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书与读书

2019-04-25 05:24GULU
新青年 2019年3期
关键词:基廷旧书废纸

GULU

据说,京都的旧书市上有一位古书之神,他会暗中帮助淘书人与心仪的书本喜结良缘,或与分别的书本再度重逢。日本动画电影《春宵苦短 前进吧少女》中的黑发少女,为了能找回童年的绘本,祈祷自己能遇见他。而当心愿真的实现了时,她却发现:身为书的庇护者,古书之神正躲在书市的一隅,偷偷撕书。

他是这样解释的:自己撕的是贴在旧书上的价格标签,旧书要不断地流通才能在每一次被翻开时重获新生,才能彰显它的价值,而收藏家们却在阻断这样的涓流。他撕掉价格标签,是为了能重新建立起书与书、书与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说得有道理。但若是我遇上他,一定也会像那位黑发少女那样,走过去按住他撕书的手:“小朋友,不要做坏事!”

在我的观念里,损坏书籍就是在做坏事。

敬惜字纸,是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的一种良好美德。据说古时学堂的童子若不爱护书本,会被先生用戒尺狠打手掌的。在我与书相伴的世界里,虽无先生立身旁,但始终有戒尺藏于身后:从小便视书籍为最好的朋友,也从小便懂得这样的道理——要善待和呵护自己好朋友,因为书籍曾给予我珍贵的陪伴、宝贵的知识和我可贵的力量。

因此,手无撕书之力的我,看到有人损坏书籍会非常生气。岩井俊二的小说《情书》中有一位图书管理员“主”,每次整理图书时都满腹牢骚。她觉得写书的人太不负责任,想写就写,完全没有考虑到整理书之人的辛苦。为此,她想出一种化解压力的“好”方法:从每本书中撕下一页,若无其事地揉成团塞进兜里。遇到这样的图书管理员,是作者们的大不幸——书是创作者的孩子,撕书的“主”,无异于虐待孩子的无良保姆。

还有更令人愤怒的。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在其代表作《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用诗意的笔触叙述了老打包公汉嘉的内心故事:在废纸回收站工作了三十五年的汉嘉,终日在肮脏、潮湿的地窨子里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虽然从废纸堆中救出珍贵的图书给他带来喜悦,但目睹世界文化巨人的著作横遭摧残,更让他心生愤怒。

一天,一位女老师领着一队儿童来到废纸回收站,让孩子们看看废纸是如何处理的。孩子们很快看明白示范,投入地、卖力地撕起书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拿起书,扯下包书纸和封皮,小手抓住书页使劲地撕着,尽管书在负隅顽抗,最后还是孩子的小手胜利了,孩子们眉心舒展了……”

把书撕成毛发倒竖样子的孩子们,让汉嘉想起家禽饲养场里的年轻女工——她们像孩子们揪下书内脏一样,揪出挂在传送带上的活鸡的内脏——天道不仁慈,汉嘉看不下去了:先学会撕书的孩子们,以后怎么可能还会热爱读书?!

撕的是书,撕裂的却是作者的肝肺,“过去一切时代的精华尽在书中。”(卡莱尔)赫拉巴尔用沉痛的文字倾诉着目睹人类文明的精华被破坏时的痛惜。

然而,读了这么多年书之后,渐渐明白一个道理:不读书是可怕的,而不加思考、不加选择地什么书都读,也同样可怕。不是所有的书都值得读,撕书,有时去芜存菁的一种手段,是以决绝的勇气去挑战传统的一种抗争。

当教材中有关“诗歌鉴赏”的前言里出现这样的观点:可运用坐标系来判断一首诗的优劣时,约翰·基廷——影片《死亡诗社》中特立独行的英语老师——将其斥之为屁话:“我们不是在安水管,我们在谈论诗歌!”他要求学生们将教材中的那一页撕掉:

“……我不想再见到它,全都撕,撕了它,再见了。撕、扯、拽,我只想听到撕书的声音……”

学生们兴奋地撕起书来,一同撕掉的是保守迂腐的学术观点。基廷老师用这种方式,启发学生们学会独立思考,学会欣赏文字和语言和真切感受诗歌的情感。

“道德挂帅又吹毛求疵的人则会把看不顺眼的违碍内容统统撕光、来个眼不见为净,”如果《嗜书瘾君子》的作者汤姆·拉伯遇上基廷老师,他会认定他是“书刽子手”。在拉伯看来:雪莱撕下书的空白扉页折纸船;达尔文为方便携带把一整本厚书切成一半;美国第三任总统拆散一部完成的《圣经》,挑出自己喜爱的章节段落并成一本……他们都是以辣手摧书的方式在荼毒書籍。

越来越多的人将“撕书”视为一种高效率的阅读方法:李敖之所以能博闻强记,是因为书读完了,他会把它大卸八块,分门别类整理出来,放进资料夹,这样才算看完一本书;而华为创始人任正非每次在机场书店至少要拿五本书,读完书,把书中重要的东西撕下来,其他的处理掉——吃透全书,撕下重点,留给日后的自己、读者、团队和公司。书越撕越有用。

不过,在拥有手机、扫描仪、制作软件、电子书、云空间等等的今天,撕书的声音已难得听到了。作为一名嗜书瘾君子,我倒是替书们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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