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浇濯的文学之花

2019-04-26 01:10封木林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19年2期

封木林

摘要:《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一书因其所揭露的罪恶性侵现实而被广大读者所熟知,但作者本身在文本层面所展现的文学才华也同样令人瞩目。互文性即是此书蕴含丰富而优美文学性的最大特点。本文从标题、主题意象到具体文本细节,最后从整个文学语境系统对其互文性展开研究思考,为我们更好认识青年作家林奕含的文学才华与功力提供明证。

关键词:林奕含;互丈性;《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中图分类号:1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9)05-0001-02

一、前言

台湾青年女性作家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自出版以来,备受中文世界的众多读者和研究者的关注,其作品所揭示的中年教师对未成年少女的性侵事件与林自身现实经历互相佐证,在社会上引起剧烈讨论,而林的自杀身亡更是进一步给这本书附带上了浓重的悲情色彩。

评论家们对于小说的评价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从道德层面对性侵事件的强烈谴责和批判,认为林奕含在书中的揭露性书写是勇敢地“向恶魔的开战”。另一方面则是从文学批评角度,对作者的文学才华和叙述功力的肯定与赞扬,其中最受称赞的则是其华丽的语言修辞,使读者沉迷于美妙却又痛苦的叙述里。但对其中所引申出来的“修辞性话语的欺骗性”也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一度招致普通读者对“文学”的盲目抵制和批判。

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在叙述话语层面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也同样值得关注——由于人物大都与文学紧密相关,是具有文学内涵的人物,以及作者本身对文学和文字的迷恋,所以在故事中会出现大量对文学这个语境系统的征引与使用,使之与历史上的其他文本建立起一种“互文性”的联系。一般而言,作家在讲述一个故事、书写一部作品的时候,并不会特地强调它与文学历史传统的联系,而是更多地会有意识地强调故事与现实的联系与相似,从而更好地建构起故事的真实感,来获得读者的信任。而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作者则一开始就宣告了它与文学的亲密关系。大量提及有关文学的种种,无论是弥漫在文本世界的朦胧浪漫情绪,人物的诗意性格(如浪漫,天真,感性),还是具体到叙事里的各种文学作品和掌故,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它与文学的联系,它是如何依存于文学这个历史语境系统里。

法国后结构主义批评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于20世纪60年代末提出“互文性”的概念,认为任何文本都不可能完全脱离其他文本,而必然卷入文本问的一种相互作用之中;文本中的语义元素在构成文本的历史记忆的其他文本之间,建立了一套联接关系,一个关系网络。“任何文本的构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与转换。互文性概念占据了互主体性概念的位置。诗性语言至少是作为双重语言被阅读的。”

在现代的小说创作中,不仅可以利用标题、序言、题记、注释等副文本现象构建起互文性,而且还可以通过引用、用典、重写、戏仿等叙事技巧建立起同其他文本的关联。本文将对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样一个特定的具体的文本,分析其中的文本互涉互文性现象。综合观察整部小说,可以看出它在四个方面体现了这种互文性的联系:标题的引用、对《洛丽塔》的引用,具体典故的使用,最后是对整个文学历史语境的引用。

二、标题的引用与讽喻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不仅在书名上使用了“初恋乐园”这个词组,而且在文内各章节部分还使用了“乐园”,“失乐园”、“复乐园”的内标题。“乐园”二字,最令人浮想联翩。“乐园”在西方基督教的宗教文化里,有着非常丰富而深刻的意义。一般而言是指《圣经》中上帝创造出亚当与夏娃,由任他们在伊甸园中的自由生活。乐园也即是指伊甸园般的可以无忧无虑的纯洁天真的空间。后来亚当夏娃受毒蛇诱惑,食下智慧果,心智开化,渐有羞耻和欲望。上帝生气将其逐出伊甸园,便也就是亚当与夏娃的“失乐园”之事。

从乐园到失乐园,除了食下智慧果,心智开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明白了男女之事,性在其中起到很大的作用。这也使得“乐园”二字,始终带有一种性的意味在其中。

对于现代读者而言,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可能是一般读者最熟悉,最先能想到的与“乐园”相联系的文学作品。渡边淳一的代表作《失樂园》,也是围绕着“性”展开的一个现代人的有关“欲望”的悲剧爱情故事。两者相较得出的共通点即是,同样都是描写着一种禁忌之爱——一种不道德的性爱关系。在《失乐园》里表现的是婚外的出轨,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则是中年男人对未成年少女的性侵。

作者使用这样的标题和内标题,除了对于文本的命名、断章和总结作用,自然也蕴含了深层的提示、寓意作用。作者试图想要在读者一看到书的时候就进行提示,读者迅速与渡边淳一的《失乐园》联系起来,猜测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性的不道德的禁忌之恋。而由于“乐园”意象的深入人心,读者在看到标题时,即可迅速领会作者的寓意,从而对作品发生兴趣,继而深入阅读下去。明白以下将要讲述的故事会与性有关,是一个曾经乐园的失落的故事,是对美好事物的摧毁和痛失。而单从字面意义上揣测,“乐园之乐”指涉的是什么也会勾起读者兴趣。读者在看完之后,才发现作者讲述的是一个少女遭受多年性侵的故事,是多个少女被暴力和性侵摧毁人生的故事,这样“初恋乐园”的标题反而就更显示出一种反讽的意味,所谓乐园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乐园”于故事主角而言反而是一种人间“炼狱”,其中的讽喻意味不言而喻。

三、对洛丽塔的引用与对比

小说首先在情节设定方面是一种“洛丽塔”式的故事模式——同样是中年男人对未成年少女的变态性爱。在《i各丽塔》出现的那个时代,人们对于这种严重违背伦理道德的爱恋和性关系,是非常抵触和批判的。自《洛丽塔》之后,人性的隐秘的一面被发掘表现出来,于是也逐渐建立起一种“洛丽塔”式的文学主题(传统),即中年男人对未成年少女的情欲和爱情。越来越多的文本开始从不同角度对此类故事进行描述。

林奕含在此使用“洛丽塔”这个故事传统,一方面是对于故事内容的总结与提示,另一方面则暗含了作者的情感态度,认为这个故事是罪恶的,不道德的。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将阅读《洛丽塔》的经验带到阅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过程当中,用阅读《洛各丽塔》的心情和思维去阅读“房思琪”,可是这里的“男人”与“少女”却又差别巨大。作者以受害“少女”的立场和语气,控诉着男人的罪恶和傲慢,揭示着自我的痛苦和凄迷。于是读者不再会像阅读《洛丽塔》一样对施害者给予同情,而是重新调整期待和接受心理,毫不犹豫地对“男人”生出憎恶。人物的性格和样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差别,这种差别而导致出现的距离感和生异感,会引导读者重新调整预期心理和批判思考,从而使得故事主题更好地被读者接受。

其次“洛丽塔”作为一种典故被转接使用,赋予了更深的内涵。在文本中成为了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而被反复使用,使得叙事得以延展,丰富。试看以下作者的描述:

“补习班的学生至少也十六岁,早已跳下洛丽塔之岛。房思琪才十二三岁,还在岛上骑树干,被海浪舔个满怀。”

“洛丽塔之岛,他问津问渡未果的神秘之岛。奶与蜜的国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体液。趁她还在岛上的时候造访她。”

在这里,“洛丽塔”由一种抽象的主题或意象而被具化成一座岛屿,成为一种语言上的象征意象,它象征的,不仅是房思琪这样十二三岁的少女的纯洁之意,对于李国华这样中年男人而言,更是一种诱惑,一种邪恶的欲望。岛屿这个象征运用得非常巧妙。岛屿所具有的隔离、潮湿、欢愉的特性,在文本中不仅象征了少女的纯洁,同样也暗喻了这纯洁所唤起的中年男人的情欲。作者巧妙地把象征意象运用到叙事进程里,不仅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也给故事带来更丰富的文学性和内蕴感。

四、具体文本的引用

用典即“在不明确指明的情况下,一带而过地指涉一个文学或历史人物,地点或事件,或指涉另一文学作品或段落”。用典是中国古代文学传统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法,无论是在诗歌还是小说中都运用得极为广泛,对后世影响也非常深远。在中国现当代的小说中,虽然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对用典进行了有力的排斥,但在新文学的发展中,对于传统文学的吸收也是其发展丰富的一个重要源泉,于是传统的典故又在白话小说里重新焕发了生机,并一直延续发展到了当代。

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叙述话语当中出现的最多的还是对单个文学(或文化)典故的运用,这些典故要么散落在人物的对话之中,要么镶嵌在作者的叙述之中,使得作品与众多历史文本构成一种开放的交流空间,不断地吸取外部历史文化的力量,丰富着文本的意义。

“读到《卡拉马佐夫兄弟》,伊纹姐姐说:“记得《罪与罚》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和《白痴》里的梅诗金公爵吗?和这里的斯麦尔佳科夫一样,他们都有癫痫症,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有癫痫症。这是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最接近基督理型的人,是因为某种因素而不能被社会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说,只有非社会人才算是人类哦。”

“对,尽量轻描淡写,一种晚明的文体。”

“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

在叙述中用典,可以提升语言的文学性,将所引文本与当前文本联系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新质,正是这种新质体现着作者的创造活力与才华。作者把典故用来比喻和形容,使用到叙进程当中,意图是要调动起读者有关典故的记忆,从而可以想象作者试图要形容的是什么。或者说,作者自己对于即时要描绘的场景和动作也是迷茫和朦胧的,记忆不清的,无法准确地用不加修饰的简单词语表达出来,便只好借助于典故,借助于这样一种沉淀在文化里的遥远的共同记忆,从而可以形容和接受。

而某些典故在故事中人物的运用下,已经不再是越来那样单纯的文学层面上的意义了,而是被化解、转接、赋予了其他的意义,作者巧妙地运用它来表现不同的人物的不同心态。例如“大起胆子问他:“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他只回答了四个字:“娇喘微微。”思琪很惊诧。知道是《红楼梦》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

《红楼梦》的典故在李国华的这番运用下,运用到对少女的性侵中,运用到对少女的欺骗中,从而有了一种色情和艳俗的意味,把李國华奸滑、好色甚至傲慢的形象暴露无遗。

五、对于文学语境系统的引用

从历史的宏观的层面来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可以说整个故事就是浸泡在一个大的文学系统的环境里。由于整个故事的文学背景和故事人物的文学特质,使得文学传统这样一种原本对于普通人而言属于隐性的东西变得显现出来了,“文学”作为一种整体抽象的诗性意象开始被反复有意地提及,仿佛整个故事就是浸泡在一个大的空气一般的文学系统的环境里。如果说读者没有一定的文学知识储备和涵养,就无法进入这个系统,也就感受不到这个传统的存在,从而无法体会到作者的语言在文学典故传统这一层面上的修辞意味。

“他说:“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房思琪快乐地笑了,胡兰成的句子。她问他:“胡兰成和张爱玲。老师还要跟谁比呢?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阿伯拉和哀绿绮思?海德格尔和汉娜·阿伦特?”

以上所提到的都是文学史上著名的文学家与女学生之间的恋爱关系,如果读者没有关于这些人的知识的话,那读者就可能看不明白这段话的意思,以及作者在这里所呈现出的对于李国华想要将他对房思琪的侵害洗刷成师生间的恋爱的企图的嘲讽与批判。

而作者对于这样一个宏观上的文学典故系统的引用,必须要建立在和读者共有的文学知识的语境基础上,才可以达到最佳的效果。如果读者不具有这样的先提条件,反而会造成读者对整个小说理解和接受上的困难。

六、结语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为一部作者自身经历的倾诉,作者在书写中付出了巨大的心力和寄托,小说本身对于作者而言并不只是一本自己的作品而已,而是对于整个生命形式都有着深刻的意义,作者交待讲述故事就如同交付自己的生命。

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作者在小说中使用了很多修辞手法,在富满比喻的语言中缓慢地抽解着自己的痛苦和迷狂,而互文性手法的使用,尤其发挥着很大的作用。在故事情节内容的层面上,是对于“洛丽塔”的引用。在人物性格方面面,人物都被塑造为具有文学修养和力量的,具有文学化的气质。而叙述话语层面,作者所运用的不仅是具有文学性的修辞性的语言,更是使用了许多文学典故的化用。而整个故事更是浸泡在一个隐形的文学语境系统中。正是由于这样一种从微观文本细节到宏观文本环境,部分与整体相互联系有机统一的互文性结构,使得这部小说呈现出强烈的文学审美特征。

互文性的使用体现了作者试图扩大文本的世界,扩大故事文本的影响的努力,欲让更多的东西进入进来,让文本与文本之间发生对话与交流,从而使得读者参与到叙事之中,可以视为是作者一种在文学形式上的努力与欲望。作者从小喜爱文学,大学学的也是文学专业,文学成为生命必不可少的空气,成为自己的存在方式。作者所接受的文学教育,使得她对典故的使用是非常自然和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作者在小说书名和标题以及对于“洛丽塔”的有意仿喻则与她要表达的反讽意义有关。但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作者自己更顺利地讲述完整个故事,表达出作者内心的痛苦与迷茫,在文字书写中寻救,在书写中抗诉抵争,对自己曾经所经受的厄运,对中年男人对少女的性侵罪恶发出最严厉的批判与谴责。

小说由于其揭示的残酷内容和作者悲剧性的死亡,由此蒙上了深沉的社会意义,反而使得其本身赖以立存的文学意义变得模糊遮蔽起来。人们多是摘取文中血淋淋的语言来作为自己反抗社会不公的武器,但小说叙述话语上的审美特点却一直被忽略。研究小说的互文性有助于我们拨开重重迷雾,从小说的本质形式出发,探究它在于文学层面上的意义与独特性。由此我们可以发现,这部小说不仅是在题材上揭露了社会长期存在的严重弊端,而且小说本身也是一部极具才华与艺术独创性的文学作品,体现了作者优秀的文学功底和艺术敏感与创造力,流淌着作者的生命柔情。作者作为一个文学新人,她所具有的文学才华是在重大社会意义之外值得被认真肯定和评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