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与苍凉

2019-03-29 12:05柳叶子
祖国 2019年3期
关键词:物象张爱玲

柳叶子

摘要:本文以张爱玲小说中的物象描写作为研究切入口,以张爱玲经典爱情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为细读文本,对张爱玲小说世界中的物象进行研究。张爱玲对于物象、物件的描写与人物命运贴合,为之暗示预告;不同状态的物件,不同物件的选择也反映了张爱玲小说笔下人物的各自性格,烘托其人物形象;在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中,物象也起到了过渡、提示的作用。张爱玲对繁华物象世界的钟情创造了她独特的小说写作风格,也成就了她于微处窥见历史和人性的独特笔法。

关键词:张爱玲 物象 爱情小说

相比于同一时代的作家,张爱玲是被认同的较晚的,但九十年代以来,研究界和读者市场对张爱玲的热情一直有增无减,始终在不断丰富对于她作品的解读、研究和拓展。

在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夏志清将她与英国的简·奥斯汀、乔叟相并论,可见他对张爱玲作品的褒扬程度①。同样,将此类作家与张爱玲相对照,不难发现张爱玲写作的特征与内在哲学。其作品中体现的并非是那些投身于社会大变革的人,怎样通过自己的努力与思想的改变让自己大获成功。与宏大的时代叙述,张爱玲自觉保持距离,她笔下写活了许多被时代所左右,聪明却又凉薄的人。但在市井闹剧、儿女私情之间,正如夏志清所评价的:“刮破她滑稽的表面,我们可以看出她的大悲——对于人生热情的荒谬的一种非个人的深刻悲哀。”②

因而小說情节不够“有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作品中所散发出来的文学光辉,一个个人物的起起落落,也是社会大变革浪潮的真实反应。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阐述到:“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③

她关于物象的文字描写,运用比喻、对照、反讽、以及色彩对照来反映人物的特点与内心情感,使我们可以通过她笔下具体的物件系统回到时代现场。文学作品的永恒性,在于它所引起的人类情感的共鸣。张爱玲笔下的世界末景观与人性,在物象的堆叠和转换中,徐徐展开,趋向永恒。

一、通过物象暗示人物命运

在面对张爱玲笔下丰富的物象世界和其中的平凡人物,我们能感受到时代的变迁。如张爱玲所言“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倾城之恋》所写的人物是最终的“平凡夫妻”,而其中的物象描写也是从那个时代最日常的地方起笔。

《倾城之恋》中有这样几段描写:“......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④”

“......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⑤

“床架子上挂着她脱下来的月白蝉翼纱旗袍。她一歪身坐在地上,搂住了长袍的膝部,郑重地把脸偎在上面。蚊香的绿一蓬一蓬浮上来,直薰到脑子里去。她的眼睛里,眼泪闪着光。”⑥

以上几段描写体现了白流苏情感的细腻与复杂,朱红的字带有一种凄厉的美,越是鲜艳越是苍凉,正如日渐凋零的白家,表面的光鲜却好似无底的黑暗吞噬掉过往的金碧辉煌。她认为自己在没落的地主阶级白家中只不过是转瞬烟云,是白家许许多多人中无足轻重的那一个。而自己的青春早已逝去,没有办法和小一辈的姑娘们相比(不利于她再嫁)。朱红的背景就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了封建家庭里一代代人的青春与幻想。或许在从前流苏仍然对自己的家族,父母抱有过期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磨灭到只剩下“一点一点的淡金”——对未来、对爱情不抱期望,不具幻想。她清楚地明白到了自己只能“为谋生而谋爱”,因而她才会费尽心思要去吊住范柳原的心,便于为自己谋一条生活的道路,而在拿捏不定范的心思之时才会多愁善感上一番。那旗袍是轻的,有如蝉翼,蚊香的烟也是虚无缥缈的,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如同她与范柳原毫无确定的未来——爱情这东西,薄如蝉翼,方生方死。

白流苏的这种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她的人生走向,利用所谓的爱情来谋生求生,她的爱情便成为了一场赤裸裸的交易。她给予范柳原以些许心灵的慰藉,范回报她以生活的物质条件,看似是二人最后在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情感战争中大获全胜,实则是两败俱伤——谁也没有真正得到他所想要的,共同患过难的情分能够维持他们并无坚固基础的婚姻长久几载。流苏的处境仍然是没有改变,是一种“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的状态。

二、写物来体现人物形象

张爱玲的小说中对于人物微末感觉的描写十分细致,物件与小说的氛围和谐恰当。通过一些极其容易被人忽视的情节,来展现这一时期人物的心理活动,人物的情感变化常常伴随着事物的变化,人的动作的变化,如:

“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⑦此处是流苏在欣赏过自己的容貌后的反映,抑扬顿挫的调子似乎就是她人生的一曲,庙堂舞曲与胡琴都给她带上了颓靡的美丽。她明白自己有优于常人的资本,她的外貌可谓倾国倾城,这使她想到了自己能够再觅得一桩好姻缘的可能性增大了,她不禁欣喜了起来。但在这欣喜到了极点时又忽觉了一丝苍凉,进而这样苍凉的感觉蔓延全身。

“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⑧

洋火摇摆不定,孤独而单薄,随时随地都能被外力摧毁。白流苏在几个女子中“脱颖而出”,与范柳原互动之后,听闻了他人不入耳的议论,她只是依旧做着自己的事情,充耳不闻,这与之前她听闻议论就去找白老太太做主的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明白了要自己为自己的未来谋划,点蚊香的这样一个过程也是她思考的过程,在此处的时候张爱玲有意地将动作节奏放慢,因为人在思考的时候做事情要比平常慢些。她的内心里在计算着范柳原是否有意,这是她想要赌上自己青春的一次思考,经过她的权衡之后她选择了动身前往香港,赴一场“豪赌”。

同样,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初见王娇蕊的描写也起到了相似的作用:“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拣了起来,集成一嘟噜。烫过的头发,稍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到裤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燥热。这样的举动毕竟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团头发取了出来,轻轻抛入痰盂。”⑨

“传电”一词形象地写出了佟振保对于王娇蕊异样情愫的产生过程极快,王娇蕊的开放、随性在某种程度上刺激到了佟振保,仿佛让他见到了多年前的玫瑰。他所喜欢的王娇蕊带着玫瑰的影子,所以才如此吸引他,“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印出微凹的粉紫古装人像。”玫瑰就是那个人影子,人像便是由王娇蕊丰满起来,体现了佟振保隐秘的心理与情结。

这类描写不仅可以显示人物的心情,也有展现人物性格的作用,如:

“......像娇蕊呢,年纪虽轻,已经拥有许多东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数的,她仿佛有点糊里糊涂,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许多紫罗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⑩

正如许子东所说:“一般的文学比喻,大都借用离叙述主体较远较间接的事物来形容描述眼前的具体实景。在这个意义上,张爱玲的很多意象都有些‘逆向营造”11,紫罗兰象征着神秘、高贵、永恒,而王娇蕊对这些却不屑一顾。此处化抽象为具象,以实写虚,将王娇蕊这一种带点“游戏人生”的态度刻画地形象生动,化为实实在在的一段动作画面。如同小孩子对于美好事物的喜爱和不珍惜在王娇蕊身上是同时存在的,一个“稚气的娇媚”的人恰恰吸引老实保守的佟振保。同时,她身上的不成熟与冲动,不够圣洁的印象,让她无法成为佟振保理想的太太,也为二人走向潦草收场的结局做下了铺垫。

最初对于“玫瑰”这一角色的描写也十分经典:“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露出一双轻巧的腿,精致得象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头。头发剪得极短,脑后剃出一个小小的尖子。没有头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护着手臂,她是个没遮拦的人,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 12 “橱窗中的木腿”这一物件的出现,再次体现了张爱玲对于摩登世界的熟悉和对人物的完全把握。木制模特的假胳膊假腿,拥有美的标准,在尚未真正恋爱过的佟振保看来,似乎是表面美丽的理想的激情对象。可真正接触过后,橱窗中最精美的欲望对象,却难以真正拥有。这种以物写人、写感受的方式,张爱玲善用、常用。

三、以物暗示故事情节走向

《倾城之恋》的开场是这样的:“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搬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而结尾处仍然相似:“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白流苏与范柳原二人的爱情故事看似圆满实则内里空虚无比,范柳原不用再对着白流苏说着好听的话,白流苏不用再对着范柳原谋算心思,一座城的倾覆成全了一对人,正所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香港的陷落,斩断了二人的感情博弈,却开始了他们平实的生活。这场没有爱的婚姻,在那样一个时代从来都不是个例,正是“拉过来又拉过去”,是“说不尽的苍凉故事”。

有时的物象也因其具有象征意义而能够暗示人物关系与情节,“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这里的月具有朦胧、模糊的特征,就如同二人之间复杂感情的一个映射。这处对二人所见月色的描写是二人关系进展的重要标志。而后文有一处象征意义的月色,“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實的话。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此处的月色也是对白流苏的情感的象征,范柳原拿稳了她,所以白流苏的情感已经对他来说无甚影响,这也是二人爱情所具有的一种悲剧性。

综上所述,张爱玲小说中的物象描写对于人物的塑造、情节的发展有着极大的辅助作用,透过对于人物行为的描写我们可以体会到人物的时而荒唐,时而冰冷,从中感受到她笔下人物的悲剧性。正如夏志清所评:“她的意象的繁复和丰富”,都成为了她笔下世界‘历史感与‘人性深刻的最好佐证。”她笔下精彩的物象世界,伴随着小说情节的开展,让读者感受到时代在不断的变动,历史以冷血的方式制造人性处境的矛盾;同时,物件特有的具体性、稳定性让她的小说从最细微处呈现出“中国人行为方式的持续性” 13 ——其中饱含着她的历史意识,亦是她的美学选择。

注释:

①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07页。

②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第407页。

③张爱玲:《自己的文章》,西部,2015年,第8期,第169页。

④张爱玲:《倾城之恋》,选自《20世纪中国小说读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13页。

⑤张爱玲:《倾城之恋》,选自《20世纪中国小说读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13页。

⑥张爱玲,《倾城之恋》,选自《20世纪中国小说读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16页。

⑦张爱玲:《倾城之恋》,选自《20世纪中国小说读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13页。

⑧张爱玲:《倾城之恋》,选自《20世纪中国小说读本》,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13页。

⑨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选自《海派小说选》,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469。

⑩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选自《海派小说选》,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484页。

11 许子东:《物化苍凉——张爱玲意象技巧初探》,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期。

12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选自《海派小说选》,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466页。

13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11页。

参考文献: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

[2]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M].哈尔滨出版社,2005.

[3]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M].花城出版社,1996.

(作者单位:四川省成都市石室中学(文庙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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