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语概念隐喻英译之体验性理据

2019-04-03 06:09曹灵美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理据源域体验性

曹灵美

(上海财经大学浙江学院 外语系,浙江 金华 321013)

一、引言

自认知语言学家Lakoff & Johnson(1980)提出概念隐喻理论以来,译界就概念隐喻的翻译假说(Mandelblit 1995)、翻译策略(Schäffner 2004)、翻译原则(刘法公 2008)、翻译认知机制(王明树 2017)等展开了研究,但鲜有研究从体验哲学视角切入,系统探究汉英语言背后的概念认知体系差异以及影响汉语隐喻英译的体验性理据。鉴于此,本文拟构建一个汉语隐喻英译的体验性理据分析框架,并据此分析汉语隐喻英译的体验性理据,旨在进一步扩宽体验性理据研究的深度与广度,为汉语隐喻英译提供方法论及实践方面的启示。

二、基于体验哲学的汉语隐喻英译的体验性理据分析框架

概念隐喻主要源于人类身体与周围环境的互动感知和体验,如果缺乏体验基础,就无法理解或充分表征隐喻(Lakoff & Johnson 1980:17)。因此,隐喻具有体验属性。汉语隐喻英译作为汉英语言、文化、思维间的认知转换活动,也具有体验性。宋德生(2005)、王寅(2005)、万江松和冯文坤(2009)、陈友勋(2011)等都曾提及翻译的体验属性,但目前学界尚未形成一个可用于分析翻译体验性理据的实用框架。鉴于此,本研究拟基于曹灵美(2019)关于汉语隐喻英译的体验性分类,尝试构建汉语隐喻英译的体验性理据分析框架。曹灵美(2019:44)将汉语隐喻英译的体验性分为身体体验、环境体验①本研究中的环境体验专指自然环境的体验。和文化体验三大类。身体体验主要包括身体内部和外部器官体验;环境体验主要包括生物、地理和气候环境体验;文化体验主要包括生活习俗、宗教信仰和思维方式体验。这三大类体验理据相互影响、紧密联系,共同制约着隐喻的生成(见图1)。

图1 隐喻与身体、环境、文化体验的关系

结合Kövecses(2008)的类属层次隐喻和具体层次隐喻②类属层次隐喻是指人类基本通用的概念隐喻,主要包括基本范畴隐喻;具体层次隐喻常带有显著的文化特质,主要包括下义范畴隐喻,其中有一小部分复合隐喻乃汉语文化或英语文化所独有。概念分类,笔者尝试构建了汉语隐喻英译的体验性理据分析框架,如图2所示。

图2 汉语隐喻英译的体验性理据分析框架③图2中的“身体体验、环境体验和文化体验”以及“类属层次隐喻和具体层次隐喻”的顺序是按体验共性和差异的大小来排列的,限于篇幅,将另撰文进行详细说明。

如图2所示,汉语隐喻英译主要涉及以下三个过程:一是原文作者基于本民族的认知体验,构建概念隐喻;二是译者在理解原文的概念隐喻时,调动本民族的体验认知机制,并在英译时兼顾译文读者及原文作者的体验认知机制;三是译文读者基于本民族的认知体验,对译文概念隐喻进行认知理解。原文作者、译者、译文读者的认知体验在身体体验、环境体验和文化体验方面具有共同性和差异性。共同性是指汉英民族由于生理结构、认知结构、认知方式、外部环境等方面的共同性,选用相似的涉身经验,即借助有形的物体表达抽象的范畴。差异性主要是指由于汉英民族地理环境、历史文化、风俗习惯、思维方式等不同而呈现出的认知体验差异性,即体验的相对性特征(王寅 2005:46)。汉英民族认知体验的共同性更多体现在类属层次隐喻上,而差异性更多体现在具体层次隐喻上。因此,在汉语隐喻英译过程中,译者应加强对汉英民族体验异同的了解,重点关注汉英具体层次隐喻的体验认知差异。

三、汉语隐喻英译的体验性理据

下文将就汉语隐喻英译的身体体验、环境体验和文化体验理据展开详细的论述④为了便于分析,在汉语隐喻英译过程中,倘若身体体验对隐喻源域的英译影响相对较大,本文将其归入身体体验理据,但这并不代表其英译不受环境体验或文化体验影响,其他两类体验理据亦是如此。这三种体验理据之间紧密联系。。

(一)汉语隐喻英译的身体体验理据

身体体验是指基于身体的感知运动域对人类主观判断的映射,即通过温度、距离、气味、身体用力、控制物体、垂直排列等,实现对人类主观判断如情感、亲密程度、评价、支持、达到目标、数量等方面的映射(Lakoff & Johnson 1999:50-54)。汉英民族具有相同的身体器官,共享诸多类属层次隐喻。但在具体层次隐喻方面,汉英民族呈现出认知体验焦点差异。以基于身体动态感觉体验的情感隐喻为例,汉英民族共享类属层次隐喻“恐惧是身体器官功能的损害”,但是汉语有具体层次隐喻“恐惧是胆功能丧失/肾功能受损/内脏离身”等,英语却无此表达(Yu 2003:27);汉英民族共享类属层次隐喻“快乐是上”,但是英语有具体层次隐喻“HAPPINESS IS BEING OFF THE GROUND”,汉语却没有此表达。此外,汉语有具体层次隐喻“快乐是心中之花”,英语却没有此表达(Yu 1995:73)。综上所述,汉英民族虽拥有共同的生理与情感体验,但体验焦点却有所不同。因此,在汉语隐喻英译过程中,译者应聚焦体验焦点的差异,合理实现源域的转化,如例(1)。

(1)若问我名字,吓碎你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施耐庵、罗贯中 1997:568)

译文 1:If you ask my name,it will frighten your heart and gall to pieces! This noble one is called The Black Whirlwind!(Buck 2004:757)

译文 2:If I told you my name you would be frightened.I am called the Black Whirlwind.(Jackson 2010:524)

例(1)包含了汉语特有的具体层次隐喻“恐惧是胆功能丧失”。在汉语隐喻英译过程中,译文1通过 heart and gall to pieces 保留了原文隐喻源域“恐惧是(心)胆破裂”,且 frighten 一词准确传递了人物的恐惧情绪。译文2的意译法则丢失了原语文化意象。由此可见,在汉语隐喻英译过程中,对于汉语独有的具体层次隐喻,译者可以通过“直译源域+释义”的方法,在保留汉语独有的隐喻源域的同时准确传达原文的本意。

(二)汉语隐喻英译的环境体验理据

环境体验主要包括生物、地理和气候环境体验。环境是人类认知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Wilson 2002:627)。身体与环境的持续互动促成了对现实的认知建构。人类活动依赖并受制于其所处环境,环境在人类概念结构形成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

1.生物环境体验

生物环境主要包括有生命的动物和植物。汉英概念隐喻都善于用动植物特征来理解人类行为,其背后存在共同的类属层次隐喻机制,即“人是植物/动物”。但由于汉英民族生物环境及文化语境不同,具体层次隐喻存在较大差异,只有那些文化或心理上突显的基本动植物特征才能被映射,如行为、情感、愿望等(Martsa 2003:3)。以“草”的隐喻为例,汉英民族都有根据草的外在形态或生长特点(如草随风飘摇的姿态、渺小单薄的外形、迅速繁衍的特征等)设喻,以映射人物品德、人物地位、事态发展等(曹灵美、柳超健 2018:98)。在汉语隐喻英译时,译者会选择意象相同或相似的词(如 straw、weed、reed、grass 等),如将“墙头草”译为 a reed shaken by the wind,“草芥”译为 a man of straw 或 worth a straw,“风吹草动”译为 a straw in the wind,“草根群众”译为 grass roots,等等。然而,相较于英语,汉语“草”隐喻的引申词义和隐喻意象更丰富,可映射人生衰败、凄凉际遇、人物行为等,如例(2)。

(2)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施耐庵、罗贯中1997:127)

译文 1:It is only because you are so eager to learn of weapon and sighting that these exiles all come thither like souls leaning on a grass or dependent on a tree.(Buck 2004: 87)

译文 2:Because Your Lordship is fond of feats of arms,these exiled men are always coming to enjoy your bounty.(Shapiro 1999: 281)

虽然汉英民族共享类属层次隐喻“人是草”,但对于汉语具体层次隐喻“倚靠草木是投靠别人”,英语中没有相应的概念结构。译文1中,Buck 基于中国的环境及文化体验直接保留了源域“倚草附木”,且未加任何解释,易给目标语读者带来理解上的困难。译文2采用意译法,虽准确传达了文意,但原文的源域意象丧失。如果例(2)采用“直译源域+释义”的方法,将其译为 enjoy your bounty like parasites(寄生虫)等,则既可以保留原文的源域意象,又能准确传达原文的本意。

2.地理环境体验

地理环境是人们对事物进行隐喻范畴化的体验认知基础。汉语“山”的概念隐喻相对系统和典型,可映射男人、归隐之地、高尚人格等(李思艺 2015:113)。英语也有“A MOUNTAIN IS A PERSON”的概念隐喻,但只有 the foot of the mountain 等少许隐喻表达,不足以系统支撑该概念隐喻。此外,陈家旭(2004:88)指出,英语多以 tongue of island、finger of island、arm of the sea 等构建概念隐喻“AN ISLAND IS A PERSON”“A SEA IS A PERSON”,即英语更习惯于“港口是依靠”的具体层次隐喻。因此,对于“他还借着老胡这个靠山呢!”(郑振铎 1936: 59)中“靠山”的翻译,译者如将其转译为 harbor、prop、backer,或许更有利于建立译文和原文之间相似的语义意象。

3.气候环境体验

人们常用气象域(如风、雨、雷、电等)映射于非气象域(如心情、态度、境遇、局势等)(郑家芳 2005:72-73)。汉英民族的气候环境虽不尽相同,但都有刮风下雨、电闪雷鸣等自然现象,因而共享诸多气候隐喻。此外,由于汉英民族地理环境存在差异,其气候环境也相应会有一些差异。因此,在汉语隐喻英译过程中,译者也不得不考虑气候环境体验的差异性,如例(3)。

(3)我不图点什么,难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风?(老舍 2006:98)

译文 1:If I didn’t get something for my troubles,my family would have to subsist on the wind.(Goldblatt 2010: 70)

译文 2:You expect me to come out of this empty-handed and let my family eat the northwest wind?(老舍 2001: 245)

虽然汉英民族都有类属层次隐喻“风是人的感受”,但汉语习惯于“喝西北风是生计艰难”的具体层次隐喻,英语则习惯于“西风是心灵温暖”(黄兴运、谢世坚 2013:30)。例(3)中,译文2采用直译源域的方法,虽译出了“西北风”的字面意义,但较难使目标语读者推断出“饥寒交迫”之意。译文1在保留源域wind的同时,又道出“维持生计”之意,既准确传达了文意,又保留了源域意象。

(三)汉语隐喻英译的文化体验理据

文化体验差异是导致汉英具体层次隐喻产生概念差别的重要因素,也是隐喻翻译的一大难点(肖家燕、王小潞 2006:47)。概念隐喻与民族文化模式紧密联系并相互影响(Kövecses 2005:200)。一方面,概念隐喻以民族文化体验为基础,民族文化模式影响着该民族概念隐喻体系的形成和发展;另一方面,历代传承的概念隐喻也影响着该民族文化模式的发展与深化。

1.生活习俗

生活习俗是指特定社会文化区域内历代人共同遵守的行为模式或规范,包括饮食起居、婚俗丧葬、节日庆典等(曹灵美、唐艳芳 2017:91)。例如,汉语有“红色是喜庆/爱情/美丽/吉祥/热情”等概念隐喻,但英语red通常意味着危险、暴力、恐怖(肖家燕 2009:34)。因此,在汉语隐喻英译过程中,译者要充分考虑汉英民族生活习俗方面的差异,合理转化源域,如例(4)。

(4)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曹雪芹、高鹗 2002:50)

译文 1:And she unfolded a quilted coverlet,whose silk had been laundered by the fabulous Xi Shi,and arranged the double head-rest that Hong-niang once carried for her amorous mistress.(Hawkes 2014: 81)

译文 2:With her own hands she spread a gauze coverlet washed by Xi Shi and arranged the bridal pillow carried by Hung-niang*.(*a female match-maker)(Yang & Gladys 1994: 70)

“红娘”原是中国古典戏剧《西厢记》中的一个人物,她促成了男女主人公的婚姻。后来人们通常用该词指代“媒人”(戴炜栋 2015:662)。根据《新牛津英汉双解大词典》(第二版),matchmaker是指亚洲或犹太社会的媒人,a person who arranges marriages in Asian or Jewish communities(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编译组2013:1352)。在中华民族的婚俗文化中,“红”代表喜事、喜庆。汉语相应的概念隐喻是“红色是爱情/吉祥”,但英语中没有该概念隐喻的表达。例(4)中,译文1直接将“红娘”音译为Hong-niang,并通过 her amorous mistress,对“红娘”的内涵意义进行适当补充。译文2也采取了音译法,并补充了注释 a female match-maker。译文1和2均采用“音译源域+释义”的方法,既保留了源域意象,又准确传达了文意。

2.宗教信仰

汉英民族的宗教信仰存在差异,这影响着汉英民族宗教隐喻在认知机制和语言表达方面的差异,产生了概念映射空缺、隐喻词汇空缺等现象。因此,在汉语隐喻英译过程中,译者应充分考虑汉英民族宗教信仰的差异,合理传达源域意象,如例(5)。

(5)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强如造七层宝塔。(施耐庵、罗贯中 1997:908)

译文 1:I beg you to allow me to present this gift.By doing this your merit will be enormous.(Jackson 2010: 783)

译文 2:Please,friend,if you could see your way to letting me in,it would be a worthy deed,with more merit in it than building a seven-storey pagoda.(Dent-young & Dent-young 2011: 138)

例(5)中,“造七层宝塔是做善事/积功德”是汉语中的具体层次隐喻,该佛教文化隐喻在英语中属于文化缺位。“七层宝塔”“七层佛塔”是佛教中最高等级的佛塔。“七”在八卦中乃阳数之最,佛教中许多事物都用奇数表示吉祥顺利。佛教通过建造七层宝塔之高的佛像,映射功德无量。例(5)中,译文1采用意译法,其译文丢失了原文的源域意象。译文2采用“直译源域+释义”的方式,将其译为it would be a worthy deed,with more merit in it than building a seven-storey pagoda,既保留了佛教文化中的隐喻,又准确传达了文意。

3.思维方式

思维方式与文化密切相关,是文化心理诸特征的集中表现(连淑能 2002:40)。中国的思维方式以横向铺开,注重事物的相互关系和整体把握;西方思维则从纵向深入,注重事物的分析解剖和个体研究(连淑能 2002:43)。以恐惧隐喻为例,受中国传统的整体性思维方式的影响,汉语恐惧隐喻常常将心与胆、魂与魄等并列使用,如“心胆俱裂”“魂飞魄散”等(Yu 2003:18)。然而,英语文化中的恐惧隐喻一般只涉及heart、piss、soul,较少涉及其他器官,也很少与其他器官并置使用。因此,在汉语隐喻英译过程中,译者要熟悉汉英民族思维方式的异同,灵活处理文化源域,如例(6)。

(6)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施耐庵、罗贯中 1997:287)

译文 1:The robbers in the woods when they saw him were so frightened that their hearts throb and galls burst.(Buck 2004: 374)

译文 2:Truly,meeting a tiger in the mountains or bandits in the forest strikes terror to the traveler’s heart.(Shapiro 1999:655)

译文 3:A man who frightened tigers made brigands’ hearts to throb.(Jackson 2010: 261)

例(6)中,译文1采用“直译源域+释义”的方法,在保留源域 heart和gall 的同时,增加了so frightened,既为目标语读者引介了汉语独有的恐惧概念隐喻结构,又保证了译文的可读性。相比之下,译文2和3更偏向于目标语读者的身体及文化体验,都只在 terror 或 frightened 的基础上保留了heart,舍弃了gall。

四、结语

本研究基于体验哲学思想,构建了汉语隐喻英译的体验性理据分析框架,并据此探讨了汉语隐喻英译的身体体验、环境体验和文化体验理据。研究发现,译者采用“直译源域+释义”或“音译源域+释义”的方法,既能准确传递原文的本意,又能为目标语读者引入新的隐喻源域,拓展隐喻的映射范围。本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隐喻翻译之体验性理据研究的深度与广度,并为隐喻翻译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和分析框架,具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启示:其一,译者应通过认知主体的体验认知活动,深入了解汉英民族体验认知的异同,着重关注汉英民族在具体层次隐喻方面的概念结构差异与体验认知差异,提升译者的认知英译能力。其二,译者不仅要处理源域的外在表达形式,更要考虑它的内在认知机制,采用如“直译/音译源域+释义”的方法,更好地架构汉英民族体验认知的沟通桥梁。

本文得到上海财经大学浙江学院院级课题“论概念隐喻英译之体验性理据”(201701)的支持,特以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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