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浩渺时空的幽秘之光

2019-04-19 01:39杨义龙
荷城文艺 2019年1期

杨义龙

青年作家段爱松的长篇文本《金缕曲》是部“呕血之作”,其写作之艰难和阅读之不易超越了国内大多数作品。可以说,作家调动了数十年的知识积淀和个体经验。是文学,也是哲学;是艺术,也是科学;是先锋,也是古典;是叙事,也是思辨;是个体,也是众生。这种多维度的创作方式,已经全面颠覆了传统小说的路数,也颠覆了西方后现代主义的路数。文本独具的复调性、综合性的创作方式,为当下的纯文学提供了另一种生长的可能性。

博尔赫斯早就提出小说已经不是当代文学的主流,他自己也在后期的写作中反复实践,甚至将早年的作品一炬焚之。无论是《小径分岔的花园》《环形废墟》,还是《通天塔图书馆》《沙之书》,他都试图用文学的方式阐释自己的哲学观点,关于宇宙,关于时间与空间。而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则是完全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固有界限,把史诗和传说融入似真似幻的“辞典体小说”之中,天才地将三大宗教史料合体。读这本小说,不论从哪页开始读起都行,并且好玩。但对于把小说当成故事来读的读者会头疼。《金缕曲》或多或少受到博尔赫斯和帕维奇的影响,乔伊斯、普鲁斯特或亦有之。第二部“小镇”有近似于奈保尔《米格尔街》的文本结构,从叙述者身份的多角度转换而言,有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的启示。但这些,并不足以解析《金缕曲》的丰富繁复,此书颇如埋在“晋虚城”之下的古滇王国宝藏,有着青铜的质地,干栏式宫殿般的古典与绚丽。

《金缕曲》的诗性扑面而来。这与作家段爱松的诗人身份有关。中国传统,是诗歌一体,诗与音乐密不可分。第五部“葬歌”的音乐性恣意张扬,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贝多芬、莫扎特、海顿,他们无与伦比的交响乐普通大众不懂,但“葬歌”每节之前的序诗却精致华美。此部的结构亦有着交响乐般的丰富宏博、混合和谐,有人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当成长篇小说中的交响乐,《金缕曲》亦如是。在此,其音乐性已与诗性合一。具有浓郁诗性的句子俯拾皆是:“那些引诱我躯体的,肢解我躯体的,吞咽我躯体的,焚烧我躯体的,掩埋我躯体的,消散我躯体的,并不是时间,而是声音。”这种排比式的句子,如柴科夫斯基《悲怆交响曲》。“我只相信空气,它挟裹着我,朝一座庙宇奔去。其实不是什么庙宇,它也是空气的一部分。只不过这部分空气死了,凝固了,就有了形状和称谓,并且被尘世里的人们,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盘龙寺。”想象力独具特色。 “我多想重新成为她体内迷宫,千转百回的那一部分。”“这该是掏出自己的时刻了,我的双乳,储满王国的泪水,挤出锈迹斑斑,时间破裂的原形。”“亡灵在月光下,一匹匹被送往地底,这是月光改变世界不动声色的方式”。“是什么指引了我?是什么在黑与白之间,比画着混乱的谱系?我是否属于其中某个哭泣的阴霾?”“被音符放大的小镇,与被时间湮灭的王国一样,最终的沉默,还是为了能发出,自己真正的声音。骑士和我,不过是两者理想存在的,两个卑微代言的傀儡和影像。”“那个我久别重逢的时代,落在遥远影子沉默的骨头。”“火焰穿越我,和我穿越音符一样,晋虚城,紧锁在古滇王国的影子里。”“对于一个亡灵叙述者来说,真正挣脱追逐的,早已不是肉身之罪”。“我最终是否归于自己?青铜?还是骑马人?”“它永久的消亡,并未超过它短暂的存在。”这些句子,既有诗歌的睿智,又有哲人的深刻。

《金缕曲》具有强烈的宇宙意识。地上的“晋虚城”和地下的古滇王国,既是错综复杂经纬相交的十字路口,也是作品中展示的宇宙中心,由此向四维上下虚空展开,颇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之势。在此,作家将天文学的知识也融入写作:“更遥远的冰河纪年里,这个硕大的球体,被蓝色的巨冰冷藏”。青铜与林木的对话,颇像两个哲人在破解宇宙之谜。而火焰中出现的命运算式符号,类似于电影《指环王》里在大火中闪现的字母。“他们是不是被运往另一个世界的货物,抑或是,抑或不是。旋转着的地球,也像钱陆的鑫鑫冷库一样,无非只是这个星系、这个宇宙,极其稀罕的生命中转站而已”。“‘影子神灵王率众返回更遥远的星系”。这些描述,将晋虚城、古滇大地,乃至地球置入浩渺时空中,有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苍茫之感。“古滇大泽,本身就是古滇王国时期,一个最为浓重的脚印。”将湖泊誉为天空投下的足迹,其视角之广,颇有纵横六合八荒的大气象。书中屡屡提到的影子神灵,主宰着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是指宇宙的法则吗?

《金缕曲》融西方哲学、基督教、伊斯兰教与本土佛教、原始宗教于一炉,展示了多元文化的碰撞。佛教的轮回转世思想在其中表现甚多,第二部中写到的小镇人物都是第三部“异梦录”中古滇部落亡魂转世。三只狗的轮回转世,猪的魂灵集中开会讨论不能再陷入被人食用的轮回之中,都是典型的佛教“因果轮回”观的呈现。“晋虚城”的现世生活与古滇国的历史掌故交替书写,似乎也在彰示佛教的轮回观。即便在写“晋虚城”的当代世象时,古滇国和金色骑马人时不时在叙述中跳转。由此,当代的“晋虚城”与数千年前“古滇国”无有分别,或者说,地上的“晋虚城”与地下的“古滇国”只是事物的阴阳两面。 在《金缕曲》中,原始宗教的巫术也不时闪现,甚至将巫术上升到无所不能。在“异梦录”中,楚国大将庄蹻和古滇明王都用青铜镜占卜的方式推进战斗进程,直至庄蹻率领的“东地兵”在古滇大泽与滇王的水军激战,并经过三次大战彻底击溃了古滇部落。而三次大战都是因为“占卜”扭转战局,在此,巫术似乎已成了类似现代战争的导弹发射按钮。“这次我的敌人,并不在我们之外,也不在我们之中,而在于我。”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闪光,却集中出现在“铜族”与“林木”的对话中,阐释了“存在与虚无”,提到了海德格尔、萨特、尼采,论证了人的自由。在第四部“活蹦乱跳”中,每一节之前都引用了《古兰经》《圣经》《坛经》等伊斯兰教、基督教、佛教经典中的句子作为引子,对内文或诠释或补充。

《金缕曲》呈现浓郁的魔幻主义色彩。现世“晋虚城”的现实生活,常出现奇人异事。背果天赋异秉,鸡胸驼背,却是天生的枪械制造师,且有巫性,他用皮枪打下的大鸟,变成了青铜贮贝器上的鸟人女体。翅膀打开的时候,乳房鼓胀,滿足背果青春期唤醒的无边性欲。巫奈奶奶的巫术,使祭祀与战争的场景重现。巫奈家灶房里悬浮在半空的小脚和带有刺绣的裤腿,笼罩着森森鬼气。巫奈家有着秘传的巫术,可以把人变成狗,也可把狗变成人。“巫奈最后长出全部野狗的利牙和青黑得发亮的皮毛,朝着盘龙寺后山,更加广阔的原始森林奔去。”盘龙剧场里的“阴兵过晋虚城”的系列灵异事件,“包菜并不知道自己曾经的身份。另一个他,此刻在地下宫殿里被埋葬着。”不论谁承包了盘龙剧场,在生意兴隆的同时灾祸频频。在“异梦录”中,以“铜族”作为讲述者,那些上古神话般的情节以现代性的叙事方式呈现,狩猎、打渔的过程,遇到的神兽,都被浇铸成铜扣。小男孩的睫毛会变成花妖猫,屙出青铜扣饰。这只猫,是远古的神兽“射虎”派来的。大铁锤白天是个普通铁匠,被人施了魔法后,夜晚则有一只青铜手,可以变化成各种器物行凶,在梦中飞檐走壁、撬窗遁门,无所不能,直至遇到西方基督教的捕梦者,方才破了他的“青铜手”。诸如此类,在书中比比皆是,展示了作家非凡的想象力。

《金缕曲》关注的是众生,而非人本身。“那相对怪笑的大蟒与巨鳄,究竟是我和钱陆,还是另一个自己和我?”青铜贮贝器,或许是众生栖息的环境,大蟒与巨鳄,是无边的欲望。而金色骑马人,则是不可捉摸的命运。金色骑马人对于“我”的追杀,表明了众生对欲望的渴求再强烈,也难逃命运之手。而青铜、林木、灰烬、火焰、狗和猫,还有人体器官,不论是有情众生还是无情众生,它们都像人一般平等对话和思考,是星球的成员。人的轮回,其实也是众生的轮回,或者说,人和有情众生、无情众生之间也在轮回转换。猪族在一起开会商量,怎样才能逃脱成为人类食品的命运,最后的结论是让猪肉不再好吃,而这个过程必须由人类来实施,这种写法颇有意趣。大石桥下的鱼:“它们虽然生于幻灭之间,却和我一样,心存远方。”而在“异梦录”中,叙述者是“铜”,以“铜”的梦境切入,完全颠覆了以人、动物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中,可以用“我是一棵树”作为叙述者,那么,以金属的名义讲述,也是有出处的。

《金缕曲》将个体智慧以汉字的方式充分呈现。“异梦录”试图以不同梦境的方式展示古滇文明的考古发现,以及围绕古滇文明的系列传说。在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中,魔法师试图用做梦的方式制造一个儿子,而到最后,他发现自己也只是别人梦中的幻影。《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博尔赫斯未必读过《金刚经》,但这篇小说倒像是《金刚经》的西方通俗版。汉语有穷尽之时,而智慧却没有边界,作家段爱松已经尽力使用汉字将没有边界的个体智慧展现。谨以想象力和语言的陌生化为例。骑马人与大蟒、巨鳄之间的战斗,天地为之变色。 在以“庄蹻入滇”为主要叙述事件的写作中,以占卜操纵的每次战斗都写得新鲜而又神秘,色彩绚丽,场面宏阔,似乎还吸收了上古神话和网络玄幻小说的元素,还有西方通俗小说如《哈利.波特》等的写法,滇王和庄蹻各用一面青铜镜占卜指挥战斗,而古滇水军的反叛,孔雀阵和象阵的攻破等场面,还有云南地方民族文化的融入。在语言方面,陌生化和生涩感无处不在,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豪情。读此书,常能体会作者将汉字由熟而生的玩味过程,将书面语写作的个体特征发挥到极限。即使就是人名,也要取得绝无仅有,别出心裁。如巫奈、把一、憨狄、背果、酪散等,这些人的生活,构成现世“晋虚城”的社会形态,亦与古滇文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前面提及语言的诗性及众多诗歌与经文的介入,更增加了语言的层次感。

《金缕曲》文本结构宏博而又精致,浑然一体。人、物、青铜器,皆以讲述者的身份粉墨登场,“晋虚城”的纷繁世象与古滇国的苍莽雄浑交替出现,却能有机相融,的确需要对于大题材的整体驾驭能力。第二部“小镇”的写法颇像奈保尔的《米格爾街》,每个小节写一个人物,这些人物又互相关联,最后形成了整体,这些人和事构成了小镇的血肉与灵魂。第三部“异梦录”从文本上看,似乎与第一部“鸵鸟肉”和第二部“小镇”无关联,细读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古滇国”和“晋虚城”是同一地域的时间延续,无非是数千年前和数千年后,从空间来看,“晋虚城”在地表之上,“古滇国”在地表之下。而其中的人物,都是古滇国的亡灵转世。如果解读不错,那么现世的“背果”就是古滇国的“果器师”,“小狄”就是“狄武士”,“巫奈”即是假王子“巫”,“把一”是“把军师”。其实在前两部中,也时不时跳出几句关于古滇国的文字,似乎在提醒读者,生活在现代化小镇“晋虚城”的人物,其实都是古滇国的亡灵。在“异梦录”中,古滇部落中的那些王者、巫师、军师、将军、先锋、武士都能在现代化“小镇”中找到他们的“亡灵”,这种表面不相干的部分,是事物的阴阳两极,是一不是二。

《金缕曲》将艺术、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融入智性写作之中。考古学的专有名词“干栏式建筑”、“青铜贮贝器”、专业的足球术语(如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中华历史事件(如黄帝战蚩尤)、上古神话传说、地方民族文化、原始巫术与世界性的宗教、现代哲学与天体物理,林林总总,这些海纳百川式的知识积累都注入到文本中。尤为难得的是作家将西方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用于中华历史的书写,将“庄蹻入滇”这一重大史实赋予现代性与思想性,兼具灵异性,这有别于众多的历史小说,令人耳目一新。同时,有意将音乐、绘画、舞蹈、民间文化等诸多元素融入文本叙述之中,彰显了丰富性和复杂性,使此部小说的写作增加了难度。尤为惊叹的是,作家对考古学和民俗学下了番案头工夫,使古滇祭祀活动写得丝丝入扣,同时引用了大量的古文字,并对之详解,殊为不易。

《金缕曲》展示了人性的残酷。第一部“鸵鸟肉”和第四部“活蹦乱跳”实际是围绕着贩卖人肉事件展开,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中国五千年的历史,的确也是“吃人史”,《水浒传》里的“孙二娘开店”,卖的是人肉包子,这是小说。史书记载的真实吃人事件甚多:汉朝时闹大饥荒,“人相食”多有记载;唐代安禄山围城,张巡的部队吃了小孩吃女人;宋元明清际,吃人事件屡见不鲜。因此,《金缕曲》中的卖人肉,有着历史渊源,也是现实存在。从古至今,人类的魔性和兽性从未泯灭。

窃以为,《金缕曲》要阐释的,依然是时间和空间,存在与消亡的问题。或者更深入,那就是时空是相对的存在,存在或消亡亦是荒诞的命题。古滇国、晋虚城、肉身、亡灵、青铜贮贝器、金色骑马人,乃至浩渺宇宙,一切终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