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任在肩的玉米

2019-04-19 10:00王棵
中学生天地·高中学习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大姑姑父篇文章

玉米起田的时候,大姑妈唆使大姑父来我家做了一次客。那一次大姑父在我家坐了半天,话说了一串又一串,但就是没有出现一句话,能够说明他这次来访的必要性。最后我只好认定,他是专程来邀请我去他家吃玉米的。

我记得那个夏天大姑父的来访以我的被“劫持”而告终结。我糊里糊涂地就被大姑父绑到自行车的后架上,还没来得及想到推辞的理由,他的自行车就飞快地奔到了我家西边的土路上。沿土路北行几百米,过三节河桥,向东拐,要走30多里的柏油马路,才能到大姑家。

15年来,这样一段漫长的行程仅仅只能匍匐在我的想象中——15年来,我从未去过大姑家一次。我以己度人,揣度父母、伯父、伯母,我的堂哥、堂姐们很少涉足大姑家的原因。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始终抱持亲近的态度,任凭万水千山都无法阻挡他的脚步。没有人觉得与大姑的团聚是他们的必需,而产生这种态度的依据各不相同,譬如我的母亲,永远认为我舅舅家的人是她最需要慎重对待的,而我的父亲出于服从我母亲的需要,浑浑噩噩地忽略了他的妹妹。

业已存在、很难更改的一个事实是:大姑家已经与邻近的族亲断绝往来,如果一年到头她的家门口再看不到一个娘家人的影子,野草长到门槛边上是他们随时都在面临的一个危险景观。大姑心里的危机感可想而知。

若干年后,当大姑去世了,我们才意识到在整个80年代,包括90年代,我们这些作为大姑娘家人的人架子实在是太大了。我们都有自行车,我家有两辆,伯父家有一辆,但我们甚至在过年的时候都懒得去给大姑长脸、争光。

那么现在,这个夏天,我作为大姑生活中罕见的一次令她长脸、争光的机会,是重任在肩了。

我其实并不晓得那些暗暗涌动在乡间的根深蒂固的道理或非道理。我只有15岁,对我来说,旅途的艰辛是最迫切需要去抗拒的。所以我伏在大姑父的背上,固执地纵容自己不爱说话的天性,迫使大姑父不断转过身来,很大声地取悦我。要知道,我随时可以解开胸口的绳结,跳下自行车的后架,反方向狂奔而去,令大姑光荣一场的梦想灰飞烟灭。

大姑父是个很可爱的人,当他后来先于大姑去世,大姑因为失去了唆使的工具进而与娘家人也几乎断绝往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大姑父是一条多么珍贵的纽带。漫长的30多里地,大姑父给我讲了很多我至今根本无法忆起的笑话,才得以将我安全、顺利地运送到大姑面前。

玉米还算好吃。大姑家前面满满当当种了超过两亩地的玉米。从远处看,他们家的房子被浓密的绿色层层淹没。大姑父带着我渐渐骑向他家的门口时,我听到了欢呼声。我的两个表哥负责呼喊我的名字,我的表姐负责远远地就凝视着我微笑,而大姑则负责保持随时可以奔向玉米地的姿势,一家的其余4人,就这样以联欢会的排场迎接我的光临。

玉米很快就煮在锅里了。挑的是不老不嫩的最好的那种玉米棒子。当天晚上,他们把八仙桌抬到房子前面,把玉米盛在铜盆里,央请我不停地吃。

我很快感到了难堪,因他们过分炽烈的迎客态度,也因为我实在不能吃得下去但又要迫于盛情不得不表演着地吃。于是,15岁这个稚嫩的年纪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当天晚上,我就用沉默向他们直陈我对此次来访行动的深重悔意。

大姑就勒令她的小儿子策划一些能挽留住我的活动。我的这个小表哥是个很嬉皮的人,他有一种非凡的才能,就是能够当着父母的面表达一个青春期男孩的愤怒,而且他敢于直接动用具体的粗鲁的字来完成他的表述,最可敬的是,他能够把所有人都逗得乐不可支从而忽略他的粗俗。他本事大到此等地步,哄我还不是小菜?他的努力卓有成效,我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不要再产生离开的冲动。大姑笑得合不拢嘴,从早到晚。那个夏天他们一家人似乎没有任何事可以去做。他们团团将我围住,煮玉米的煮玉米,说笑话的说笑话。

有时候我的小表哥会神经质地拉下脸来,忧郁地跟我遥想未来。他在附近的中学读初三,成绩好到了能光宗耀祖的地步。彼时,大表哥已经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小表哥无疑会成为村里第二个高中生,为这个家庭在这个村子里的特立独行添加更为确凿的依据,大姑有什么理由不大笑特笑呢?她只是在等待机会来表达她内心的骄傲而已。我,作为她生活中昙花一现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緊紧抓握?

大姑父也总在笑,由于他慢声细语的缘故,他的笑要显得甜一些,与大姑那种张扬的笑相得益彰。鉴于我对这个家庭先前绝对的陌生感,现在如此完善的一种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每每令我恍若梦境。我依稀想到,眼前的一切可能都是不真实的。它们最终会像一缕原本盈亮的玉米穗一样萎掉,成为生活中的一个句号。

我开始变得呆滞,在他们喜不自胜的时候,总是木然望着前面的玉米地,不执一词。我的小表哥终于发觉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在我到来的第4天,便闭上了他的如簧巧舌,他开始去房子后面独自钓鱼。他终于开始向我表现一个聪明孩子对一个木呆孩子的蔑视,即便我踱到他的身后,他也故作不知。

大姑很恼怒,她又开始发脾气,像传说中我听说过的那样。她不止一次地对我的小表哥喊叫,刘SH,你不晓得人家是客人吗?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去玩。

我的表哥刘SH对他的母亲翻白眼,索性跑得无影无踪。取悦我的任务不得不移交到我沉默的大表哥身上了。这是一个极其温和的大男孩,一脸的粉刺都盖不住他的纯洁。他手足无措地不停走到我身畔,问我要吃什么,想不想看某一本他最近读过的科幻小说。眼见他那么的拙笨,我矜持的表姐也自告奋勇地加入到取悦者的行列,她去房子东头把几只原本打算留下来明年作为种子的蕃茄摘下来,洗好了一个一个地拿给我吃。他们越是向我刻意示好,我却越是难堪。想家的感觉无可挽回地攫取了我。

我终于十分坚定地向大姑提出了回去的请求。大姑理所当然地挽留再三,并真挚地流眼泪,可是我归心似箭,就算刘SH重新变成一个嬉皮的人,也无法令我回心转意。不得已,在1986年的夏天的某个早晨,大姑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绑了十几斤精挑细选的玉米,把我圈在三角架上,请我在上个世纪末去世的大姑父再次出山,自行车沿着那条漫长的柏油路快速向南折返而去。那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去大姑的家。由于十余年后大姑、大姑父的相继病逝,他们的家不复存在。

(选自《天涯》杂志2010年第5期,有删减)

感谢温州中学的同学参与讨论

● 蔡  冉

这篇文章乍读起来,没有太跌宕的情节、太华丽的辞藻、太激烈的情感冲突,但当我再次一字一句地读下来时,积压已久的布满灰尘的情感竟奔涌而出。人情之冷,隔阂之深,使看似坚固的亲情纽带显得不堪一击。作者鼓起勇气重提往事,可惜昔人已逝,字里行间空留一腔愧怍与遗憾。这个讲故事的人,用平实的语言还原了1986年夏天的人和事,平淡的叙述让人读到眼泪之咸和笑容之甜。于无声处听内心之呼号,于平淡处见过往之曲折,我想这就是此文最动人之处。

● 余飞宇

这篇文章从头至尾都令我印象深刻。文章似乎从未直接提大姑对娘家人来看她的渴望,但从大姑父的“劫持”、迎接的排场、锅里的玉米到大姑的笑,以及表哥表姐的殷勤,任何一个细节都在强烈地诉说着这家人对“我”的到来的珍视,即使“我”只是一个15岁的孩子。

而在我看来,这篇文章其实有两个“我”,一个是15岁的少年,另一个则是大姑去世后回忆往事的中年人。前者强化了细节,增强了文章的真实感,后者从旁观者的角度介入叙事,当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写出“那是我这一生唯一一次去大姑的家。由于十余年后大姑、大姑父的相继病逝,他们的家不复存在”这样的句子时,我的内心一阵刺痛。虽然它没有那种令人肝肠寸断的悲痛,却像一场来自未来的审判,流露出如芒在背的苦痛。

● 张雨昕

作者的文字妙在一种“陌生的真实”,他不仅用极强的画面感再现了当年的场景,也将“我”的心理完美地粘贴给了读者,这种愧疚感的共鸣,让我们在阅读的每个瞬间都与那个15岁的少年共情。这是一个陌生的故事,但它却有着属于每个家庭的悲伤与幸福。这似乎是我们无法逃避的现实,心里生出愧疚就像田里长出麦子,只不过有些人错过了收割的季节,恍然大悟时麦子已经变成了秸秆,只好让它们在心里腐烂。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我虽有过愧疚,但弥补还为时未晚。

● 朱思睿

曾以為这引起千万人共鸣的“愧疚”一词,是源于回忆过满而时光不再。前者是无法忘却之愧,而后者则是无力偿还之悔。距离爷爷走出我的生命已有一年,每每想起自己过去的叛逆,都有想哭的冲动。曾经放学路上从未缺席的削干净的苹果,承载了这无处安放的愧疚。如今,我只能一次次重温放学路,从一个个苹果、一张张旧照、一粒粒尘埃里,用思念拥抱回忆中的他。愧疚像一道美丽的伤疤,让我们的心因这些无法触碰之处而变得柔软,只是我们的人生,很难再去填补这些空白。

● 张歆沂

我始终认定,每个人的生命里都需要苦难。不是必须,而是需要;不是为了成功而去经受那种磨难,而是为了让自己的生命体验来得更加完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人的生命轨迹,难以避免地为伤害了他人而心感愧疚,尽管这种伤害在大多数时候并非出于本意。我想,许多人的自讨苦吃就发生在这个瞬间:在一个契机下,撕开已经愈合的伤口,在痛苦中设想“如果当初……”。但伤口还会愈合,而我们已然回不到当初了,这份苦难的作用,不过是提醒我们要珍惜。

[金 晖 供稿]

荐读人说

选用这篇文章与同学们分享,首先是因为它的文字。王棵先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作家,他的作品通常叙事绵密、语言动人,在写作风格上有着鲜明的个人印记。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在学校的期刊阅览室第一次读到这篇散文,便十分喜欢,转眼八九年过去了,现在重读起来依然“于我心有戚戚焉”。这不得不说是作家的妙笔生花,正如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未来文学千年备忘录》中所说的那样——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

这篇文章从题目开始就富有新意,用“重任在肩”这种拟人化的口吻去描述玉米,很容易就能激发读者的兴趣: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根玉米啊?再比如说小表哥“在附近的中学读初三,成绩好到了能光宗耀祖的地步”,学生的成绩好到“光宗耀祖”的地步,可谓极致了;又比如说他“终于开始向我表现一个聪明孩子对一个木呆孩子的蔑视”,聪明的孩子眉眼生动,木呆的孩子懵懵懂懂,这样的文字读来实在是画面感跃然纸上。即便是后来带着一点愧疚地回想自己的离开,作者还忍不住调侃着写了一句“就算刘SH重新变成一个嬉皮的人,也无法令我回心转意”,刘SH如果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再变回一个嬉皮的人来讨好“我”,实在是太窝囊了,这种事情当然不会发生,但只这一想,便足以令人捧腹了。凡此种种,不可一一而足。这些实在是作家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令文章在感伤的基调之外,又平添一丝生活的温度。

当然,这篇文章最打动人的,还是那种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细微情愫。一个外嫁他乡的女人,想邀请娘家人去自家做客,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这样低微的祈求却成了一生难以企及的奢望。这在我读来无限悲伤。是怎样一个冷漠的环境,使得那个沉默寡言,甚至有点木讷的姑父“话说了一串又一串,但就是没有出现一句话,能够说明他这次来访的必要性”?这样的战战兢兢令人心碎。而作为寄托着大姑整个家庭的情感的“我”,最后却又毅然决然地向他们提出了回家的请求,可想而知,这对大姑的打击是很大的,大到什么程度,作家没有明说,但读到“由于十余年后大姑、大姑父的相继病逝,他们的家不复存在”的时候,我突然非常感伤,小表哥年仅初中,想必大姑、大姑父那时也不过中年,可是他们在十余年后居然相继过世,不禁令人怀想,那心心念念的娘家来人的念头未能实现,对这对淳朴的农村夫妇的打击有多大啊!他们很可能因此而终日郁郁寡欢,最终年寿不永。如果当时“我”不是如此矜持,如果当时我们整个家族不是如此铁石心肠,那么大姑家是否会是另一番样子?大姑和姑父会不会多活几年?当然,人生本就没有这么多如果。这真是令人无限惆怅。

在和同学们交流的过程中,我们的感触是相近的,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任何文学作品,都力图去给人一种向上的力量。这种文字背后的苍凉告诉我们,其实我们的情感都很脆弱,请珍惜生活中每一份遇见吧,不要等到一切都行将逝去的时候,再发出那一声徒然的叹息。

最后,我很感谢王棵先生的这篇文章,它让我们所有读过它的人,都重拾了对生活的宽容与成全,尽管这样的情愫将很快又被生活所消磨,但起码在这一刻,我们的内心都充满了虔诚。

猜你喜欢
大姑姑父篇文章
班上来了“大姑”“小姑”
怀念姑父
如果你感到迷茫,不妨读一下这篇文章
陪姑父吃的最后一顿饭
大姑奶的时髦生活
空间的维度(从一维多十维)
我父母的第一次相见
饭桌上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