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马丁·艾米斯的另类自传书写

2019-04-15 01:59王芳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马丁经历

王芳

摘要:马丁·艾米斯(Martin Amis,1949-)是英国当代主要的小说家之一。他著作颇丰,创作了以《金钱》《伦敦场地》和《时间箭》等为代表的著名作品,其自传《经历:回忆录》,既是为了纪念自己去世的父亲,也是为了在芸芸众口中还原自己生活的真相,同时也是对自己人生和文学创作的回顾与梳理。

关键词:马丁·艾米斯

《经历:回忆录》

自传书写

马丁·艾米斯(MartinAmis,1949-)是英国当代主要的小说家之一,与朱利安·巴恩斯、伊恩·麦克尤恩一起被称为是当代“英国文坛三剑客”。艾米斯著作颇丰,创作了以《金钱》《伦敦场地》和《时间箭》等为代表14部长篇小说、2部短篇小说集、2部回忆录,以及5部评论集,曾两次获得布莱克奖提名。艾米斯的小说颇具后现代主义风格,堪称是现代社会的讽刺漫画,也曾因黑暗的题材和露骨的书写而引起了褒贬不一的评论。但他的自传《经历:回忆录》(Experience:A memoir,2000)一经出版就受到了一致好评,并荣获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

艾米斯是小说家金斯利·艾米斯的次子。身为明星作家之子,又是知名小说家,他一直生活在公众的视野之下,连私生活也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不仅是他的小说,就连他与父亲的关系、小说的版税问题、他的牙科手术、他的离婚与再婚、他的私生女等私人问题都成为众人热议的话题。在这种隋况下,艾米斯创作了这部自传《经历:回忆录》,并阐述了写这部自传的初衷:首先为了纪念自己去世的父亲,其次是为了在芸芸众口中还原自己生活的真相,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对自己人生和文学创作的回顾与梳理。

这部自传与常规的自传不同,颇具另类风格。艾米斯没有按照传统的时间顺序方式来写,而是以不同的主题将自己的经历相互糅合在一起,讲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事件和经历,展现了作者的思想地形图。《经历》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名为“尚未觉醒”(Unawakened),讲述了艾米斯青年时期的经历与思想;第二部分是“主要事件”(Main Events),讲述了艾米斯中年时期重大的得与失。对于这样一种另类的自传书写,艾米斯这样解释:“在我看来,我的人生毫无规律和模式,极其可笑。我知道好的叙事应该是怎样,但生活并不是如此。它没有那些固定模式,没有平衡,没有形式,没有终结,没有对称。”在《经历》的叙事中,他往往从一件事跳跃到另一件事,如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的意识流笔法一样,因此艾米斯自称这是一部“小说式的回忆录”。

艾米斯将其自传命名为《经历》,有着双重含义。一方面,艾米斯认为生活本身就是经历。经历是真实的生活,在叙述中又可以不受时间顺序的限制,恰好可以用来还原生活本身无规律、无形态的本质特征。“这是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回忆录、自辩书、履历、呼吁书,我们都在书写着这些,起码在或多或少地谈论着它们。但迄今为止,没有哪一种能与经历相提并论,因为经历的真实性毋庸置疑,且又非常民主自由地分布在每一个人身上。”另一方面,“experience”也可以被理解为“经验”。这也是这部自传中一直强调的主题:“天真与经验”。“天真”和“经验”这两个概念出自威廉·布莱克的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艾米斯认为,“纯真”是一张白纸,被岁月长年累月地层层涂画,而“经验”则如威廉·布莱克所描述的,是对于人类坠落状态越来越清晰的感知。在艾米斯看来,人类的天真与美好正在遭遇罪恶与堕落的威胁。在从这一意义来说,《经历》也是艾米斯对于当代英国社会道德的反思和批评。

天真与经验,对于艾米斯自己来说,是从懵懂走向成熟。尼克·本特利认为,《经历》与艾米斯的处女作《蕾切尔文件》一样,都是成熟自我与青年自我之间的对话,是从更为成熟的视角对青年时期的青涩与懵懂的审视和自嘲。艾米斯把年轻时的自己称作是奥斯瑞克。“有人评论我的第一部小说《蕾切尔文件》中的主人公查尔斯,认为他是一个‘华而不实、惹人讨厌的生物。我接受这样的批评,我自己和我的主人公都是这样的人。过去的我就是一个奥斯瑞克。”奥斯瑞克是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的一个小人物,负责邀请哈姆雷特与雷欧提斯进行决斗。奥斯瑞克非常富有,衣着时尚,言语行为浮夸做作,是剧中腐败的丹麦宫廷的代表。這一人物被认为是莎士比亚对当时英国宫廷和贵族风气进行讽刺批判的工具。艾米斯认为青年时期的自己跟奥斯瑞克一样,自大浮夸而且愚蠢,因而在叙述中常常自称奥斯瑞克以自嘲。“那时候(1970年),我是一个慵懒拖沓的大学生,身着天鹅绒西装,脚蹬蛇皮纹靴子:活脱脱的一个奥斯瑞克。”当然,这也与艾米斯的阶级身份有关。艾米斯的父亲金斯利·艾米斯原本出身中下阶层,成为知名作家之后经济条件慢慢改善,后来才获封爵位,属于新富阶层。艾米斯在私立学校读书期间,曾与很多富有的名门贵族子弟同窗。在他们的影响下,艾米斯刻意改变形象和行为举止,训练自己的发音,比如,把“Fridav”说成“Fridee”,以使自己听起来高贵优雅,“因为在过去,有贵族范儿是一件很酷的事”。在《经历》的第一部分,艾米斯收录了他上学时写给父亲和继母的很多封书信,反思批评了青年时期的浮夸傲慢、无知无畏(有评论指出,这也是为了将彼时青涩的文笔与自传中成熟的语言风格形成对比)。艾米斯坦言,现在看来,那些信像是陌生人写的:说话兜圈子,爱炫耀显摆自己,对于文学经典的贸然自大的评论,偏狭、愚蠢、陈腐的思想。艾米斯这样评价年轻的自己:“假装自己无所不知,而实际上一无所知;表面言之凿凿,实际内心惶惶然。”

艾米斯的这部自传写于父亲金斯利·艾米斯去世之后,被认为是对父亲的致敬和父子之间冲突关系的和解。许多研究者认为,一方面,由于金斯利的婚姻问题,导致了父子之间感情的疏远;而另一方面,作为文学界为数不多的父子小说家,马丁·艾米斯在“影响的焦虑”作用之下,一直想要在文学风格上摆脱父亲的影响。艾米斯多部小说中的弑父情节和父子冲突也成为研究者们解读艾米斯父子冲突关系的依据。艾米斯在传记中坦诚,金斯利从未鼓励他进行小说创作,对他小说的批评远比夸奖多。他也曾在多个场合直言父亲不喜欢他的小说。但在这部自传中,艾米斯展现更多的是对父子之间爱与温情的回顾。《纽约时报书评》认为:“这是一幅父与子的画像……富有洞察力的文学见地和深厚的爱与情感使这幅画像生动起来。”

在《经历》的第一部分中,中年的艾米斯以他与两个儿子之间的点滴为引,来交叉回忆他与父亲金斯利之间的父子感情。艾米斯描述最多的是金斯利作为父亲和小说家在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引导作用和影响。他特意描述了金斯利对艾米斯两兄弟进行性教育的场景。金斯利无疑是局促而不得要领的。他隐晦地提起生殖器官,内心希望沉默的兄弟二人(七八岁的年纪)能够心领神会。后来在两兄弟青少年时期,金斯利再次与他们谈论这个话题,教育他们爱是性的基础。这点对艾米斯影响很大。艾米斯写道:“16岁时,我读了父亲的尚未出版的小说打印稿——《反死亡同盟》。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初涉情事的女主人公在被男主人公所吸引时,问了自己两个问题:‘是爱情来了吗?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吗?而后自己又在心里默默作答:‘这是爱情。你就是那个人。后来,我在谈恋爱之前也总是问自己这两个问题,也总是希望能够给出同样的回答。”艾米斯将生活点滴与金斯利的小说影响相结合,展现了金斯利作为父亲的爱与温情的一面,以及金斯利的小说对他的影响,肯定了金斯利的父亲形象和文学成就,以此向父亲致敬。

在自传的第二部分,艾米斯花了大量的篇幅描写父亲晚年疾病缠身的生活。而正是在这一时期,中年之际的艾米斯才得以更深入地了解父亲。他目睹了父亲金斯利生病之后的无助与脆弱,目睹了父亲在精神上和身体上的逐渐衰败,从一个文学巨匠沦为丧失表达能力的病人:他的身材仿佛突然缩水了,他思想的机器开始减速,他的小说写作停滞不前,甚至无法正确地拼写出“海鸥”一词,到最后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金斯利了。金斯利的死给艾米斯带来的创伤是巨大的,“仿佛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艾米斯将父亲的所有作品都放在书房随手可及的地方,对他来说,只要这些书在,父亲就依然还在他身边。父亲去世后,艾米斯痛苦地意识到:“在你与死亡之间,那个挡在你前面的缓冲人物不在了,而你将不得不直面死亡。”这件事也是艾米斯在心理上从“尚未觉醒”的青年时代跨人更为成熟的中年时期的分水岭。正如索尔·贝娄所说,金斯利·艾米斯的死让马丁·艾米斯变得更严肃稳重,“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年轻时的艾米斯自负地认为自己是小说世界的创造者,“我当时认为,我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掌控一切,发号施令,那就是小说的世界”。但中年的艾米斯后来坦言:“事实上小说也是不可掌控的。你或许认为你掌控了它,或许感觉你掌控了它,但实际上你并没有。”他发现,真正掌控小说的是自己的潜意识。艾米斯在这本书的一开始就坦诚,写这部自传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直面自己的潜意识。“我看到过自己头脑深处的潜意识,那是我小说灵感的源泉。恐怕其他作家都不曾如此。”

莫林·福瑞利认为艾米斯的小说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模式:迷失或游荡的女儿和她们那假定的或者是逃亡的父亲。艾米斯对这一评价感到非常震惊,但他无法反驳这一个事实。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小说确实深受潜意识中焦虑和担忧情绪的影响。“你的创作来源于你思想的深处。在那里,思想尚未成型,焦虑还未发声。你的小说就是起源于它:沉默的焦虑。”但他清楚,自己潜意识中真正的焦虑不是关于女儿和父亲,而是源自表妹露西·帕丁顿的死亡。

“纯真有两大敌人:经验和罪恶。”艾米斯在自传中如是写道。对于艾米斯斯来说,表妹露西·帕丁顿就是纯真的存在。艾米斯几乎用了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她:严肃、果断、温柔、善良、理智、有艺术气息、懂音乐、虔诚。她刚刚大学毕业,写的诗也即将发表,她还是一个小提琴演奏者,一个护士。露西原本有着美好的未来,直到她在车站遇到了连环杀人犯费雷德里克·韦斯特。据推测,她应该是在被绑架几天之后死去,她的尸体被肢解,扔在下水管道中,直到二十年之后才被发现。露西的死对身边的人来说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让所有的亲人都悲痛不已,尤其是当想到她在死之前所遭受的恐惧和痛苦。艾米斯宁愿相信,露西死之前没有受到太多折磨,因为按照她的性格,她会奋起反抗,这或许会让她的死非常迅速。跟露西的美好相比,连环杀人案凶手韦斯特则是魔鬼的化身。他残暴变态,满口谎言。尽管他也是生长于乡村,一个传统意义上“纯真”的地方,但“有草的地方就有蛇”,而韦斯特就是那条毒蛇,是撒旦般的存在。“露西·帕丁顿的死象征着剧烈的碰撞:当黑暗遇见光明,当经验遇见纯真,当虚假遇上真实,当撒旦遇见纯洁的灵魂……”露西的死让艾米斯反思罪恶之手对于纯真的垂涎,如恋童癖对儿童的伤害,父亲对于女儿的乱伦。这种反思和焦虑潜伏在艾米斯的多部小说中。艾米斯最有争议的小说《黄狗》讲述的就是罪恶对于天真的残害,既是对艾米斯潜意识中的焦虑心理淋漓尽致的书写,也是对社会道德堕落的忧虑和批评。

“说真的,意识需要休息(但潜意识不会)。重要的工作都是由潜意识来完成的,全是潜意识在做。”艾米斯潜意识中的焦虑很多都源于青年时期的心理困扰。艾米斯在《经历》中坦诚,他从小就受到牙齿问题的折磨,在青少年时期更是因为身高和体型问题而自卑。当时他认为自己没有魅力,不受女人喜欢。这些青春期的阴影和生理上的病痛成为艾米斯一再书写的噩梦。因而,读者不难发现,在艾米斯早期作品中的许多人物身上都能找到青年时期的艾米斯的影子:《死婴》中五短身材的基思、牙齿糟糕和身材矮小的贾尔斯;《成功》中低矮自卑毫無魅力的特里;《金钱》中被牙痛折磨的塞尔夫等。这些夸张的人物形象其实都源自艾米斯青春时期的自卑,后又转化成潜意识中对于自身的焦虑和自怜。其中,牙齿问题是艾米斯最大的焦虑,也是贯穿整个自传的话题。糟糕的牙齿让艾米斯从小就饱受折磨,后来甚至恶化到需要接受牙齿重建手术的程度。昂贵的手术费用以及离婚所造成的经济困境,让艾米斯选择了终止与经纪人帕特多年来的合作,换成了美国经纪人和出版社,并提前支取了高额的版权费。这一行为不仅引起了舆论界的轩然大波,甚至连艾米斯多年的好友朱利安·巴恩斯、帕特的丈夫,也因此与他断绝了朋友关系。艾米斯成为公众口中见利忘义、背信弃义的人物。在自传中,艾米斯通过描述他的牙齿问题及治疗过程,向读者澄清了事件的缘起及经过,试图赢得读者的同情和理解,甚至附上了自己写给巴恩斯的信,以证明自己也是舆论的受害者,从而为自己进行辩护。

但正如一些研究者指出,艾米斯对牙齿问题的反应,在深层意义上,是他内心深处对于死亡和失去的思考。失去本身是痛苦的,但接受失去的过程也异常痛苦。艾米斯在上颌牙齿手术后失去了原有的牙齿,不但他自己觉得怪异,孩子们也觉得父亲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仿造的父亲。“我的脸看起来不是像空的,而是被奇怪地填充了。但当我在镜子前张开嘴,我看到的却是虚空,宛如一条隧道,通向虚无。”失去通向虚无。在艾米斯看来,人生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失去父亲,失去朋友,失去青春与生命,失去亲人……在《经历》的第二部分,艾米斯回顾了自己的失去,也列举了自己的收获,以这种方式表达了对于“失去”的追忆与重建。他坦言人生交织着死亡与新生的黑白魔法。艾米斯失去了父亲,却收获了另一位文学之父——索尔·贝娄;他在1994年确凿无误地失去了表妹露西,却在1995年重获了19岁的非婚生女儿迪莱拉。在失去与重建之间,在死亡与新生之间,艾米斯展现的是他小说中一直缺失的爱与温情。

《经历》是自传,也是回忆录,更是自辩书。这部另类的自传最鲜明的一个特点就是通过艾米斯的视角讲述了与自己相关的他人的故事。对此,艾米斯引用了朱利安·巴恩斯的话:“真正的小说不是在写某个主题,而是关于某个主题。”在《经历》中,艾米斯通过回顾他所经历过的人和事,展现了这些经历对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又是如何造就了现在的艾米斯和他的作品;既是中年艾米斯对自己人生的梳理与反思,也是对自己文学生涯的回顾与阐释。因而对于理解艾米斯,理解艾米斯的小说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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