罕见地看到王羲之一丝不苟地抄写道家经典,字体端正秀美到无可挑剔,却终究不及酒醉后恣意写下的《兰亭集序》那样动人。书法和所有艺术形式一样,是一种表达,而情感永远是表达中真正动人的部分。这也是为什么推崇《祭侄文帖》的原因啊。带着墨迹和涂改,字迹几近潦草,可是站在字帖的面前,隔着几千年的时光,那股悲愤仍然扑面而来。

我刚去看展的头两次,参观人数并不多,如果愿意站到第二排而不贴着展柜看的话,是可以驻足欣赏的。我就这样幸运地驻足欣赏了好几件珍品。最打动我的并不是网上谈论最多的《祭侄文帖》和《五马图》,我非常喜欢张旭和怀素的行草。大名鼎鼎的怀素《自叙帖》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终于见到真迹当然是三生有幸。但我更感慨的是张旭的书法笔触之美。第一次看展之后,震撼得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回家还琢磨好久,第二次去看展才找到对应的字句:张旭行草的笔法弯曲如植物藤蔓的缠绕,却又轻盈似熏香时的烟雾袅袅。虽然我也算书法爱好者,但我直到这一次的展览才领略到张旭的书法之美,而不过是看到了一张比A4纸略大一点的拓片。可见布展者挑选展品的精准眼光。

每一次看展,除了感慨中华文化之美,就是感慨办展人的功底之深厚。高山流水遇知音,纯粹从艺术角度而言,东京国立博物馆确实是中华书法文化的知音。“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别的不说,在这次展览之前,中国又有多少人知道《祭侄文帖》?知道颜真卿的书法造诣堪与王羲之比肩?而实地看展之后,从布展的细节更是感到了每一件展品的摆放都是匠心独运。因为颜真卿生活于唐代,所以这次书法展以唐代的内容最多。从欧阳询所书的唐太宗时期《九成宫醴泉碑铭》开始,拉开了大唐盛世的帷幕。但并不是放一幅拓片就轻轻带过,而是一口气排出了四五幅拓片,展示出了年代久远的拓片里的字体其实会稍微变形,书法之美已经大打折扣。我自然也知道拓片的珍贵,但这次直观地对比才更深刻地体会到。而现存最古老的 《九成宫醴泉碑铭》的拓本藏于日本。由此可见,日本书法爱好者对中国书法的欣赏确实是历史悠久,而且研究深刻,并不是流于表面 。

看完唐太宗,就会遇到本次展览最大的一幅展品:唐玄宗的《纪泰山铭》。大唐盛世至他到达顶峰然后开始衰落,也预示着安史之乱的到来,为最重要的展品《祭侄文帖》埋下伏笔。这幅展品有多大呢?博物馆展室整整一面墙的高度都挂不下。这也是我最欣赏这次展览的细节之一:所有书法作品的比例都恰到好处。尤其是很多碑文,还有颜真卿存世的最大的書法作品“逍遥楼”三个字都是原尺寸展出。而我看过的其他展览,包括去年台北故宫特意举办的书画精品展,都忽略了这个细节。要么把碑文的拓本压缩到统一的大小再呆板地挂成一排,要么就是像学书法的字帖一样把字放到比巴掌还大。然而,书法之美的重要一点就是结构和布局,疏密有致,如果跳开了原有比例,美感也是要大打折扣的。就像一个绝世美人儿,老给你看证件照大小的照片,或者放大一只眼睛一抹红唇,美则美矣,失却灵魂。

这幅最大的展品也是唯一允许拍照的展品。展览即将结束之际,与它合影的还有在日本人心中最尊贵的客人——日本天皇夫妇。天皇即将在四月份退位,而2月24日是他即位30周年的纪念日。在这样重要而繁忙的时间节点,已经尽量减少公众活动的两位八旬老人还是亲自来观展,和我们一样渴望亲眼看看真迹。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应该是他们真心对中国书法的热爱吧。而我每次看展,也都能真切感受到日本人对中国书法的推崇。在展品前,总能听到一向沉默的日本人压抑不住的惊叹,“太厉害了”“实在是太美了”。不管身在何方,听到这样的赞叹总是让我自豪的。我还看到日本网友发了一条推特,说他听到中国妈妈教她小学生年纪的女儿念展品上的字,说她的中国话好听得像歌声一样,而且可以念出书法作品的字,真是令人羡慕。

我也感动于他的羡慕。其实除了“说中文”这个民族天赋之外,我们的书法普及或许已不如日本了。日本还有大量的孩子学习“书道”, 也就是来自中国的书法。我到日本第一年住地附近最热闹的地铁站出口,常年会展出孩子们的书法作品,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练习书法的日子。而我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看展感受的时候,好几位朋友都留言说他小时候练的就是颜体。但是我和我的小闺蜜们当年练的大多是柳体。想来父母们希望男孩们如颜体字方正有骨气,女孩们如柳体字秀美有灵气。小小的字体选择,也传承了中华文化之美和天下父母的苦心。只是,我们这一代练字的孩子成了父母,依然送孩子去各种特长班补习班,而书法已经沦为边角或替补。

毕竟时代不同了吧。书法从日常技能变成了艺术化石,最终的归宿也就是在博物馆里,隔着玻璃和时光与我们偶然地相逢。即使在日本仍然有比我们更高比例的学书法的孩子,但中国书法的影响力与当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这次的展品中,且不说日本最了不起的书法大师空海和尚尽得怀素的神髓,光是看展品中当年的日本收藏家留下的题跋和手记,不仅内容全是汉字,其书法水平与其他中国收藏家相比也毫不逊色。而现在,能用汉字书面表达的日本人恐怕是凤毛麟角了。

这就是办这样一次展览的意义吧。让濒临失传的美与我们再短暂相遇,也无言地诉说了当年中华文化是如何深入地影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另一个国家。时间流逝,我们现在可以输出的影响力在哪里?也许是令人惊叹的新型手机,也许是异国街头越来越多的中国面孔,也许是我在网上看到的另一位日本朋友的推特:他发了一张照片,是两瓶老干妈的特写。他的配文是:看了颜真卿的书法展,又去中华街买了爱吃的辣酱,今天真是“中华成分”很高的一天啊!

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和载体,“中华成分”还是持续地影响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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