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燕
清新的海风从浓密的树叶缝隙划过,时光毫无痕迹地在空间流淌。大学路的梧桐、红墙、黄瓦、老房子在光与影中斑驳、闪烁,如隐士般在岁月变迁中保持着自己清高孤傲且气定神闲的大家姿态。
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在夏日的午后穿行这里。因为浓荫,来自海上的淡淡雾气在升腾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成为凉爽的清风。儿时,没有温室效应的凉夏,在此时会难得地不期而至。尤其进入大学路7号,久违的沁人心脾,和着记忆深处的惬意,更会重重叠叠地纷至沓来。这样的小美好,来自小学时的夏令营。那年头,还没有素质教育一说。作为一种对班干部和成绩优秀孩子的奖赏方式,夏令营没有现在这样普及与平常。因为这样的机缘,我第一次来到这个由绵延红墙围起来的庭院。
当时这里还是青岛博物馆的所在,日常生活对文物的陌生与疏离,让所有的孩子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惊喜。当然,座落于大院松树下的四尊北魏石佛像,更成为镌刻在心中最难忘的记忆。石佛像的面部有着满月一样的安详宁静,挂着淡淡的笑容,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与威严。许多年后,很多事情都随着时光流逝淡忘了,但我对石佛像的记忆却始终清晰如斯。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说,石头是冰冷而生硬的。但被赋予了人文气质的石佛像,在穿越了光阴的栉风沐雨后,却隐喻着无形的灵气与精神。此后无数次静谧如水的夜晚,他们甚至朦朦胧胧地入梦来。这种对石佛像的深刻印象,在我到达西藏的名寺看到似曾相识的佛像后,忽然在心底产生出虔诚的共鸣。
因为这种儿时的甜美回忆与这份冥冥中的敬畏,我始终对大学路7号充满着无以言说的情愫。博物馆在东迁后,有那么几年,这里空置与荒凉了起来,外人很难走进。好在现在这里已经成为可以对公众开放的美术馆,只要得空,我可以在白天的任何时候,来到这里看看、走走。
不一而足的美术、书法展览让美术馆变得热闹,吸引了众多学艺术的孩子和精力旺盛的老年大学学员。在喧嚣人流的掩护下,我在院落的四处溜达与随性拍照变得不再那么突兀。我甚至还可以长时间坐下来,细细品味大学路7号的点滴,让记忆能够从容地复制还原到脑海。
我在这里常常邂逅多年前的熟人,現在他们都是城市各圈层主流的文化精英,以挥斥方道的姿态指点江山。他们从前的坚持与个性在时光渐进中被大众所认可,他们不必再将作品挂在红墙外,做边缘的民间展览,甚至他们身上艺术工作者惯常的桀骜都可以被理解为艺术气质。现在大家有机会从不同的方向发力,为城市的文化集聚合力。尤其在大学路7号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可以看看美景、做做美梦、赏赏美展,乃至伸展理想——这是美事。
大学路的美与美术馆的美势均力敌,成就彼此。树影婆娑,在美术馆黄色的琉璃瓦和赭红的围墙上留下细碎的印记,老梧桐树绿意层叠浓郁。红黄绿,三种最明艳的色彩,让大学路与美术馆隐隐地达成了某种默契。两者古典而怀旧的气质,暗合成青岛厚实而悠远的文化地标。大学路7号,前生今生无论如何转折递进,走不出的始终是与文化与艺术有关的种种。经年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吐纳、传承、圆融,让这里产生了一种与青岛的欧韵气质格格不入,却可以承载积淀城市底蕴的格调。那种历史感、厚重感,与北京、南京的味道与品质一脉相承。
大学路7号,一片环绕在名人故居中的楼阁殿堂,有着金碧辉煌和雍容华贵的大家风范。这处建筑本身就是迷人的美术作品,作为美术馆也名至实归。它始建于1934年至1940年,早年是民主资本家从良弼、贺善果等人发起创建的慈善机构青岛红万字会所在地。如此一个大爱的原点,曾让许多人的生活就此美好了一些。至诚至爱的心之美,成为这里最生动最原真的底色与基石。
这座建筑是由国内著名的建筑师王翰设计。当时,中国所有的建筑都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个性表白和试验中,这座中西合璧的建筑便有此类的味道。
与青岛人日常随处可见的欧式风格的老建筑不同的是,大学路7号明黄顶、赭红墙,楼台亭阁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独特建筑风格,也塑造了城市风情的另一种美学概念。这是一座融儒教、佛教、伊斯兰教等五教思想,兼具罗马柱廊式、中国宫殿式、阿拉伯式三种不同风格的建筑群。前后共有三进院落,沿中轴线依次为照壁、正门、前厅、正殿、辰光阁等主要建筑,两侧东西厢房以廊相连。中轴线上各建筑层次分明,使得整组建筑群看起来静谧幽深、富丽堂皇。
解放后,这里成为青岛市图书馆和青岛市博物馆的原址。青岛成为新中国建立以来最早拥有大型图书馆,尤其是大型博物馆的城市之一。
1965年到2001年,青岛市博物馆站在历史与现代的链接处,常年展出跨越四千年的“青岛故事”。一件件精美珍贵的文物,尤其是院落里拥有1500历史的北魏石刻雕像,经年来默默地诉说着青岛历史的辉煌与久远。透过这些物化的记忆,穿越时空隧道与历史对话,成为几代青岛人感受文化、触摸历史的经典回忆。此后经年间,代表青岛展览和人文积淀最高水准的的青岛博物馆出色地履行着城市历史名片的使命,为世人耳熟能详,成为青岛旅游文化的定格与标签。
在经历了原“万字会”、原青岛市图书馆、原青岛市博物馆的驻址变化后,大学路7号在蛰伏几年之后古稀之年“返老还童”,华丽转身为承载青岛书画盛会的美术馆。在这场老建筑的“凤凰涅”中,青岛美术馆顽强地穿越这条光阴回归的隐秘通道,将老建筑的厚重特质与城市的高雅当下,结实而完美的契合为浓郁的艺术底蕴。
岁月的痕迹让人感到深沉的魅力,艺术的深邃丰富生动着心灵。穿过层层叠叠的历史,老建筑与高雅艺术碰撞出美妙的火花,结果是融合。于是,美术馆在沉稳与内敛中流露了现代色彩,在激扬与跳跃中体现质感。美术馆几乎每个礼拜都能让人们欣赏那么一次高水准的艺术展,在寻常的日子营造出与大师们面对面的轻松氛围。对文化、对历史的敬畏与尊重,让这里成为城市中最有尊严、最美好、最令人向往的地方之一。但对城市文化艺术亦步亦趋的精确掌控,又让这里的展览每每贴近大众,成就了热气腾腾的“艺文青岛”,高雅知性之余少有孤芳自赏。
美术馆这组建筑群的独特审美气质,承载着或传统或现代或前卫的美术展览,显得尤为相得益彰。在高大敞亮的空间里,各种风格的书画在原有的美学意义上,被赋予了崭新的人文美学。因了这样一个博大厚重的地方,所有的展品得以释放出更多视觉上的魅力,美轮美奂的艺术气息似乎可以更通畅、更舒展地流淌。大厅透明的穹顶,让屋外透明清澈的自然光洋洋洒洒地投射进来。行云流水间,书画的诗意、文化的温情,撞击着观众的心灵。那种突然而至的艺术感,让生长于斯的人们不得不重新打量自己的故乡所承载的艺术积淀,胸中激荡起更为浓郁的文化自豪感、认同感和归属感。
作为城市公共空间的美术馆,其魅力在于文化的积淀上,当每一建筑个体随着时间的延续具备了久远的历史,构成了某种独特的审美效果,成为大众热捧的共同文化活动场所时,它已经烙印在城市的文脉上,成了市民无法抹去的集体记忆。
事实上,大学路上的美术馆作为老城区时光递进的证物,既蕴涵在历史时序的脉络之中,又以渐入佳境的新文化语汇,成为青岛大众艺术谱系上浓墨重彩的一个段落。美术馆因了大学路的流韵掩映下,显现了别样的光华与风姿,逐渐聚集迸发出的文化艺术潜力,推进城市的艺展声音由微弱转为洪亮。
隐没在市井中的别样艺术感,让许多对艺术很有感觉的人们都对大学路上的这片建筑和这段红墙颇有心得。一些摄影者对美术馆也是情有独钟,这里建筑的壮丽与浩大,可以让镜头极为张扬与肆意。但细细碎碎的花草树木、小情小调又会让光影变得你侬我侬,小家碧玉起来。
院落里草木掩映,随性地撒着的几蓬青青翠竹,爬山路肆意盘绕在廊柱上。浓淡相宜的牡丹花和芍药花在青翠绿叶的扶持下,花团锦簇在院内的亭阁周遭,清香袭人。间或几组敦实的石桌石凳,透出东方园林的风雅。行在紫藤花架下,架上清香缭绕,洒下细碎的花影和一地落红。
摇曳生姿在传统瓷水缸里的艳丽荷花,花态优雅恣肆,恰当好处地灵动着东方情调的婉约,于无声处暗香浮动着冯海的《游园惊梦》式的古典浪漫,浓艳并素雅,清淡并富丽。这种摄影者喜欢极了的韵致在暮春的雨后愈发迷人饱满,淡淡的阴霾闪烁着湿漉漉的暧昧。中国画的水墨氤氲,在荷花、雨滴、倒影中晕染开来,时而朦胧、时而惊艳,“乱花渐欲迷人眼”。如此的美不胜收,如此的撩人心绪,承载的悠远意境纯粹且风雅,成就了大美无言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