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浙江金融巨子蒋抑卮轶事

文 朱炜

今天多少人上莫干山，必首先去皇后饭店和松月庐看个究竟，后者曾为蒋介石的临时官邸，前者则接待过毛泽东下榻。当然，山上还有许多别的老别墅值得一看，可是对于初访者，似不及这两幢别墅在他们心目中的特殊位置。

这几年，上莫干山的次数总算多了，有时间细细地走访每一幢老别墅。我之于皇后饭店的特别印象，除了那建筑外立面的垂直线条感和室内的螺旋形楼梯、八瓣形天花，便数通往别墅的曲径以及周遭的古树。

蒋抑卮，名鸿林，字一枝，杭州丝绸业巨子蒋海筹之次子，金融报国、实业报国的代表人物，也是今莫干山126号皇后饭店的初建者。曾师从章太炎，锐意学问，潜心文字学，以司马相如《凡将篇》名藏书楼“凡将草堂”；东渡日本，先是进入武备学堂，后因体弱，改学经济，初通金融之道。他常讲一句口头禅“拨伊铜钿”，简言之，他乐于资助有志之士，认为凡是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大事。鲁迅因此给这位帮助其文学事业起步时的贵人取了个绰号“拨伊铜钿”。

1907年10月，浙江省第一家银行，也是国内第一家商业银行——浙江兴业银行，在杭州中山中路正式挂牌营业。蒋海筹为浙江兴业银行三大股东之一，出任银行董事。两年后，蒋抑卮代父出任此职，实掌日常行务，因蒋家是最大的股东，一般职员都喊蒋抑卮为“蒋老板”。因性格沉稳，天生具有商业头脑，又熟悉近代金融知识，指挥调度游刃有余，在蒋抑卮的主导下，银行首创董事长负责制及办事董事驻行制，注重信用，坚持稳健存贷，短短几年里，业务迅速发展，在上海、汉口等地设立了分行。

只是蒋抑卮有耳疾，中年又跌伤股骨，行走十分不便，1930年以后，眼疾复发，胃病缠累不堪，居家日多，每逢银行有重大事故，决策层会议往往移到其在范园寓所召开。而他本人则将更多注意力转移到追求个人生活的安逸享受，养病纳福。继在杭州购入胡雪岩故居，1931年前后又在莫干山购入125号原美国人阿林敦别墅，买下周边山坡地50亩，遍植松竹，请华盖设计师事务所设计，在山坡中部用地二十八亩新建126号益圃（又名艺圃），内置圈形楼梯，安暖气设备。益圃落成之照片，曾刊登于1933年11月《中国建筑》杂志，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建筑代表作。

1934年1月，蒋抑卮在莫干山度冬。新宅落成，适逢蒋海筹九十寿辰，为避繁缛的世俗礼节，5月，居家亲属前往莫干山，少长咸集计七十有六人，最幼者年仅一岁，属五世同堂。这样的大家族聚会，创莫干山有史以来绝无仅有之纪录。蒋抑卮为此专程去上海王开照相馆请来摄影师，用摇头机连拍下珍贵的家族合影。8月6日，蒋海筹病逝于杭州家中，蒋家的莫干山之聚似乎有了更多的象征意义，也为后人提供了一个回眸过去的机会。同年11月，在德清县政府、莫干山管理局联合发给益圃的文图执照上，登记业主即填作浙江兴业银行，将此宅作为银行员工轮休疗养的地方，而蒋抑卮只作代表人，不过有一个条件，他自己在山上避暑时，同事不能去住。

1936年7月，蒋抑卮到上海看望病中的鲁迅，建议鲁迅来莫干山避暑疗养，或去日本东京治病。但鲁迅哪里也不想去，带着久病初愈的心情，与蒋抑卮谈翻译、谈刊物。不想三个月后鲁迅谢世，蒋抑卮向治丧委员会送上一幅“文章千古”挽幛，落款“愚兄抑卮敬挽”。国难播迁，蒋抑卮一家避难于莫干山，并移大量藏书于益圃。战争必令国家文献面临散亡被毁，而个人藏书的归宿亦是问题。蒋抑卮与叶揆初（民国四年任浙江兴业银行上海总行董事长）在山中谈及此事，非常赞同叶揆初建合众图书馆的提议，表示：“旧书应该归到图书馆，让社会上从事这种学问者利用，一个人的搜求是有限的，终是要靠着互相通假的。”张元济（曾任上海文史馆馆长、商务印书馆董事长）、陈叔通（政治活动家、爱国民主人士）后亦参与创办。据上海图书馆原馆长顾廷龙回忆，“抑卮先生实为赞助本馆之第一人”。

三径就荒，益圃犹存。蒋抑卮毕竟有先见之明，在世之日已察明蒋家内部无人能操控此别墅，乃立约赠给浙江兴业银行，作为同人疗养居息之所。遗嘱中亦规定，其死后别墅不传子孙，只归浙江兴业银行，若将来银行不存，由董事会转赠国家。蒋抑卮的几个儿子仰体父亲遗志，重理前诺，莫干山别墅归公，捐股票五万作合众图书馆基金，并请叶揆初往家中取书。叶揆初据蒋抑卮旧目，将原标识留阅者和复本留归蒋氏子孙嗣守，余者纳馆，共得经史子集、丛书各部共两千五百八十四部。1948年和1953年，蒋抑卮子孙又先后两次捐献遗书三万五千五百余册给合众图书馆，如今绝大部分珍藏于上海图书馆。

2010年5月，蒋世承携星散于海内外的蒋氏后人聚首莫干山。故地重游，抚今追昔之余，拍下了又一张全家福，续写了一个百年家族的影像记录，《老照片》杂志主编冯克力称此为“蔚为大观的家国合影”。2015年，蒋家后人再度上山寻根，在八十一年前家族合影的同一幢建筑前合影留念。令人无尽回味的是，蒋海筹、蒋抑卮去后，蒋家人并没有因家族实业的衰落而停滞不前，蒋海筹的重孙也即蒋家第四代里出了不少俊彦，如曾任国民党中央秘书长的蒋彦士，原解放军301医院外科教授、抗SARS英雄蒋彦永，盖因蒋家一向注重教育，对社会多所捐助。

现在再来看蒋抑卮的“舍”宅、捐资之举，便有了全新的视野。一如世人“修善”，以生起正确的动机开始，然后发愿来巩固它。其实，早在1985年，蒋世承便向浙江丝绸工学院（浙江理工大学前身）捐赠三万元设立蒋海筹、蒋抑卮丝绸奖学金，至今已有近百名本科生和研究生获得该奖励。2018年教师节，蒋世承夫妇又向浙江理工大学捐出毕生积蓄一百万元，再次以父亲的名义设立蒋抑卮教育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