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宫

2019-04-01 07:06乔土
辽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矿工

乔土

1

太虛宫的大门很独特,远远看去,就似一个巨大的“道”字,游人从道字底下进去,又从道字底下出来,来来往往如穿梭,得道的却不知有几个。路可新去的时候,天色近晚,游客已经很少了,道字门下显得有些荒落,不过夕阳还没完全沉下,一缕阳光从斜里打过来,正好照在汉白玉砌就的“道”字门上,门两侧的一幅对联清晰可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路可新知道,这句话出自老子的《道德经》,鲁敏给他讲过,所以他只在门下稍一停留,便穿门而入。迎面是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中央矗立着一幅巨大的黑理石材质的雕像:长春子西行记。这个故事鲁敏也给他说过,所以路可新仍然没有驻足,而是架起双拐紧走几步,绕过雕像,他就看见了湖后那群错落巍峨的灰色道观。道观的四周长满了参天的古木,虽是深秋,却仍枝叶繁茂,巨大的树冠掩住了观顶的青砖绿瓦,也遮住了原本就已微弱的光亮,通往道观的路面上显得阴暗且萧瑟。路可新不由得放慢脚步,他嗅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香气,路可新猜想,那是眼前这所道观里透出来的气味。他循着香气一步步穿过树下的青石板路,行不多远,就来到了道观前,等抬头看清观门上的三个大字后,他不由得一下子变得肃敬起来。

太虚宫。他心里默念了一句。

2

十个月前,路可新逃离南方,来到了霞城。霞城只是胶东半岛上的一个小城,远比不上他原本所在的那个大都市。要不是一时无处可去,又恰好想起远在北方还有一个叫鲁哥的朋友,他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来到这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城。霞城,路可新心里笑了一下,他想起初到霞城时鲁敏接他的情景。

路可新初到霞城时是冬天,霞城还下着雪。虽然早早听从了客车司机的忠告,半路上买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但一下车,路可新还是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他站在空旷的原野,裹紧衣领,抖索着手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然后就站在雪地中等待。路可新从小在南方长大,从未经历过如此寒冷的冬天和雪景,他把身子捂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像只刚出窝的小鸡崽似的瑟瑟发抖,眼睛却忍不住探出棉帽来,好奇地偷窥着外面的世界。皑皑白雪已将远处的群山和近处的田野全部覆盖,大地白茫茫一片,显得干净、宁静,阳光出来了,白雪发出耀眼的光芒。而就在他等待的空当,天空中又下起了雪,起初是粉末样的雪粒,很快就变成了鹅毛似的雪花,没有风,雪花从苍茫的天空中劈头盖脸地向他砸过来,源源不断,一会儿的工夫就把他变成了一个雪人。灰蒙蒙的雪花无穷无尽地从天空中落下,仿佛要把他埋葬在这大地中一样。虽然冷,却也让路可新心里感到一股少有的舒畅,于是他仰头大叫一声,四周是茫茫雪野,洪亮的声音冲破飞雪飘向天边,几天来的郁闷之气随之挥去大半。路可新一时兴起,张开嘴,试图让自由的雪花落入自己的口中,但很快发现,雪花虽然很多,但能进入口中的却似乎只有一两片,发出一股凉丝丝的冰冷。他又伸出手,想接住一片雪花,查看一下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可雪花落入掌中,却瞬间即化,只留给他一片模糊的影子和一滴晶莹的冰水。

鲁敏就是这个时候到的,她开着一辆黑色的路虎无声地停在了路可新的身后。车牌已被积雪遮掩,但路可新依然能分辩出那一串“8”字。路可新有这个特长,在南方,数十米外,他一眼就会认出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各种车牌,有时候,车牌就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但这次,路可新没想到车窗里探出来的是一张姑娘的脸,那脸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样子,一张嘴,还露出两颗小虎牙。上车。她说。

你是……?路可新有些疑惑,也有些警惕。

我叫鲁敏,是我爸的女儿。虎牙又咧开一次,哦,就是你说的鲁哥。

路可新没有再犹豫,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积雪,就钻进副驾驶的位置。鲁哥呢?路可新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今天有事,走不开。鲁敏边开车边回答,她开得很快。一辆白色的帕萨特滑进路边的隔离带中,两个年轻的女人站在雪地里无助地跺着脚。路可新没再说什么,他不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又看见一辆厢式货车侧翻在路边。他有些担心,侧脸看看鲁敏,鲁敏的眼睛一直盯着冰滑的路面,脚下的油门却丝毫不肯减少,她接连超过了几辆车。她是不是有急事?路可新想。他一直觉得,鲁敏眼睛虽然看着路面,余光却在不断扫向自己。果然,当几片残存的雪花融化成水滴从路可新发梢间滑落下来,他正想着是不是用衣袖子将水珠拭净时,几张白色的纸巾从鲁敏手中递了过来。路可新接过纸巾,拭净脸上的水珠就再也不敢活动,车子飞快地朝着霞城的方向驶去。他合上双眼,困意竟然瞬间就袭上来,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南方。

看,长春湖。路可新被车内突然响起的声音惊醒,他睁开眼,歉意地冲鲁敏笑笑,鲁敏却面无表情。路可新回过头,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蓝色的水面,水面似一面巨大的镜子镶嵌在起伏的山间,天上的云、山上的树,竟然在水中清晰可见。山是白的,路也是白的,而只有这片水面是蓝色的,路可新感到奇怪,在如此寒冷的冬天,这片宽阔的水面上居然仍是碧波荡漾,没有半点结冰。他不由得将脸贴在车窗上,他感觉车速慢了下来,车子沿着环湖路缓缓地行进,路可新终于看清,原来他们一直是在山中行驶,这些山,峰脉相连,奔波起伏,连绵不断,一座山的尽头居然深深地探进湖心的位置,就似一条吸水的龙。

一座古式建筑忽然出现在远处的湖边,它孤零零地座落在雪中,显得孤寂却又温暖,路可新一下子被它吸引住了,他的眼睛盯着那座建筑就再也没收回。

那是太虚宫。鲁敏说,丘祖住的地方。

丘祖是谁?路可新问。

一个神仙。鲁敏说。

车子转过一个拐,太虚宫不见了,几幢高大的建筑物却忽然出现在视线中,那些建筑物就如弹出来一般,一下子就跳到了路可新的眼前。

那就是霞城。鲁敏说。

3

在南方时,路可新读过金庸的武侠小说,其中《射雕英雄传》是他比较喜欢的,但他没想到里面的人物全真教主丘处机竟然真有其人,而且就是霞城人。回想起来,金庸书中似有提起过,只是自己没有注意到罢了,那时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叫霞城的地方,他不由得有些佩服起金庸大师的博学来。

在南方的那个城市,路可新曾经也如金庸小说中的大侠一样,为人所知,受人敬仰。几乎没有人会想到最后他竟会如一只丧家犬一样慌不择路,一头扎进遥远的霞城。

鲁敏是鲁哥的女儿,路可新觉得一点都不像,她长得弱不禁风。鲁哥却是一个典型的山东汉子,那次在南方,他被一群人围攻,头上的鲜血泉水一样汩汩涌出,他却不肯退后半步。那次要不是路可新出手,鲁哥不知会不会看到第二天的太阳。这么大的恩情,鲁哥却并没有对路可新干恩万谢,只是给他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说,他日若到霞城,可打这个电话。路可新笑了笑,霞城,那么小的地方,他怎么会去那里呢?但他喜欢鲁哥的做事风格,所以就把电话记下了。二人就此别过,从此再无联系。临决定来霞城时,路可新还想过自己的电话打过去,鲁哥会不会想不起他是谁,但电话只响了一声,鲁哥就在那头说,兄弟,我在霞城候着你。

后来,路可新才知道,鲁哥在霞城很有些势力,他拥有着多家企业,其中在大艾山的那个金矿,金储量在省内也是少见。

路可新就住在鲁哥距大艾山金矿不远的别墅里,别墅起了一个挺俗气的名字:凤彩山庄。但这里山青水秀,环境清静,尤其好的是外人少至,正适合路可新居住。住在这里的时候,路可新会常常想起在南方的日子,他特别不愿意回忆在宾馆里撞见李可儿的那一幕,他对李可儿那么好,没想到却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但那一幕就像定格在路可新的脑子中,任他怎样,也总是挥之不去。但他却从心里对李可儿恨不起来,也很难怪她。李建平这个花花公子在南方的那个城市里也是赫赫有名的,他的父母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他想要的东西一般人很难阻挡。只是估计这个时候他的家里肯定是乱成一锅粥了,就这么个宝贝儿子,现在命根子都没了,做再大的官,挣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思呢?想起这些,路可新的心情觉得好受了些,他站到窗前,极目远眺,他看到了一大片水面,阔大的水面上碧波涌荡,路可新一下子又想起了长春湖,以及湖边那处孤寂的院落。

4

鲁敏一直说要领路可新去太虚宫看看,却一直没去。有的时候是因为路可新不方便露面,有的时候却又是其它琐事所扰。但鲁敏却给他讲了好几个有关丘处机的故事。鲁敏讲得最多的就是丘处机“高龄西行,一言止杀”这个故事。和其他霞城人一样,鲁敏一直尊称丘处机为丘祖。在丘祖七十二岁那年,鲁敏说,为了阻止元兵屠城灭族,杀戮百姓,他不顾古稀高龄,由霞城出发,一路西行,历经千辛,跋涉万里,四年后终于在西域见到了不可一世的成吉思汗。当时正值寒冬,塞外飞雪连天,人畜难耐。路可新笑问,和我刚到霞城时一样吗?鲁敏瞪了他一眼,路可新做了个鬼脸,不敢再说什么。鲁敏接着说故事,成吉思汗问丘祖:世上可有长生之术?丘祖说,世上本无长生之药,只有卫生之道。所谓卫生之道,就是以清心寡欲为要,一是清除杂念,二是减少私欲,三是保持心地宁静。大汗若能做到这些,便不是神仙也赛过神仙了。成吉思汗点头称然,又问丘祖何为治国之道,丘祖答,要以敬天爱民为本。大汗起兵,本是上符天意之事,但唯有禁止残暴杀戮,爱惜民众,才能使事业有成。随后,丘祖又将西行途中所见作诗一首赠予大汗:夹道横尸人掩鼻,溺溪长耳我伤情。十年万里干戈动,早晚回军望太平。成吉思汗听后颇为心动,说,神仙之言,正合我心。随后,他下令三军,将仁爱孝道的主张遍谕各地,从此元兵再无大规模屠城杀戮,丘祖一句话挽救了天下众多百姓。路可新一边听鲁敏讲故事,一边想《射雕英雄传》中是不是真有这么一段,但想了半天,他也没想起到底有没有。鲁敏接着又说了丘祖小时候的一个故事,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少年丘祖在大艾山顶将十几枚铜钱扔下山涧,然后去山谷中寻找。鲁敏指指眼前的大艾山说,你看这山多高多险,别说把几个铜钱扔下去,就是扔下去几个人,也很难找得到。丘祖是不是很了不起?

丘祖把钱都找到了吗?路可新打趣说,他会不会还有几个没找到?

那怎么可能!鲁敏有些生气路可新这样说,丘祖找不到那些钱是不会罢休的,他为的就是锻炼自己的意志,所以他才能得大成。

说不准,也许有那么一两个掉进水里,或者藏在石缝中,也说不定。路可新不想让步,我们哪天也去找找,看会不会捡到丘祖丢下的钱。

鲁敏虽然有些生气路可新这么说,但他们还是真去爬过两次大艾山,当然不是为了找钱。他们第一次去爬山是在春后,路可新觉得春天的大艾山没有什么看头,草還没长上来,到处都是裸露的怪石,除了山高峰陡,留给路可新印象最深的就只有硬硬的山风了。站在山顶上,路可新有种随时会被风吹落到山涧的感觉。第二次是在夏天,这次他们是在雨后去的,此时山上的树木都已经绿了,他们沿山麓盘旋而上,一路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甚是好看。待到山顶,放眼四望,但见晴空万里,群山如洗,上有浮云紫雾,下有群峦叠翠,远处山头攒动,群峰耸拔,近处怪石嶙峋,草青水澈。二人都不禁有些陶醉其中,一时流连忘返。也就是在这次下山的途中,路可新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宋小虎的外地民工。

路可新和鲁敏沿山路而下,雨后的山路有些泥泞,路可新不得不偶尔伸手搀扶鲁敏一下。在山腰的位置,他们和一群上山来的矿工相遇了。矿工都是鲁哥金矿里的民工,他们大多来自距霞城千里之外的西部山区,由工头领着正往矿井里去。他们相遇时,路可新正好用手搀了一下差点滑倒的鲁敏,民工中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口哨,那声口哨尖锐、刺耳,像箭一样射向山谷,转个圈又刺了回来,吓了鲁敏一跳,路可新也赶忙松开了手,矿工队伍里发出哄堂大笑。领队的工头回身打向一个矿工,宋小虎,你要死啊,再吹把你的嘴缝起来。矿工们笑得更响了,路可新看见一个年轻的矿工笑着躲开工头的击打,知道那个人就是宋小虎了。那个时候,路可新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个人,他在北方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5

此后,路可新还见过宋小虎一次,他们还坐在一起抽了一支烟。

那次,鲁哥要到矿上去,问路可新去不去,路可新正闲得无聊,就跟着去了,鲁哥在办公室里处理事情,路可新就独自蹭跶着去了矿井里。矿井的巷道里还算宽敞,但路可新走在里面时,总是缩首缩尾,他担心自己会随时一头撞到哪块凸起的石头上。洞子的两侧,时而可见木桩做的撑柱,而洞的上方,隔三差五亮着昏黄的灯泡,把路可新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让路可新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他沿着轨道下到洞底,洞底似乎更加宽敞,在这里,矿洞被开成一个扇形的工作台,几个矿工手持风镐、铁钎等正在石面上工作,风镐钻石扬起的尘烟让洞中更加恍惚,那些看似坚硬的石头就在尘烟中被一片片钻碎,再撬下,碎石堆集在一起,形状不一,颜色各异,金子就藏在这里面,有的肉眼看不到,有的却如赌石,一刀下去,光彩夺目。被撬下来的矿石被另外几个矿工装到了矿车上,连带着泥土一起运到地上,路可新也随着一辆矿车走了出来,甚至在一个坡处,他还帮一个矿工一起将车子推到了洞外。

出了矿井,明亮的阳光让路可新一下子睁不开眼,稍停适应后,他才看清眼前跟自己一起推车出来的矿工就是宋小虎。谢谢大哥,宋小虎憨笑着向路可新致谢。路可新也笑了一下,他看看眼前的宋小虎,他正戴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阳光照在崭新的帽子上,让他的笑容看起来灿烂无比。不知为什么,路可新一下子就对宋小虎有了好感,眼前这个年轻人,让路可新想到了曾经的自己,他脸上的笑容,也是路可新曾经熟悉的。

路可新坐在洞外的石头上,抽出两支烟,给了宋小虎一支,然后点上,宋小虎也坐下来。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还没真正地学会抽烟,白色的烟卷夹在他已经粗糙的手上,像根笨拙的棍子。路可新想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他大吸一口烟,烟雾从他嘴里吸进去,又从鼻腔中重重地喷出,一时间浓雾弥漫,让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风景。

6

路可新住在凤彩山庄,整天无所事事。偶尔,鲁哥会把他带到某个地方吃喝一顿,然后洗澡按摩潇洒一回。有一次,鲁哥对他说,兄弟,你的通缉令传到网上来了。路可新站起来说,鲁哥,我走。鲁哥笑了笑,伸手按住路可新说,怕什么?不就是个通缉令吗?这是霞城,有我在,你就安心吧,走,我们喝酒去。

路可新明白,鲁哥虽然这么说,但自己还是要小心,因此他尽量不去公共场所,他不想给鲁哥再添麻烦。睡觉、吃饭、看电视,成了他每天最主要的事情,路可新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只猪,但他无力改变现状。有时候,鲁敏会过来找他聊天,她已经成了路可新在霞城接触最多的人。鲁敏来的时候,除了给他讲太虚宫和丘祖的故事,有时还会问一些他在南方的事情。有一次鲁敏问他,你在南方有女朋友吗?路可新愣了一下,他抬头看看天上,像是在看遥远的南方,低下头时,他说,有。

鲁敏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路可新心疼了一下,说,李可儿。

魯敏还要问些什么,被路可新用别的话题岔开了,他不想让鲁敏知道他太多的事情,就如他不想知道她太多事情一样。但有一天,鲁哥有事,让路可新陪鲁敏去山上给她的母亲上坟。鲁敏的母亲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但鲁敏坚持每年在母亲祭日这天去给她上坟。鲁敏坐在母亲坟旁,一言不发地给母亲烧纸钱,路可新本想帮忙,却被鲁敏赶到了一边。路可新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起身四处游荡,在山脚下,他发现了一个废弃的金洞子。洞口乱石堆集,杂草丛生,路可新试探着往洞中走去,洞子很小,又矮又窄,路可新缩着身子勉强可以通过,但四周突出的岩石不时地刮扯着他的衣服。洞中湿漉漉的,并有浅浅的积水,路可新点开打火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走不多远,发现一大堆泥土和杂石堆集在洞中,死死地堵住了前行的路,路可新只好转身返回,出了洞口,却发现,鲁敏脸色苍白地看着他。路可新把从洞里顺手带出来的一块石头递给鲁敏,鲁敏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带我进洞里看看吧。

路可新说,洞子封住了,没意思。鲁敏说,我知道封死了,我就想进去看看。我以前也想进去看看,但我不敢,我一次也没进去过。路可新只好又钻进洞子里,鲁敏跟在他身后。路可新轻车熟路,在前面走得很快,鲁敏跟在后面,双手捏着他的衣襟,脚下磕磕绊绊。路可新有心拉住她的手,但终于还是没有,只是不时地提醒她,注意头上,小心脚下。两人下到洞中,看到了那堆堵住洞子的泥石,路可新的打火机时明时暗,洞中的光景便显得有些阴森可怖,鲁敏看着那堆杂石,忽然哭了起来,路可新一时手足无措,说你哭什么?鲁敏也不说话,只是哭个不停,而且越哭声音越大,嘴里还不时地叫着妈妈。路可新想到鲁敏的母亲就埋在洞边不远处的山坡上,不由得头皮有些发麻,但却不知如何是好,便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往外走。鲁敏的手肉乎乎的,很滑,却很凉,路可新拉着她快速地出了洞,鲁敏却一直哭到洞口。路可新说,你看你,就这么个洞,有什么好怕的?鲁敏依然哭个不停,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止住哭声,说,你不知道,那堆乱石,就是我妈死去的地方。

当年,鲁哥起家就在这个洞子里,他一炮炸出了梭子金,让他欣喜若狂。但这种事情却不宜声张,白天时他不敢将矿石明目张胆地运回家,想等晚上时再去搬运回来。但那天晚上却突然大雨不止,河水暴涨。鲁哥在家中如坐针毡,他知道,这样的雨水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个矿井里就会被水注满,金子是有灵性的东西,若等积水消退后,那些明晃晃的梭子金说不定早跑哪里去了。思前想后,鲁哥也顾不上女人不得进矿井的忌讳了,叫上老婆闺女,一家人冒着大雨上了山,鲁哥让年幼的鲁敏守在洞口接应,他和妻子下到洞底往外抢运矿石。洞中的积水早巳没过膝盖,雨水正源源不断地从山石的缝隙中向洞井里渗透,夫妻二人不敢怠慢,他们争分夺秒将矿石一篓一篓地搬运出来,堆积在洞口,但就在最后一趟搬运中,事情发生了,鲁哥的妻子被突然塌下的泥石埋在了洞中。

说完了这个故事,鲁敏心中的压抑似乎得到了释放,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那天,路可新一直陪着鲁敏在山上玩到中午,那时正是四月初,山上的刺槐树正花开如雪,山谷中到处弥漫着浓郁的刺槐花香,成群结队的蜜蜂们嗡嗡叫着在花丛中飞来窜去。

7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秋天。这年的初秋,雨水特别的多,一场接一场地下着,似乎把整个霞城都要浸泡起来。就在几天前,鲁哥的矿井里,也突然发生了塌方,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宋小虎的哥哥宋小龙。人死就死了,无非是赔偿多少的问题,但谁也没想到,宋小虎对他的哥哥的感情是那么的深厚,他从小没了父母,是哥哥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现在,哥哥没了,再多的钱也压不住他心里的疼痛。鲁哥这几天一直在忙着处理这件事情。

丘祖在西域小住,鲁敏继续给路可新讲故事,窗外雨水时下时停,鲁敏的故事却一直没有间断。有一次,丘祖对成吉思汗说,大汗,在我故地太虚宫旁,有一千顷大湖,水澈见底,四季常青,故名日长春。大汗若可放下重担,随我东去,在那长春湖中洗浴数日,定可延年益寿,不是神仙赛过神仙。成吉思汗抚掌大笑,说真人真神仙也,如此长生之道不同寻常,深得吾心。只是眼下我大业未成,实不能同真人东往。不过,我可和神仙相约,十年之后,我当与你同聚长春湖畔、太虚宫中,洗浴听道,颐养天年。丘祖摇头轻叹,就此别过,率弟子踏上了东还的路程。回程路上,丘祖遥望西方,拱手致意,说道,此一别,不相见矣。果如丘祖所言,第二年,成吉思汗就在围猎途中,不幸坠马受伤,不久便离世而去。关于他的死因,众说纷纭,《元史》上也只有简单记载:“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崩于萨里川哈老徒之行宫。”这是后话,但失太虚宫之约,却成了一代天骄之憾事。如当初他能听从丘祖之言,早到霞城几日,不知道会不会又是另外一种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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