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权话语下的“身体受难”女性形象塑造

2019-04-15 01:59王贝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

王贝

摘要:作为20世纪90年代的一部抗战题材的中篇小说,《大顺店》透过一个7岁孩童的目光,讲述了一个“慰安妇”的传奇一生。本文站在抗战女性创伤角度对作品进行解读,揭开宏大历史遮蔽下的深层真相,表达对抗战时期女性创伤的关注与体察。在对小说主题的深入开掘中,笔者发现“身体受难”的女性背后精神创伤的深重与治愈的艰难。

关键词:男权话语 身体受难 抗战创伤 女性形象

《大顺店》是陕西作家高建群发表在《小说月报》1995年第2期的一部中篇小说。20世纪90年代后的抗战题材小说,更多地关注宏大历史横切面上的个体生存命运,表达的是复杂的人性主题。作为当代西部作家群中的一员,高建群在他创作的《大顺店》中,呈现出浪漫主义色彩以及充满原始野性的“西部风味”。

从1931年日军占领东三省至今,对于抗日战争的书写就未曾间断。英国女性主义的先锋作家伍尔夫曾说道,对男人而言,“战争是一种职业,是快乐和兴奋的源泉,也是男子汉品格的实现”。战争让女性走开,但其实在战争中,女性从未离开过。女性自身的生理、心理因素,使得女性在战争中往往承受着比男性更为深重的历史阴影和情感负累,也使得对于战争女性创伤的书写,成为创伤文学叙事母题下的一个重要分支。家庭伦理关系中的母亲、媳妇、女儿等女性角色,她们所经受的是无法坚守住一个完整的家的伤痛。女性革命者为了追求女性的独立自由,必须做出比男性更大的牺牲。抗战年代,惨绝人寰、毁灭人性的“慰安妇”制度,更使得数不尽的女性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她们沦为性奴隶、性工具。屠杀只是肉体上的消灭,而强奸“首先是以消滅人的尊严,凌迟人的意志为形式来残害人的肉体与心灵(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生命)”。当肉体的折磨变成“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的经验,这就形成了文学的创伤,一种“看不见的伤,没有伤的伤痛”。身体的创伤可以痊愈,但是精神创伤却是难以摆脱的,“精神创伤是人在受到伤害后,留给主体的记忆。他试图摆脱这种记忆,却又处于不断回忆和摆脱之中,精神创伤成为主体的一种心理状态”。

在强大的男性主流话语下,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带有强烈的女性主义的意味,它可以帮助女性“浮出历史地表”,解构英雄主义、宏大历史书写,从日常化、个性化的角度重新定义战争。本文从战争女性创伤角度解读抗战小说,表达对女性苦难与成长的关注。当创伤因素不再指向某个历史事件,而开始涉及伦理隋感、审美风格、人性反思与生存意义等时,就为我们研究抗战小说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一、由精灵到类无生物:身体与精神双重被“强奸”

抗战时期的女作家丁玲、草明,从女性视角出发,较早地关注到战争状态下普通女性的生存境遇。无论是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里的贞贞,还是草明《受辱者》中的梁阿开,都是在日军军营里被强暴,又被解救或逃出。贞贞最终无法忍受周围人异样的眼光,挣脱思想的痛苦,离开故乡,投身革命;梁阿开在回去以后,在病痛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下绝望而终。在其他抗战题材小说中,贞贞、阿开们的命运大抵都是这两种结局。她们揭示出女性身体与心灵双重受难的悲剧命运,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贞贞投身革命,阿开为了复仇烧毁被日军霸占的民族纺织厂的情节,更突出女性坚毅、自强、同敌人抗争的勇敢一面。贞贞、阿开们的受难经过,并未在小说中呈现,日本侵略者的形象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施暴者的符号。作为新时期抗战题材的小说,《大顺店》站在人性的高度进行描写,日军侵略者不再只是一个符号化的存在,呈现出的是超越国别、种族界限的人性的变异和扭曲,以及扭曲变态人性下丑恶的灵魂。施暴者面目的还原,让读者更加真切体会到女性“身体受难”的切肤之痛。

多吉喜一原本是一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大学生,1941年应征人伍来到中国战场。为了让他们这群大学生士兵尽快适应战争环境,他们的指挥官决定在大王庄的麦场上,进行一次大屠杀。在“举枪一投刺一刺”这样简短的口号声中,大王庄的村民一个个倒地,他们这群大学生也逐渐杀红了眼,近两个小时的杀戮将这群大学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杀人机器”。少女王茴香成为全场最后一个“肉靶子”,小说透过多吉喜一的眼睛来形容少女时期王茴香的美貌。见证了全村人死亡的王茴香,面临逐渐向她走近的日本兵,目光平静,嘴角高挑,笑成一朵喇叭花。她并不胆怯,眼神中还带着一丝决绝。“他们被她的平静、她的美震慑了,手臂发软,发不出力,他们明白如果杀死她,那将是暴殄天物。他们怀疑这是蒲松龄小说中,那种狐妖之类的人物。”小说以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展开,在“我”的回忆中穿插这样的描写,使得这段关于少女王茴香的情节,带有明显的不确定性。但作者却有意用现代性的艺术技巧,在似真似幻的朦胧意境中,用浪漫的、写意的方式塑造出一个如同“精灵”般的少女形象。

对少女王茴香来说,见证大王庄麦场的那场大屠杀,已经足以击垮她的神经。四年的日本军营生活,除了身体外,被“强奸”的还有她们的精神。在日本士兵看来,王茴香只是一个可以让他们发泄情绪的“性工具”,“打了胜仗的日本兵,要靠这些‘慰安妇来犒劳他们;打了败仗的日本兵,要靠这些‘慰安妇来鼓舞士气”。而这样一种性活动,也已经不仅仅是一群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伤害。在王茴香看来,这群日本士兵是“兽”。

身体折磨的疼痛是外在的,嵌入灵魂深处的创伤会转化为一种痛苦的记忆,会不断地在尝试遗忘和刻骨铭心之间挣扎,折磨着受难女性。抗战时期那些被日军玷污的女人们,身体成为她们承受苦难的载体,但是“失贞”背后的精神枷锁,却以无形但更为深重的折磨,延续着战争对女性造成的创伤。贞贞的精神痛苦外化为周围人的闲言碎语,阿开的精神痛苦则表现为害怕谎言被拆穿的恐惧。而在《大顺店》中,“身体受难”其实更是一场身体与精神被双重“强奸”的过程。四年漫长的军营生活带给王茴香的,是无法恢复的身体创伤:“最初的日子,她来过几次红。‘插红旗的日子,也不能休假。后来,这四年的日子里,就不再来红了。”在那些如同“兽”一样的性变态一次次折磨下,一个笑得如同喇叭花的“精灵”,在被日军踹下投降的汽车时,已变成一个失去尊严与人格的“类无生物”。

二、由奴隶到“女皇”:无法改变的性工具属性

“大顺店”就是陕北人走西口的路上遇到的那种行人小店,谁瞌睡了,就能进来打个盹。在日军的军营里,她是日军的“性奴隶”“性工具”,而作者却在她离开日本军营后,为她营造了一个类似母系氏族的原始部落——“痞巷”。“大顺店”是日本兵送她的外号,但在“痞巷”,她也一直让周围的人叫她“大顺店”。对王茴香来说,“大顺店”这个外号,更像是战争时期日军留给她的一块疤。伤疤的存在,预示着创伤的未愈合,同时也说明了王茴香并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无法改变她曾作为性工具的命运。

当“大顺店”从军营噩梦中摆脱出来后,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在漫无目的的路上,她先后遇到了一个国民党伤兵,为了她抛弃了自己老巢的土匪,输了钱的赌博汉,大烟鬼,难民乞丐,黑眼罩、烂眼圈马王爷。大家都自愿跟着“大顺店”走,他们就在黄河边一片已经废弃的地方定居下来。先前住在这里的人因死亡、战乱、灾荒离去,山下的村民就将这里叫作“痞巷”。他们俨然成了一个由“性”而凝聚起来的,独立于时间、空间之外的母系社会。在这个部落中,“大顺店”就是他们的乐土。他们每个人白天都有自己的分工,晚上要聚在一起集会,集会时,“刘顺店”会以对部落的贡献为标准选择一个男人。被选中的男人,会获得众人的尊重和亲近“大顺店”、与她共度一晚的宝贵机会。“大顺店”的存在,对于这一群男人来说,是奖赏,是一种荣耀,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惩罚。

作为“痞巷”女皇的王茴香,衣着华丽,眼神里时常露出“嘲讽”的笑,颐指气使,所有人都听从她的命令。从表面上看,她性格开朗,谈笑自如;但是看似光鲜亮丽的“大顺店”,却每天都在胭脂河里洗澡,因为自己“脏”而流泪。作者透过“我”——一个七岁孩童的眼睛,叙述王茴香孤独、悲伤、自卑的一面。她喜歡“我”的父亲却并不奢求爱情,最喜欢听的是“我”讲述“我”的母亲作为一个普通妇女的生活琐事。她的身体曾被各种各样的男人所霸占,抗战时期的创伤经历,使得她的内心始终是悲苦的、受折磨的。“身体受难”的女性“失贞”之痛,源于战争的罪恶。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样一种创伤性的经历,为女性提供了一个拷问自我个体生命的体验和精神世界的契机。只有突破创伤所带来的自我认知阻碍,完成自我疗救,才能治愈创伤,收获女性真正意义上的成长。

小说中,“大顺店”的创伤最终得以治愈。在河水的涤荡中,“我”给“大顺店”搓背,这样的情节充满了寓言化的色彩。在“大顺店”的内心,她希望用河水洗去自己的“污浊”。作为七岁孩童的“我”是天真无邪的,“我”给“大顺店”搓背的情节,也同样帮助“大顺店”完成了洗涤灵魂的作用。杀掉多吉喜一,完成报仇,更预示她黑暗过去的真正消失。但真正帮助“大顺店”实现创伤治愈的,是潜藏在她内心深处完成女性角色的强烈欲望。“我是女人,我与亲近的关系发自内心地息息相关。我是母亲,是女儿,我无法不让自己做一名女人……这不是人能够逃避的事情。”在“我”的声声呼喊中,“大顺店”见红了,她终于开心地笑起来。女性生理特征的回归,同样预示着她找回了女性个性,她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三、回归大王庄农妇:始终是男权话语下的“他者”

“大顺店”的最终归宿,是回到老家,结婚,生孩子,寿终正寝,安详地去世。作为一个在抗战时期经历伤痛的女人,这样的结局是美好圆满的。这位“半人半神半巫”式的女性,充满着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色彩。男性作家无法站在女性的立场上来体察女性的内心,女性的真实心理也无法在男性的笔下得到真实的表达。这些女性形象,很大程度上只是男性想象的产物,她们被打上了男性作家的主观愿望和艺术想象,美丑、喜恶都由男性之笔进行展示,带有浓重的男性道德批判色彩。这样的“身体受难”女性形象,同样没有摆脱男权话语下“他者”的桎梏,是饱含作家幻想并带有强烈男权色彩的艺术创造。

伍尔夫曾尖锐地指出男性笔下女性形象的虚假性:“小说里的女人性质都是特别的,不是美到极点,就是丑得要命,不是好到无以复加,就是堕落不堪。”从精灵到类无生物,再到妖魅的女巫、女皇,最终回归到一个普通农妇,在作者笔下,王茴香鲜有女性柔弱的一面,无论是面对屠杀的决绝,或是“痞巷”时期的放荡轻佻,还是最后回归家庭的热切,她的身上洋溢着一种浪漫的“西部野性”。

王茴香自始至终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贞节。当“我”提醒她,水里有一条水长虫时,她说:“它不会咬我的,它嫌我身上脏。”说完,突然有两滴亮晶晶的泪珠,从这女人的脸颊上流下来。她的自卑与悲伤,源于自己的“污浊”。这是一种明显的带有男权主义色彩的审美倾向,也是“身体受难”女性最无法摆脱的精神枷锁。当她因喜欢上“我”的父亲而感到非常痛苦时,这样的一种痛苦并非因为“我”的母亲的存在,而是她觉得自己太过低贱。“在窑洞里,她对父亲说,她没有太多的奢望,因为她那么下贱,她只希望,每天,能看到父亲的影子,能和父亲一块拉一阵活,如果父亲不嫌弃的话,她希望,父亲能陪她一晚上,仅仅一晚,她将尽她所能做到的,尽力地服侍父亲。”这样的爱隋里,包含着对于男性的崇拜和委曲求全,而并非是建立在男女平等之上的爱情观。

以“身体见红”作为标志的王茴香,在小说中完成了创伤治愈。小说的结局,王茴香带着一张写着“没有当过妓女”“成分贫农”的良民证,走上归乡之路。但是作为“身体受难”的女性王茴香,她的创伤真的治愈了吗?身体的创伤、尊严和精神被摧残瓦解的痛,都可以随着时间慢慢治愈,但是一个失去“贞节”、封建传统礼教下的“坏女人”,如果不能跨越这道鸿沟,完成作为女性的自我认同、自我疗救与突破,就无法真正实现创伤的治愈。作为男性的叙述者“我”,对“大顺店”奶奶、外婆、姑姑、婶婶、姨姨、姐姐、妹妹、娘、茴香等的女性角色的呼唤,并不能代表真正意义上男性对作为女性“王茴香”的认同。“良民证”的情节,更像是掩耳盗铃,作为真正女性意义上的王茴香,很难实现治愈创伤的美梦。

《大顺店》用浪漫写意的艺术手法和现代性的小说叙述技巧,以及充满抽象和隐喻性的历史寓言,使得王茴香这样一个抗日战争年代“身体受难”的女性形象,生动、丰富而又立体。写实与寓言相结合,也使得小说意蕴十分丰富。“慰安妇”不再只是一个被符号化的抗战女性受难群体,而是一张清晰而又具备个性色彩的女性面孔。“不存在没有创伤的生命,也没有创伤缺席的历史。”站在女性主义的角度去看,抗战时期“慰安妇”们所受的身心创伤,个体化到个人身上,每个人都是一部血泪史。小说通过呈现个体女性的痛苦,向读者展示了战争对女性的蹂躏和摧残,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她们恢复了在历史中的意义和地位。从这个角度来说,对于抗战小说中女性创伤的研究是有意义的。把女性成长路上的痛苦、无助与绝望,血淋淋地切割开来,寻找到女性自我身心合一的路径,实现融人世界的可能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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