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的想象

2019-04-23 00:56李一凡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鲁迅

李一凡

摘要:在鲁迅的笔下,对于砍头这一刑罚有着独特的写作情结。我们通常认为鲁迅留日时期的“幻灯事件”是情结的缘起。但是自20世纪末以来,鲁迅接连遭受了海外学者们一连串的追问,似乎其建立在砍头叙事之上的国民性批判也面临了合理性危机。笔者首先由“幻灯事件”出发,在其真伪难定的前提下论述这一事件带给我们的想象空间,进而揭示出鲁迅作为“高级看客”的“高级”所在,最后综观鲁迅创作的吊诡与神秘的走向,窥探出鲁迅的批判具有其内在矛盾性,而在批判他人的同时,也能够在作品中通过曲笔等文学表现予以自我忏悔。矛盾中包含自省,这正是鲁迅“砍头”文字的可贵之处。

关键词:鲁迅;砍头叙事;幻灯事件;国民性批判

中图分类号:1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9)06-0012-02

一、前言

“砍头”,这一传统的刑罚手段,不仅只有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所作的精彩论述,20世纪的中国现代作家们中也不乏对此情有独钟者。在鲁迅笔下,“砍头”是其创作中的一个重要议题。因为在鲁迅的小说、杂文中多有出现,并且鲁迅往往通过这一议题进行阐发,因而关于这一议题的叙述,我们可以将其归纳为一种“砍头情结”(decapitation complex)。

在海外学者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叫、说·叙事》一书中,收有一篇文章《从“头”谈起:鲁迅、沈从文与砍头》。处于20世纪末的王德威先生已经敏锐地察觉出“砍头”这一叙述母题在现代文学表达中的隐性存在。在文章中,他另辟一条新径,将鲁迅与沈从文两位大家笔下关于“砍头”的文字加以对比,进而得出他的推论。在该书出版之后,学界中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批评多指摘王德威对比背后的立场与预设问题,甚至进一步指摘以王德威为为代表的海外文学研究者群体共有的某种偏见性。论争最后,俨然成了一场不同意识形态立场之间的對抗。我们且不论这场头的论争输赢如何,也无须断言王德威的立场究竟算是“匠心独运”还是“用心险恶”,既然产生了相关的论争,那么至少表明,在现代文学作品中,尤其以鲁迅与沈从文笔下作为代表的“砍头'叙述是诸多文学叙述议题中相对具有意义挖掘的潜力的,是有待文学研究者进一步探讨的。因此,我们不妨从“幻灯事件”开始,对鲁迅笔下砍“头”的奥秘再作窥探与梳理。

二、真假虚实:难辨的“无头公案”

李欧梵先生在《铁屋中的》呐喊中认为“幻灯片尚未找到,作者可能有虚构旧。这张画片是否真实地存在,一直迟迟没有定论,因此成为了文学史上的“无头公案”。李欧梵的留意,使得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提及的幻灯事件值得我们的重新审视。如果真如李欧梵所猜测,鲁迅数次提及的幻灯事件来自于鲁迅的虚构的话,那么虚构的动因则顺其自然地成为了新的讨论主题。

我们不妨顺着李欧梵的大胆猜想继续思考,假如幻灯事件果真源自于鲁迅的虚构,作此虚构的原因则耐人寻味。较为可能的,是鲁迅想为自己的批判寻找这样的一个由头,如果幻灯事件被搁置一旁,这个由头便不复存在。按照自序中的叙述,最直接的疑问,那就是鲁迅弃医从文的直接动因,又将成为一个待解之谜。鲁迅为何呐喊?何故彷徨?为何在此后致力于国民性的批判?失去这个由头之后,种种方面似乎都形成了问题。若有好事者,必会指责鲁迅有无病呻吟之嫌。李欧梵指出了幻灯的意义:“幻灯片事件起了凝聚触发的作用,在那真实的瞬间,使他(指鲁迅)直面了现实的自我。站在鲁迅的角度,幻灯事件使鲁迅以一个观察者的视野认识到相对清醒的自我立场,给予了鲁迅以批判国民性的现实推动。那么,这一切如果来自虚构,则说明了鲁迅需要一个这样的事件以“凝聚触发”,为自己提供“直面现实的自我”的勇气。他冷峻严苛批判的背后是挣扎而又忐忑的内心世界。

当然,这一切都只建立我们所作的假想之上。如果在多少年后,确有有心人找到了符合鲁迅描述的画片,那么以上的论证就不再具有其意义,但是,也意味着真伪之辩会得到一个趋于真实的解释。毋庸置疑,仅凭一张画片绝不会突然地使鲁迅有感于国民的麻木愚昧,进而有着后续弃医从文等一系列作为。画片起到的,是凝聚、触发的作用。可以肯定的是,在鲁迅的心中,早已留有批判者的根砥。

三、视野高下:“看客”的身份颠覆

幻灯中所透露的一个重要主题,是“看客批判。但是,看客的身份也存在着颠覆的可能。

先看王德威在《从“头”谈起》一文中对鲁迅文学叙述的批评。他指出了鲁迅叙述存在着“主题断裂”的矛盾:

“然而鲁迅在求取艺术表达形式时,实陷入另一难题。他对砍头与断头意象所显示的焦虑,无非更凸出其对整合的生命道统及其符号体系之憧憬。但是这一幢憬在鲁迅创作意念里,只能以否定的形式表露。”

在王德威看来,鲁迅笔下砍头景象的背后,呈现出一种断裂局面,鲁迅欲借刑罚场面的描写来进行国民性批判,却又在批判之前就已经预设了对砍头的道德与政治思维模式的默许,对整合的生命道统及其符号体系之憧憬。在该种意义下,鲁迅的身份也就成了一种“高级看客”。王德威认为,“高级看客”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着“帮凶”的含义。这也是王德威对鲁迅的“砍头”文字发难批判的主要原因。他对于传统认知中鲁迅的意义形象进行了颠覆,经过批判,最终发现揭示擅长于批判看客的鲁迅,在本质上竟然也是一个高级的看客,甚至是统治者的“帮凶”。批判适当与否暂且搁置不论,至少我们不得不说承认王德威的批判是具有相当的颠覆性的。

这里王德威所指出的“高级看客”之“高级”如何体现?颇耐人寻味。不妨将其理解为一种制高点的占据,而制高点的高度又体现在如下两个个维度:一是视角上呈现出的制高点。我们知道,在《呐喊》的自序中,鲁迅提到了留日时期看到的画片带给他的触动,在画片上,他目睹了围观同胞断头情形的中国人都具有着一种麻木神情。看客们围观砍头,而看画片的鲁迅则又是看客们的观看者。在此种意义上来说,无怪王德威赋予了鲁迅以看客的身份。或者说,所有的作家都可以用看客身份来予以解读,进行现实叙述的作家以此种逻辑,都逃脱不了看客身份的绑架。因此,“高级看客”之“高”除了在视角上的体现之外,还进而表现在我们惯说的“道德制高点”上。视角上的高度使得观看者鲁对场景倾向于进行道德审视,而画片的凝滞性使截取出来的画面具有更高的感染力,再加上鲁迅本人在国民性批判上的敏锐洞察力,因此,鲁迅笔下的“砍头”无不是一次次道德审判的过程。自序中,鲁迅说到:“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与喝彩旧;在1926年所作的《藤野先生》一文中,鲁迅回忆道:“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鲁迅的日本同学们以一种看客的姿态嬉笑着画片,而鲁迅在表面上予以“随喜”,内心则陷入痛苦的挣扎。“高级看客”之“高级”,在于鲁迅既不愿当画片上那一群麻木的民众,也不发自内心地甘于与非我族类者共同嬉笑怒骂,相比于这些看客,他的确是“高级”的。

耐人寻味的是,王德威在《从“头”谈起》的下半部分又讨论了沈从文笔下的砍头叙事。在王德威看来,沈从文与鲁迅最大的不同处,即在于他并不预设鲁迅那样的象征锁链,而使用了一种“另辟蹊径”的叙事法则。但是,王德威的遗憾,在于对二者观看对象上的差别予以了忽视。鲁迅观看的是幻灯画片,是头颅落地的间接观看者,而沈从文则是场面的直接观看者;而且更重要的是,鲁迅所观画片,内容是日本人砍下中国人的头颅示众,头颅落地,场面背后具有民族的象征意义。而有着行伍生涯的沈从文惯看湘西的军士对土匪的行刑,自然不会造出鲁迅那样的“象征锁链”。因此,所谓的“高级看客”,也正是鲁迅独一无二的标签了。

四、吊诡想象:矛盾中的自我反省

如果说留日时期观看过幻灯后的鲁迅,仅仅只是的话,那么在幻灯事件之后鲁迅对于身首异处、肢体分离的多次描写,愈加地倾向于一种非理性的狂欢状态。

从对画片上的看客的批判,到《阿Q正传》中的行刑场面的描写,再到《铸剑》中大鼎内的三头共舞,鲁迅的笔法愈显吊诡,从传统叙述与现实批判逐渐走向了魔幻想象、吊诡离奇。在鲁迅作品中,头颅落地的场面背后,俨然呈现出一种魔幻与吊诡的特殊走向。王德威对鲁迅的变化如是解读:

如果理想社会文化境界只能藉否定或崩裂形式作负面衬托,鲁迅的美学观势必沦入不断自我矛盾的轮回。他越暴露中国社会根深蒂固的丑陋,越显出现实与他原始理想的差距,越暗示弥补此一差距的艰辛无望。

王德威对于鲁迅自我矛盾的论述,似乎揭示了鲁迅吊诡化走向的某种原因。魔幻与想象的手段,正是鲁迅试图弥合自身文学叙述罅隙的尝试,是一种“以毒攻毒”。无论幻灯事件真假如何,至少已经表明鲁迅有着这一层“借题发挥”的想法。当人头落地,鲁迅不选用沈从文式的白描,而成了“高级看客”。而随着他批判地深入,他就越倾向于走进某种神秘与魔幻的影子中,而小说的主题也从开始的否定性批判走向挣扎的矛盾。鲁迅对于头颅的想象深入,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与挣扎。鲁迅向来就不是铁石心肠的英雄人物,从未以英雄的角色身份自况。他建立在国民性批判基础之上的文学叙述,总是以一种否定的形式呈现,而并非标语口号式的直接呼吁。安敏成在《现实主义的限制》中也指出,鲁迅在诸多作品的结尾使用“曲笔”,在作品结尾显出某种“光亮”,来努力消解作品中的暴力、寂寞和悲剧性的净化。因此,在种种方面都表明了即便站在制高点的鲁迅,在精神上也不得不承受相应的压力。鲁迅在剖析别人之余,是不忘自我解剖的,他知道自己并非局外之人。但是作為一贯的“高级看客”,鲁迅的自我解剖,势必要给他带来不亚于解剖民族秉性的精神困境。

正如上文所述,看客和批判者,二者身份间的迷离互置,使得鲁迅在寻找出可能的第三条路上渐行渐远。

五、结语

鲁迅笔下的头颅,蕴含了多重的思考方向。在上文,笔者简单论述了幻灯事件的真假虚实,“高级看客”的身份颠覆,以至鲁迅将其笔下的砍头付诸于吊诡魔幻的想象趋势。任何一个层面都基于我们对于这颗落下的头颅所作的一点想象,在血腥暴力的刑罚场面周围,是麻木不仁的看客们,而看客们的头顶上,也有鲁迅这样一位冷峻的看客在注视着砍头的场面。砍头,这一极具外部感染力的刑罚场面,同时又最能激起内心的道德批评意识。他冷峻地审视众生,而内心却在悄然地进行自我的反省与忏悔,这也正是鲁迅最为可贵之处。王德威盛赞沈从文的“另辟蹊径”,而笔者却以为鲁迅将其审视视野的博大深广付诸于文字之中,是相当伟大的艺术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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