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可曾到千山?

2019-03-29 06:11晏子非
民族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胜利

晏子非(土家族)

门轻轻关上时,石曼心里一颤。她闭上双眼,两手抱在胸前,无力地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张苍白的脸像一只水母,紧紧地抓扯着她的神经,怎么也挣脱不开。

石曼当然知道他没有睡。他闭着眼睛,只是表示对她的不满。她无视他的存在,义无反顾地出门远行,他心里肯定不好受。自从石曼决定与唐娟一道出门旅行,他就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那天唐娟来看石曼,说她请了公休假,想去一个地方玩玩。石曼问她准备去哪里。她说去千山。

千山!石曼脑子里一下子闪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句来。她问,千山在什么地方?

思州夜郎,去不去呀?

你问我?石曼不解地看着唐娟,心想,你明明知道我守着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不是戏弄人吗?她朝里屋的床上望去,见昏暗的床头,他那双眼睛像猫眼一样闪亮,惊惶不安地瞪视着她们。石曼心里一动,心底涌起一股快感,恶作剧般地说,去!陪你去玩两天。他昂着头,鼓着眼,伸长着脖子,吃力地挥动着左手,呜呜呜地叫嚷着,好似在争辩着什么,身子也随之麻花似的扭动起来。石曼故意大声说,我们好久没有一道出门旅游了。唐娟疑惑地看着石曼,好一会儿才说,你真去,你去了伯父怎么办?石曼武断地说,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他扭动的身子顿时瘫软不动,像风中摇摆的充气玩偶突然被人拔掉氣门,无助地垂下头,独自呜咽幽怨。

路边树上的喜鹊在喳喳地叫。石曼睁开眼,抬头看看天,阳光清朗明丽地照在远近高低的建筑物上。她正了正头上的遮阳帽,拖着行李箱,大步向前走去。

一辆的士迎面驶来,石曼慌忙上前拦下,急急地钻进去,对驾驶员说,去高铁站,随后就掏出手机,拨通了老拔的电话。

喂,老拔,老爷子交给你了哟!

行,你去好好玩吧。

午饭我提前喂了,屎也拉了,身子也擦了,床单和被套也换了。中午他要睡午觉,下午两点多你来帮他换一下尿不湿。

好的。

记住,每天三餐,早餐就蛋白粉、黑芝麻糊、白米粥轮换着吃,中餐和晚餐不要喂多了,菜饭总共就那一小钢碗。

知道。

你晚上不要睡得太死,怕他要喝水时叫不醒你。

没问题。

还有……

你就放心去吧,我知道。

石曼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自从养父瘫痪后,她还没有离开过他。虽然每天早晨她一睁开眼,心里就塞满了千般愁烦万般苦恼,但真要离开他,她又放不下心。她收了手机,透过车窗玻璃,看着街边阳光照着的一排落完叶子的梧桐,那张苍白的脸,又无声无息地飘进她的脑子里,隐隐不安,像雾一样挥之不去。

来到高铁站,唐娟已在进站口等她。

真让老拔顶岗?唐娟明知故问。

石曼笑而不答。

你真绝!

怎么绝?

哈,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唐娟使着鬼脸笑。

你厉害!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石曼揶揄道。

这次回来该没话说了吧?

不一定。

天,我的老小姐,再挑三拣四,怕你这辈子真的要孤苦伶仃了。

不是还有你吗?

我才不陪你呢,我要陪我家爷儿俩。

她们就这样打打闹闹地来到自动取票机前,各自拿出身份证取了票。

和老拔还谈得来吧?

什么叫谈得来呀?不过,他这次得到老爷子的认可,我就相信你说的话。

老爷子还没有松口?

没有。

就因为老拔是二婚?

还嫌他年龄大了些。

是呀,一个黄花大闺女,确实有点屈。

那你怎么还把他介绍给我呀?

是谁口口声声说,要找一个重情重义老实可靠的?

你怎么知道他重情重义老实可靠?

一个中年男子丧妻后,几年不近女色,你说可靠不可靠?

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女人看得上他!

你搞错没有?人家堂堂一个牙科医生,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过了安检,石曼将拉杆箱往唐娟手里一塞,挤挤眼说,我今早从起床一直忙到现在,还没有来得及上厕所呢。

唐娟看着她朝卫生间走去,无言地摇摇头。

列车下午7点04分准时到达夜郎南站。京都到夜郎,两千多公里,仅用了八个多小时。刚出站,一个青年男人就迎面朝她们走来。与唐娟无声地拥抱在一起,石曼见了,痴痴地站着,目瞪口呆。唐娟挣脱那男人的怀抱,对她介绍说:刘立,大学同学,在这边开了一家中药材公司。石曼才长长地“哦”了一声,一边与刘立握了握手,一边看着唐娟挤眉弄眼地笑,心想,难怪你抛子别夫,只身一人来这里旅游。唐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向刘立介绍说,石曼,我闺蜜。唐娟说完,拖着箱子就朝前走。

石曼有意落在后面,看着唐娟与刘立的背影,心里有些失落。唐娟从未向她提及过刘立,就是她们决定同行,也没有与她吱一声。她想,早知这样,自己就不该来。

走了很远,唐娟才发现石曼落在了身后。她停下脚步,等石曼走近,挽着她的手臂,半依半拥,跟着刘立走向一辆凯迪拉克。

他们来到黄金大酒店,登记入住,收拾洗漱,吃过晚饭,刘立邀她们出去走走,说小城的夜景很美,夜市也很热闹,去看看吧,顺便到小吃一条街尝尝我们这里的美食。

你们去吧,我有些累了,想回房休息。石曼看着刘立,一脸歉意地说。

走吧,我们出去逛逛。唐娟摇着石曼的手臂说。

石曼不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唐娟。

好吧,那你一个人在酒店乖点哈。唐娟抿了抿嘴,转身挽着刘立朝门口走去。

石曼回到房间,仰躺在床上,打量着房间内的陈设,吊灯,电视,沙发,电脑……一股落寞伴随着疲惫从她心底升腾起来,把她包裹、淹没,慢慢向四周扩散。她常常会生出这样的感觉,哪怕身处人群,也如溺水般孤独与恐惧。她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张苍白的脸,那绝望的表情让她不安。她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冲动答应唐娟,参与到这次不尴不尬的旅行中来。

石曼起身来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股冷风铁片一样刮着她的脸。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站立在这二十一层高的楼上,临窗俯视,小城的夜,似一片倒映着繁星点点的湖泊,安静,秀丽。

高楼间,一片低矮的砖混结构建筑,像煤炉里快要熄灭的炭火,灰暗间,透出一丝丝猩红,横七竖八,散发着微光。

石曼被那片低矮的建筑深深吸引,匆匆出门,走进其中的一条裂缝一样的巷道,很快就被那巷道中的气息所迷惑。

长长的巷道,只有转角处亮着一盏路灯。幽暗的灯光下,断砖碎瓦,砂土木材,间或一丛花草,有茉莉,桂花,玫瑰,仙人掌,夹竹桃等等,参差错落地摆放在墙角,零乱、潮湿、惺忪、沉稳,使整条巷道显得繁复驳杂而又自成一体,似乎走进了遥远的记忆。石曼看着一个个透出白光的窗户,不时停下,站在窗前,想象着里面人家的生活,似乎透出一股果子熟透的甜丝丝的腐败与庸常,让她心生向往,向往那烟熏火燎热气腾腾的气息。

当一个丁字路口出现在眼前,她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随之闪现。她喘着气,细细端详,那幽深的巷道,凸凹不平的青石街面,以及路口边上的水泥电线杆,和电杆上嗡嗡鸣叫的变压器以及蛛网似的穿来绕去的电线,一切都是那样地熟悉。她有些迷惑,不自觉地往旁边那条更窄的巷道走,心中暗想,转过这个墙角,应该有一个打开的窗户,里面坐着一个老太太,守着一窗花花绿绿的零食和玩具。她定了定神,转过墙角,果然看见一个窗户,只是窗台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窗户紧闭着,没有花花绿绿的零食与玩具,也没有一张慈祥的笑脸。她想,或许是天黑了,收摊了。她又继续朝前走,想前面应该有几级石阶。她朝巷道深处望去,光线很暗,什么也看不清。她迈步前行,近了,果然有三级石阶横在脚下,若不留意,定会绊倒。她止不住一阵兴奋,也有些惶惑,继续朝前走,来到巷道的尽头,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站定,那褪色的红漆木门,门边残破的对联,都是她意料中的样子。她似乎还能想象得出屋中的格局与物件:屋角一个铸铁的北京炉,另一旁是一张小方桌,靠墙立着一个黑漆的碗柜……当这些东西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记事以来,并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可为什么此刻那样顽固地盘踞在她的脑子里,那么坚定地相信它们的存在?石曼想着想着,就热血沸腾了。她在那巷道徘徊了许久,几次走出巷道,又返身回去,伏在那窗台上,透过碎花玻璃往里看,只见一片模糊的光影,什么也看不清。她举起手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敲响那扇玻璃窗。离开时,她用手机照下了那个门牌号码:桐花巷53号附2号。

她站在街口,对眼前的景象深信不疑,这让她兴奋,想与人分享这喜悦。她拿出手机,把联系人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没有找到一个可说话的人。她停在了唐娟的号码上,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还是放弃了。她不知此刻她与刘立在哪里,她不想打扰他们,不觉间,却拨通了老拔的电话。还没有待她开口,老拔就先向她诉起苦来。老拔忧心忡忡地说,老爷子的情绪很坏,晚上什么东西也不吃,问他也不应,只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这样下去,怕拖不了几天。她听着听着,只觉心绪烦闷,早没有倾诉的欲望。她知道养父怕死。他每天悬着一颗心,怕自己突然死去时,石曼不在身边。可他瘫痪了三年多,仍然活得好好的,只是不能下床行走,不能利索地说话。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石曼早已身心疲惫。有时,她真希望他死。他死了,对她,对他自己,都是一种解脱。石曼想,病成了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但石曼知道,他活一天,她就得照顾他一天。这是她的责任。

石曼回到宾馆时已是深夜11点26分,唐娟还没有回来,房間里空寂而寒冷。她将空调定在27度,换了睡衣,洗漱完毕后,就关了灯,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拿着遥控器转了一圈,没有一个可看的节目。中央空调在头顶呼呼地吹,温度也渐渐升高了,可她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塞满了一些奇思怪想。她意识到这将又是一夜的失眠。她打开床头灯,起身从旅行包里取出那本随身携带的玄幻小说,看了半天,一句也没有看进去,脑子里仍是关于那条巷道的想象。她索性丢开书,瞪着天花板,隐约感到自己与那条小巷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呢?她又很快否定了。她知道自己有一个怪毛病,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会生出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曾经来过或在此生活过。她摇摇头,不想被这些无妄的想法纠缠。她关了灯,打开手机,翻出催眠曲,闭上眼睛,任由那轻柔的声音引导着她的思绪,慢慢飘进渺远的天空。她先是在灰蒙蒙的云层中飞翔,后来又进入了一片晴空。她像一只鹰,在群山之巅盘旋,俯视着大地。大地如一个巨大的沙盘,有山丘,有河流,也有种着各种庄稼的原野。渐渐地,大地上升起一片雾,越来越浓,模糊了河流,模糊了原野,模糊了山影,天地间一片昏暗。隐约有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传来,由远而近,冲破浓雾,直奔而来,撞进她的身体。随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列长长的火车,绿色的火车,而自己的灵魂在一节节车厢里穿行,带着汗味和陈腐的烟臭味的热烈气息,充满了一节节狭长幽暗的车厢。她沿着列车前行的方向逆向而行,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迎面扑来,像一群受惊的鸟,呼啦啦飞过,有的仰面长鼾,有的俯首垂涎,有的左摇右晃,有的稳如磐石,然而,没有一张是她熟悉的脸,是她要寻找的脸。她不知道这火车从哪里来,也不知它要到哪里去。她无望地盯着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仿佛这火车不是在地面上奔跑,而是在空中飞行,在很高很高的空中飞行,越飞越远,也越飞越高。她有些害怕,心想如果这火车哪天不飞了,突然停下来,那不是就要从很高很高的空中往下掉?她害怕火车停下,希望它永不停息地飞。但又不知道这样一直飞下去,将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她再次朝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望去,觉得那些面孔随着列车的颠簸而摇晃,如一群觅食的怪兽,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她全身一阵痉挛,像被捆缚一般,努力挣扎着,双脚猛力一蹬,突然醒来,全身汗湿淋淋。

许久没有做这个梦了。二十多年前那一次远行中的恐惧,又死灰复燃,向她袭来。她再次沉陷于那无助与渺茫中,感到生命如暴风中的一片枯叶,无处停靠。影子一样的妈妈再次出现,她想不起妈妈的样子,只记得她带着她来到一个街口,就再不见了,接着就是一个叔叔,那个左额上有一道疤痕的叔叔,随后就是那长长的绿色火车和哐当哐当的声音。

第二天,唐娟与刘立回宾馆时,石曼正在宾馆前面的草坪上遛弯。自从养父瘫痪在床,石曼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唐娟笑着走到她跟前,讨好地递上一包早点。

我已经吃了,宾馆里的自助早点很丰盛。石曼拍拍肚子说,脚仍不停地在原地踏步。

吃个尝尝吧,这是我们这里的特色早点。刘立劝道。

什么东西?石曼禁不住他们的劝说,拉开塑料口袋,一股浓厚的葱油香直冲鼻孔。

煎包。刘立说,很好吃的,吃个吃个!

石曼尖着手拿了一个,见是饺子一样的东西,一口咬去,油就淌了一手。她哇地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唐娟连忙递过纸巾,问,怎么样?

嗯,不错,皮软馅香,只是太油了。石曼细细品尝着。

这天,他们的目的地是矿山公园,不远,就在城郊,十多分钟的车程。沿途处处都是有关黄金元素的文化符号,什么黄金大厦,金都体育场,金色花园等等,都是与黄金有关的名字,一个个门牌店匾,也是清一色的金黄色。

你们这里盛产黄金?石曼好奇地问。

是的,我们这里的黄金世界闻名。有上千年的开采历史,古今中外,一个个冒险家,背井离乡,不远千里,来这里实现暴富的梦想,留下许多动人的故事。刘立介绍说。

这么说,这里的经济主要是靠黄金产业?

早成了过去喽!刘立叹惜道,在20世纪九十年代,这里的金矿产业就开始萎缩,金矿在2000年政策性关闭,2009年,国家宣布千山为资源枯竭型城市,金矿经济就退出了千山的中心舞台。

那现在靠什么呢?

旅游呀!千山千山,千态之山,我们这里的山特别多,溶洞也很多,奇雄险峻,千姿百态,很有特色;特别是几百年的采矿历史留下许多矿洞遗址,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形成了洞中有洞的神奇景观。我们现在去看的地质公园主体,只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采矿时留下的一小段坑道。刘立说。

你该改行做导游。唐娟笑道。

你忘了,我不仅是千山人,还是金矿的子弟。刘立说。

哦,对了,我记得你好像是说过,你父亲是什么矿上的矿工。

就是这金矿的矿工,这里是我的家,每一条小路,每一个山头,都留有我的脚印。

你是土生土长的千山人?

不是,是云南曲靖。我父亲当年从部队退伍后,就分配到这里,直到退休。

这么说,这里许多人都是外地的?唐娟问。

可多了,当年中央一声号令,全国各地的人纷纷往这里赶,那阵式,可热闹了。

这么说,这里曾经也辉煌过?

嗬,了得!20世纪八十年代,这矿上还有几万人,一度被誉为小香港,那时矿上效益好,职工多,消费自然高,这里人的衣着打扮,吃喝玩乐,总是引领着时尚风潮。那时走在街上,见到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一打听,保证是矿工的家属。刘立自豪地说。随后他语气一转,神色黯淡地说,矿山政策性关闭后,矿工纷纷下岗,那些既没有技术也没有门路的矿工,最后连菜都没得钱买,到市场上捡脚叶菜吃。那段时间,这矿上的广播里天天播放刘欢那首《从头再来》,本来是想激励人们不要向命运低头,但许多人听着听着,并没有激励出志气与豪情,倒激出了一脸泪水。你想想,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为金矿奋斗了几十年,一转眼就没了,既没有本钱,又没有出路,如何叫他们从头再来?

是哦,我父母也是下岗工人。他们同在一个机械厂,刚下岗时,因为一下子断了收入,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家庭矛盾随之升级,常常为一件小事,就会大发脾气,无休无止地争吵。唐娟深有感触地说,他们那一代人的命运总是与国家政策紧紧连在一起的。

是哦,那时整个矿区好像末日来临,走到哪里都是静悄悄的,死气沉沉的,让人惶惶不安。刘立说。

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广场,见前面有三个鎏金色巨型A字组成的大门。

这就是矿山公园。刘立说着,径直将车开了进去。

怎么不买票呀?

我父母还住在这里面,我经常回来看他们,所以守门的人都认识我。

那我们去看看老人家吧。

不用不用,他们现在好了,每月拿着几千元的退休金,在这里养鸡种菜,自得其乐,不愿外人打扰。

见刘立这样说,唐娟就不再坚持。他们走过了一条笔直的大道,来到一个停车场停了车。刘立带着她们来到悬崖边,沿着一条半山崖上的栈道前行,凭栏望去,只见朦胧雾中,重峦叠嶂,层层山影,起起伏伏,如万马奔腾,扬起阵阵尘烟。刘立不时指着前方绝壁上那一处又一处洞口,说,那就是古人开矿时留下的遗址。她们抬头仰望,绝壁如削,再伏身凭栏,朝下望去,仍是悬崖数丈,让人望而生畏。

刘立说,那些矿洞有的深数十丈,长十余公里。在生产力十分落后的年代,靠人力一錾一錾地凿壁开山,煅石取金,该是怎样的艰辛与悲壮?就连那些矿洞废弃了许多年后,仍有人冒着坠坑、迷路、遭遇野兽蛇虫的危险,进入那些洞穴盗矿,常常是有去無回。

听着刘立的讲述,石曼抬头再次看向那些奇形怪状的洞口,好似一个个张开的大嘴,向世人无休无止地讲述着人类采矿炼金的历史。

她们还没有从古人采矿的场景中回过神来,却已经置身于一个现代的坑道里,只见一条用五彩灯光装扮一新的坑道,还铺着防滑地板,不仅流光溢彩,两旁清流潺潺,薄雾轻绕,人行其间,如若闲庭信步在神话的龙宫里,全不见当年矿工的艰难与险境。只有细心观察,才会发现洞壁四周不规则的凿痕断石,如犬牙交错,挂着一串串水珠,步道两旁,乱石堆彻如山,略现当年生产景况。

刘立说,这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采矿时留下的坑道,为了让游人实地体验当年矿工战天斗地的激情、辛劳与惊险,特意开发出来的。

他们从坑道出来时,已是中午十二点。他们吃过午饭,来到一条老街,顿时被一阵陌生的氛围惊住了,好似来到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红旗飘动,一街都是口号标语,满耳都是斗志昂扬的歌声。沿街那一栋栋房屋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的砖木结构,有供销社、医院、学校、体育馆等,这些房屋都不高,两到三层,青砖灰瓦,木门木窗,虽然粉饰一新,仍然显出些斑驳的景象。街上游人不多,但在那激情音乐的衬托下,显得十分热闹。刘立说,这条街是当年矿工的居住区,一切按原样修复后,作为矿山公园的一部分,让人们体验那个年代的工人阶级生活情景。是的,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中,有一股豪情在全身冲撞,让人跃跃欲试。

他们来到一块开阔的坝子上,四周仍是老式的建筑,只是格局略有不同,敞亮,疏朗,墙上写着标语,什么“工业学大庆”,“抓革命,促生产”,“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等等。一栋人字架结构的房屋前,摆放着一台巨型冲床,足足有两米多高。一栋苏式建筑的墙上写着“禮堂”二字,礼堂旁边有一栋小洋房,大门旁挂着一块小方木牌,写着几个金色大字:俄罗斯餐厅。刘立介绍说,这是当年金矿的办公区和生产区,据说,五六十年代,有许多俄罗斯专家来这里指导采矿炼金,这个餐厅就是专门为他们烤面包牛排,煮咖啡牛奶。

石曼又一次生出似曾相识的幻觉。当那栋苏式建筑跳进她的眼里,她一下子就愣住了,特别是门楣上那“禮堂”两字,如一盏灯,照亮了她幼时记忆的黑洞,就连墙上的那些标语,都是记忆中的樣子。她急步走进那个礼堂,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一片前低后高有序排列的椅子,前方是一个拱形戏台。她坐在前排的椅子上,坚实的钢架稳稳当当的,没见一丝摇晃,一如当年的感觉。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戏台,似乎看到了记忆中那块镶着黑边的电影银幕,上面还有人影跳动。一时间,久违而又熟悉的气息隐约飘来,让她迷醉。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贪婪地吸,努力地分辨,终于记起了那是汗与烟草混合的气息。这气息像腐蚀汁迅速浸透她的全身,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肩膀,一头浓密的头发。她鼻子一酸,泪水就止不住淌了出来。是呀,怎么会忘记呢?来这里看电影,是她童年最快乐的时光。每次看完电影,她就伏在爸爸的背上,爸爸的臂膀是那样坚实与温暖。她的身子随着爸爸的步伐一左一右地摇晃,那股汗与烟草混合的味儿,从他那冒着热气的脖子和浓密的头发间扩散出来,把她紧紧包裹,不知不觉,她就在这气味中睡着了,在梦里继续着电影中的故事。此刻,她随那气味的牵引,童年时光从记忆深处袅袅升腾起来,浪花一般,在她脑子里漂浮闪现。尽管如此,石曼仍然怀疑眼前的真实性,担心只是自己的幻觉或错觉。她愣愣地看着那个戏台,狠狠地掴了自己一耳光,脸上的疼痛证明意识是清醒的。是哦,这么多年,自己怎么把那段记忆遗忘了呢?

唐娟见石曼许久没有出来,也跟了进去。里面的光线很暗,待眼睛适应这暗淡的光线时,她才看清是一个剧院。她四处寻找,眼前是一片黑压压的椅子。她叫喊了两声,不见石曼回答。正准备往外走,跟在后面的刘立说,那里不是?

她朝刘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最前一排椅背上,冒出一个人头的暗影。他们走过去一看,果然是石曼,见她正痴呆呆地看着戏台,他们在她的前面站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发现。唐娟吓得不轻,忙上前搂住她摇晃,连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

……

石曼低头不语,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伤心。她感到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一下子伏在唐娟身上,低声抽泣起来。

唐娟一时不知所措,忙把她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抚弄着她的后背。

许久,石曼才说,我找到了我的家。

你的家?你什么家?刘立不解,瞪着唐娟问道。

唐娟轻声说,你不知道,以后慢慢告诉你。她搂着石曼,迟疑地问,不会又是幻觉吧。

不是的,这次一定不是。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特别是这个礼堂,我经常与我爸爸来这里看电影。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部叫《妈妈再爱我一次》的台湾电影,我与爸爸来看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我都哭得一塌糊涂。你们小时候也唱过《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吧?我那时天天唱。因为我一直记不起我妈妈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每次唱这首歌,我就努力地想啊想,可想来想去,脑子里总是电影中那位妈妈。我就把妈妈想成她的样子,在心里一遍遍为她唱。离开这里后,我仍然唱,只是我把歌词中的妈妈改成了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刘立不解地问。

不知道。

姓什么呢?

也不知道。

你妈妈呢?

更是不知道了,在我的记忆中,她只是几张照片,一个影子,好似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

那你怎么能肯定这里就是你童年的家?

对这里的记忆呀?石曼说着,又将昨晚的经历告诉了他们。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唐娟责怪道。

我当时拿不准,怕是自己的幻觉,见到这里的一切,我就有信心了。

那个地方在哪里?

一个叫桐花巷的地方。石曼说着,拿出手机,找出昨晚照的照片。刘立接过去看了一会儿,说,对,桐花巷,离你们住的酒店不远。

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唐娟激动地说,上前扶着石曼往外走。

上车后,石曼主动将自己的身世向刘立详细说了。

那你是怎么到你养父家的呢?

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其他的都记不得了。

这么多年,你就一直没有找过父母?

没有线索,怎么找呀,再说我养父不准,时时防着我呢。

有一次不是我与你到公安局查过?唐娟说。

对,只有那一次。当时我看见电视上一则打拐新闻,说各地成立了什么打拐办,只要把DNA上传到数据库,就会在全国进行比对,比对上了,就能找到亲人,我就邀你一同去了公安局抽血化验。

后来没有结果?刘立问。

没有。石曼幽幽地说。

他们来到桐花巷巷口,因为路太窄,加之两旁堆着杂物,车辆无法通行,刘立只得将车停到对面的停车场。他们步行在巷道,看着两旁的低矮零乱的房屋和阴暗的巷道,石曼犹豫起来,她不相信这就是昨晚自己所走的那条巷道。她觉得昨晚那条巷道似乎要整洁明亮些。她问刘立,这就是桐花巷?刘立说,对呀,难道不是这里?石曼看了好一会儿,说,不是这里。刘立翻出她手机里的照片,再次确认上面的地址,石曼仍然将信将疑。直到他们来到那个丁字路口,看到那两根木电杆和变压器,石曼才确认昨晚走过的就是这个巷道。他们走进那条更小的巷道,整条巷子空无一人。他们站了一会儿,失望地往回走。刚走过一个拐角,与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擦身而过。石曼一愣,觉得这个妇人有些眼熟,转身紧走两步,上前问候道:阿姨,您好。

你们找哪个?妇人站定,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向你了解件事。石曼定定地看着妇人,觉得又有些陌生。

哪样事?

请问您在这里住多久了?

三十多年了。

那这附近的人家您都熟悉吧?

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能不熟悉吗?

那二十多年前,这条街上有没有哪家的小孩被人拐卖?

小孩被拐卖?妇人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我们这条街从来没有出现过孩子被拐卖的事。

他们三人对视了一会儿,眼里的光就渐渐暗淡下来。

这天晚上,石曼一直闷闷不乐。她分明记得那个礼堂,记得那条桐花巷。她坚信这里就是自己记忆中的家乡。可如何去求证呢?二十多年的时间,犹如一片茫茫水域,让她无法泅渡。她躺在床上,陷入了无边的绝望。偏偏这时,老拔打来了电话。老拔在电话中涩涩地说,老爷子他……

他怎么了?石曼急切地问,她想这个老拔,人高马大的一个男人,怎么说话做事哼哼叽叽的,就主动问道,他今天吃东西了吗?

没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催我给你打电话。

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叫你回来。

叫我回来?石曼睁大眼,突然从床沿边站起身来,大声说,你告诉他,让他安心等着吧,我还没有玩够哩!等我玩够了,自然会回来。石曼说完,愤愤地挂断了电话。

哎,这老爷子,也真是够闹的。唐娟坐在旁边,见石曼气呼呼的,只得摇头叹息。

你说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就是一个使唤丫头!石曼大声说。

唐娟忙给她倒来杯水,说,别生气别生气,管他呢,生病的人都是这样小气。

石曼接过水,喝了一口,又放在床头柜上,说,这三年我没白天没黑夜地伺候着他,容易吗?现在才离开两天,他就不干了,你说这不是有意折磨人吗?

唐娟拿着遥控器不停地转着电视频道,不知如何应答。她怎么不知道石曼的苦?她本是自由散漫惯了的人,却被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套着,寸步不离。而且,一套就是三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出来走走,刚来两天,就催她回去,还以绝食威胁,她怎么不郁闷呢!

这时,刘立打来电话。唐娟如释重负,对着手机连声说了几声好,就挂了电话。她站起身笑盈盈地对石曼说,走,刘立叫我们去喝茶。

你去吧,我就算了。石曼笑笑说。

走吧,去见见他的几个朋友。唐娟上前拥着石曼,央求道。

还有其他人?那我更不去了。石曼压着情绪,眨着眼说。

哎,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给人家一个面子嘛!唐娟佯装生气,强行把石曼推出门。

来到楼下,刘立已等在了门口。原来,他是将车开到楼下才给她们打电话的。

他们来到古城,是一片临江而建的明清时期的老建筑,一条青石板街依山环绕,街道一旁是一片杂乱的木楼,显然是旧时的民居。另一旁是一排四合天井筒子楼,石门石柱,高墙大院,夹着一条条幽深的巷道,什么唐府、熊宅、杨家胡同等等,井然有序。虽然修缮一新,仍保持着旧时的格局与气势。街上行人寥寥,昏黄的路灯照着长长的石板街,行走其间,影子也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刘立说,因为有三条江在这里汇合,水运时期,这里便是货物运输的主要码头,也是商品集散地,直到民国时期,这里的八大商号仍然名声显赫,生意遍布湖广,有的还发展到了海外。而今,繁华不在,倒成了人们闲谈雅聚的酒肆茶楼。

他们来到一栋叫淡园的木楼,走到楼上,包房里已坐了一圈男女。刘立一一向她们介绍,有他中学时的同学,有他生意上的朋友,也有政府部门的公务员。当他介绍到一位青年男子时,唐娟心里灵光一闪,欣喜地看着石曼,不住地眨眼。

石曼不解,在她左臂上掐了一下。唐娟忍着,只看着石曼鬼鬼地笑。两人坐定后,唐娟伏在石曼耳边轻声说,自己心里有鬼,就以为别人不安好心?

石曼又在她手臂上掐了一下。

我知道你想歪了,那个人不是公安局的吗?何不找他帮忙查查?

查什么?石曼不解地问。

查你的生身父母!你不是怀疑自己是这里的人吗?

石曼恍然大悟,羞愧地笑笑,心想是呀,怎么自己没有想到呢?她将头偎在唐娟肩上,心里满是感激。

喝茶闲谈的间隙,唐娟低声对刘立说,让你那个朋友帮个忙,到公安局的打拐办帮石曼查查档案。

好,好。只是她能确定自己的身份吗?

如能确定,还要他查什么?

我问问。刘立说着,借着敬茶的机会,起身走到那位青年男子身旁,与他耳语了一会儿,就与他一同走出了包房。

他让我们明天去他们单位找他。刘立回到座位上后,低头对她俩悄声说道。

唐娟看了石曼一眼,轻轻地将她揽在怀里,不停地抚着她的后背。

回到宾馆后,石曼仍止不住兴奋,在房间里一圈圈地走。唐娟见了,有些焦急,也有些心疼。她不知明天是什么样的结果,如果不能如愿,那石曼这一夜的期待又将落空。其实,石曼一向沉着稳健,之前,她俩遇着什么事,总是她拿主意,而今如此烦躁不安,让人心生怜惜。

今晚我们睡一张床吧!唐娟说。

怎么了,一个人睡不习惯?

说什么呢,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睡了,有些怀念过去的时光。

好吧,今晚我们就做一回临时夫妻。石曼高兴地说。

又贫,你忘了,当年可把我妈吓得半死!

哈哈哈哈,我怎么会忘呢?石曼大声说着,洗漱后,就钻进了唐娟的被窝,紧紧地抱住她,下巴不停地在她头发上摩挲着。

石曼记不得是怎样认识唐娟的。虽然她俩同级不同班,但上学放学,总是形影不离。她们俩一胖一瘦,同学们说她们一个如秤砣,一个如秤杆,真是秤不离砣。那段时间,石曼养父经常出差谈业务,常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每次出门,他不仅要给石曼买足食品,还要给她百多元钱。而唐娟的父母刚刚下岗,整天如两只无頭的苍蝇,四处乱飞,就任凭她们俩整天腻歪在一起,以至于闹出她俩搞同性恋的传言,吓得唐娟母亲跑来向石曼求饶,求她放过唐娟。每当提起这段往事,她俩就止不住大笑。

你说,明天会是什么结果?石曼拥着唐娟,幽幽地问。

如果你的记忆没有出错,结果就不会很坏。

石曼当然相信自己的记忆,自从那个礼堂出现在她眼前,她就坚信自己的判断。

这一夜,石曼没有合一眼。她瞪着眼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不停地闪现一个又一个场景,一会儿是她坐在爸爸的肩头,唱着电影里的歌谣穿行在夜晚的巷道中;一会儿又是一对年老而又陌生的夫妇向她颤颤巍巍地走来,满面泪水地望着她,用粗糙的手不停地抚摸她的脸;一会儿又是那列长长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响……

天没亮,石曼就悄悄起了床,洗澡梳头,换上一套深黑色的毛料大衣。

唐娟也早醒了,见一向素面朝天的石曼突然收拾打扮起来,本想戏弄她一下,可最终还是忍了。她看着石曼笨拙地在脸上涂涂抹抹,心里有些发酸。

他们来到公安局时,刘立的朋友早已等在了门口。他带着他们来到打拐办,向一位民警交代了几句,那民警热情地给他们倒了水,才坐下来听石曼讲述。随后,他打开电脑,调出了1990年到1995年千山失踪小孩的档案,一一核对,又到档案室翻找查阅,却没有一起与石曼的情况相符。

你能肯定自己是这里的人吗?

我也说不清楚。昨天我们去矿山公园,对那里的许多场景都有记忆。

你哪年被拐的?当时多少岁?

1991年吧,应该是四五岁吧。

太小了,那时的记忆应该很模糊的。

可那个礼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与我爸爸常去那里看电影。

要不这样,你先去查一下DNA,看能不能比对成功。

前几年,我到我们当地的公安局查过,可一直没有消息。

这就怪了,如果你真是这里的人,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你父母当年没有来报案。民警望着石曼,一脸疑惑。

没来报案?不可能,哪有父母不疼自己的孩子?唐娟急忙说。

如果报案了,应该有记载。

还能有其他什么办法吗?刘立问。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一是她仅有儿时的记忆,不能确定她就是这里的人;二是近二十多年千山人口流动很大,不仅外出打工的人多,而且从全国各地前来这里投资创业的人也不少;三是这几年千山正处转型期,金矿关闭后,有的工人调到其他地方去了,有的工人下岗后已外出谋生,还有的回了原籍,留下来的大多数是老人;四是时间太长,二十多年了,而且又没有当年的立案记录。你让我们怎么查呢?

从公安局出来,石曼彻底失望了。

他们当年为什么没有报案?石曼不停地问。

不会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唐娟开导她说,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你看刘德华主演的《失孤》,据说就是根据一个真实的故事改编的,让人多心酸呀。其实现实中那个父亲的苦与累,哪里又是一部电影就能表现得尽的呢?

我正是看了那部电影,真切地理解父母对失踪孩子那份撕心裂肺的爱与痛,才决定要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寻找到他们。

见时间还早,刘立看着她俩征询道:要不,我们还按原订计划出行吧。

你看呢?唐娟看着石曼问。

对不起,把你们的行程也耽搁了。石曼答非所问地说。

这天,他们紧赶慢赶,游了九丰农业,又去了海洋馆、夜郎谷、彩虹海。回城时,已是黄昏,唐娟与刘立的脸上仍是一脸兴奋,不住地打情骂俏,好似忘了石曼的存在。石曼一直不在状态,心不在焉的,一路的景致,一路的欣喜与欢悦,好似都与她无关。她心里总盘旋着一个问题,想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没有报案呢?她百思不得其解,莫非他们不在乎她,或是有意要卖她。她这样想着,不禁打了一阵寒战。可是,她真切感到爸爸是爱她的,每天晚上睡觉,他总要陪着她,给她讲故事,唱儿歌,直到她睡熟,才离开;每次上街或看电影,就让她坐在肩上,或是唱歌,或是学着鸟儿叫着飞奔。倒是妈妈,她没有一点印象,每次想起,都如一缕烟,一片雾,缥缈不定。

来到市区,石曼才回过神来。他们走进一家河鱼馆坐定,刘立说,今晚请你们吃我们这里的特色菜。不一会儿,服务员端来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鱼,上面泛着一层厚厚的红油,飘着一股酸辣的香味。石曼的眼瞪得老大,她扇动着鼻孔,贪婪地吸着锅里冒出的气味。不待服务员点上火,她就急急地夹了一块,嚼着嚼着,一股浓稠的酸辣,雾一样从舌尖漫开,在口腔里旋回,向两腮扩散,再滑入喉咙,钻进胃里,躁动的胃一下子就妥帖安静了。

这是什么?石曼好奇地问。

凯里酸汤鱼。

你不觉得这味道熟悉吗?她对唐娟说。

唐娟朝锅里看看,半信半疑地说,你家老爷子做的酸汤鱼?

嗯,完全是他做的那个味道。石曼不解地望着唐娟。

唐娟也夹了一块,慢慢嚼着,说,是哩,完全一样。

这么说,你家老爷子也在这边生活过?唐娟瞪着石曼说。

不知道。我只记得小时候我一生气,他就给我煮这酸汤鱼。

你从小就喜欢这酸汤鱼?刘立好奇地问。

是的,也许是跟他生活久了的原因吧。

还有一种可能,你们都是这里的人。刘立说,见唐娟白了他一眼,赶紧收住了话题。

石曼好似没有听见一样,注视着锅里翻滚的鱼,没有说什么。她盯着这酸汤鱼,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张苍白的脸,那双躲闪的眼睛。那眼神里有软弱,无奈,还有几分求乞。是的,别看他在外面风风火火,一回到家,他总是小心翼翼。每次对抗,她总是占上风。他要她吃饭,她偏要去睡觉;他要她睡觉,她偏要弄出一些响动来,让他不得安宁。看着他无助乞求的样子,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慢慢地,她就对享受这种愉快成了瘾,每隔几天,就要故伎重演。只有在吃这酸汤鱼时,他们的心才贴得近些。他总是把肉厚刺粗的鱼块夹给她,自己吃鱼头或鱼尾。他们常常吃得大汗淋漓,彼此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满足,仿佛忘了心中的不快。但这平静不会维持多久,只要她感到泼烦,就会弄出一些出格的事,或是把柜子里的衣服抱出来满地撒,或是把水龙头开着,让水整天哗哗地流,或是用五颜六色的蜡笔在雪白的墙上乱涂乱画。可是,不管她如何刁蠻耍泼,他从不打她,也不骂她。有一段时间,她觉得他好可怜,想缴械投降,叫他一声爸爸,可是,心中的那层坚硬无比的壳把她的情感世界包裹得紧紧的,怎么也叫不出来。

而今,回想那时的无知,石曼才意识到养父这二十多年来的不容易,既当爹又当妈,把她拉扯大,自己还时时让他生气。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混蛋,三十多岁了,仍没有站在他的角度想过。她猛然醒悟,自己只是身体长高了长重了,而心智仍未成熟。她看着桌上的火锅,想着养父每次吃这酸汤鱼的样子,才记起自从养父瘫痪后,他们就再没有吃过酸汤鱼。她多想此刻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也能尝尝这久违的味道。她深感自责,想着养父三天来汤水未进,而自己仍安之若素地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常言说,男饿三,女饿七。她真怕他出什么事,那会让她后悔莫及。她顿觉归心似箭,想回去亲自给他做一锅酸汤鱼,让他知道,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成熟了,懂事了,知道感恩了。

明天我要回去了。石曼突然放下筷子说。

明天回去?不去游梵净山了?唐娟睁大眼睛望着她。

不去了。

既然来了,怎么不去呢?那可是一座神秘的佛教名山呢!刘立劝说道。

你们去吧,我得赶回去,我家老爷子三天没吃东西了。

既然你要回去了,我也回去吧,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

不是还有刘立陪你吗?

我才不要他陪呢,孤男寡女的,被他老婆发现了,那可说不清楚!

算了吧,你们不正好重温旧梦!石曼玩笑道。

看看,连你都这样看我们了,赶紧走,不然,真说不清了。

真的,你好好玩,我要回去了。

老爷子还没有吃饭?唐娟问。

没有。

哎,这个老拔也是,就没有办法?

不怪他,老爷子是在与我赌气。

还在与你赌气?

嗯,只有我回去了,他才放心。

那你乘飞机还是高铁?刘立问。

不知是高铁早还是飞机早?

飞机早些,上午九点十分起飞。

直飛吗?

直飞。

那就乘飞机吧。石曼说着,当即让刘立在手机上给她订了票。

两张。唐娟犹疑了一会儿说。

你真要走?刘立定定地看着她。

走。

不去梵净山?多可惜呀!

下次吧,到时来见你也好有个借口呀。

哎,行吧。刘立摇头叹息。

石曼见唐娟执意要去,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她再三劝说,要唐娟继续她的行程,可唐娟执意要与她同行。石曼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要是自己知趣,不与她同来,那就不会打乱她的行程。可是,也不能全怪自己,谁叫她之前没有说清楚,从未提及过刘立呢?她拨通了老拔的电话,说她们明天赶回去,要他明天去菜市场买条鱼。

买鱼做什么?

给老爷子做酸汤鱼。

酸汤鱼!怎么做?

你只管买,我来做。

你来做?

是的,明天我就回来了。

明天几点到?

十二点左右就到。

好,到时我来机场接你们。

行。

吃罢晚饭,刘立邀她们去杉木河散步。还是带你们去逛逛这个城市最美的夜景吧。刘立说。

你们去吧,我回宾馆了。石曼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多没意思!走吧走吧。唐娟挽着石曼的手臂,强行把她拉上车。

石曼看到唐娟眼里满是恳切与怨怒,只好半推半就。他们来到杉木河边,只见波光粼粼的河面满是彩灯的倒影,河不大,蜿蜒穿行在城中,两岸都是人工园艺,草地,树木,楼角,亭台,犹在画中,人行其间,心旷神怡。

他们走过一片丛林,穿过一片假山,隐约有音乐声传来,放眼望去,树影婆娑间,不远处的河心竖着一垛一百多米长的水帘。他们急步上前,挤过人群,见各色水柱跳跃,随着音乐旋律,或群芳争艳,或长袖独舞,或浅浅低语,或直冲云霄,如梦似幻,物我两忘。当最后那首乐曲从一个高昂的音符果断地停止,那一片水柱突然断流,像被快刀生生砍断的植物,齐斩斩跌落下来,一切归于平静。他们痴痴地看着被击碎的河面,直到人群三三两两散去,走远,才回过神来,原来是水上音乐喷泉。

他们沿着一条用鹅卵石镶嵌成各种图案的林阴小道,继续往前走。来到健身广场,唐娟与刘立在一张木椅上坐下,低声轻语地说着什么。石曼全身有些酸软,见他们那依依不舍的样子,不便与他们坐在一起,但又不好单独坐在一旁,只得沿着广场漫步,观看广场边一座座雕塑。这些雕塑再现了不同时期矿山工人开山采矿、碎石炼金的历史,有古代人原始工艺开采的情景,有对外国资本入侵掠夺资源和压榨劳工的控诉,有建设新中国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也有改革开放以来,从辉煌到政策性关闭,以及转型升级的腾飞。石曼逐个看完那些雕塑,愈加感到疲惫。她见唐娟与刘立正亲密地交谈,只得强打精神,来到一个巨型玻璃橱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橱窗里的文字与图片。她看了许久,什么也没有看明白,只感到腰酸背疼,腿肚发软。她打算不辞而别,悄悄回到宾馆休息。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一张照片跃进眼里。那是一张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的脸,长发淡眉,瘦长脸,眯缝眼。她见照片下面写着“邓方全”三个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她极力控制着情绪,紧紧地盯着那张照片,记忆中爸爸的形象渐渐清晰。她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瘫坐在玻璃橱窗前,仍仰头望着那张照片,眼里一汪泪水模糊了视线。唐娟以为她累了,叫她过去在石凳上坐,连叫了几回,她都没有答应,就拉着刘立走过来,一声声询问。许久,石曼才抬起头,指着那张照片说,他,就是我爸爸。

你爸爸?唐娟不解地问,抬头仔细看着那张照片,又看了看下面的简介,这个叫邓方全的人是金矿的职工,还是省级劳模。

原来他就是你爸爸?刘立疑惑地问。

你认识他?唐娟惊喜地问。

他是我们这里的名人,谁不认识呢?刘立睁大眼睛,不解地说。

就因为他是劳模?

不是不是。

那为什么?

怎么说呢?反正我们这里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

那他现在在哪里?

有好几年不见他的踪影了。

他家住在哪里呢?唐娟追问道。

一个疯子,到处流浪,谁知道他家在哪里?一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不屑地说。

谁是疯子!石曼一脸惊愕,站起身来,朝那人冲过去。

刘立一把拉住她,问,你真能确定他就是你爸爸?

不会错,你看那一头长发,那张长长的瘦脸,都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他确实疯了许多年。刘立说。

疯了!怎么会疯呢?石曼突然像被什么击中,惊恐地问。

从我记事时起,他就整天在外流浪。刘立说。

此时,他们身边已围了几个过路的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个叫邓方全的人。

一个苦命人呀!一连遭遇那么多打击,不疯才怪呢?一个老太太瘪着嘴说。

其实,开始他并没有疯,后来在寻找他走失的女儿的过程中,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疯了。另一个男人插话道。

他女儿走失了?石曼问。

可不是,走失二十多年喽。那个老太太说。

他为什么不报案呢?

哼,报案,有哪样用?男人冷笑着说。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他死了,有的说他回老家了。

哪里哟,听说在精神病院。那男人说。

精神病院?石曼惊问。她再次来到玻璃橱窗前,看着那张照片,有些不知所措。唐娟走过来安慰她说,别急,既然知道他的下落了,明天我们到精神病院去看看。

现在就去吧。石曼转过头来,盯着唐娟说。

现在!可能不行。到精神病院看病人要经过医生同意才行。刘立解释道。

这么说,要等明天才能去喽。石曼问。

明天都还不一定呢。刘立说。

既然这样,我们只有把票退了,明天再来?

只能这样了。

回到宾馆,石曼打电话给老拔说,临时有事,可能回不去。

听说你们要回来,老爷子可高兴了,还喝了小半碗粥。老拔说,现在你们又不回来了,不知他又要怎么闹呢。

你给他好好解释吧,就说飞机误点了。

第二天,他们早早赶到远离城区的安定医院,四周少有人烟,一片荒凉,只有对面的山头建有一片工业区,升腾着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他们进去一打听,邓方全果然在那里。他们找到了主治医生,说明情况,医生给他们交代了一些事项,就带领他们来到二楼,走过一条长长的幽深的走廊,两旁的绿漆铁门紧紧地关闭着,让人顿生森严之感。不时,从铁门里射出一道雪亮的目光,好奇而又呆直地盯着他们,好似随时要向他们扑来。来到中间靠左的一间房间,护理人员打开铁门,先进去与他交代了几句,才让他们走进去。屋里光线更暗,护士打开窗帘,才见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人弯着身子躺在床上。老人目光呆滞,脸色苍白得如一张洁净的纸。他惊恐地看着他们,尽力将身子往床角缩。她努力在他脸上身上寻找着记忆中的痕迹,那张瘦得脱了型的脸,那双惊惧的眼睛,那个被剃光了的头。一切都是那样地陌生。

是他吗?唐娟走近石曼,轻声问道。

石曼一脸茫然。她走到床边,俯身靠近他,仔细察看他的脸,有意识地闻闻他身上的气味。他紧张地盯着她,突然转身扑向枕头边,紧紧抱住一个布娃娃,惊恐地叫道,莎——莎——石曼被这叫声吓了一跳,莎莎,这个名字像寒冬的雪天飞来的一颗石子,击打着她的心。她感到一阵尖利而窒息的疼痛。她隐约记得自己就叫这个名字,可是,当她再次把这个名字与自己联系起来时,又是那样地别扭与陌生。

莎莎是这个布娃娃,他以为你要抢他的布娃娃。医生对他们说,连忙上前安抚他,说别怕别怕,他们是来看你的,还给你送来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刘立赶紧将手里的东西提到他眼前晃了晃,放在床头柜上。他见了,才摟着那布娃娃,坐直身来。他将布娃娃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此时,石曼才认出,那个布娃娃正是自己小时候最好的伙伴,那圆圆的大眼睛,那直直的鼻子,还有那蕾丝边纱裙,一切都是那样熟悉。那时候,每晚睡觉,她总要搂着这布娃娃才能入睡,白天一个人在家时,只要有她相伴就不孤单。到了养父家后,最初每晚睡觉时,她哭闹着要她的布娃娃。养父给她买了一个又一个,仍不能制止她的哭闹。养父没有办法,见她哭得伤心,只有陪着她掉泪。后来,她每当想起这个布娃娃,就会想到她的爸爸,就有一种撕心扯肺的痛。这个布娃娃已破旧不堪,身体软塌塌的,金黄的头发也所剩无几,雪白的蕾丝边纱裙已成了灰黑色。

石曼这才坚信,眼前这男人就是深爱自己的爸爸,是教她牙牙学语,扶着她摇摇晃晃走路的爸爸,是给他童年无限欢乐与温暖的爸爸,但她怎么也不相信,那个瘦弱的肩膀怎么能肩负幼时的自己。那时,她常坐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那股汗与烟草混合的气味,一路歌唱,一路欢笑,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她感到一阵心酸难过,好想上前抱抱他,或像小时候一样,偎依在他的怀里,与他说说话。她犹豫着,还是放弃了,怕自己的不慎触动他脆弱的神经,揭开他心头的伤疤。她只能这样默默望着,任泪水无声地滚落。

走出病房,医生叹息道,如果你们有空,常来看看他吧,他真可怜,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亲人来看过他,只有一个工友,半个月或一个月,来探视他一回,给他带些吃的,帮他洗洗澡。我们有什么事,也是联系他。

那人叫什么名字呀?

王胜利。

石曼掏出手机,记下了那人的电话,与医生挥手告别。

离开精神病院,石曼决定去看一下王胜利。她要向他表达感激之情,可当她拨通了王胜利的电话,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时,王胜利迟疑着,哼哼哈哈地好一会儿,才说,不,别了。

石曼说,您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我爸爸,再怎么也要来向您表示感谢。

电话里的王胜利说他回老家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石曼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触到了手机,等她再拨过去,对方不接。她有些疑惑,紧接着又拨打过去,对方却已关机。石曼不解,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升起。

他们站立在街头,一时不知所措。刘立迟疑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他父亲打了电话。他父亲说,王胜利?认识认识,他下岗后,就到环卫站当了工人,你们找他有哪样事?

一个朋友想见见他。

那我帮你们问问。

好的。

不一会儿,刘立的父亲打电话来说,王胜利今年上半年已退休了。

他家住哪里呢?

他是大坑的,应该是住桐花巷。

桐花巷?石曼看了看刘立和唐娟,有些吃惊。

对,当年大坑和中坑的都住桐花巷。

大坑是什么意思?石曼不解地问。

当年采矿分几个坑道,一个坑就是一个作业单位,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局级单位。大坑是主洞,是矿上的主体。

他们再次来到桐花巷,一打听,王胜利家住桐花巷丁字路口的那条小巷。他们来到王胜利家,再次遇见那个妇女。她显得有些慌张。她说她是王胜利的爱人,她说王胜利的老娘生病了,他半月前就回老家照顾他老娘去了。石曼问王胜利的老家在哪里,妇女闪烁其词,支吾半天没有说清楚。最后,她兀自走进屋,把门关上后,就再不出来了。

从桐花巷出来,石曼感觉蹊跷。这个叫王胜利的人既然对她爸爸那么好,为什么又要躲避她呢?莫非是他?石曼脑子快速地转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记忆深处走来。她记得自己在那个街口等妈妈时,一位叔叔向她走来,说带她去找妈妈,于是,她就跟着走了。她没有想到那位叔叔会骗她,因为她记得他是爸爸的朋友,爸爸经常带他到家里吃饭喝酒。许多年后,当她在电视上看到有关打拐的新闻,她意识到那位叔叔骗了自己,才知道自己是被他拐买了。

难道就是他?石曼暗自想,可谁知道他老家是哪里的呢?她要刘立再打电话问问他父亲,进一步了解一下王胜利的情况。

我也不知道。他是大坑的,可能只有大坑的人才知道。刘立的父亲说。

哪些人是大坑的?

都走喽,不知还有哪些人在这里,要不,你们到矿山社区看看。

矿山社区?

对,那里应该查得到他的档案。

查档案?他们同意给我们去查吗?

你们说明情况,应该同意。

他们随后来到矿山社区,来到办公室,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独自守在电脑前玩游戏。他们上前说明了情况,男人沉迷于游戏之中,头都没有抬一下,直到一场游戏结束后,才疑惑地打量着他们说,你们去他家里找呀?

他回老家了,我们不知他老家在哪里。

莫非你们要去他老家找?男人不解地看着他们。

我们有点事情想向他了解一下。

王胜利?

对,王胜利。

他老家在常德。男人丟下一句话,又埋头忙着玩游戏。

湖南常德吗?刘立问。

不是湖南常德难道北京还有一个常德?男人不耐烦地说。

常德哪个县呢?

你问我,我问谁呀?

刘立有些生气,正要发作,见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唐娟急忙上前向那女子打听。那女子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常德哪里的。我查查看吧。女子说着,从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串钥匙,打开靠墙的一个档案柜,从里面抱出一大摞卷宗,一本一本地找,一页一页地翻,终于查到了王胜利的信息,原籍是湖南省常德市石门县胡家沟村人。

这里到常德有直达车吗?从矿山社区出来,石曼急急地问。

没有,只有乘高铁到长沙,再转车。

行,你们去梵净山吧,我去常德。

你一个人去哪行?唐娟说。

怕什么?

还是我们跟你一道去。刘立说。

真不用。石曼诚恳地说。

开玩笑哟,那么远的地方,你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唐娟显然下了决心,不由分说地上了车。

在去高铁站的车上,石曼拨通了老拔的电话,告诉他,今天不能回来了,要去一趟湖南常德,要他再辛苦几天。

你们到常德去干什么?

有点急事。万一老爷子还不吃东西,你先给他输瓶能量吧,等我回来再慢慢给他调养。

好,你就放心去吧。

挂断电话,石曼闭着眼,长久不说一句话。

他们赶到常德的石门县时,天已经擦黑。他们在街边一家超市买了两瓶蜂蜜,两包黑芝麻糊,一盒纯牛奶,随后,在街上拦下一辆的士,连夜朝那个名叫胡家沟的小村赶。车出城不久,就开始爬坡,手机导航不断提醒前面弯多坡陡,雾大路滑。果然,没走多久,前面车灯的光柱里,只见浓雾滚滚,能见度不足二十米。很快,车玻璃上就积满了水珠,越积越密,连成一片,雨刮器不时刮出几声揪心的嘎嘎声,水线如蚯蚓般窜下。一路上,司机手忙脚乱地不停换档变速,以每小时十公里的速度缓慢前行。

刘立与唐娟随着车身左摇右晃,很快就睡着了。石曼坐在副驾位上,紧紧盯着手机导航,见那条弯曲的绿色线路越来越短,她的心也开始狂跳起来。她不是担心这一路的安全,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个人,那个躲避她的人,他的心里一定有许多有关她的秘密。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他们同时坐直身子,四下张望。石曼见是老拔打来的,没加思索就接了。老拔在电话里急切地问,你家的床单在哪里?

什么床单?

老爷子的床单。

怎么了?

他尿床了,被子和床单都打湿了,上面还有屎。

你没有给他垫尿不湿吗?

垫了,被他扯了,撕得满床都是。

他怎么了?石曼惊恐地问。

今天天一亮,他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开始我还敷衍他说,你下午回来。可到了下午,他又问,我就只好把实情告诉他了。他听后就沉默了,又开始不吃不喝,也不与我说话。后来我见他睡着了,就回店里去一趟,回来就见他赤身裸体躺在被子外面,尿不湿撕扯得满床都是,被子上,床单上,到处都是屎和尿。

石曼不解,向来言行检点的养父怎么能做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来?她羞愧万分,无地自容,似乎在老拔面前赤身裸体的,不是她养父,而是她自己。她想,一个男人面对着另一个男人的裸体,而且,这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还可能成为自己的岳丈,多难为情呀!还要给他擦洗身子,收拾被屎尿弄脏的衣服床铺。老拔在电话里显得十分平静,就连抱怨的语气也没有。石曼心里顿时升腾起一份感激,觉得老拔成熟老练,宽和平静。

他们来到胡家沟时,已是晚上九点过。村庄在靠近河边的小山沟里,极静,只有零星的灯光从树影间透出来,晶亮晶亮的。他们刚下车,一群小孩就好奇地围了过来打量着他们。

你们去哪里?一个孩子问。

这里是胡家沟吗?刘立答非所问。

是。你们找谁呀?

王胜利家在哪里?

王胜利,哪个王胜利?几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突然朝村寨前的一圈人大声叫喊,他们找王胜利,他们找王胜利。人群中走出一个瘸脚男人。瘸脚男人得知他们找王胜利,兴奋地说,他是我哥。

你哥?

是呀。瘸脚男人说着,转身往村子里走,一瘸一瘸的,却极快。他们打开手机里的电筒,努力跟在他的后面,一串零乱的脚步声,引来一串激烈的狗叫。瘸脚男人走远了,见他们没跟上,才停下来等。可不一会儿,他又独自走到前面去了。

这路不好走,你们要小心点。瘸脚男人第三次停下来时,对他们说,快到了,转过这个弯就是。

果然,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瘸脚男人大声叫道:哥,有人找你。

哪个?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里答应。

不认识。

石曼心里一紧,生怕王胜利再次逃离,她推了推刘立。刘立会意,几步跟上瘸脚男人,大声叫着,王师傅,是我。

门开了,一个黑影背着光走出来,打量着刘立,不解地问,你是?

我叫刘立,是三坑刘慎光的儿子。

哦,你爸爸是刘慎光,我认识。

在他们答话间,石曼与唐娟也赶了上来,站在院子里,打量着眼前的房子。这是一栋木质结构的老屋,虽然有些破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院子里的地面用水泥硬化了,可能是当初没有抹平,到处坑坑洼洼的,有些硌脚。

听说老人家病了,我们顺便来看看。刘立递过手里的东西说。

哎呀,让你们破费,怎么好意思!王胜利接过东西,疑惑地打量着唐娟和石曼,这两位是?

这位是唐娟,我大学同学,这位是她的朋友,叫石曼。

哦,那快请屋里坐。

王胜利把他们引到西屋。屋里空气中浮动着一股陈腐的气息,像长久没有开窗一样。屋角的老式木床上,一位头发蓬乱的老人蜷曲在被子里。刘立上前问候,她不理睬,只顾呻吟。

老人家什么病?刘立问道。

老人仍是不答,只是呻吟声更大了些。

也没什么,老毛病。王胜利笑着回答说。

高寿呢?

八十六了。瘸脚男人右手比了个八字,自豪地说。

那平日全靠你照顾喽。刘立望着瘸脚男人赞许道。

不靠我靠谁呀,我哥怕我嫂子。瘸脚男人嘿嘿笑着说。

你不怕老婆?

我家这么穷,谁愿嫁给我?瘸脚男人说着,仍旧是一脸的笑。

王胜利把他们引到东头的外屋,陈设十分简陋,一个很大的灶头占据着半个屋子,墙角立着一个碗柜,中间摆着一张小木桌,几个小竹凳。他提了几个小竹凳,招呼他们到灶前的火塘边烤火,火塘里正燃着树根,冒着一缕缕青烟。

他们刚坐下,王胜利就叫瘸脚男人烧水泡茶。瘸脚男人往锅里加了半锅水,转到灶前来烧火。他不断地朝灶孔里添干树枝,火焰蹿出灶门,屋子顿时明亮了许多。石曼见那个瘦小的老人从碗柜里拿出三个花色不同的碗,又从碗柜的抽屉里翻出半包茶叶,分别往三个碗里倒。待水开后,向三只碗里加了开水,一一端给他们。随后,就着锅里的开水,从一个塑料口袋里拿出鸡蛋,一个接一个地往里磕,磕完鸡蛋,他又往锅里下面条。

这么晚了,下碗面将就一下。他说着,不停地用筷子搅着锅里的面条。

我们农村,没得什么好吃的。坐在灶前烧火的瘸脚男人讪讪地说。

这鸡蛋是正宗的农家土鸡蛋,面条也是传统的手工面条,现在的城里人很难吃到这纯天然的食物呢!老人抢过话题,好似在纠正瘸脚男人过分谦虚的话。好,好,现在还真难得吃上土鸡蛋煮粗面条呢。刘立兴奋地说。

当王胜利端着一碗鸡蛋面条递给石曼时,石曼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左眉上有道显目的疤痕,手一抖,手里的碗险些掉在了地上。他说了一句,小心。她没应答,惶惶然,魂不守舍的样子。毫无疑问,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当年与她爸爸一同喝酒,后来又将她领向那列绿皮火车的叔叔。

石曼細细打量,见他一副落魄的样子,完全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头,不仅发际已退到了头顶,就连头顶上仅有的那几根头发,也柔弱发黄,像冬天原野上干枯的荒草,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还有那张干瘦松弛的脸,如似一片枯叶,阡陌纵横;那细窄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浑浊的光,当年英姿焕发的模样荡然无存。可是,他左额上的那道疤痕早已深深地烙在了石曼心里。看着这个恨了二十多年的人,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她说不清是喜是悲。

刘立和唐娟一边吃一边称赞这土鸡蛋真香,说有许多年没有尝到这味道了。石曼却什么味也没吃出来。她一直在想,如何与他说才不会让他抵触与否认?可她脑子里如一锅粥,怎么也理不出个思路来。

王胜利收拾妥当后,又重新烧水给他们泡了茶,随后给刘立上了烟,才来到灶前一个塑料凳上坐下,自己也点上一支烟,慢慢吸起来。

你认识我吗?石曼将凳子朝王胜利身旁移了移,倾斜着身子问道。

你是——记不起来了。王胜利看着石曼好一会儿,摇摇头,凄然地笑着说。

二十五年前,不是你把我交给石光明的吗?

石光明?他瞪着石曼看了半天,惊愕地说,哦,你就是昨天打电话给我的那个邓——邓——莎莎?

我叫石曼。石曼恨恨地说。

石——曼——哦,对,你是该姓石。你父亲叫石光明。

石光明是我的养父。

哎!你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他停了停,深深地看了石曼一眼,叹息道。

你当年得了多少钱呀?石曼鼓足勇气,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什么多少钱呀?

你把我卖给石光明得了多少钱?石曼愤愤地问。她知道他会否认,但她想看看他怎么解释。

天地良心!我一分钱没得。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急切地发誓道。

石曼紧紧地盯着他,一句话不说。

你真的以为是我卖了你?王胜利睁着眼,似有所悟地反问道。

不是卖,那是为什么?

哎!王胜利深深地吸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来,说,莫非你们今晚是专程为这事来的?

是的。石曼冷冷地说。

王胜利不再作答,只顾闷着头,一口一口地吸烟。好一会儿,他才将烟蒂重重地在鞋底上摁灭,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妈妈?

记得,但想不起她长什么样。

我领你走的那天,她说她去买东西,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在一个街口等她,她老不回来,后来就看到了你。

你知道她为什么走开吗?

她不是去买东西吗?

不是,她是为了让你跟我走。

为什么?石曼眼前一黑,脑子里再一次浮现出了那个影子一样的人,她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

不为什么,只为了让你生活得更好。

让我生活得更好?笑话。

我知道你不理解她。

她现在在哪里?

死了。

死了!石曼被吓了一跳,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时候死的?

就在你离家后不久。

什么病?

哎,王胜利摇摇头,长叹一声,说,绝症。

这么说,当年她是把我卖得的钱拿来治病了?

不是这样!王胜利说。

那为什么?

你想想,她都快死了,谁来养你嘛。

我爸爸呢?

你爸爸?眼看金矿日落西山,几个月才发一次工资,他自己都养不活了。

再养不活自己,也不能把自己的女儿卖给别人呀?

不是卖,哎,你怎么能这样想呢?王胜利没好气地说。

那是什么?

看来我只能对不住你妈妈了。

怎么对不住她?

她临终前要我向她承诺,一辈子守住你身世的秘密。

我身世的秘密?我的身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哎,说来话长呀。王胜利说着,又抽出一支烟,独自点上,闷闷地抽了一会儿,才抬头幽幽地说,你本来就是姓石,你是石光明的女儿。

什么?石光明的女儿!石曼张大嘴,犹如晴天霹雳,惊愕地瞪着唐娟,见唐娟也定定地看着她。

对,你是石光明的女儿。

怎么可能!石曼脑子里晕乎乎的,理不清头绪。

哦,对了,你父亲怎么样?

谁呀?石曼愣着,没回过神来。

石光明。

瘫了,已经瘫三年了。

瘫了?他不过才六十多岁吧?

六十八岁。

他的命也苦呀!

他与我爸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哎,看来我只好给你说说了,好在你现在已经长大,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妈在天有灵,也会原谅我的。王胜利吸了一口烟,不慌不忙地说,那时,我和你爸都是大坑的矿工,石光明是我们的坑长。王胜利说,当时我们矿上很红火。我们走到哪里,人们投来的都是羡慕的眼光。周边县区的姑娘都以嫁给我们矿工为荣。也就是在那时,你爸认识了你妈。你妈可漂亮了。她是西边一个县的。她有个嬢嬢在区政府工作,与石坑长关系很好。她嬢嬢就请石坑长帮忙,把她介绍到矿上的职工食堂待业。那时,一个坑长权力可大了,相当于现在县里的一个局长。你爸得知你妈是石坑长介绍到矿上来工作的,就去求他。石坑长当晚就带着你爸爸上门说媒,你妈妈二话没说,就满口答应了。

你爸妈结婚的那天,我们可高兴了,人人都喝醉了。石坑长也醉了。石坑长醉了就哭。我们知道他心里苦。他结婚十多年了,老婆一直没有生育。

从此,你爸就与石坑长攀上了关系,深得石坑长的关照,很快提成了作业组组长。那时的作业组组长也是一个不小的官,有很多优待,比如常到外地出差,或外派到大城市学习。刚结婚不久,你爸就被派到贵阳学习半年。你爸也是一个有志向的人,只是有些离不开你妈。他接到通知后,犹豫了许久,还壮着胆子去找石坑长。石坑长一听就火了,狠狠地批评了他,说,好不容易争取的名额,你不去,你还想不想上进呀?你爸没办法,只得去了。你爸外出学习多了,见多识广,很快成了矿上的技术骨干,提为了技术科科长,负责矿上的技术改进,多次受到了冶金部的表彰,还连续三年都被评为全省的劳模。

虽然那时矿上仍旧热火朝天,但已显出了些衰败之象。广播里天天鼓动干部职工辞职下海。一些大胆的人就辞职下海了。石坑长就是其中的一员,并且还离了婚。现在看来,石坑长当时的选择是英明的,只是不知他是因為辞职才离的婚,还是因为离了婚才辞的职。就在他辞职不久,矿上就日落西山,一天不如一天了。到了九十年代,职工的工资也难保障了。那段时间,许多矿工们都开始恐慌了,感到黑天无路,找不到求生的法子。一些矿工的家属就结伴南下。你妈与我爱人就是那时去广州的。你爸也本打算跟她们一道出去,因为要照顾你,他就留了下来。

矿上出去的女人中,数你妈最顾家。王胜利说,她每月都要汇钱来,每年回来过年,不是带彩电,就是带冰箱,有一年还带来了一台吸尘器,把屋里旮旯角落的灰尘都吸得干干净净,让矿上的人眼热了好久。你不知道,在那个年代,家里能有彩电冰箱,可是不得了的。我家那婆娘在外只顾自己。后来,把我们的儿子也接过去了,就再没有寄过钱回家。我以为她再不回来了,哪知前几年,她又突然回来了,一问才知是她患有糖尿病,加之年纪已大,在外面找不到钱了,才想到这个家。

一次,你妈回来,突然来找我,我被吓了一跳,她整个人完全变了形,头发几乎脱光了,戴着一个假发。她说她得了绝症,叫什么艾滋病,快要死了。她说她什么牵挂也没有,就是放心不下你。她还向我坦白了当年她与石坑长的事。其实,之前人们就议论,说你是石坑长的女儿。不久,这一传言就得到了证实,因为你长得像石坑长。但你爸被蒙在鼓里,一点都没有察觉,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疼爱。

石曼脑子里嗡的一声,晕晕乎乎的,好似他说的不是她妈妈,而是她自己。她感到莫大的耻辱,真想对王胜利大吼一声,叫他闭嘴。

王胜利一点也没有察觉石曼的不快,继续他的讲述:你妈还跟我说,在她与你爸爸结婚之前,她与石坑长就好上了,但石坑长不是真心爱她,只希望她给他生个孩子。你妈也承认你是石坑长的女儿。你妈说,石坑长在外面做生意发了,也一直想把你接过去抚养。所以,她希望我联系石坑长,把你送到他身边,让你有个好的成长环境,有一个好的未来。

现在看来,当年石坑长与他妻子离婚,与他辞职下海无关,而是因为他妻子察觉了他与你妈的事。石坑长的女人是矿上有名的厉害角色,她哪里能容忍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不忠呢。

石曼意识渐渐模糊,她听不清王胜利在讲什么,只见他嘴巴不停地张合,从他嘴里吐出的,好似不是话语,而是一只只蜜蜂。她看见千万只蜜蜂从他嘴里飞出,聚集在她的眼前,不停地飞动着,嗡嗡地鸣叫,一下一下地蜇着她的神经。王胜利仍在继续讲述,嘴角堆起了一团白色的泡沫。随着他嘴角泡沫越堆越高,石曼眼前的蜂群也越聚越大,有一种遮天蔽日的阵势。她感到心烦意乱,头痛欲裂,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咆哮道,不要讲了!

夜里,石曼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没有停息片刻。她父母的往事,像夏日晴空夜幕上的繁星,不停闪现。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是那个既可恨也可怜的石光明的女儿。她希望经历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醒来后,一切又回到原样。可她分明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地真实。她顿觉人生一种沧桑,似乎经历了几生几世,深感命运的不测与无助。

第二天天没亮,他们一行人就往回赶。石曼说,她要回千山给妈妈上坟。

那我与你们一道回去吧。王胜利说。

你不是要照顾你母亲吗?石曼说。

她是老毛病,不要紧的。王胜利说,你爸妈在千山既没有亲戚,也没有多少朋友。我若不去,怕你们坟都找不到。

石曼听了,一股热流涌上鼻尖,想到自己昨晚的失态,愧疚万分。她连忙上前,拥着王胜利,说,对不起,王叔叔,让我恨了您这么多年,昨晚又发了那一通脾气,多有得罪。王胜利大度地说,没什么,今天能看到你回来,我很高兴。

来到千山时,已是下午。王胜利带着他们到街角的一处丧葬用品店买了香、纸和烛。出城后,他又向附近的一户农户借了一把弯刀和锄头。见石曼一脸不解,他说,每年我去给你妈上坟时,都要顺便去把她坟上的杂草砍砍。石曼鼻子一酸,见他苍老的样子,又想到了她的爸爸,心里如刀剜一般地痛。听王胜利说,她爸爸至今还不知道她的身世,一直把她当着亲生女儿。正因为如此,她的失踪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一年又一年地寻找,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最后就疯了。王胜利还说,看着你爸爸可怜的样子,几次都想向他说出你身世。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如果说了,对他无疑是一个更大的打击。因此,他就一直隐忍着,没有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劝慰他。但苍白的劝说哪能抚慰一位父亲的失女之痛呀!

他们来到城郊,朝后面的山坡走去。显然,这条路平日少有人行走,已被荒草荆棘封住了。好在王胜利在前面边走边砍,才现出一条窄窄的路来。

来到一个山垭口,王胜利指着荆棘丛中的一个土堆说,那就是你妈。石曼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那个土堆,好似一个羞羞答答的人,正躲在草丛中偷偷地看他们。石曼伫立在坟前,泪水不自觉就盈满了眼眶。她很难想象,这就是那个影子一样的妈妈,是给她生命,为她操劳的妈妈。她顿觉自己与这个土堆有了一种血肉相连的牵扯与疼痛。石曼想,这么多年,她独自在这荒郊野外,是那样地孤单,那样地可怜,像她当年离开他们时,一样孤苦伶仃。石曼双膝一软,扑向前面的杂草,伏在坟堆上,任心中那股激流翻腾奔涌,多少年的思念,多少年的苦楚,多少年的期盼与渴慕,一股脑儿地化成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

石曼不知哭了多久,感觉自己已化成了一摊泥,与身下的坟堆融为一体,成了它的一部分。许久,唐娟才把她扶起来,坐在旁边的一个土台上。石曼见王胜利正在坟头一下一下地砍着杂草,刀起刀落,一片片茅草紛纷倒下。刘立也拿了锄头,在坟堆旁清理边沟。渐渐地,坟头从草丛中显露出来,圆润饱满,好似一个刚出笼的馒头。

石曼与唐娟来到坟堆前,燃香点烛,一张张烧纸化钱,火焰在寒风中左右摇摆,发出嗬嗬的叫吼声,像亡人的灵魂在扭动挣扎。不知何时,王胜利也来到了坟前。他上前作了三个揖,说,玉兰,对不起,我失言了,没有守住对你的承诺,好在你女儿已长大成人,现在她来看你来了,你在九泉下安息吧。他刚说完,风就止了,烟直了,火焰也不吼叫了,轻轻袅动着,从容而端庄。

石曼见了,连忙弯下腰去,闭上眼,念念有词,深深地鞠了一躬。她的脑子里再次浮现出那个影子一样的妈妈,是那样地轻盈,那样地缥缈。她轻声呼唤着,生怕一不小心,她就飘散了。直到唐娟上前拉她,她才睁开眼,抬起头看着前面那个光秃秃的土堆,说,妈妈,您好好安息吧。明年,我回来给您立块碑。说完,就一步一回头地朝山下走去。走了很远,仍见坟前火焰在袅动,青烟高高地飘向天空,好似高举的手臂,不停地向他们挥动。

来到半山腰,石曼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摁下接听键,还没有移拢耳边,就听到老拔急切地说,老爷子他——他——

他怎么了?石曼一愣,定定地站着,一股气流从她的小腹往上蹿,硬硬的,淤积在胸口,不断膨胀,一会儿,腹部气鼓鼓的,胸腔也气鼓鼓的,压迫着心脏。她感到心慌意乱,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暗淡……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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