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长口述史 (2016)

2019-04-26 03:05
天涯 2019年2期
关键词:阿爸淡水船长

太平岛上过春节

这是潭门老船长卢业发(89岁)的口述实录:

1947年立冬前,年满二十的我又一次跟随船队出海了,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是我第一次到南沙群岛的海域作业。我们所在的船队原本只打算在西沙海区作业的,但不承望,渔船在西沙的浪花礁附近作业时,被突然袭来的狂风巨浪打断了一根方向桅杆。这样,渔船便失去方向控制,漂呀漂的,只能一边顺着风向朝南进发,一边希望找到岛礁停靠,也好修理一下被打断的桅杆。

当时的船长按照《更路簿》的指引,不断地扭动舵盘,调整方向,十几天后渔船到达了黄山马(南沙太平岛)。

1948年的春节,我们就是在黄山马上过的。过年的年货倒也挺丰盛的,除了从海里捕的海龟、龙虾以外,还有黑猪肉吃。我们这一次还是十分走运的,除了在黄山马岛上发现了一间以前渔民留下的铁皮屋外,还发现了一口淡水井,水井周围长了一大片绿油油的小草,附近还有一群家猪和山羊,正在吃青草。看了这些,我们以为岛上还有人,就去寻找,但我跑去找了一大圈,在黄山马也不见其他的渔民。

当时,这些家畜还没有饿瘦,看来那些来过的渔民走了没多久,也许有这些青草的功劳。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在年三十上午,我们就杀了一头猪、两只羊——出海都是亲兄弟,遗留在小岛上的物品都是一起分享的,包括种好的水果、蔬菜,自然也包括这些猪和羊;再加上我们捕捞的珍贵渔产品,而且船上还有三大桶米酒,足够我们喝了。有鱼有肉有米酒,还有黑猪肉、羊羔肉吃,这个年节过得还是蛮不错的啦!

白天,我们就在礁盘上捕鱼、烧菜、喝酒,有时候也打打扑克、下下象棋解闷;晚上,饶是刮风下雨的天气也不怕,因為我们就睡在铁皮屋里,不冷不热的,很舒服呀!但是,好景不常在,到了正月下旬,船上带来的米就有些紧张了,这样,每人每天就吃两碗稀饭。好在我们的祖宗海是聚宝盆,里面有的是年货海味,有丰富的鱼虾蟹龟可以填饱肚子,饿不死人。

在太平岛上停靠了整整一个月,我们才将折断的桅杆修理好,这时米也吃完了。没有米了,光吃海货也不行啊!我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公社里搞“忆苦思甜”,一个船长老大哥上台去讲:1962年、1963年,日子没法过了,没有米吃,天天吃大海龟、大龙虾、大螃蟹和烤鱿鱼……把人都笑死了。这些东西——野生的现在都吃不到了,也不让随便打了,想打也打不到啦!

但是他这话也对,人不是专门吃肉的动物,不吃粮食是不行的。没办法了,我们只好继续向着大海更南处行驶,因为这个时候老天爷刮的还是东北风,还很大的。帆船要想逆着季风走,那是很难很难的,几乎办不到。

后来,我们顺着风来到鸟仔峙(南威岛),我和另一名渔民被留在岛上。白天,我们在礁盘上就地捕捞贝类、鱼虾,还要把捕捞后的渔货做一下简单处理在礁石上晒干;不去捕捞的日子,我们就砍伐岛上的树枝晒干,等待船只返回时做船上的燃料。在这期间,两艘同样来自海南岛的渔船也停靠在南威岛,补充淡水,也陆陆续续有人留下来。

南威岛上有一口简陋的水井,我们每天就喝井中的淡水,但是随着淡水用得越来越多,水的味道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咸涩。这口水井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深度有四五尺,井口两三尺,而且还记得井水的味道——开始甜甜的,后来咸咸的。因为有了水井,岛上生活条件也比船上好了许多,我们可以用井水洗澡,很爽的!后来,看到连吃的水都不够了,就再也不敢洗澡用淡水,首先要保证吃水啦!

一个半月后,大渔船从新加坡返回,此时船上已经装满了洋油、洋布和洋火等各种各样的洋玩意儿——渔船把捕获的干货运往新加坡换取洋货。由于当时的国际贸易没有统一的货币,只能是以物易物;船上还交换来了大米和蔬菜。这样,吃饭问题解决了,我们继续前行。

在这一路上,我们还去了第三峙(即今南钥岛)、海口线(即今柏礁)、南乙(鸿庥岛)、罗孔(马欢岛)、罗孔仔(费信岛)和双门(美济礁)……我现在还记得,罗孔、罗孔仔、第三峙和海口线等岛礁,因为面积太小很难抓到鱼,只能在岛上将珍贵的贝壳肉、龙虾肉晒干,好在回去的时候,再去新加坡换取洋油、洋布等物资,回去海南岛了卖个好价钱。

那一次,船队航行了一大圈,差不多天天都是在海上行驶,很辛苦的啦!我们的船每天在祖宗海里漂荡,那时我经验不够,也不懂方向。也还好了,船队赶在端午节之前回到了潭门港,赶上回家来吃肉粽子。很好吃呀,那真是童年的味道,家乡的味道啊!

鸭公岛上得重病

这是潭门老船长黄家礼(86岁)的口述实录:

对我来说,“星洲”(新加坡)是一辈子的疮疤,在我7岁的时候,我阿爸黄兆芳在南沙打鱼后,又去星洲卖渔货,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啦!

我的祖上是从福建莆田迁来海南岛的,迁琼祖先一开始居住在琼海福田镇福田村,后来有一支又迁居潭门镇文教村。这本用草纸写成的《千儿万孙·黄家庚谱》,始录于清朝咸丰年间,也算是老古董了。

我的阿爸是一个很神的老船长,他经常去南沙群岛,驾驶着渔船在南沙、星洲和潭门之间的海域来来回回。不行船的时候,阿爸经常跟我说,他从我祖父手中拿到《更路簿》的第一天,仅仅翻了一遍,就将所有的线路倒背如流了。阿爸那么说,不单是对自己航海技术的自信,还有对我的一种激励,希望我长大以后也能像他那样记牢《更路簿》上的信息,熟练地把握上面的航海技能,驾驶渔船在祖宗海打鱼。

1937年刮东北风的第二天,37岁的阿爸驾驶着一艘50吨的帆船,从潭门老码头拔锚去了南沙打鱼。第二年农历四月,出海的渔船陆陆续续回到潭门了,阿妈带着我去码头迎接阿爸,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最后,从阿爸那艘船上回来的一个渔民说,这一路上没有遇到海难,但是渔船刚开到星洲附近,我阿爸就不见了;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船上的好几个渔民。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我的阿爸就从视线里永远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

我的姐妹们很多,母亲抚养我们很是辛苦。当时很难,母亲什么都做,比如说解放前挑担(主要是鸡蛋)去集市上卖。

在十几岁的时候,我还被日本人抓去做过苦力,就是在龙湾港建炮楼(最近几年炮楼被海风打垮了)。日本鬼子让我们用火烧海里的石头,制造出白石灰,用来建炮楼和营房。我们还被抓去到西沙的猫注(永兴岛)给日本人修炮楼,这个日本炮楼现在还是好好的,就在离海边不远的地方。

记得当时砍木头的时候,如果日本人在,我就会很认真地去砍,并且把已经砍好的那些木头都摆出来,显示自己在很卖力地工作。但是,当日本人不在的时候,我就会把刀转过来,用刀背砍木头,就是慢慢地磨洋工,假装自己很认真在砍木头。谁愿意给这群畜生干工,没办法呀!

我们这些做苦力的人,一天要做完很多很多工作才能回去,而且根本不会有工资,日本人不打我们就不错了!那些畜生没有给我们分配伙食,在上工前,我们要在家里自己准备好饭菜带过去吃。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去福田镇上扛砖,一边肩膀扛两捆,一次扛四捆,我们这些人做苦力的大概做了六七年,一直到日本人投降。直到国民党来了,我就又开始出海捕鱼作业了。

这可是我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祖业哟!

1954年,我24岁的时候,有一次出海,十八个人因为刮台风困在了鸭公岛上,我和我堂哥好几个人因为没有水果、蔬菜吃,就得了败血症,全身水肿,呼吸困难。这些病人里面,我是最严重的,十八天都吃不下一口饭,只喝些水,大家都以为我要死了。还好,后来遇到回程的船把堂哥我们两人捎了回来,大家都想不到,最后是我活了下来,而我的堂哥病得不是很重,却去世了。

其实,那时候大多数的出海人,一到冬天就会得这种病,基本都在旧历十一月左右,如果死了就埋在西沙的银屿岛。在西沙海上遇难的人,基本都会被埋在这座岛上。那时候,银屿岛涨潮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点礁石,退潮之后呢,岛屿会大一些。再說那些没有得病的人,都在鸭公岛上等了十几天,天气好了才开船回来了。

以前,村里有一艘船刚造好了第一次出海,大家准备一起出海捕鱼,结果因为遇上了台风,船上30个人无人生还,船上有我们村的27个人;另外,还有欣葛村的3个人,他们想搭乘我们村里的这艘船回来,结果也一起遇难啦!后来,我爷爷说起这件事就后怕,很庆幸自己没有坐上这艘船,因为他本来是要坐这艘船的,后来爷爷是因为有什么事走不开……

要是爷爷当时上了这艘船,也就没有我们现在这些一大家子的后辈了。要是那样子的话,你们也就找不到我采访啦!

东沙群岛捉迷藏

这是潭门老船长黄昌琼(64岁)的口述实录:

我的祖上也是从莆田迁来的。你们前天不是采访了老船长黄家礼吗?他是我的堂叔。我当了二十年的船长,西沙、南沙、东沙和中沙都去过了,平时行驶一百多吨的大船。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有一段时间,我们都是在东沙群岛捕鱼的。

我从16岁开始出海捕鱼作业,当时是生产队的船帮带着我一起出海。要说老辈人,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渔民。父亲名叫黄家兰,前几年过世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都是生产队在管理,捕的海货都是生产队的,抓到多少鱼就会给我们记多少工分,工分越高年底分红就越多。我一直到现在还会出海,驾驶120吨的渔船(现在价值两百万元)。以前航海都是靠罗盘、《更路簿》和航海图,还有《南海渔船作业图集》。而现在,都使用精密的仪器和设备航行。

我也常遇到台风,但是遇到过的台风都是12级以下的,不是很大,台风来了就去礁盘附近抛锚避风。在南沙群岛海域,避风主要在赤瓜礁。1978年,在东沙群岛礁盘间,因为刚刚开始去那里,对东沙了解不足,迷失了方向,我们转了五六天才找到了航向。后来路线熟悉了,我们就经常去东沙群岛打鱼。

1987年,我们几十条船在东沙海域捕鱼作业的时候,被一场冷空气给困住了,那风很大的,无法开船。一般来说,老式的木船在7级以上的风力下,就不能行驶了。如果你非要蛮干的话,渔船就很可能会被浪涛打翻,那是非常危险的。我们渔民都有冒险精神,但不会盲目蛮干呀!

我们被冷风困了一个月左右,因为时间太长了,粮食、淡水、蔬菜等储备就不足了,也不能饿死、渴死啊!没办法,我们就用对讲机向公社领导进行呼救,公社领导问清地点后,就派救护队来船进行搜救。那时候,渔民开的都是木船,一般都是在七八十吨左右,出海人数都在40到60人之间。而救护队的大船都是一千多吨的,马力很大,抗风性能很强。

东沙群岛大多都有台湾那边的驻军,以前陈水扁“执政”的时候,台湾方的海巡军舰遇上了会驱赶我们,不让我们到东沙海域捕鱼作业;有的时候,还会用高压水枪喷射我们,但是没有扣留人。等他们一走,我们又开始捕鱼了,就跟捉迷藏一样的。陈水扁之后,政策越来越宽了,管得就不那么严格了。

我们有段时间也经常捕鲨鱼,在生产队期间,我们用海鳗来钓鲨鱼,用饵料把鲨鱼引诱到礁盘附近,然后用鲨鱼咬不断的不锈钢鱼线把鲨鱼钓出水面,再用活结套索套住鲨鱼的尾巴,就能把它们拖上来。

至于说到气象方面的信息,台湾的闽南语电台二十四小时都有天气预报,我们每天都会用收音机收听。而现在,早就不用收音机了,换成了对讲机,方便多了。这些年,我们每天会跟潭门边防派出所的阿宝那边进行交流,他会准确地告诉我们天气的消息,他是我们渔民的“活妈祖”“保护神”。每天在中午十二点、下午五点、晚上八点等固定时间,他都会和我们联系。所以说,渔民说他是“渔民的宝贝”。改革开放以后,大多都是大家一起筹钱买船,捕鱼赚的钱都会平分。

如果在西沙群岛用完了淡水,并没办法补充的话,我们就会向解放军求救,他们会给我们送来淡水——军民鱼水情呀!但是,如果在东沙群岛用完了淡水,就只能返航,想花钱买水也不会卖给我们。1988年,开始有了专门的收购和补给船,我们可以写纸条向他们订购淡水、大米、蔬菜、肉类等,同时也可以把鱼以稍微低一点的价格卖给收购船。有的时候,我们也会像老祖宗那样,以物易物。

现在,我偶尔也会出海,其余的时间就会在花螺基地帮弟弟养养花螺。花螺基地就在我们家的旁边,这些海水孵化的花螺都卖给大陆(广东、广西、福建)的客户,平时都是和客户电话联系的,他们经常会过来基地参观花螺的状态,讲讲价格。这个养螺基地大概有四亩左右,投资这个基地大概花了七八十万元。

资料整理者:王振德,编辑,现居海口。以上资料由整理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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