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

2019-04-26 03:05曹永
天涯 2019年2期
关键词:纸袋身体

月亮不怎么好,微弱的光线像凉水似的,薄薄地撒在山坡上。他们并排坐在那里,脚边是一个鼓鼓的背包。他们的裤带上,插着个硬邦邦的东西。那个东西像冰块一样,硌得腰身不舒服,他们恨不得抽出来,顺手把它扔出去。当然,他们只是这样想。他们坐在那里,就像两个菩萨。

黑三突然说,我原来看你打过架。老骆说,那时候你应该还小。黑三说,我当然还小。老骆感慨说,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黑三说,我看到你抡起石头砸玻璃。老骆说,他自讨的。黑三说,听到玻璃响,他从屋里跑出来,没讲两句,你们就打起来了。老骆说,他像泡鸡尿!

黑三说,你手重,把他打得满脸是血。老骆说,这么多年,我就打过一次架。黑三说,搞不清怎么回事。老骆说,那次娃娃发高烧,我抱到诊所,他狗日在打麻将,让我先等。黑三说,就这点事?

老骆说,娃娃烧得像个炭块,我焦急得要命,但他硬让我等半个多小时。黑三说,那确实不像样。老骆说,这种情况,我肯定要找麻烦。黑三说,他满脸是血,还几次爬起来要跟你打。老骆皱眉说,比鬼还难缠。黑三说,后来你用砖块砸他的后脑勺,咚地一声。

老骆嘴里有点苦,他舔着嘴唇说,我当时以为那个狗东西死掉了。黑三说,那你怎么不跑?老骆说,看你说的。黑三说,我看到你坐在他的诊所门口。老骆说,嗯。黑三说,难道你不晓得他哥是公安?老骆说,当然晓得。黑三说,那你还打。老骆说,他做缺德事嘛。

黑三说,你不怕他们来抓?老骆说,但没办法。黑三说,你先砸玻璃,接着砸他的脑袋。老骆说,这种事情,谁都忍不住。黑三说,如果把他打死,你要抵命的。老骆说,我晓得。黑三说,那你还坐在他家门口。老骆说,我不想跑。黑三说,啧啧,你真倔强。

老骆顺手掐根草茎放在嘴里嚼,他感到自己嚼出些甜水,他说,我要讨回公道,总不能因为怕公安就算了。黑三说,后来你坐牢。老骆说,坐过两年。黑三说,倒也不算长。老骆说,他们跑来找我,说只要把医药费掏出来,事情就算完了。黑三说,你怎么不同意?

老骆侧过脸说,你这话问得有点怪。黑三说,怎么怪?老骆说,既然把他砸进医院,要是再掏医药费,那跟没砸有啥区别?黑三说,掏钱比坐牢好。老骆说,这不是钱的事情。黑三说,你这是固执,驴脾气。老骆说,凡事都讲道理。黑三说,我懒得跟你说。

老骆嘀咕说,明明是你提起来的。黑三说,跟你讲不清楚。老骆吐掉嘴里的草茎,说真想喝水。黑三说,我也想喝。老骆说,我们没吃晚饭。黑三说,我倒不饿。老骆说,我也不饿。黑三说,那你说吃饭的事。老骆说,我只是顺嘴这样说。黑三说,其实我们应该吃点东西,这样做事的时候有力气。

山野静悄悄的。老骆感到静得有点怕人,闷声说,真是奇怪。黑三说,搞不懂你说啥。老骆说,连鸟叫也没听到。黑三说,自从放牛娃收牲口后,好像就没声音了。老骆说,开始还有几声狗叫。黑三说,后来就啥也听不到了。

老骆没再说话。黑三也没说。山脚是鱼娘镇。从半坡看去,镇上的灯光有些散乱。他们眼睛看着一个方向。风从树梢吹过,声音怪异,他们多少有点害怕,身体绷得紧紧的。他们并肩坐着,但老骆看不清他的脸目。老骆觉得他的眉目像几个泥疙瘩。

黑三说,你在想啥?老骆说,啥也没想。黑三说,那你不说话。老骆说,没想到说的。黑三说,你肯定在操心娃娃。老骆说,我横竖搞不明白。黑三说,有啥搞不明白?老駱说,你说,好端端的,怎么摔个跟头,就把脾脏给摔破了?黑三说,这种事,我确实没听过。

老骆沮丧地说,这些天,我都在想这个事情。黑三说,我只听过摔断手脚的。老骆说,就是嘛。黑三说,这个东西隔着肚皮嘛。老骆说,刚开始,我还不信。黑三说,有些事情,说不清楚。老骆说,倒霉起来,喝水都会硌牙齿。

黑三说,总能治好,医生有这个本事。老骆说,他们说摘除。黑三说,摘啥?老骆说,摘脾脏。黑三说,啧啧,它又不是黄瓜,说摘就摘?老骆说,所以我弄不明白。黑三说,摘掉不会影响身体吧?老骆说,他们是这样说的。黑三说,有时候,就会碰到怪事。

月亮仍然在天上,像个什么东西,看起来灰不溜秋。风从矮处刮来,贴着地面,钻进他们的两条裤腿。他们感到裤脚那里痒痒的。树叶窸窸窣窣。虽然看不清楚,但肯定是树叶在响。风吹的时候,树叶总会发出这种响声。

黑三感到有点冷,他缩着脖颈说,还在医院?老骆说,忙着凑医药费。黑三说,现在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了。老骆看着灰蒙蒙的背包,觉得它像块石头。刚拿到背包的时候,他们的心就突突地跳,嘴里渴得要命。后来,心就不怎么跳了。

黑三说,治好病,让他接着读书?老骆说,难道跟我到处做苦力?黑三说,能读书真好。老骆说,我记得你读过。黑三说,的确读过几年。老骆说,后来怎么不读?黑三说,我爹坐牢后,我妈改嫁,就没读了。

老骆认得黑三他爹,就在县城卖菜,听说因为斤两的事,把一个老师给打死了。黑三说,离开学校,我就天天打架。老骆说,我可不喜欢。黑三说,我也不喜欢。老骆说,那你还打?黑三说,只有让大家都怕我,才能找到活路嘛。老骆说,噢。黑三说,我从小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老骆说,噢噢。

黑三说,我经常蹲牢房,这次蹲得最久。老骆说,蹲几年?黑三说,六年半。老骆说,时间有点长。黑三说,你也觉得长?老骆没说话,他晓得那种滋味。黑三说,那个家伙赌钱耍花招,被我打断几根肋骨,差点没活过来。

老骆的鼻孔有点不舒服,于是伸指头去抠。终于,他从里面挖出个什么东西。他用指头捏着那团东西,捏得圆滚滚的。听到黑三的话,他说,啧啧。黑三说,从牢里出来,发现世道变了。

老骆使着劲,想把那团东西弹出去,他弹出一声细响,他说,六年多嘛。黑三说,以前的名声不顶用了,找不到事做。老骆叹气说,这年头就是不好找事做。黑三说,几个跟我混过的家伙,现在都有钱了。老骆说,你去找过他们?

黑三没回话,他撑着手,从地上站起来。夜色愈来愈暗,树林黑森森的。老骆看到他往前几步,然后在裤裆那里摸索。离多远,老骆也能听到尿水冲着泥土那种唰唰的声音。老骆也想撒尿,但他懒得动。坐的时间久了,他感到屁股酸痛。

看到黑三伸手朝背后摸,老骆有些紧张。他以为这次要走。但黑三提着裤带,重新坐到那个地方。黑三说,好像有点冷。老骆说,晚上都冷。黑三说,树丛里边有东西。老骆说,有啥?黑三说,我只是听到响声。老骆说,你尽讲鬼话。

他们并排坐在那里,像两个闷葫芦。黑三恨恨说,狗日的!老骆惊讶地说,咦,你这个人。黑三说,我没骂你。老骆说,我就说嘛,好端端的。黑三说,他们脸色怪怪的。老骆说,原来跟你混的哪几个?黑三说,后来去找老五,他就介绍这单生意。老骆嘴巴闭着。

黑三说,目标姓金,是个老板。老骆说,记得是。黑三说,他有很多钱。老骆说,你晓得?黑三说,我当然晓得。老骆说,我可没听说。黑三说,他姐夫是县公安局的领导。老骆说,这是老五告诉你的?黑三说,我以前就听过他姐夫的名字。老骆抱着膝盖,没吭声。

黑三说,我当时就觉得不该接这个活。老骆说,现在怎么办?黑三说,我也不晓得。老骆咬牙说,实在不行,我们把钱退掉?黑三说,不可能。老骆说,怎么不能?黑三说,没这个规矩。老骆盯着那个地方,感到额头冒出一层汗水。

他们好半天没吱声。过会儿,黑三说,月亮不好。老骆说,嗯。黑三说,如果月亮好,可能要方便些。老骆搂着膝盖,头埋得很深。黑三说,真想抽烟。老骆说,我早就想抽,你不让。黑三说,抽起来有光。老骆说,这里是山坡。黑三说,那也不好。

前面是黑压压的树林。这时,从树林传来一阵响动。他们竖起两只耳朵,蓦然探出半个身子。好像是兔子,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动物,顺着树林,跑到山顶上去了。他们松了口气,屁股落到原来的地方。

老骆说,你猜是啥?黑三说,鬼知道。老骆说,我觉得不像兔儿。黑三说,这个拿不准。老骆说,兔儿弄不出这么大的动静。黑三说,管它。老骆说,原来这地方有老虎和豹子。黑三说,现在肯定没有。老骆说,你有把握?黑三说,这地方树林矮,它们待不下去。

老骆埋怨说,抽烟也不让。黑三说,先忍着。老骆说,这里是坡上。黑三说,要是抽,会留下烟头。老骆说,离得这么远。黑三说,还是谨慎些好。老骆说,你这个人。黑三说,我真不该跟你。老骆说,这话不顺耳。

黑三说,你跟老五到底是啥关系?老骆说,我们是亲戚。黑三说,我就说嘛。老骆说,你讲话怪模怪样。黑三说,要是跟别人,就没这样麻烦。老骆说,啧啧,还嫌我麻烦。黑三说,我怕你不敢动手。老骆说,你看过我打架。黑三说,那时候你还年轻。老骆嘀咕什么,黑三没有听清。

黑三说,身上有点酸。老骆说,坐的时间长了。黑三说,我晓得。老骆说,太阳刚刚落坡,我们就坐在这里。黑三说,嗯。老骆说,总不能一直坐下去。黑三说,我不想动。老骆说,我也不想动。

他们坐在那里,远远看着鱼娘镇。老骆说,金老板怎么招惹人家了?黑三说,他原来打矿石。老骆说,他们争矿?黑三说,听说矿山上有几家人的祖坟。老骆说,这样确实不好。黑三说,破坏风水嘛。老骆说,就是。

黑三说,后来山体塌陷,几家人的祖坟也陷进去了。老骆说,啧啧。黑三说,那些人跑去阻止过,但根本没用。老骆说,怎么没用?黑三说,他有背景嘛。老骆说,这种鬼事。黑三说,世道就这样,只要靠山硬,啥都好做。

他们盯着那个地方,沉默好大一阵。山上尽是泥土和树叶腐烂的味道,闻起来不怎么舒服。有风吹来,他们感到头发微微颤动。好像有鸟儿从头顶划过,他们抬起头,啥都看不清楚。只有月亮,像根豆芽似的挂在天上。

黑三说,幸好不是冬天。老骆说,怎么幸好?黑三说,冬天冷,待不住。老骆说,噢。黑三说,冬天有雪,有足迹。老骆说,到底怎么办?黑三说,我不晓得。老骆说,我想退钱,你又说不行。黑三说,当然退不掉。

老骆说,难道没有别的办法?黑三说,我想不出。老骆说,完事以后呢?黑三说,你啥都要问。老骆说,真想抽烟。黑三说,现在抽烟不好。老骆说,你说别抽,我就没带。黑三说,那你说抽烟的话。老骆说,我只是这样说。

老骆背上痒,他反过手,想用指头去挠,但够不着,只能来回扭着身体。黑三说,你做啥?老骆说,没做啥。黑三说,那你不好好坐着,扭来扭去。老骆说,你这个人。黑三说,时间好像不早了。老骆用鼻孔应声。

黑三說,总不能坐到明天早上。胳膊碰到那个硬邦邦的东西,老骆的手就缩回来了。黑三说,还是走吧。老骆说,真不想动。黑三说,这样耗下去,不是个事。老骆说,我没耗,只想多坐会儿。黑三说,再坐就来不及了。老骆说,我又没说不走。

他们站起来,跺跺脚,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开始顺着山坡走。黑三挎着背包走在前面,老骆跟在后面。他们的腰部,都挂着硬东西。光线有点暗,路不怎么好走。他们像两个哑巴,埋头往前走。他们走得很轻,几乎没什么响动。

这时候,远山早就已经被夜色淹没了。两边是树林,黑乎乎的。有时候,风会冷不丁从里面冒出来。老骆说,你看。黑三说,看啥?老骆说,远处有团火。黑三说,可能是鬼火。老骆说,也有可能是什么人烧的。黑三说,甭管它。

老骆说,有点看不清。黑三说,确实不好走。老骆说,摔倒就不好了。黑三说,嗯。老骆说,白色的是石头,明亮的是水洼,灰色的才是路面。黑三说,你还晓得这个。老骆说,我经常走夜路。

先前山上很安静,但这会儿有鸟叫,声音很凄凉,简直像鬼叫。枝条不时伸过来,像手那样抓挠他们,似乎在拼命阻止。他们有点慌张,拨着树枝,夜猫似的往前钻,有时摸到毛茸茸的叶片,会把他们吓一跳。

走到山脚,他们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前面就是鱼娘镇。街头有一盏路灯,很高,也很亮,像个独眼龙似的,怪模怪样地盯着他们。他们担心遇到人,但周围很冷清,只有几条野狗在前面晃荡。

他们走到那个地方了。灯光透过窗口,斜斜照射出来,碎玻璃似的铺在地上。老骆低声说,我没经验。黑三说,这种事,谁都没经验。老骆说,你说怎么干?黑三说,进去再说。老骆说,总该有个计划。

他们在门口站了一下,开始敲门。里面问谁呀?他们沉着嗓子应了一声。门终于开了,一个南瓜似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接着,他们看到一具肥胖的身体挤在门框里。黑三说,金老板?肥胖的身体慢慢挪开,让出一条缝来。

他们钻进去,在宽敞的房间里,看到一把特制的大铁椅。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大铁椅。他们正在惊诧,就看到金老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把身体放在铁椅上。铁椅有许多花纹。金老板刚坐上去,肥肉就顺着花纹鼓出来了。

老骆握着背后的硬东西,两条腿微微颤抖,额头也在慢慢冒汗。

金老板把两条胳膊搭在铁椅的扶手上,斜眼说,你们找我做啥?

黑三打开挎包,把它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金老板伸过头,看到里面全是钞票。黑三说,这是十万块。金老板以为他们找姐夫帮忙办事,依然保持姿势坐着。黑三说,有人出这笔钱,让我们取你的命!金老板瞪眼说,你说啥?

黑三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金老板说,你们没开玩笑吧?黑三摇头。金老板撑着扶手站起来,喘气说,在这个地盘上,谁他妈敢打我的主意!黑三没想到目标居然胖成这样,他缩回手,悄悄攥紧腰里的硬东西。

金老板说,到底谁请你们的?他们仰着脸,没吭声。金老板挥手说,你们不说,我也能猜到。他们看着金老板的指头,觉得像几个竹筒。金老板说,是不是朱治国?他们四目相顾,都没听过这个名字。金老板说,要不然,就是张老七。

他们握着背后的东西,满脸茫然,金老板开始变得烦躁,说那肯定是王晋元,这个狗杂种居然这样狠!他们在看金老板的肚皮。坐在铁椅上的时候,金老板的肚皮像块毛毯似的,松松垮垮盖在他的大腿上。现在,那块肚皮在他们眼前甩来甩去。

金老板忽然拧过头说,你们应该知道我的背景。

他们看着金老板,见他肥脸上满是油光。

金老板严肃地说,你们要考虑清楚。

黑三说,我们没有办法。

金老板说,你们真要动手,肯定逃不掉!

黑三说,已经没退路了。

金老板站在那里,眼睛像两个核桃似的,紧紧盯着他们。这让他们感到很不自在。屋里非常安静,气氛愈来愈紧张。突然,金老板转身朝另一个房间奔去。他们以为目标跑去找武器,慌忙把背后的硬东西抽出来,那是两把锋利的刀。

他們跟在后边,看到一堆肥肉在前面剧烈抖动。他们看着手里的家伙,害怕尺寸不够。他们想,要是戳不进去,事情就更麻烦了。他们咬紧牙关,刚准备动手。没想到,金老板探进半截身体,迅速从门后扯出一个沉甸甸的纸袋。

金老板看着他们手里的家伙,警告说,最好不要乱来!他们绷着身体,满头是汗。金老板把纸袋扔到地上,说这里也有十万。他们眨着眼,没明白意思。金老板说,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管是哪个请来的,拿着钱,赶紧走!

老骆脱口说,让我们去哪?

金老板不耐烦地说,只要离开鱼娘镇,管你们去哪!

他们手里的刀,寒光闪烁。他们瞪着眼,不知怎么办。这时,街道上传来脚步和说话的声音。听到声音越来越近,他们都紧张起来。金老板甚至把半个肥胖身体,扭朝门的方向。但那些脚步没有停留,径直从门口走去了。

老骆仿佛几年没喝水,嘴里渴得要命。老骆把目光投向黑三,见他站在那里,喉咙滚动。老骆攥紧刀柄,舔着枯裂的嘴唇,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就在这时,忽然看到黑三走过去,弯腰把纸袋提起来了。黑三拎着纸袋喊走。老骆没动,他在那里鼓眼。黑三把纸袋塞到老骆手里,使劲拽着他胳膊。

月亮仍然悬在头顶,脏兮兮的,简直像块刚用过的抹布。鱼娘镇无比安静,来的时候,街上还能看到几条野狗,现在鬼影都看不到一个。他们全身是汗,有风吹过,身上一阵冰凉。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埋头往前走。

光线越来越暗,看啥都是团黑影。灰色的路面像根烂草绳,弯曲在草丛里。碰到陡路,他们走得有点费劲,总把一只脚先探出去,摸到实在的位置,才敢把身体的重力彻底放上去。

夜色更黑,风也更冷。跟来时相比,啥都不一样了。黑三挎着背包走在前面,老骆拎着纸袋跟在后面,他们感到东西沉甸甸的。先前下坡,没弄出多少响动,但爬坡就不同了,他们的鼻孔和嘴里喘着粗气,很不均匀。

终于,他们再次摸上半坡。老骆站在树丛边撒尿,他已经憋好长时间了。虽然看不见,但他感到有些尿水溅到鞋上了。撒完尿,他打着冷噤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胖子。黑三说,我也没见过。老骆说,你说有多少斤?黑三抹着汗水说,这可不好猜。

老骆摸到黑三的旁边,盘腿坐下说,累得要命。黑三说,我也觉得累。老骆说,真是奇怪。黑三说,搞不懂你在说啥。老骆说,明明啥都没做,还累成这样。黑三说,就是。老骆说,可能走得太快。黑三说,其实也没多快。老骆说,怪我们爬坡?黑三说,鬼晓得。

他们远远看着山脚,那里灯光凌乱。老骆说,你说,他会不会报警?黑三说,我们啥都没做。老骆说,我们拿他的钱。黑三说,是他自己给的。老骆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黑三说,我也没见过。

他们感到有点疲惫,就顺坡躺着。他们把手垫在头底下,看着天空。月亮还是那个鬼模样,四周黑乎乎的。老骆说,这里是不是原来坐的地方?黑三说,拿不准。老骆说,我觉得是。黑三说,管它。

老骆说,嘴巴有点难受。黑三说,嗯。老骆说,真想抽烟。黑三说,你又说抽烟的事。老骆说,现在完事了。黑三说,你带烟了?老骆说,没带。黑三说,真不想跟你讲话。

他们像两捆柴禾似的并排躺在山上。过好大一阵,老骆突然欠起身来说,我横想竖想,总觉得不对劲。黑三吓了一跳,说你又在想啥?老骆说,这样做不地道。黑三说,你给娃娃弄医药费,现在弄到了。老骆说,不是这个道理。黑三说,没见过你这样的。

老骆站起来说,我的钱,你帮忙送到医院。黑三瞪眼说,你要做啥?老骆说,既然收人家的钱,就该把事情做掉。黑三说,你也收金老板的钱了。老骆说,不一样。黑三说,怎么不一样?老骆说,他欺侮人家。黑三说,怕你撞鬼了。

雾气从谷底飘浮上来,山上越来越冷。黑三翻起身刚想阻拦,看到他抽出刀,随即退回去了。老骆用指头去摸刀刃,发现它有点粘手。老骆很满意,他知道,只有锋利的刀,才会这样粘手。

远处是鱼娘镇,那里灯光明亮。老骆握着刀,起身往前走。晚风迎面吹来,仿佛冷水泼在身上。老骆听到黑三在后面说自己是驴脾气,但他要赶时间,懒得搭理。他握着手里的家伙,顺着山坡走。仍然是那条路,灰蒙蒙的。

曹永,作家,现居贵州毕节。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无主之地》、小说集《捕蛇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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