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树

2019-04-17 04:45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19年1期
关键词:小舅樟树外婆家

说起树,你想到的是什么?

有一句不知何时流行起来的话:“如果有下辈子,我要做一棵树。”

树在人们心中应该是坚韧、挺拔、包容和可以依靠的形象。想起树的时候,脑海里似乎就有一片茂密的森林,光线将树叶的影子投射在泥土地上,随风摇动,散发出阵阵清香。

外公家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樟树,一棵是酸枣树,冠盖如云,是外公在结婚的那一年种下的。那一年,外公26岁,外婆18岁。他们是村里人介绍结婚的,结婚之前只见过几面,彼此都觉得是时候结婚了,也就结了婚。那时候,爱情大约是一个新鲜的名词,不像现在这样轻浮,能轻易地挂在嘴边,写在字里行间。

生产队的工作很辛苦,一整天都在地里干活,拔草、插秧,从天刚微微明到漫天彩霞,时间过得缓慢。他们在生产队的公共食堂里吃饭,去晚了就只剩下木饭桶里的几粒糙米。舀饭的师傅给男同志的米饭多,给女同志的米饭少,外婆身体瘦弱,经常性头晕,外公就从自己的米饭里省下一团,用布包着,让外婆饿了的时候拿出来吃。队里的刘婶老是笑外公:“难怪你这么瘦呢,每天吃饭还要从嘴边省下一口。”

但是他们也经常吵架,因为家里的米缸常常没有米,六个孩子每天都眼巴巴地望着锅,等着吃饭。小舅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备受宠爱,性子养得比较骄纵,嘴巴也挑。大舅不吃香菜,他就不吃葱也不吃姜,吃饭永远是最多,凡有一点肉,也都是给他了。吃饭的时候,六个孩子搬着小板凳排排坐,外婆给他们用碗盛了,一一放在小板凳上。有一次是吃稀饭,煮得不浓稠,米白色的汤水里浮着小半碗米粒,小舅一看就不干了,大声嚷嚷着:“我不吃这个!我要吃饭!”外婆说:“你要是不吃就别吃,光你一个人娇气些?别人怎么都没说话?你不吃我就都给他们,你饿着吧。”小舅气鼓鼓的,就真的不吃了,看着外婆把自己的那一碗分给了其他兄弟姐妹。等到大家都吃完了,他才意识到真的不给自己吃,躺在地上开始打滚,一边哭一边嚎。外婆在一旁看着,觉得十分好笑。等到几个孩子在大女儿的带领下上山去砍柴了,她才从厨房壁柜里端出一碗米饭,拌了一点白砂糖,配上几块新炸出的油渣,端到小舅面前。小舅从地上抬起脸,满头满脑都是灰尘,脸上糊着眼泪鼻涕,眼眶红红的,外婆给他擦了脸,递了碗给他,道:“吃吧,别告诉你哥哥姐姐们。”后来,外公说家里的糖显而易见地少了,外婆却指责他在市场上将辛苦打来的虾米便宜卖给了别人,两个人虽然吵吵嚷嚷,却从来都不把对方的责骂放在心上,最后骂着骂着居然还笑出声来,很快又和好了。日子如同金色的箭,迅疾无声,无可回头。我出生的时候,外婆64岁,外公72岁。

我在暑假的时候老是要在外婆家住上一段时间,一是父母上班没时间管我,二是乡下实在是很自由,我满可以撒丫子在田野中跑来跑去。最喜欢的是夏天,会突然下一场暴雨,雨水滴滴答答地敲在青瓦片上,像是奏起了一首古老的弦音。我就伸出脚丫子在屋檐下接雨,打在脚背上的雨水四下溅开来,又纷纷抢夺着落下去,发出珠玉般的莹白光芒,瞬间湮没在了水滩里,再也看不见。门前的大樟树高过了房顶,默默地承受着雨水的洗礼,树皮的纹路在雨水的浸淋下变得越发清晰。而酸枣树叶子比较软,每次都被雨水打下来一些,软软地趴伏在地上,印在了泥土里。

天晴的时候就更加好玩了。拿一根外公搓的麻绳,穿过空心的泡桐木,分别将麻绳的两端系在门前的樟树和酸枣树上,一个自制秋千就做好了。樟树长得很结实,无论我怎么摇晃它都岿然不动,而酸枣树却会被这股大力震晕了脑袋,零零散散飘下几片叶子来,树干也被麻绳勒出了深深的印痕。我晃荡在树影和阳光下,世界在我身边成了球形,似乎所有的叶子和阳光都混为一体,包围着我,开辟出一方小小的天地,隔绝了外面的整个世界。

外婆家只有一面小小的镜子,摆放在窗台上,房间里的光线又很暗,那面镜子起到的作用实在不大,她便常常在樟树底下给我梳头发。她的手满是粗糙的大茧子,摸在我的脸颊上会有刺刺的触感,她的指甲里都是黑色的垢,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指甲粗厚,剪也剪不干净,她于是很喜欢我的手,柔嫩、光滑、细软。有一次她问我:“孙孙啊,为什么你的头发是彩色的?”那时我上小学,其实也不懂,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只随口答道:“阳光一照不就是彩色的嘛?”她于是很高兴,连夸我聪明,会读书,所以知道这么多。我有些不以为然,却又有小小的得意,我已经上小学了,外婆却连小学都没有上过。其实我小学的时候成绩并不好,每次数学总要出错,父亲对我很严苛,算不对就要打人,外婆总是拦着,把我护在怀里,背地里又偷偷教我:“你心算不出来就用手指头掰着算,这总能算对。”掰手指头真的挺有用,而这个方法,却是没上过学的外婆教我的。后来回想起来,她对于读书一定是有渴望的,外公会读书识字,吵起架来还会拿这个事说她没文化。如果家里有条件让她读书,她一定会很出色吧。

我6岁时,外婆70岁,外公78岁。有一天放学回家,妈妈告诉我外婆的眼睛看不见了。我说:“看不见是什么意思?”妈妈低声说:“就是失明了,再也看不见了。”爸爸告诉我其实外婆很想做手术,青光眼说不定能治好,总比什么都看不见需要别人照顾来得强。这是外婆悄悄告诉他的。可是两个舅舅不肯,说都这么大年龄了再做手术也没意义,浪费钱。四个女儿琢磨着凑钱给外婆治眼睛,但是两个舅舅又说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就要她们担责任,以后两个儿子不负担赡养父母的责任。我听见母亲讽刺的声音:“小时候对他们两个儿子最好,等人老了要照顾的时候,立马撇得干干净净。”我第一次见识到家庭的矛盾,对舅舅们的尊敬在那个时候荡然无存。

我去看望外婆的时候她正躺坐在床上,依旧穿着那身青布衫,眼睛乌黑的一圈。我开玩笑说:“外婆你怎么变成熊猫啦?”她脸上的皱纹像刀刻,听我这么说,笑得有七分对我的喜爱,三分对失明的失落。她是在试图摸索道路的时候撞到了柜子,那一下撞得极狠,眼睛磕在了柜子伸出来的拉手上,直接造成了瘀血。我拉着她的手陪她说话,到了中午的时候外公进房间来叫她去吃饭,她笑骂:“你以前老说我做的饭菜难吃,这下可好了,我再也做不了饭了,以后你得天天做饭。”外公笑回:“哎哟,得亏你不用做饭了,我再也不用吃那么难吃的饭菜了,我做的不知有多好吃,不信你来试一下?”我搀扶着外婆走到厨房里去。厨房的飯桌是以前的老木匠用实木制作的,没有上油漆,还保留着树木的天然纹理,棕黑色的线条纵横交错,像极了外婆的手,干枯皲裂,留有历史的沙尘和伤口。外公做了长豆角,是那种已经长出大豆子的长豆角,外皮比较老了。新鲜的嫩豆角早就担到镇上的集市上去卖了。外婆说真难吃,嚼不动。外公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说:“我看孙孙吃得很多,她觉得很好吃呢!对吧?”我连连点头。实际上,因为豆角本身比较老了,所以外公煮得比较老,里面的紫色大豆子入口即化,口感软糯,还挺下饭的。因为没多少菜,外公一直叮嘱我多吃点饭,用少量的菜就着大口的米饭吃。后来在学校食堂里吃饭,人家都说我和男同学似的,吃米饭吃一大碗,菜倒是吃得比较少。

我走的时候,看见酸枣树已经开始掉叶子了。那个夏天,没有酸枣粑粑吃,也没有酸枣粒粒吃,家里除了外婆谁也不会做。外婆要外公送我,外公从地里拔了好多菜要我带着回去吃。我连连说不要不要,我太小了提不动,他便说送我上车,还自制了一个麻绳捆好的袋子,说有了这个袋子就提得动了。还嘱咐我一定要保管好那个袋子,下次再来的时候还可以用它来提菜。我拗不过他,任由他一路跟着我越过田野和鱼塘,走到了公交车站旁。公交车终于来了,我松了一口气,外公跟着我上车,等我找好了座位,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我脚边,驼着背下去了。我坐在公交车里,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慢慢地缩成一个小点,像一部默片,只有黑白的色彩和沉默的人物,所以彩色的欢乐都是不存在的。

寒假的时候又去了外婆家。酸枣树只剩下几节黑色的枯枝,直直地指向天空,孤寂而清冷。外公在地里干活,外婆坐在房间里。听到几个子女招呼她,外婆很高兴,忙摸索着起来,从角落里抱了竹笼子过来,要几个儿女烤烤脚。女儿们给她找了把椅子,拿了盖毯过来要她盖着,又去搬了煤炉子进来,四个人围着一桌开始打牌。没有人陪她说话。外婆暗蓝色的眼睛望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已经远离了搓麻将的喧嚣,看到了她梦中的儿孙的脸庞。

上了高中以后,我的学业越来越重,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很多,每一个学科都有两本书的作业要写,一个寒假都要掰成几个才够做完,去外婆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待就是一个暑假、寒假。她的手仍旧像以前那样粗糙,头发却不像从前那样服帖,似乎随着白发越来越多,发质也变得越来越毛躁了一般。我问她:“你冷不冷?”她说:“冷,白天要好一点,毕竟会有点太阳,坐在外面晒晒也挺好的。”妈妈给她买了收音机,可以听听新闻,甚至听听广播剧。她很有兴味地告诉我广播里又在播《康熙王朝》,和以前她在电视里看过的一样,她还记得那些画面。她还说有一天在梦里又能看见了,她看见了我们,都长大了,长得很高,脸也张开了。梦境很真实,以至于她以为那不是梦。等醒过来的时候,眼前还有一片白光,她感觉自己的眼睛也许慢慢就好了也说不定。在剩下的生命中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再看看我们。因此她常常要摸我的脸,怕时间过得太久了就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了。我感受到她手掌间的粗糙纹理在我脸上来回抚摸,引起脸上的皮肤一阵阵舒服的呵叹。她突然又变得悲伤:“我怕是享受不到你们的福气了。”我说:“等春天就好了。等春天来了,我扶你出去走走,还可以去刘奶奶家串门呢,就像我小时候你带着我一样。”

那一年冬天,门前的酸枣树被砍掉了,因为舅舅说有算命的路过说这棵树挡住了财。有人看中了门前的大樟树,冠盖如云、遮天蔽日,出价8000元。外公死活不同意,说这么多年的树有感情了,再说“树挪死、人挪活”,移栽到别的地方去说不定就糟蹋了。外婆说死去的伯父经常晚上会入梦,她只是不搭理他。那一年春天,我17岁,外婆81岁,外公89岁。我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青石板上,看着院子里的桃花盛开,粉白色,没长叶子,衬着蔚蓝的天空,格外好看。

外公说自己很寂寞,他习惯了每天晚上和外婆说会儿话再去睡,习惯了每天早上叫她起床,也习惯了每天和她拌嘴。现如今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每日听着屋后的竹林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听着夜间的蟋蟀叫声,更觉得自己孤独。在我印象中,外公不是一个文艺的人,甚至可以说有点顽皮,他会故意逗外婆生气,故意怪里怪气说话,我做鬼脸的本事都是和外公学的。可是外婆走了以后,他变得安静起来,笑容也不像原来那么夸张,那笑似乎只牵扯着皮肉,浸透不到眼睛里去。有一次下楼梯,他摔倒在地,脚踝粉碎性骨折,从此只能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去干活,也不能自己做饭吃。两个儿子轮流让他去住,这家住一个月再去另一家住一个月。后来他说,你外婆最近老是来找我,说自己在那边也比较寂寞,要我去陪她。

门前的大樟树终于被卖掉了,价格比原来更高。那一年,我18岁,外公90岁。

北去的列车上,我和母亲谈到了死亡。我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与其老了因为身体不好成为儿女的负担被嫌弃,还不如选择安乐。”母亲眼睛里的光芒如同冬夜里在外婆家灼烤的炭火,在灰烬里忽明忽暗,她轻声说:“我死了以后不需要墓地,就把我埋在一棵大树下,有个依靠就可以了。最多孙子辈的记得你,百年以后痕迹都会慢慢淡化,最终谁也不记得你,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一个陌生的老古董罢了。”

如今,家鄉的树都不见了,宽白马路代替了田间小路,高大工厂取代了松野山林,我只能凭借着记忆去重塑一对夫妻的故事,两棵树的故事。如果有下辈子,为什么有人要选择做一棵树呢?人的生命如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太过于短暂,容易被忘却,过往的艰辛和苦痛,欢笑和喜悦,似乎都在弹指间逝去,而树屹立在天地间,没有情感,只一味向上生长,向下扎根,似乎是永恒。但我仍旧不愿意做一棵树,我更想要漫步于树的荫蔽之中,听树述说遥远的时空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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